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兰:没有根的人
这城市里布满着烟尘,好像是烟尘把夜空涂得越来越黑,于是只好亮起一串串浓妆艳抹的霓虹,掩饰一下它的肮脏。
但是,也正如同一切的浓妆艳抹一样,反映在人们心上的不是华丽,而是风尘气。
忙忙乱乱的,车子挤着车子,人挤着人。
多数人并没有目的。他们只是被卷入这不由自主的忙乱,或者他们只是想这样忙乱着,来掩饰自己的寂寞。
“河北恩××羊肉馆”,迎门挂着大大的横匾,黑底金字。下面两行傲然的告白“本馆清真,外菜莫人。”而那两排小小的涂着塑胶漆的廉价桌子,和它周围那四个圆圆的塑胶布面凳子,不知怎的,就好像是什么人干犯了小馆的禁例而“带’进来的“外菜”。怎么看,怎么觉得那和傲然的金字牌匾不大调和。
这边坐着一对男女。男的40多岁,他从一进来,就殷勤地向女的推荐这里有名的羊杂汤。
女的很年轻,大大的一双眼,白皮肤,略嫌扁了一些的鼻子,宽宽的嘴,似乎她不爱说话,坐在男的对面,向那“羊杂汤”三个字,一遍又一遍地摇头。
跑堂站在那里,把搭在他肩上的毛巾拿下来,又搭上去。
“不要羊杂汤,羊肉汤要不要得?”河北恩××的跑堂,却是四川口音。
男的抬头看了看跑堂,说:
“你不是河北人?”
跑堂笑了笑,有点不得劲似地,说:
“掌柜的是,大师傅也是。”
男的重新把眼光在菜牌上扫了一扫,说:
“那么,就羊肉汤。”
女的皱了皱眉,还是摇头。
“那么,我要一碗羊杂汤。”男的说。
跑堂连忙答应说:
“好!一碗羊杂汤,一碗羊肉汤。”
女的一抬头,还没说话,男的抢过去说:
“她没说要羊肉汤。”
女的像是被逼得无可奈何,求援似地向饭馆四周望了望,忽然说:
“我要烧饼。”
“吃烧饼也好。那就来一碟卤牛肉。”男的说。
女的又摇头,说:“不要,我要一碟泡菜。”
男的带着一副无奈的表情,说:
“那好吧,给她烧饼和泡菜。我要一碗羊杂汤,另切一碟羊肉,再来两碟蒸饺。”
跑堂得令,大声吆喝着通知厨房。那嗓门,震得房顶上的日光灯一晃一晃的。
女的又皱了皱眉。
男的看了看她,说:
“早知你什么也不吃,我就不带你来了。”
“我一向不吃牛羊肉的,我全家都是。”
“我以为你可以尝尝。”
“下回吧。”女的说。
“下回到你喜欢吃的地方去。”
“那何必?我愿意陪你,这是你们家乡的风味。”
男的点了点头,脸上现出了凝重沉思的样子。
跑堂端上来羊杂汤,上面浮着白白的一层油,和青青的芫荽末。两碟蒸饺,热气腾腾。
男的咽了一下口水,开始用磁匙去搅动那羊杂汤。于是,那碗里面的羊肝、羊肚等等,就都跟着磁匙转了上来。
“不够肥,不够肥!”男的尝着,一面说,“总不是那个味道,不知怎么回事!”
跑堂又送来了烧饼和泡菜。女的拿过一个烧饼,掰一块,放一点在嘴里,眼睛注视着烧饼里面那一层赭色的芝麻酱。又皱了皱眉头。
男的没有朝她看,他在忙小碟里的饺子。饺子太肥,咬了一口,倒漏了两大滴油在饭桌上。
“饺子倒还不错,你尝尝。”他又忘了女的不吃羊肉。“我们从前在北方,一到冬天,总是吃羊肉饺子。那羊肉才叫肥!一口下去,满嘴是油!要趁热吃,凉了那油就凝在嘴唇上,一片一片的。”
男的自顾说着,没有看见女的把咬了一口的泡菜吐在小碟里。
“那时候,”男的拿一瓣蒜头,在手里轻轻地剥着。“那时候,我还在上学。礼拜六,和同学一块儿去吃恩裕德的包子。”他看了看黑底金字的牌匾,“这儿是恩××。他们回教馆都用恩字的。那恩裕德有名,包子像饺子一般大小,一口一个,物美价廉。吃二十个,才5分钱。你说,那时候……”
女的刚吐掉一口泡菜,忘了,又用筷子去扒那碟白白的泡菜。
“泡菜好吃吗?”他问。
女的摇了摇头说:“像生白菜一样,不如重庆南路的那家餐厅。”
“那当然。”男的爽然地笑了,“那儿是四川馆,四川馆泡菜有名。这儿是北方馆,北方人不时兴吃泡菜。”
“那他们为什么还卖泡菜?”
“还不是因为客人有要泡菜的,比如说你——”
“我以为每个饭馆都有泡菜。”
“所以啊!别人也像你一样,找北方馆要泡菜,就等于找四川馆要坛子肉,文不对题。”
女的笑了笑,说:
“上回你说四川馆卖不辣的麻婆豆腐,和不辣的担担面,也是文不对题。”
“那还不是因为主顾要吃那个样子的?”男的说。
“真是!那么,你们北方人吃什么?不吃泡菜?”
男的想了半天,才说:“你看,我都快忘了。我们北方人吃啊,吃老腌咸菜,疙疽头。吃虾油小菜,里面有地瓜——哦!不是四川和这儿那种大大的地瓜。是那种小小的,脆脆的,像小葫芦似的。还有龙须菜,你没见过,像柏树叶子似的,只不过是黄色的。还有杏仁,也在里面。还有带刺的最小的小黄瓜——那虾油小菜啊,真够味!过瘾喏!”
女的咬了一口烧饼,慢慢地嚼着。笑了笑,说:
“你白怎么形容,我也是想像不出来,什么地瓜又像小葫芦,小葫芦又像什么嘛!”
男的也笑了。
羊杂汤不大够咸,不是不够咸,可能只是羊肉在这个地方就是这个样子,不够味儿。也可能是想到了虾油小菜,太怀念那脆生生、齿颊生香的虾油小菜了。
饺子已经吃完,他饱了,就更想找点什么来爽爽口,夹了一口泡菜,放在嘴里,刚嚼了一下,他也把它吐了出来。
“真的是生白菜,连盐都没放,就端上来了,这叫什么泡菜!”他说。
女的朝他笑,说:
“不是你说的,吃泡菜要去四川馆?”
“真正要吃泡菜,这儿的四川馆也不行,得上四川!你知道吗?”男的一半玩笑,一半认真地说。
他吃饱了,女的还在那儿啃烧饼,啃得太慢。
他伸手到口袋里去掏香烟的时候,摸到了新竹那女孩子来的信,这封信是今天上午才收到的。他和那个女孩来往了半年,费了不少力气,结果还是吹了。
他居然没有把信撕掉。在这一方面,他练得有涵养多了,虽然她信里的话说得那么不客气。
“我不懂你的意思,”她在信里说,“我从来也没有想到过友谊以外的事。我还年轻,你也不想想自己,这么大年岁了,不做点正经事!以后别来信了!我不会再给你回信的。”
他把香烟点着,喷出一口烟。
他当然不会再给她写信。经验使他知道,一到了这个局面,那就是吹定了。
女人们总是喜欢假惺惺,什么叫“没有想到过友谊以外的事”?如果没有想到,她才更不会和你来往。
他看了看眼前这个女的,她还在啃烧饼,那烧饼像是很硬的样子,其实是油酥的。
“等”的感觉,使他觉得十分无聊。他40多了,把一切事都已看得很透。人生,在他感觉上是淡淡的,带着一点恍恍惚惚、茫茫然的厌倦。几乎每逢他从一件什么事上停止下来,那倦怠的感觉就袭上了他的心头。他无法抵御这倦怠的感觉,无法制止自己脑中那隐约浮现的问句:
“你这是做什么呀?!”
可不是,他想起了口袋里那封信上的话——这么大年岁了,不做点正经事!
他从鼻孔喷出一缕烟,那对自己嘲讽的冷冷的笑,就阻留在鼻子背后。
结婚成家真有点不像是件正经事!
吹就吹吧!好在她也并不是第一个。
这些年,自己追求的、朋友介绍的、报上征婚的、四川省的、江苏省的、山东的、安徽的、本省的、还有一个青海的,连眼前这个,数一数,少说也是一打了。
不知是谁说的,为了结婚去谈恋爱,真滑稽!他就这么滑稽!
这个吹了,再找一个,还是那一套,见见面,请看电影,吃馆子,到郊外走走,反正是花钱。假装在谈恋爱,其实是先友后婚。自己也闹不清楚到底有没有几分爱,也许,还没有来得及等到该发生爱情的那个火候,就又已经吹了。时间和金钱,和那也不知是谁发明的恋爱的种种公式,都白白浪费了
他厌倦了这一套公式,正如厌倦了坐在这里,对一个不见得有希望到手的女人的等待。
这算做什么呢?老大不小的了!还要学20多岁的人,谈什么恋爱!
难怪妞儿们看不顺眼,自己也觉得滑稽。
他看了看眼前这个女的,她还在啃烧饼,喝着那已经不烫了的茶。她不吃羊肉的,连牛肉汤也不喜欢。
他不知道他和对面的女人能维持到什么时候再告吹,大概最后还是会吹的,吹了还得去再找。真烦!
旁边桌上,坐着个单身人。左边靠着电扇的地方,坐着两个女的,个子高大。其中一个,穿着白运动衫,灰长裤,中年了,脸上黄黄的,没有化妆。
许是教体育的,不知结婚没有,不过,即使没结婚,他也不要那样的。他要年轻一点的才行,像面前这个。
朋友们面前背后总骂他不知自量。40多的人了,越老越要年轻的,难怪一辈子也结不成婚!
其实,朋友们哪里知道,一个人结婚成家,总得要一两个孩子。娶个叨多的,顶多是满足了自己。自己还不简单?为自己,又何必费那么大的事?
那边还有一个单身人,一面吃饺子,一面喝酒。
“都是北方来的。”他想。
人们到这里来,在吹电扇的天气,吃吃羊肉蒸饺,想想虾油小菜里的地瓜,想想那旧式的清真馆,牌匾上写着回文的,那儿的跑堂,不是说四川话的,他们不穿西式衬衫和西装裤,他们穿蓝布长衫,把一个衣襟的角塞在腰带上,上那木板楼梯的时候,布鞋踩得“咚咚咚咚”的。
那儿的北方饭馆不卖泡菜的。
他想着,有些惘然。
不知为什么,喜欢上这油腻腻的馆子。
他不是图省钱,他从来也不计较钱的。
存钱做什么?他又不想永远在这里落户。
但是,他喜欢来,来这里看看喜欢吃羊肉的不相识的人们,觉得他们那孤单落寞的脸都怪亲切的。
女的啃完了烧饼,打开钱包,拿出小粉盒子来擦粉。
他拿出30元来付账。
跑堂和掌柜在那里大声地喊着:“小账10块,谢!”
他的眼光在那块恩××的牌匾上停留了一会,然后,他站起身来,把香烟和打火机放进口袋里。
又该准备送她回家了,她每次出来都不能晚回去的。
送走了她,晚上的时间还长得很。
这是都市,()都市的夜是睁着眼睛的。
他必须再单独一个人消磨剩下的时间,必须再投入那霓虹灯阻阻挡挡的拥挤的空间,去飘飘荡荡。他跟在女的后面往外走,挥不去那倦怠的感觉。
他没有喝酒,但是,他觉得自己脚下飘飘荡荡的。
他是个没有根的人。
那些吃羊肉饺子和羊杂汤的人也是。
没有根的人都是这么飘飘荡荡的……
罗兰:恋爱的结果
雅珍对着那长长的穿衣镜,端详自己这件合身的新旗袍。怪醉人的那么一种粉绿,绿得心旷神恰,配着她那玉一般细腻的脸,谈得雅致。
今天文泉约她去青龙,她答应了。穿好了衣服,在出门之前,对着镜子,做最后一次的顾盼。
和文泉来往一年多,文泉很帅,她欣赏他那点帅。但她只是打算玩玩,所以,她才一次又一次地拒绝了文泉的求婚。
“不能认真的,”她对自己说,“一旦认了真,你就成了他的奴隶。”
于是,她想到了蕙珊。
想到蕙珊,她就不知道是笑好,还是叹气好。
想当初,蕙珊和刘明谈恋爱的时候,那份七颠八倒,没有人不盼望他们快些成为眷属。
刘明也有文泉这份帅,而他对蕙珊的温柔体贴,比文泉对她犹有过之。这样的男人不爱,还去爱谁?难怪蕙珊着迷。天天见面,见了面,谈够了,临走还交换一封信,带回去彼此玩味。
记得有一次,刘明偶尔和另一个女孩子看了一场电影,给蕙珊知道了,气得两个星期没理刘明。后来才知道,那个女孩子原来是刘明的堂妹。
想起蕙珊当时那付想跳悬崖以示抗议的神情,雅珍就不由得要笑。
虽然,她是同情蕙珊的。
女人的情感,女人最了解。爱一个人,就是那么死心塌地的爱定了,为他痴,为他狂,为他废寝忘餐,为他不要自己。
所以,蕙珊终于有了机会去“不要自己。”
蕙珊和刘明结了婚。
婚礼那天,她是去参加了的。蕙珊每一根发梢上都闪着喜悦,刘明挽着她,小心翼翼地,仿佛她是玻璃做的。
于是,采珊变成了刘太太。
成了刘太太之后的蕙珊,不知怎的,好像连她原来这“蕙珊”两个字的名子也变了味道。蕙珊的名字本来是多么像她的人,灵灵秀秀的,俏俏皮皮的,柔柔媚媚的,带着香馥馥的韵味。可是,刘太太呢?
刘太太,就是刘太太,她是刘明的附件。
雅珍记得蕙珊做了刘太太之后的那些片段。
想起那些片段,雅珍就要摇头。
那次,是个星期天,天很热。雅珍一时想看看蕙珊。
蕙珊一个人在家。
刘明呢?
刘明去看早场电影?
为什么不带蕙珊去?
家里没有佣人,都出去了,没有人看家不行。
“那他何必非去不可?”雅珍这样问。
“他也忙了一个星期了,该有点娱乐。”蕙珊说,“等他回来,我再去。”
“那你现在做什么?”
“升火。”
雅珍这才看见蕙珊两手都是煤灰。
“你好像不大内行二”雅珍的嘲讽很友善。
“我可以学好的。”蕙珊很。
于是,她陪着蕙珊到后面厨房去升火。
她一面建议洒点煤油在木柴上,一面想着不知是哪一部电影里面,一个公主和一个王子,手忙脚乱地在壁炉里升火取暖的镜头。
“要是刘明在这里陪你一同手忙脚乱,那滋味会不同些。”雅珍这样说。
“他是男人,而这是女人的工作,分内的。”蕙珊连胳臂上都是煤灰。
雅珍到现在还不了解,为什么结婚以前,男人慷慨地承担一切粗重麻烦的工作,而结婚之后,这些工作就都交给了女人。
假如这是女人分内的事,那么,结婚之前,男人也不必服务得那样周到。
那时候,刘明是和所有的绅士一样的绅士。上车的时候,为蕙珊拉车门;下车的时候,要扶蕙珊下车;到饭店或咖啡室,人座的时候,为蕙珊拉椅子;买了东西,刘明拿着;要吃什么,刘明去买;蕙珊果然是玻璃做的,碰都碰不得。
所以,那时候,蕙珊才甩开另一个愣头愣脑的男友,爱上了刘明。
可是,现在,蕙珊说:“他是男人,这是女人分内的事。”
玻璃做的蕙珊,一做了刘太太,就不再是玻璃做的,而变成钢筋水泥的了。
蕙珊呛得眼泪汪汪的,把火升着,用竹扇扇着,放上一壶水,开始对雅珍表示抱歉。
“对不起呀,雅珍,都没有招待你。”
“老朋友,客气什么。”雅珍说。
蕙珊把火扇旺,转过身,把菜篮里的菜一样一样地拿出来,把肉洗好,放在一旁,开始剥蕃茄。“刘明吃东西很挑剔,”蕙珊一面剥,一面说,“他不喜欢吃带皮的蕃茄。”
雅珍真的不明白为什么刘明一结了婚,就不喜欢吃带皮的蕃茄了。
“记得他以前和你交朋友的时候,不是常常买一大袋蕃茄,和你一路走,一路吃?那不是带皮的?”
“那时候是那时候。现在,他吃东西,那才叫挑剔!鱼他不吃;四季豆,他也不喜欢;青菜,他也不要;排骨汤也吃腻了。我呀,明天真得要买本食谱。”
蕙珊真的是买了食谱。不只是食谱,还有点心谱,汤谱。
想到这些,雅珍就不知道是笑好,还是叹气好。
废寝忘餐地找一个最帅最绅士的男人,然后,被他把自己赶到厨房里去,去伺候他。
“我才不做那傻事!”雅珍扬起眉毛,对镜子里的自己说。
镜子里的那个穿旗袍的雅珍,绿得心旷神怡。她的细眉毛俏眼睛带着聪明与慧黠。
“我只谈恋爱,让他们在我面前做绅士!我才不让他们在我面前搭架子,挑吃挑喝!”
文泉在青龙等。
“已经拒绝他三次了,居然还来约我,真是有耐性!”
其实,她真的很欣赏文泉,他优雅、温文、渊博、俊逸。学文学的,言谈之间,都是诗意,尤其当他表示爱慕的时候。哦!也许应该说,尤其是当他被拒绝的时候。
这样多好!本来应该像是一首诗。
今天,文泉会再求她,她准备再拒绝他。
没有比蕙珊更傻的了。
文泉坐在靠水池的那一排鹅黄座位最里面的一角。
看见她来,他优雅地站起身来,向她问好。
“好久不见了!”他说。
她笑着,坐了下来。
“喝点什么?”
“桔子汁吧。”她说。
他告诉女侍,“两杯桔子汁。”
他注视着她,对她笑,说:“你这件旗袍很漂亮。”
“谢谢你。”她说。回避着他眼中吸引人的黑亮,她侧过头去看鱼。
“鱼真舒眼!”她说。
“你该说:鱼在水里真舒服!”
“你该说:你不是鱼,怎么知道鱼舒服?”她仍在看鱼,脸颊上浮着一层笑。
他认真地笑起来。说:
“我相信你知道鱼在水里很舒眼。”
“为什么?”
“因为我也这样想。”他说,说得很慢,“我喜欢水,喜欢海,喜欢像鱼那样,在水上去飘游。”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迷茫,她不由得回过头来望了望他。
他没有看她,他的眼睛在看水。
长长的二方水池,不知谁设计的,点缀着几簇山石,山石上长着一些江苇,把视界幻化得很远阔,有一种萧疏的意味。
“我要走了。”他说。
她的心停止了跳动。一切都集中在这四个字上,停住了!她的眼睛停在他的侧脸上,她的嘴停住在将要发出的问句上。
她没有让自己问出来。她想问,为什么?但她没有让自己问。
她一下子明白了文泉今天约她来的目的。
她应该并不惊愕,也应该并不关心。
她本来就准备拒绝他的,而且,她曾拒绝过他好几次了。她应该并不在乎这样分手的。
所以,她应该什么也不问。
但是,她却觉得心里很紧,像被人压下了一块石头,又像被人在半路上遗弃在荒山野径里。
他还在她面前,隔着一个矮几,他侧着头,望水,那水被鱼搅起一圈微微的涟漪。
但她仿佛觉得他已经随着那涟漪飘去了,飘得远远的了!他说,他要走了!
他很平静。她想不到他竟然会这样平静。
“有一个机会,让我到南洋去教书。我想,换换环境也好。所以,我决定去了。”
她听着,没有说话。
他回过头来,坐直了身子,眼光在她脸上和身上盘旋。
“我将永远记着你。”他说。
“谢谢你。”她的声音很低。
桔子汁不知什么时候送来的,她拿起杯子,看着杯子里的冰块。
“我失去他了。”她想。她不应该难过的,是她自己要这样的。
“你应该去的。”她说。眼睛注视着淡黄色的桔汁,和白色透明的冰块。
他沉默下来,端起桔子汁一口气喝下半杯。然后,伸过他长长的手,在她手背上轻轻地拍了拍,说:
“虽然你不止一次地拒绝过我,但我还是觉得你在爱我。”
她抬了抬头,想说什么,却被他拦住了。他摇摇头,对她说:
“不要说话,让我相信自己这个想法。这样,我可以带着一个快乐的梦去飘洋过海。”
于是,他招手叫女侍来算账。女侍收了钱,收走了杯子。他拿起了他的上衣,那上衣是灰色的,有点浅浅的绿色点子。
他看了看她。她挽起黑色的手袋,站起身来,却又慢慢地坐了下去。
他留恋而惶惑地望着她,放下了灰色的上衣。
“文泉!”
“嗯?”
“你什么时候走?”
“大概下个月可以办妥手续。”
“我和你一道去。”
“你是说——”
“假如来得及,我们结了婚,一道办手续。”
“雅珍,你是说……”
“我是说,你到了外面,也需要有个人照顾。”
“哦!雅珍,你真让我意外!你差点让我以为我在做梦!你说……”
“文泉,我现在才发现,我一直在爱着你。”
文泉松下一口气,往旁边靠了靠,坐在另一只椅子上,对雅珍说:
“坐过来一点,让我靠着你。静一静,让我清醒清醒,我怕我是在做梦。”
雅珍把头发朝上挽着,卷起了衣袖,搬起第三只箱子。
她已经把要带的东西尽量带着了。
在外面,可以买到的东西很多,买不到的东西也很多。比如说,一些属于中国的,吃的和用的东西。
她坐在箱子上,两手都是灰土,她需要休息一会。
文泉在那边灯下看书,后背靠着大沙发,脚搭在另一只有海绵垫的凳子上。
她收拾了一个下午零半个晚上,文泉没有一点要帮她的意思。
他沉醉在里,也沉醉在新婚太太的照顾里。
她已经不再是玻璃做的,或玉做的。
她已经是钢筋水泥。
她把手上的灰土()往蓝布长裤上抹了抹。
“喂!文泉,要不要一杯桔子汁?冰箱里有。”她问。
文泉摇摇头,没有作声。
“那么,牛奶好不好?”
文泉又摇摇头。
“当然不能总让他喝桔子汁或牛奶。”她想,“不知道蕙珊的点心谱里有没有莲子羹或芝麻糊。男人吃东西总不免挑剔一点的……”
她决定在起程之前,无论如何也得抽空去买一本食谱,一本点心谱,和一本汤谱。
罗兰:没有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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