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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兰:在夕阳里

ID:61389

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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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兰:在夕阳里

  他从朦胧中又一次有了清醒的感觉。他的眼睛又要睁开,他的身体这样蜷屈在床上已经太久太久,跨骨部分感到酸痛而又沉重。他的头陷在软软的枕头里,好像陷在一个泥塘里那样,感到一种向下牵曳的力量。这是个极不舒服的姿势,不舒服到使他早就想要起来,但是,他固执地让自己保持着这难受的姿势,好像和自己过不去似的。

  他真的是在和自己过不去。他完全不想让自己躺得舒服一点。他动都不要动。尽管这姿势不舒服到令他全身发痛,但是,他就是不再愿意为这个可厌的自己效劳。他对这个自己厌恶到了极点。

  他的腿患关节炎,已经很久了。从它开始侵袭他健壮的身体以来,他就百分之百地对自己厌烦起来。

  他不是那种喜欢把自己关在斗室里的作家,他喜欢户外生活,他的写作题材都来自与外界不停地接触。

  他是风、是云、是滂沦的雨,是飞跃欢腾的瀑布,是浩阔深沉的大海;他是狮、他是豹、他是鹰隼;他是一切的象征。他不只是一个患关节炎的、需人扶持的病人!

  他对这患有关节炎的躯体由衷痛弃。那是一个别人,是一个躺在那里等待最后判决的卑微的生命。他对他毫无同情,让他去苟延残喘去吧!

  严重的关节炎使他心脏衰弱,血压增高,略一用点思想,头部就会抽痛。如果他再不肯放弃,那他的头就会胀成一片空白。想想以前写文章的时候,坐在那里,下笔就是上万字,而现在,哪怕是五百字也好,只要他的头不抽痛,只要他的脑中会出现以往那种沉醉般专注、潭水般深沉的灵感。但是,那日子是永远也不会回来了!他知道,他比谁都知道。

  他厌恨别人对他送上的善意。他害怕别人对他的慰问和探望。他们来探望他,好像他是一头关在动物园里的受了伤的狮子。每一个都想知道,“陆循的病怎么样了?”表面上,他们问候他,安慰他,但是他知道,他明明白白地可以看出他们心里在怀疑,在等待着一个答案——他还有多久?他不是已经没有用了吗?

  已经有四十天了,他吩咐阿张,对所有的访客一概谢绝——“他在睡觉!”

  当然,他不是真的在睡觉。他只是闭着眼睛,尝试着或企盼着死亡的滋味。死亡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的。沉重、僵直,动也不动,没有思想,没有情感,没有欲望,没有心跳或呼吸。没有!什么都没有;像地层中的一块冥顽的硬土。

  秋天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仍然刺痛了他紧闭着的眼睛。他恨自己不能除去这对世界仍在活动的知觉。邻家的孩子在哭,空中有一架飞机隆隆地掠过——那曾载着他到过新加坡、马德里、旧金山;到过巴黎,到过伦敦的飞机,现在它载着另一些健朗的人们去享受生命,把他遗弃在坚硬死板的地面上。旅客名单中,再也不会有他的名字。

  想到名字,他的脑筋就抽痛。五十年,他为“陆循”这个名字辛苦耕耘,那是个何等响亮的名字!多少人只看了他的名字,就会毫不迟疑地买下他的作品。现在,这世界上,大大小小的书摊,还都在显着的地位陈列着他的书。那名字似乎永远是响当当的发着金石般的声音,它是不会生病而衰弱的,永远也不会。

  似乎连那名字也令他气恼。辛勤一生,为这个名字注入了他百分之百以上的心血和热情,如今这名字是不会朽坏了。但是,它却也是在慢慢地遗弃他,而且,似乎它自始就和他没有什么关联。

  他感到自己被自己的名字遗弃,被世人遗弃,慢慢的,也被他自己遗弃。

  他不想再要他自己:这样一个苟延残喘的,对世事消失了兴趣的自己。

  他放弃了例行的散步,他讨厌靠拐杖行走的那份狼狈,他也放弃了一切生活的项目。他厌恨一切生活的项目,厌恨别人的打扰,他要把自己隐藏起来,和世界隔绝,让世界忘掉他,他也忘掉这世界。

  就这样,他在自己的房间里,孤独地睡着,睡着;不接见任何人,不理会任何事。已经是第四十天了,消沉的心绪和失调的饮食使他病情更见恶化。他感谢这恶化,他是多么希望他的病能像霍乱那样,凶猛迅速地卷去他的生命。

  有叩门的声音,一定又是阿张。

  阿张总是这样喜欢打扰他。他知道,阿张惟恐他会不知不觉地死去。中午早就过了,阿张又开始不心。如果他已经死去,那该是多么值得感谢。

  他把被朝上拉了拉,让自己沉埋到那泥塘般的枕头里,沉得更深一点。他希望自己是一块顽硬的化石,他死了!那该多好!他决心不去答应阿张的叩门。

  “陆先生!陆先生!”

  阿张又轻轻地叫了两声。他连气都懒得换,就那样固执地沉埋着自己。

  “陆先生!有客人来见你。”

  他“霍”地掀开了被,坐起身来,那发炎的关节像是发狠地咬了他一口,使他感到一阵剧烈的抽痛。

  “说我在睡觉!”他大声吼骂,“你怎么不说我在睡觉?”

  他双手捧着自己的头,痛楚的感觉与暴躁的心情使他的心血全部冲上了脑海。他感到一阵眩晕,眼前一片昏茫,整个的世界用一片黑沉沉的脸色对着他。他紧紧地闭上眼睛,喃喃自语地说:

  “我不要!我什么也不要!”

  渐渐的,那一阵眩晕的感觉从他脑海退去,沸热的心血在逐渐平静,他摇了摇头,闭着眼睛,仰头靠向床头的栏杆,他慢慢地吐着气,世界由一片急遽旋转着的昏茫逐渐澄清,逐渐显出了一些光亮。他睁了一睁眼睛,看见门已经被缓缓地推开,他盯视着那逐渐推开的门缝,他准备大大地发作,不再管腿是不是更痛,他要暴跳如雷地发作。

  “谁让你进来?谁让你……”

  “是我,陆循,是我。我可以进来吗?”

  陆循怔住了。张大了眼睛注视着那站在门口的妇人,一个瘦瘦的、苍白的、纤弱的老妇人。她的和善的眼睛向陆循温柔地注视着,她的头发光滑地梳了一个发髻,垂在脑后。一条黑色宽宽的毛线披肩,披在她灰色的旗袍上。

  她薄薄的苍白的嘴唇绽着一丝和善的微笑。

  “是你!瑰薇!谁让你来的?瑰薇!”陆循嗒然地、无可奈何地放松了自己,软弱地向她问道。

  “我来看看你。”老妇人说。回手轻轻地关上了房门,“我想,我该来看看你。”

  “是的,你该来看看我。”陆循痛苦地说,“看看我像不像一头受伤的狮子。”

  “陆循!不要这样说。”瑰薇慢慢地说着,走过来,走到陆循床前,拉平了陆循的毛毯,把枕头叠起来,又找两个靠垫,叠在陆循的背后。

  “这样坐坐,会舒服一点。”她说。

  陆循默默地坐好,把手放在胸前的毛毯上。枕头在他背后,有着轻柔与凉爽的感觉。他的血液从胀问的脑海中徐徐下降。

  他吁了一口气,看着瑰薇拉过一张椅子,放在他床边,又去倒了两杯茶,一起放在他床旁的茶几上,一杯拿在自己手中,然后在椅子上坐下来,这她才又望着陆循笑了笑,说:

  “病了都不告诉我,你真够倔强。”她尝了一口茶,“陪我喝杯茶吧!”

  陆循伸手拿过那杯茶,啜了一口,绿色的茶带着一股清香,注入他的体内。他开始觉得血液流行得灵活一些。

  “你好久没有陪我喝茶了!”瑰薇说。

  “是的。”陆循声音里带着歉意,“好多年了!这一晃!”

  “这些年,我们都做了不少的事。”瑰薇沉静地说。

  “是的。你出的书,我都看了。”陆循说。

  “你喜欢哪一本?”

  “我都喜欢。不过,那本《瑰园诗抄》像是更美一些。”

  “想不到我写诗吧?”

  “我应该早就想到的。”陆循说。

  “不!你不会想到的。事实上,我自己也没有想到。我试着写诗,只不过是因为我寂寞。寂寞是很可怕的,是不?”

  陆循看着瑰薇那苍白而又清秀的脸,她老了,但陆循仍可由她那薄薄的嘴唇寻觅到她年轻时的风韵。看着她那细细的微蹙的眉峰,陆循说:

  “是我对不起你,瑰薇。我知道,你永远不会原谅我的,我是个不负责任的丈夫。为了自己喜欢流浪,辜负了你对我的一片真心。”

  瑰薇细致的双颊上泛着细致的皱纹,她淡然地微笑着说:

  “我从来没有怪你。我爱你,陆循。”

  陆循苦笑着摇头。他说:

  “但是我知道,你早已不再爱我。你现在来看我,不是因为你爱我,我现在是个又老、又病、又没用的废物,你来看我是因你要惩罚我,我知道。”

  “陆循,不要这样神经质。你心情恶劣,我才来看你。但这是因为我爱你,而不是因为我要惩罚你。”

  “我不喜欢接受怜悯。”

  “但是陆循,你知道不知道,从多少年以前,我就希望你是个又老、又病、又没用的废物,那样,你就不那么锋芒,不那么敏锐,不那么飘忽;我也就不会那么寂寞。”

  瑰薇的话说得很快,她有点激动,端着茶杯的手微微发抖,她把茶杯放在茶几上,把披肩拉紧,仿佛她怕冷似的。

  陆循深深地注视着瑰薇,注视了很久,才说:

  “这些年,你够寂寞。”

  “我以为你不知道。”瑰薇的眼圈有一点红,她忍了忍,回过头去,望向那深垂着的窗帘,说:“所以我才写诗。”

  “你写得太好,你的名气几乎盖过了我的。差不多每一个青年手中都有一本《瑰园诗抄》,每一个人都会背诵几句‘我只愿记着你,用一首诗,在我苍白的心上,轻轻淡淡地涂染。’瑰薇,你的诗写得很美。”

  瑰薇嘴角边浮起一丝微笑,那噙在眼眶里的泪就由眼角滚了出来。

  “但是,多少诗也抵不上一个你。”她说,拭去眼泪,“我是多么希望,你不那样飘忽,不那样喜欢流浪,我是多么希望你有一天能安安静静地坐在家里,点起火光熊熊的壁炉,我打毛线,你念诗给我听。倦了的时候,你让我偎在你怀里睡。早晨,你和我一同去看园里的玫瑰。假期,我们一同请客人来玩。但是,你定不下来,你总是要从我身边走开,你爱世界胜过爱我。我那时候才知道,你不属于我,你属于这个世界。我不应该绊住你,我想,我命定了应该寂寞……”

  “我真的对不起你,瑰薇。你骂我吧!你随便怎么样骂我吧!我当初就没有权利娶你的,你知道……”

  “但是,我爱你,陆循。”

  “我没有权利娶你的,我知道。瑰薇,我耽误了你一生。假如你不嫁给我,而嫁给一个别人,你会过着幸福的日子,生儿育女……”

  “不,陆循。不要再对我说这些话,陆循,我们好久没在一起谈谈了,谈谈你的作品,好不?”

  陆循闭了眼睛摇着头,说:

  “不要谈我的作品。”

  “为什么?”

  “我好久没有作品了。”

  “但是你已经有了那么多作品。《花之歌》、《清流》、《蓝月》……”

  “那不是我,那是陆循,我已经死了。”

  瑰薇伸出枯瘦的手,轻轻地,她说:

  “不要这样偏激,陆循。不要这样,你看看我!”

  陆循别过头去,闭着眼睛说:

  “不要谈我的作品。”

  “好吧,不谈你的作品。”瑰薇说着,站起身来,走向窗畔,她用一只手掀开窗帘的一边,露出一丝光线,她试着把窗帘轻轻拉开,房间里流入了浅浅的光线。

  “不要!瑰薇!不要那光!”陆循叫嚷着。

  瑰薇不理会陆循,把窗帘拉开一半。系住旁边的丝条,一只手就这样握住那软软的窗帘。

  她回过头来,看看陆循那不耐烦的脸,又回过头去,望向窗外,窗外是一片野景,在秋光里。

  瑰薇轻轻地说:

  “陆循,别不耐烦,你听我念一首诗。”

  陆循没有回答。

  瑰薇停了一刻,轻轻地念道:

  “看秋山晚,

  落叶残,

  云白水清烟淡,

  雁去鸣声远。

  篱畔菊黄,

  枫林红染,

  霜飞芦白絮乱。

  莫恋

  人间浮名

  尘寰虚利,

  自古名士

  终返空山。

  且抛却忧烦,

  试闲吟旧卷,

  残阳里

  仍有酡红,

  伴落日西沉,

  留满天绚烂!”

  念毕,瑰薇立在窗前,把目光由远山移向床上的陆循,陆循正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她,于是她放开手中的窗帘,走到陆循身旁,轻柔地问道:

  “陆循,你喜欢吗?”

  陆循微微点了点头,说:

  “很好。是你写的?”

  “是我刚刚作成的,还没有写。”

  “把它写下来吧!我想记住它。”

  她微微地笑着,坐到书桌旁,拉开抽屉去找笔。

  “在右边的抽屉里,已经好久不用了,恐怕已经生锈。”

  瑰薇拉开右边的抽屉,找出那枝笔管粗粗的老式的笔,拿在手中,端详了许久,说:

  “它还好,上面印满了你的指纹。”

  “是的,写了三十年了。”

  “你已经尽量利用了它,也尽量发挥了你自己。”

  她找出一张纸,写下她方才吟的诗,又找出另一张纸,递给陆循,说:

  “和我一首诗。”

  “我写不出了。”

  “不会的。你为我写,不要为读者写。让我们忘却人间浮名,尘责虚利,让我们抛却忧烦,闲吟旧卷,让我们在残阳里,伴落日西沉,留满天绚烂!陆循,我多高兴,我们都老了。外面的世界已不需要我们。现在,可以让我拥有你,让那潇洒刚劲的陆循属于全世界,让衰老病弱的你属于我,我们来共度淡泊清静的晚年。”

  陆循望着瑰薇,这个被他辜负了三十年的美丽温柔的妻子,他追求了三十年,追求那个有天才的他自己,他曾自以为找到了他自己,但是现在他发现,他所追求的那个陆循已远远地跑在他前面,将他遗弃。他仍然是他,是个平凡的、衰老的、毫无特色、不被人知的老人,他谁也不是,他也不是陆循。

  “瑰薇!你为什么不恨我?”他反握住瑰薇那枯瘦的手,感动地问。

  “我曾经恨过你,那是当我寂寞的时候。但是,你给我的寂寞和我对你的爱也完成了我。否则,我或许永远也不知道自己可以写诗。现在,我也老了。让那《瑰园诗抄》里的瑰薇和《花之歌》与《清流》里的陆循去在世人心中生存吧!我很高兴能和你这平凡衰弱而又负心的丈夫偕老。”

  陆循的眼眶中蒙着一层泪水。他说:

  “我一直是()爱着你的,瑰薇。这一生,我没有真正爱过别的女人。”

  “我知道,陆循。所以我珍重你所给我的寂寞。”

  “让我来和你的诗。那首诗,题目是什么?”

  “让我们叫它做《在夕阳里》,好不好?”

  “好。《在夕阳里》。瑰薇,把那片窗帘也拉开吧!这屋子,需要一点光线。”

  罗兰:风外杏林香

  时间:一个秋日黄昏。

  地点:牙科医院的候诊室里。

  椅子上坐着六七个人。有人在看报,有人在打盹,有人在以焦急不安的神情望着那扇垂着楼花帘饰的玻璃门。

  只有靠近茶几那里,那个中年绅士安闲地坐着。

  他刚吸完一枝烟。现在,他捻灭了烟头,把身子靠向那沙发的椅背,微微抬起他那两条长长的卧蚕眉,和炯炯有神的眼,去看他对面墙壁上挂的那张字画,看得很专心。

  右边靠墙壁的这排沙发上,坐着一位女士,她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了。现在,她的眼光随着他的,也转向了那幅字画。

  上面写的是一串甲骨文。仔细辨认,才看出来写的是:

  “南天好,风外杏林香,

  求智求仁名并立,

  寿人寿世利同长,

  齐祝万年昌。”

  是董作宾写的。每一个字都是一张画。

  她把目光从字画移向了那绅士。他仍在专心地欣赏那上面的字,他那黑黑的眼瞳,专注在那个“风”字上。

  甲骨文的“风”,怎么看,怎么像是一个在风中傲然而立的绅士,那衣袂被风向后扫去,像西方人穿着燕尾服,在风中。

  穿燕尾服的倒不只是西方人,东方人也穿,在婚礼的时候,在二十多年前,那时候,她才20岁。

  她不想再去看那甲骨文,她在看这绅士。

  他的鬓发斑白,衬着方方正正的脸型。由侧面看去,那鼻子是他整个面貌的主题,而最能说明他的性格的还是他的嘴唇,方方的,下唇比上唇略微厚一些。不知他笑起来的时候,那牙齿是否还那么均匀?

  来看牙,中年人的毛病了。

  他的灰色西装,质料很考究,黑皮鞋也是上好的纹皮。

  他略微侧过头来,眼光从甲骨文移向屋顶那新型的风扇,这一个动作,使她心里跟着动了一下:

  “没有错。一定是他!”

  他比以前胖了一些,胖得不少。因此,在他身上已找不到那灵活利落的神情,但是,这一个动作,却使她捕捉到了他性格中的那一点对外界事物热切的关注与好奇,他什么都要看看,都要研究研究,他是闲不住的。

  只是胖了一点而已。当然,鬓上的星霜,眼角边的鱼纹也是以前所没有的,但是,这并没有妨碍他的神韵。

  “一定是他了!”她下着结论。

  她动了动身子,去向隔座的一个女人商借她手中的报纸。她的动作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饱满的眼神向她移了过来,带着男人们对妇女注意时的那份含蓄与礼貌,他迅速地把眼光掠过她光滑整齐的发型,和那属于中年妇人的雅致的风韵。他把眼光收敛到那张甲骨文上,那个“杏”字,和那个“林”字,带着郊野自然的姿态,使他感觉到林木的芬芳和潇洒。

  她等待他的反应,但是,他望着那“杏林”两个字,并未泄露出一丝他内心的感觉。

  “那么,他是不认识我了!”她想。看着自己的手,和放在膝上的软软的手袋,那里面有一个小小的镜子,假如不是为了礼貌,她会把小镜子打开来,看看自己,看看自己是否变得太多,多到唤不起他一丝一毫的记忆。

  二十四年,足够使一个女人变得让人认不出来了。她的手,按着那软软的手袋,感觉到里面那个小小的镜子,也感觉到那圆圆的镜面,怎样反映出她的面容。

  眉毛经过修饰,比以前细了,而且长了。

  眼睛却比以前松了,也没有以前那样大了。松弛的眼皮,盖住了那漆黑眼珠的一部分。皮肤有了皱纹,没有以前那一层夺人的光彩了。嘴唇不会老,但老的是它两旁的纹路,即使不笑,也无法抹去了。

  上好的化妆品,和精细的化妆,曾使她以为可以拉回那逝去的青春,而在年轻粗率的少女面前沾沾自喜过;但是,现在,当她希望他能认出她来的时候,她才猛然醒悟到,化妆实在只能使她更不像她自己,把那仅余的一点青春的尾巴也抹去了。

  年龄改变一个女人的程度,远比男人为多,难怪他认不出来了。

  她的眼光从他鬓旁移向他的下额,那方方的下颏;他的领子一定不再是15英寸,而至少是17英寸了。那浆硬的白衬衫,衬着淡灰色起深红斑点的领带,上面有一枚细长的镶着宝石的领带夹。她注视着那枚领带夹,想到他比以前考究多了。

  而他的眼光却由那“风外杏林香”移回来,移到了她那整齐雅致的发型,“如果没有那几根白发就好了!”他想。

  由那发型,他的目光移向了她的面颊。抛开了那面颊的象牙色和口红的桃红色,他注意到那行将消失的酒涡的痕迹。

  就在他的目光停留在她脸上的那一刻,她把目光由他胸前的别针收回来,发现了他的凝注。

  眼睛与眼睛相接的一刻,他怔了怔,她开始向他微笑。

  微笑里没有那漩转的酒涡,却有那聪敏柔媚的眼神。他的眼光在那眼神里搜寻,搜寻着她的善意。

  “不认识我了吧?”她低低地说,尽量打算不引起其他候诊的人们注意。

  还是有几个人抬头看他们。有人从诊疗室走出来,有人被叫进去,他和她就在这一瞬间被放过了。

  “我一直在注意你,觉得好像……”

  他走过来,坐在刚刚空下来的位子上。

  “我以为你一直在看甲骨文。”

  “是的,我在看甲骨文,我是想从那‘风外杏林香’的想像中,找到答案。”

  她笑了。眼光在他鬓发间盘旋。

  “风外杏林香?”她说。

  “这里没有杏林,北方才有,我们每年春天都去看杏花。那时候……”

  他顿了顿,眼光从她温和的微笑移到她黑色典雅的旗袍,停留在她衣襟上。他笑了笑,接下去说:

  “年轻的时候,真是——”

  “真是傻!”她替他说。

  他摇了摇头,加一声叹息在微笑星,说:

  “不是。我是说,年轻的时候真好!肯去做傻事,真好!”

  她跟着他的微笑也在笑。笑容里透着倦怠和怅惘。

  带着不知从何说起的困扰神情,她换一个比较轻易的话题。

  “不知道你也在台湾。”她说。

  “我也不知道你在台湾。”

  “一直在台北?”

  “不。原来在南部糖厂,最近才调来台北的。你呢?”

  “我一直在台北。”

  他想要问什么,顿了顿,没问出来。

  还是她问:

  “你——结婚了吧?”

  “结婚了。”他的这三个字和叹气一同出来的,脸上却带着安闲的笑。

  “是谁?”

  “邢玉梅。”

  “结果还是她!”她的惊奇隐藏在笑容里。

  “想不到吗?”他很沉静。

  “哦!想不到。”

  “你以为我该再费些事去找一个好的?”

  她摇头。笑容在她脸上闪烁。

  “那你想不到的是什么?”

  她仍在摇头。

  “哦!你以为我会一辈子也不结婚?”

  她停止了笑,对他注视了一刻,说:

  “不会的。你不是那种一辈子也不结婚的人。”

  “这就对了。所以我娶了邢玉梅。”

  “那时候,你可并不喜欢她。”

  “当然。那时候,我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男孩,以为自己该有权摘下一颗天上的星。”

  他脸上的笑容停留在眉宇间,眼睛却去看那“南天好”的字画,一副对自己嘲讽而又宽恕的样子。

  “我早就认出了是你。”沉了一会,她说。

  “为什么不招呼我?”

  她想了想,抬起眼睛看他。

  “怕你不理我。”她说。

  “怎么会?”

  “怎么不会?”

  “我又不是小孩子!”他嘴角在微笑,眼神很温和。

  从他温和的眼神中,她搜索着。

  “我以为你会恨我。”她口气很轻松,眼睑却垂下来,眼光就落在他那灰色西裤利落的褶痕上。

  “当时是有一点。”他变换了一下坐的姿势。

  那条利落的褶痕从她目光中移开去,她抬起头来,看了看他,他没有看她,却接着说:

  “现在不了。”

  “真的?”

  “当然。”

  “那时候,真是不讲道理!”她对自己摇头。

  “女孩子,总是那样的,喜欢去伤害爱她的人。”

  “邢玉梅就不是。”

  “她是个平凡的女孩子。”

  “看来,平凡比不平凡好得多了。”

  “也许是的。”

  她沉默,沉默了一会,又问:

  “真的不恨我?”

  “当然。”

  “让我现在向你道个歉吧!”她说。

  他看了看她,梳着雅致的发髻,精细的化妆,掩不住脸上细细的皱纹,一串岁月在他脑中掠过。

  他摇头微笑,说:“为那么久以前的事情道歉,何必呢?”

  “看来,你是真的不计较了。”

  “当然。”

  她静下来,诊疗室又走出来一个人,另一个人被叫了进去。

  “苏莪林好吧?”他问。

  尽管那声音很沉稳,但仍显得有点突如其来。

  她抬头看了看他:“你还记得他?”

  “怎么不记得?”

  “他不在此地。”她说。

  “哦?我以为你们结婚了!”

  “我们是结婚了。”

  “那么,现在?”

  她扬了扬眉毛,说:“现在离婚了。”

  “哦!那真遗憾!为什么呢?”

  “因为他太风雅!”

  “你不是就喜欢他的风雅?”

  她摇摇头,微笑,沉落在回忆里。

  “我还记得他送你的那首诗。”他说。

  “哦?你还记得?”

  “是你拿给我看的。”

  “我好残忍!”她歉咎地说。

  “那诗写得真好!我还记得两句。”

  “哦?哪两句?”

  “他说:‘你那杏形的眼瞳,围着如湖水般的淡蓝,’那句子多美!我永远也写不出来,难怪你喜欢他!”

  她微笑,松弛的眼皮在微笑时更显得松弛,眼梢下垂。

  “那杏形的眼瞳”已无处寻觅,现在,这眼睛是蝌蚪形,拖着长长的尾巴。

  他把眼光由她的眼睛上收回来,无目的地在墙壁上巡回了一周,才问道:

  “你们怎么会分手的?”

  “他把那句诗又送给了别人。”

  “哦!真想不到。”他说。

  “你该说,你早就想到。”她说。

  “也许我该那样说。那么,你现在呢?”他问。

  “一个人,在做生意。”她说,很平静。

  “做生意?”

  “想不到吧?”

  “哦!真想不到!做什么生意?”

  “房地产,股票,另外,我还教教家馆。”

  “教家馆?”

  “是的。我教英文。”

  “哦!我记得你英文很好。”

  “没想到在这里派用场,是不是?”

  “其实,你如果做生意,就不必再教家馆,何必这样忙呢?”

  她低了低头,打开手袋,拿出一个小小的金色烟盒,弹开了盒盖,递给他一支香烟,她自己也拿了一支,说:

  “就这样,我还是嫌我空下来的时间太多了。”

  他掏出打火机来打火,帮她点着了香烟,再去点他自己的。喷出一口烟,然后把打火机慢慢地放回西裤的小口袋里。慢慢地说:

  “刚才,我一直看那‘风外杏林香’,就在想,那时候,和你去看杏花。杏花好看吧?”他说了一半,突然向她发问。

  “当然好看,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她歉咎地笑。

  “你只顾欣赏杏花。”

  “你只顾估计那杏林有多少亩,能出产多少杏,又能做多少杏仁。”她笑。

  “对了!所以你说,我们谈不来。”

  “真的是谈不来。”

  “所以,尽管我连燕尾服都定好了,你还是从我身边逃开了,嫌我太不风雅。”

  “实在用不着那样认真的。”她喷出一口烟,在烟雾里,她眯起了眼睛,轻轻地说:“其实,我也并不真正计较你是不是风雅。”

  “我知道,你只是不爱我而已。”

  “其实,也并不是不爱你。”她说。

  他坐直了身子,从烟雾里朝她注意地望着,说:

  “当然是不爱我。你爱的是苏莪林!我知道。”

  看见他的眼光,她笑了笑,说:

  “年轻的时候,根本也闹不清自己究竟爱谁不爱谁。”

  “那是因为什么呢?”

  “女孩子爱的只是一些幻想。”

  “你说的可能是实话。”

  “当然是实话。”

  “于是,你嫁给了苏获林。”

  “于是,我的幻想终于不能持久。”

  “我以为他比我会欣赏春花秋月,该适合你的。”

  “他会欣赏春花秋月,适于任何人。”

  “他使你伤心了?”

  “不!应该说,他使我领悟了。”

  “嗯?领悟什么?”

  “领悟了婚姻是一件很现实的事,需要忠诚比需要幻想多。人生也是一件很现实的事,需要物质比需要精神多,所以,我做生意。”

  “所以,我娶了邢玉梅。”

  “她比我聪明些。”

  “不!你应该说,她比你的机会少一些。她是个平凡的女人。”

  “你们现在不是很好吗?”

  “开始的时候,也争吵过。”

  “为什么呢?”

  “因为她不想从我身边逃开。”他笑。

  她也笑。

  “是真的。年轻人,对得来容易的东西,不免觉得平淡。”他说。

  “现在呢?”

  他坐直了身子,把烟灰弹到烟缸里。

  “现在,她是个幸福的胖太太,我是个幸福的胖先生,孩子们是幸福的胖娃娃。”

  “那真好!几个孩子?”

  “四个。”

  “够她忙了!”

  “她喜欢忙家事。”

  “不喜欢杏花?”

  “这里没有杏花,她从来不关心外面的花,她只关心客厅瓶子里的花。”

  “你的家一定很舒服。”

  “还不错。什么时候请你来玩。”

  “我要去的。”

  “我给你一张卡片。”

  “谢谢你。”她接过那张卡片。

  “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地址?”

  她想了想,说:

  “我会去看你们的。”

  诊疗室又走出来一个人,护士朝她招一招手。

  “你先吧?”她朝他客气着。

  “不。你先吧!我等一会。我只是检查一下牙齿,没有什么。”他说。

  “那么,一会见。”

  她站起来,朝诊疗室走去。

  今天要镶上面整排的日齿,把那副临时的义齿拿下来,她把头仰向诊疗椅的靠垫。

  时光从天花板的方格间移了回来,二十四年!

  健朗的男人和迟暮的女人!

  罗曼蒂克的女人和脚踏实地的男人!

  失去的岁月!

  放过的!

  一连串如麻醉针般刺痛的经历!

  杏花……

  写诗的男人!

  平凡的女人!

  幸福的胖太太!幸福的胖先生……

  寂寞空旷的房间,

  冰冷的床!

  股票的行情,

  厚重而()拥塞的义齿……

  张开嘴!咬紧!再咬紧!好!

  医生的眼镜。

  她把手握紧,捏皱了的名片掉在地上。

  “我不会去看他的!”她想。

罗兰:在夕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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