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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兰:叶沄

ID:61384

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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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兰:叶沄

  我和叶沄是中学时的同学,她比我低两个年级。我读高三的时候,她才考入高一。

  学校是女校,女同学之间,常有一种轻情的、略带恶作剧但无伤大雅的玩笑。那时,我们时兴“拉朋友”。把本来不认识的同学拉在一起,让她们做朋友,看她们那忸怩害羞的表情,觉得很好玩。

  事实上,这当然也是一个沟通同学感情的好办法。一所好几千人的学校,班与班之间,靠了这趣味盎然的“拉朋友”,可以很快的都熟起来。

  有一天,我从钢琴室出来,准备到理化教室去上课,经过走廊的时候,迎面碰见36学级的小钱。她一见我,就笑嘻嘻地说:

  “告诉你一个新闻!”

  “什么新闻?”我问。

  “有一个新生想认识你。”

  “那就认识认识,有什么关系?”我说。

  “你不知道是谁,我敢打赌,你是不会喜欢她的。”

  “是谁呢?”

  “她叫叶沄。一脸都是雀斑,不好看,没有一个人‘拉’她做朋友!”

  我想了一想,说:

  “你说我不喜欢她?”

  “我敢打赌!”

  “赌什么?”

  “一斤芝麻糖。”小钱嘻皮笑脸地说。

  “好!我赌你一斤芝麻糖!”我带着玩笑的心情说。

  下课之后,小钱果然招来了叶沄。

  “喂!认识认识!”小钱把叶沄往我旁边一推,嚷着说,“这是小靳,你叫她靳姐姐。这是叶沄。”

  叶沄怯生生地朝我笑了笑,就低下头去了。

  她真的是一脸雀斑,长长尖尖的脸,配着一头粘粘腻腻的黑发。很大的一双眼睛,却没有神采。微笑的时候,现出参差不齐的牙齿。浅蓝色的制服,打着皱,显得很不整洁。

  我觉得我真的不大喜欢她,但是,我又不得不找话来同她说,于是我问她道:

  “你这节没课吗?”

  叶沄怯怯地摇摇头,很紧张的样子。

  “你这里有没有家?”我又找活来说。

  她点点头,咬着嘴唇,两手互相扭搓着,笑得很不自然。

  我看她这么忸怩,觉得很为难,正在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有人来叫我去练合唱,我正好借此下台,就敷衍地对叶沄说了一句“有空来找我玩”。也没有听见她怎么回答,我就跑走了。

  于是,我输给小钱一斤芝麻糖。

  过了几天,是星期六,下午我没课,就在钢琴室练钢琴。弹完了一段,忽然觉得背后站着一个人。我回头一看,原来是叶沄。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我问。

  她两手互相搓着,嗫嚅地说:“我在听你弹琴。”

  停了停,她又很吃力似地说:“我已经听了很多次了!”

  “哦?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我站在门外听。那时我不认识你,不敢进来。”她难为情似地说着。说完了,就用上齿紧紧地咬着嘴唇,好像惟恐自己说得太多了似的。

  “哦!真对不起,我一点也不知道你在门外。”我说。

  “我希望你不知道。我……”她说了一半,又去咬她的嘴唇。停了一会,躲开我的眼光,她才又低低地问:

  “你刚刚弹的是什么曲子?很好听。”

  “这首曲子叫《秋花》。”我说。

  “钢琴曲集里好像没有,我找了很多遍。”

  “这是一位老师抄给我们的,大概不是很有名的曲子。”

  “但是,它很好听。”她说。

  这时,小钱抱着一个篮球,从钢琴室门前经过,见叶沄在这里,很意外的样子,对我做了一个鬼脸说:

  “谢谢你的芝麻糖!”

  说完,她就把篮球在地上拍着,跑开了。

  我笑着抬头,想对叶沄说点什么,却见她局促地站在那里,脸色变得很红,而且微微地渗着汗水。

  看见我抬头望她,她就更是紧张得想要哭出来的样子,双手掩着脸颊。

  我正在觉得莫名其妙,她忽然激动地说:

  “你们在背后是不是叫我‘芝麻糖’?”

  还没等我回答,她就又说道:

  “我知道,那是因为我脸上的雀斑。”

  我恍然明白了她这样紧张的缘故。于是,我站起身后,拉下她掩着脸颊的手,带着由衷的歉意,我说:

  “叶沄,不要这样神经质,雀斑有什么关系?你知道我们会喜欢你的。小钱是在找我要糖吃,因为我和你做了朋友。你知道吗?这是我们学校的花样,交了朋友要请吃糖的,这样不是很好玩吗?”

  她的双手在我手心里渗着汗水,但是,她的脸色开始慢慢地平静下来,她的缺少神采的眼睛探索地望着我,望了好一阵,她才轻轻地缩回她的手,把手在黑裙上慢慢擦抹着,她低声地说:

  “也许是我太多心了,但是你肯和我做朋友吗?”

  “当然,为什么不肯?”

  “谢谢你。”她说,“你不知道,我多么想向你学这首《秋花》!”

  这样,我和叶沄就成了朋友。凭良心说,我和她做朋友的缘故,多半还是因为怜悯。

  可是,后来,我发现她对音乐有着一股奇异的热忱。她钢琴弹得非常好,《小奏鸣曲》已经弹完,开始在弹《贝多芬》。小品也弹了不少,一首《小鸟晚唱》弹得很有韵味。而且她还会拉南胡和弹古筝。

  她说,她是跟她父亲学的,她的父亲在一所中学教音乐。只有她这一个女儿,母亲死了,父亲为了她,没有再娶。

  这使我明白她的蓝制服为什么总是那么皱。

  “父亲说,我将来可以做钢琴家。”她说。

  单听她的钢琴,她确实具备了一些做钢琴家的条件。她的指触流利而又准确,难得的是,她懂得怎样在乐曲中放入一些情感。

  她也开始弹我常弹的那首《秋花》,很快的就已弹会。

  我发现,她看谱很快。

  就这样,我们两人消磨在钢琴室里的时间慢慢增多。我也慢慢忘了我当初认识她只是为了一点怜悯,而真的和她做了朋友。

  后来,我毕了业,到一家电台做事。叶沄中途退学,就再也没有她的消息。

  过了好几年,忽然,有一天下午,她跑到电台去找我。

  好几年不见,她已经长大,但个子细瘦,而且缺少少女们应有的风韵,一身都是平平板板的。衣服虽然已经熨得平整,但脸上的雀斑并没有减少,那自卑胆小的样子也没有改变。

  时间是春天,北方的春天总是刮风,她围了一条淡紫色的纱巾。

  “我知道你在这里做事!”她说,“但是我一直不敢来找你。今天我有点事情,要和你谈谈,我才来打扰你。”

  她习惯地咬着她的嘴唇。

  看她那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就放下了手边的工作,为了使她轻松一点,我把她带到电台后面的小园子里,那里有几棵刚在抽芽的垂柳,和发着新叶的榆树。

  我和她找了一个石凳坐下。开始问她,找我有什么事。

  “你可以不可以帮我一点忙?”她迟疑地低着头问。

  “当然可以,只要我办得到。”

  “我这几年,钢琴很有进步。我退学之后,就专门学琴,没再进学校。老师是一个意大利人,老师说,我弹得很好。”

  “我相信你一定弹得很好。”

  “我也相信。”她说,仍然低着头,“等下,我弹给你听听。老师说,我可以把李斯特的曲子弹好,很不容易,他的作品最难弹。”

  “我知道,我一直不敢弹他的曲子。”

  “你现在不继续学了?”她问。

  “我没有多少天分。学到这里,已经不能再进步了。”我说。

  “你太没有志气!”她不满意地说,“世界上,没有比音乐更迷人的东西了!我永远也不会放弃的。”

  她抬了抬头,眼睛里带着梦幻。我第一次觉得她很动人,于是我说:

  “我相信你会的。”

  “靳姐,”她总是这样叫我,“给我安排一个时间,在你们的音乐节目里广播一次好不好?”

  “你让我帮忙的就是这件事?”我问。

  她点了点头。

  “那没有问题。”我说,“我相信你会弹得很出色的。”

  她高兴得脸都红起来,抓住我的手说:

  “是真的?你说我可以广播?”

  “当然,我替你安排。我们每星期六都是请外面的人来演奏。”

  “哦!那我太感谢你了。你不知道,这对我是多么重要!你不知道,真的!这对我实在太重要了!”

  她重复地说着,眼睛并没有看我,仿佛她是在梦里似的。

  我不明白为什么她会这样激动。学钢琴的人在电台表演一次,也是很平常的事,而她却好像觉得这次演奏关系着她整个一生的命运。

  于是,她演奏的那天到了。

  她老早就来到电台,在大发音室里练习。

  那时没有录音的办法,一切演播都是“现场”。

  她似乎很紧张,但是,那首第二号匈牙利狂想曲弹得真好。那节奏与气势,不是一般女孩子所可以表现得出来的。

  她还弹了两首小曲。一首是《秋花》,她说,是为了纪念我们的友情,还有一首是《爱之梦》,那是李斯特的抒情曲中最有名的。

  节目完了之后,我陪她在会客室休息。

  她手中紧紧握着我给她倒的那杯茶,沉默着,带着一点梦一般的忧郁。

  “今天你很成功。”我说。

  “我希望如此。”她的眼睛注视着窗外黑沉沉的夜色。

  “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回去?还是叫电台的车子送你?”

  她摇摇头。停了一阵,才说:

  “也许有一个人会来接我。”

  “哦!”我恍然地说,“你有男朋友了?”

  她忸怩地笑了一笑,说:“现在还不一定。”

  “怎么叫现在还不一定?”我问。

  “我见过他,他还不认识我。他拉小提琴,你也许知道,他叫莫洪涛。”

  “噢!莫洪涛。”我说,“我当然知道,他来演奏过好几次了。”

  “他很帅,是不是?”叶沄低着头问。

  “哦!当然。尤其是在他拉琴的时候。”我说。

  “我看见过他演奏,那次,在犹太会馆。”叶沄神情很羞涩,本来血色不佳的脸颊上泛起不自然的潮红。她接着说:“我父亲想让他认识认识我。他和我父亲是同行,都是教音乐的。”

  “哦!那太好了!”我兴奋地说。

  “可是,”叶沄忧忧郁郁地道,“我说,让他先听听我的琴,再认识我。这样,也许,比较好……”

  “哦!”我看了叶沄一眼。猛然醒悟到她为什么要很费心思的来找我为她安排一个广播的时间。

  我看着她。她有雀斑的脸,粘粘的黑发,平平板板的身材。

  她抬了抬头,见我在注视她,于是,羞涩地说:

  “你说是不是?”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沉了沉,她又自顾接下去说:

  “我怕他先见了我的人,会不喜欢我。”她咬咬嘴唇,想了想,说:“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假如第一眼的印象不好,往往就没有耐性去发现那第二眼所可以看到的好处。今天,我父亲约他在我家里听广播,说,等一下,让他来接我。”

  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而且她那迷惑而又激动的神情,也使我觉得她并不怎么需要我的回答。

  果然,停一会之后,她就又接着说:

  “我父亲真的很喜欢我,因为我没有母亲,他一切都替我安排。他常说,一个女孩子,如不能靠外貌,就要靠内在。所以,他极力我学音乐。还好,我似乎有一点天分。”

  叶沄在灯光下,悠悠地说着。我看得出,她在努力使自己镇定。她扭搓着自己的手,声音低微而抖颤。我知道,她内心十分激动。

  就在这个时候,工友进来说:“有人找叶小姐。”

  “他来了!”叶沄蓦地站起身来,脸色变得苍白。

  “我跟你一同去,看看他。”我说着,拉了叶沄的手,拖着她快步向大门走去,仿佛我不这样,她就不肯去似的。

  莫洪涛站在传达室旁边,穿着浅灰色的春季西装,打着蓝白相间斜条纹的领带。长眉毛,直鼻子,宽宽的嘴。那对眼睛,即使在夜色中,也仍然黑白分明。

  他是认识我的,所以先向我招呼,一面用很含蓄的眼光,打量着我旁边的叶沄。

  “你来接叶沄?这就是!”我把叶沄轻轻拉向莫洪涛,叶沄羞怯地向莫洪涛伸出她的手。

  莫洪涛比叶沄高出一个头,他的眼神似乎只在叶沄的头顶和夜空之间打转。

  他握了握叶沄的手,礼貌地说:

  “我听了你的演奏,我很感动。”

  我没有听见沄怎样回答,于是,我说:

  “你们先走吧,我还有点事情。”

  叶沄怯怯地低着头,抱着琴谱,和莫洪涛一同走了。

  整个的夏天,我都没有再见到叶沄。我在忙我自己的,像一般20多岁的女人,我也有我的麻烦,当然是感情上的。所以,我也很少时间去想她。

  日子过得快,天气不知在什么时候慢慢地凉起来了。

  北方的秋天,凄凉萧索。当树叶飘落而夹衣上身的时候,每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心中都会有一种凄然欲泪的感觉。

  那天下午,我到一木洋行去买唱片,一出来,就遇到了叶沄。

  她瘦多了,脸上没有血色,那雀斑就更明显。

  见了我,她露出了一丝凄凉的笑,算是招呼。

  不用问,我就知道,她没有得到莫洪涛。

  于是,我一面陪着她走,一面轻描淡写地说:

  “你好吧?”

  她摇摇头,眼睛带着几分迷茫地望着远处,她说:

  “他有女朋友。”

  “哦,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来往了没多久,我就知道,他告诉我的。”

  “那就算了!”

  “可是,我……”她忍了忍,“我真的喜欢他那一手小提琴。好几年前,我听过了他一次演奏,就一直想,他要是我的多好!”

  叶沄把这最后几个字说得那么幽婉,低低的,像自言自语似的。我从未想像过一个少女肯这样直截了当地说出她内心深处的。我也从未想到过这几个字由她说出来的时候,会这样使人感动。

  她似乎并没有等待我的反应,她接着用那样的语气低低地说:

  “我一直希望,有那么一天,在静静的晚上,他拉一首小歌,给我听。莫洪涛拉那首《泰思冥想曲》的时候,那琴弦好像在我心上一样。”

  她悠悠地说着,踩着脚下的落叶。黄黄的枯叶,沙沙地飘转,在青色洋灰的地面上。

  “那么,你们现在怎么样?”我问。

  “我不管他怎么样,我是喜欢他的。”她说。

  “可是……”我只说了这两个字,就咽住了想要劝她的话,因为她显然不在听我。她接着自己说:

  “莫洪涛和他的女朋友已经快要结婚了,他说,假如我愿意,他希望我去替他们弹弹婚礼进行曲。”

  “这怎么行!他怎么这样残忍?”我生气地说。

  “我答应他了。”叶沄静静地说:“他是真正希望我去替他们弹婚礼进行曲。他说,这首曲子太多人弹过,但弹得好的人几乎没有,大家都是乱弹。他说,这首曲子,要能弹出里面的情感才好。”

  我沉默地走着,踩着脚下的枯叶,极力忍耐着,不让自己再提出意见。

  “这样,我也就觉得满足了。”她低低地说,“我知道,他一定喜欢我的天分的。”

  我实在忍不住,刺激了她一句,我说:

  “可是,他不和你结婚!”

  叶沄例过头来,看了看我,又低下头去,踩着枯叶。她仍像自言自语似地说:

  “我原谅他的,他不知我在爱他。”

  我觉得她不可理喻,就不再说什么。

  她也似乎已经把话说完,沉默下来。

  一路上,我默默地随着她踩那飘转着的枯叶。从她的沉默里,我觉得她真的是原谅莫洪涛的。

  我不知道她怎么会原谅他。如果是我,我至少是绝对不会去替他弹婚礼进行曲的。

  叶沄就这样把莫洪涛送进了另一个女人的怀抱。

  她苍白得像褪色的秋花,但意外的是,她比以前沉静而安详得多了。她不再那样紧张自卑而神经质,她变得冷冷的、静静的。

  而她最大的改变,是不再弹钢琴。

  这个改变使我为她惋惜而难过。

  她说,她已经把音乐随着对莫洪涛的爱,一同封存起来。她答应为他弹婚礼进行曲的时候,就这样决定了的。

  那一阵,她几乎天天到电台找我。有时我忙,她就静静地坐在我那唱片室的一角,望着窗外,好几小时,也不动一动。

  整个的秋天的天空,就那样被她望得越来越惨淡,树叶落尽,雁群南飞,终于飘起雪花来了。

  电台升起暖气,大家换了冬装。

  叶沄有几天没有来。我担心她是不是病了。

  没想到,在一个寒冷的早晨,她忽然和莫洪涛一起来了。

  她和他一前一后地走进了唱片室,两人都挟着乐谱。

  叶沄带着一点羞涩,走到我的面前,向我低低地说:

  “有点事要麻烦你。”

  说完,她回头去看莫洪涛。

  莫洪涛用他那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了看叶沄,然后向我展开一个笑容,打算对我说什么。

  我因为替叶沄不平,从他进来之后,就没有招呼他。现在,我不等他说话,就抢先对叶沄说:

  “如果是你的事,那没有问题,是别人的,我可不管。”

  叶沄顿了一顿,说:

  “我想,应该说是我的事。”

  “好!我说着站起来,绕过莫洪涛,把叶沄拉到靠窗的沙发上,那里是她整个秋天都坐着看天的地方。

  “告诉我吧!你有什么事?”我说。

  叶话感觉到我对莫洪涛的不友善,带点歉意地向莫洪涛望了一眼,见莫洪涛已经背转身去,浏览唱片,她才低了低头,对我说:

  “请你帮帮忙,让我和他借你们的发音室,练习练习。”

  “练习什么?”

  “当然是他的小提琴,和我的伴奏。”

  “你要给他伴奏?”我不以为然地问。

  “嗯!”叶沄说,“他要出国了。在走以前,想开一次演奏会。他说,只有我伴奏,才能衬托出他的琴艺。”

  “让他找别人去!我没有兴趣给他帮忙。”我说。

  “不是给他,是给我。求你!”

  我不满意地朝叶沄望着,说:

  “为什么呢?叶沄?他还没有让你苦够?”

  叶沄苍白的嘴角,泛着一丝微笑。她低低地说:

  “你不知道,自从他前几天写信告诉我,说让我给他伴奏以来,我多快乐!我忽然觉得我早就不该戒掉弹钢琴的了!早知道他会找我,要我给他伴奏,我早就该天天练习的,好在还有一段时间,多练练,还来得及。”

  我看看她,完全不了解她为什么这样容易妥协。

  她见我不语,就抓起我的手,轻轻地摇撼着,低声说:

  “给我一点面子,他知道,我会求得动你的。他家里不能练,因为我恐怕他太太知道我们的过去。”

  我又看了看叶沄。这时的叶沄很美,那眼里的柔光,和唇边的浅笑,以及当她说“我们的过去”这几个字的时候,那沉醉的神情,真的就让人觉得她和他有一个甜蜜动人的过去。而莫洪涛的太太会妒嫉她似的。

  “而我的家里也不行。”叶沄又接着说,“我父亲不谅解莫洪涛,他不许我再和他来往,他让我把他忘记。”

  “而你并没有把他忘记。”我揶揄地说。

  “我用不着把他忘记。他这样看重我,我为什么还要把他忘记?”叶沄细细地说,“我就知道,他会看出我的天分的。那天,他不是说,听了我的广播,很感动吗?”

  叶沄竟然连那一句礼貌的恭维都记得这样清楚。

  “只有你们电台,假如你肯帮忙,我们就可以来练习了。我知道,时常有音乐家借你们的地方练习的。”她说。

  这时,莫洪涛已经不再浏览唱片,却仍然背向着我们,在看墙壁上的一张日历。

  我忽然觉得应该替叶沄出一出气,于是,我叫了他一声:

  “莫先生!”

  “嗯?”他回过头来,带着一点不安,微笑着走过来。

  “听说,你有事情要找我。”

  “是的。”他不得已地说,“我恐怕太麻烦你。”

  “我倒不会觉得麻烦。”我说,“只是,我希望知道一下,你究竟有多少诚意?”

  他带着困惑的神情,望望我,又望望叶沄。然后说:

  “你指的是什么?”

  “你说,我指的是什么?”我反问他。

  莫洪涛仰起他线条优美的脸,做了一个深思的表情,说:

  “如果你指的是音乐,那么,我的诚意是百分之百的。”他说着,低头望向叶沄,“而她,是我音乐的一部分。”

  叶沄坐在我身旁,她的手,始终按着我的手。现在,我感到她的手缩紧了一下,然后,她低低地说:

  “谢谢你。”

  我回头望叶沄,她正用如梦的眼神看着莫洪涛。发觉我在看她,她才惊觉地说:

  “谢谢你,靳姐姐,我知道你会帮忙他的。”

  我不想再说什么,站起身来,去查发音室的时间表。

  叶话没有限过来,她坐在那里,痴痴地注视着莫洪涛。而莫洪涛正把他的小提琴从琴匣中取出来,用手指轻轻地着琴弦,发出沉沉如梦的声音。

  我想起叶耘的话,“他拉那首《泰思冥想曲》的时候,那琴弦好像在我心上一样。”

  而现在,他拨的琴弦,一定也在叶沄的心上。

  我看得出来,叶沄融化在他的拨弦里。

  莫洪涛的演奏空前的成功。Encare了四次,还无法满足台下的听众。

  他谢幕,再谢幕,拉着叶沄。

  叶沄穿着黑丝绒长裙,跟在莫洪涛后面。我惊异地发现,这时的叶沄,竟一点也没有局促、自卑、神经质的模样。黑丝绒的长裙使她显得庄肃而纯洁。她不再是那个长着雀斑、疑心人家说她是芝麻糖的叶沄。我说不出来她是什么,也许,最恰当的说法,还是莫洪涛的话——她是莫洪涛音乐的一部分。

  她的伴奏真是出色!尤其是那首《泰思冥想曲》,她的钢琴推展应答着小提琴那缠绵如诉的旋律,仿佛那音乐是从她灵魂深处流泻出来的。

  那天,莫洪涛的太太也在场,她坐在第一排中间的位子上,是个雍容华贵的女人。我不知她懂不懂音乐,但是,当散场后,别人向她道贺的时候,她那优雅的风度,和得体的笑容,却使人倾服。

  那次以后,叶沄变得很积极,她不但积极练琴,而且找人学理论作曲。

  快要过阴历年的时候,天气冷得很。窗外一眼望去,都是积雪。

  好久不见叶沄。她忙得起劲,我却开始有点想念她。我们的友情在平淡中见出深刻。时常我会默默地望着她常坐的那张沙发,和她常望着的窗外那一片天,想起关于她的种种苦乐。

  这天,就在我这样望着的时候,我看见莫洪涛提着他的琴匣,慢慢地走来。

  我忽然觉得,难怪叶沄那一阵成天这样凝望着窗外。她一定时时刻刻在着这个画面——莫洪涛提着他的琴匣,出现在她眼前。

  莫洪涛穿着深色的西装大衣,戴着浅棕色的皮帽。衬着白皑皑的雪的背景,迈着长长的步子,越走越近。看见我在窗口望他,就扬起手来向我招呼了一下,会开铺着方砖的人行道,踏着雪地,走到我的窗下。

  我把窗子推开,听到他对我说:

  “我来向你辞行。我要走了!”

  “哦!叶沄知道了吗?”我突然为叶沄难过起来。

  “我还没有告诉她。”他沉吟了一下,说,“我想,我一方面来向你辞行,一方面,我觉得也许和你谈谈比较好。”

  “谈什么呢?”我说,“你应该觉得对叶沄负歉。”

  “是的。所以,我觉得该和你谈谈。”

  我想了想,说:“那么,你进来谈吧?”

  “不了,”他说,“我只说几句话。”

  我望着他,他脸上表情很复杂。我觉得他是在尽力使自己平静,并且在尽力想办法把他的意思简化。

  他的嘴唇在他坚定的鼻子下面紧紧地抿着,那黑白分明的眼睛带着抑制的表情,微微闭了一会,然后他才低低地、慢慢地说:

  “我很爱叶沄。”

  我几乎被惊得跳起来,也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想,或者,莫洪涛是说错了话,也许是他还有未完的意思,我怔怔地望着他。

  许是我的神情露出了太多的不信任,所以,他接着说:

  “当然你不会相信的,而且,你也不会同情我的。我知道,任何人都会觉得,我是在说着一句不负责任的话。”

  他顿了顿,于是我乘机报复似地说:

  “我恐怕你真的是说着一句不负责任的话吧?”

  他低了低头,嘴角边泛着一丝无奈的微笑,说:

  “那天,叶沄在电台广播,我其实并没有听到。”

  “你没有听到?”我不相信地说:“但是,我明明记得,你那天说你听到了,而且很感动。”

  “那只是一句礼貌的话。”他说,“我觉得我不应该对她说我没听。事实上,那天,我家里有事,不能脱身——”

  “是不是和你现在的太太在一起?”我冷冷地问。

  “你说对了,”他说,“那天,她和她姑母在我家里。在那天以前,我们就已经认识了。”

  “你很爱她?”

  他想了想,说:“那时,我们之间还很平淡。”

  “但是,你没有赶去听叶沄的广播。”我说。

  他点了点头,说:“我以为叶先生只是希望我去分享一下他的快乐,做父亲的常常是这样的。我没想到其他的事,我后来去到他家,她的广播节目已经完了。”

  “连他让你来接叶沄的用意,你也没有去了解?”

  “当时也许我曾想到,但是——”

  “但是,你并没有发现叶沄有什么可爱,是吗?”我问。

  他看了看我,歉疚地说:“我想,你也许会了解,那时候

  我沉默着。我想,我是了解的。不但是我,连叶沄也是了解的。她那样费尽心机想让莫洪涛先听到她的音乐,后见到她的人,就证明她是了解的。

  她没有想到命运这样安排!

  叶沄那时曾说:“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假如第一眼的印象不好,往往就没有耐性去发现那二眼可以看到的好处。”

  她是那样的有着先见之明,和自知之明!

  莫洪涛见我不说话,就又解释似地说:

  “后来,我和我现在的太太之间,感情发展得很快,我也没有再去注意叶沄。”

  “可是,你似乎也曾和叶沄来往。”

  “是的,但那时,我只想到我们是在为音乐。”

  “难道现在不是了?”

  “早就不是了,”他说,“我的意思是,早就不单纯是为音乐了。”

  “从什么时候?”

  他迟疑了一下,说:“你也许知道,我结婚的时候,是请她弹的婚礼进行曲。”

  我忍住要说出口的责备他的话,点了点头。

  于是,他说:“就是那天,她弹完了婚礼进行曲,在另一次‘奏乐’的时候,她弹了那首《爱之梦》。我忽然想到,那就是她广播过的那首。她不知道,那才是我第一次听到她的音乐,那真是惊奇的发现!你不知道她弹得多么好!她是个天才!音乐从她手下流出来,像醇酒或清泉,甘冽而令人迷醉!她放进了那么深、那么真挚的情感,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那样弹奏这首曲子,我听得出来,她改变了其中一些地方的表情,使这首曲子多了一份凄伤——”

  他停了停,抬眼看我。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燃烧着激动,他显然没有留神我对他这些话的反应。他自顾接下去说,

  “那时候,我才重新认识叶沄,我才惊觉到,也许我做错了事情。”

  他沉了一会,继续地说:

  “我不知道这该怎么解释。从那以后,我再也挥不去她音乐的声音。我从未听过另一个人把《爱之梦》弹得那样令人迷醉!”

  “你难道还不知道她在爱你?”我问。

  “后来我知道了。”他说,“在我请她为我伴奏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不止一次,我看见了她眼睛里的那隐藏着的爱情,但是,我已经什么也不能告诉她了。”

  我看着莫洪涛的线条匀称的脸,这脸上带着激动的表情。我看着他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现在这对眼睛里燃烧着爱情与苦痛,和一种朦胧缥缈的幸福。忽然,我想起叶沄的眼睛。

  自从她认识莫洪涛以来,她的眼睛里也经常燃烧着这种爱情与苦痛,和一种朦胧缥缈的幸福。

  我忽然觉得他们两人真是幸福的一对,他们之间似没有一点隔阂。他们的灵魂紧紧密密地拥抱结合在一起,正如他们两人演奏的那场音乐。他是她的,她也是他的。他们两人在音符的核心里沉醉着,拥紧着。外界一切人为的距离都不会影响他们,一切名份对他们都没有意义。

  不是吗?假如你们爱,结婚不结婚又有什么关系呢?假如你们爱,隔着海,隔着天,隔着千山万水,又有什么关系呢?我这样想着,被他的热情感染,我觉得我不但已经原谅了他,而且深深地同情着他。

  他仍旧沉落在他自己的梦里,他说:

  “我知道,虽然我什么也没有告诉她,但她是懂得我的,正如她虽然什么也没有告诉我,而我也是懂得她的一样——我很幸福!”

  他把“我很幸福”这四个字说得很慢、很低、很柔,像那天他在小提琴上那沉沉如梦的拨弦。像他正拥着叶沄那纤细的身体,在对她耳语。

  许久,他没有再说话,我也没有说话,我觉得打破这蜜样的气氛是可惜的。空气这样暖,仿佛这不是雪天,而是春季。

  这样,过了好一阵,他才下了决心似地让自己从梦中清醒过来,慢慢地说:

  “你不会笑我吧?也不会怪我了,是不是?我真的爱她,真的——”

  他把提琴匣交到左手,伸过右手来,对我说:

  “替我照顾叶沄。告诉她,我爱她,永不会变。”他的眼睛里有泪。

  我也伸出我的手,感觉到他手的微颤。我说:

  “我会的。我知道她是多么爱你,她肯为你做一切事。”

  他点点头,收回他的手,说:“那么,再见了!我也许要过几年才会回来。”

  他说完了,并没有马上走,他站在那里想了想,很困难似地说:“女孩子总该结婚的。假如她有适当的对象,我希望她结婚……我知道,那是不妨碍的。”

  他说完,迅速地转身走了。

  我望着他的背影在路角消失。

  我不知道他说“那是不防碍的”是指什么,但我知道,他是真的希望叶沄结婚。不是为了他自己良心的平安,而是为了叶沄。

  尾声

  时间一年一年地过去。一个飘雪的冬天接着另一个多风沙的春天。世事变迁很多,我到了台湾,许久不知叶沄的消息。

  今天春天,有朋友从欧洲来信,说莫洪涛正在那边旅行演奏,他很成功。而他所演奏的有一首最受欢迎的小曲,是一位中国女作曲家写的。那曲调,优美而感伤,曲名是《I know,and I believe.》,那作者的名字也是用英文写的,叫“YehYun”。

  我想到,那当然是()叶沄了。

  朋友信中说,每次莫洪涛演奏这首曲子的时候,眼中都含着泪光。台下也总有许多妇女流出眼泪。

  我忽然明白,叶沄为什么那样积极地学作曲。她要把他们的爱,揉和在音乐里,使这爱情超越时空而不朽。

  而叶沄是做到了。

  叶沄真正是幸福的。

  我想像着莫洪涛琴弦下的那首情意绵绵的《I know,and I believe.》

  我知道,那会是怎样柔情、妩媚、幽婉、而虔诚!

  我相信,世上真的有着这样令人心动的爱情!

  罗兰:冬暖

  一

  老吴带着三分酒意,下了公共汽车,迎着春天的晚风,迈开两条长腿,进了这条窄窄热闹的街。

  12点多了,有几家做夜晚生意的小店还开着,老吴看了看它们,福州人的面馆,江苏人的汤圆,本省人的红豆汤……

  “没有关系!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们做晚上,我做白天。”老吴心里恍恍惚惚地想。

  刚吃过老唐的喜酒。那新娘子挺温柔的,虽然是瘦一点,腿上有点残疾,可是,一看就知道性情不错,听说还会做一手好洋裁。离家在外的,像老唐这样,房没一间,地没一垅,说是要娶个十全十美的,那可不容易!前年,老刘不是被媒人骗了一万块?还不就是因为老刘一心想要个又年轻又漂亮的?一万块是小意思,可是老刘是存了七年才存上来的,七年哪!再存起来得什么时候?以前存的时候是有个指望,现在,指望什么?指望再给媒人骗?

  难怪老刘这阵子总是有了就花,管他娘的!

  可像老刘这样倒霉的也是自找,谁让他不先找个镜子照照自己?

  老店就本分,只要人好,安心地跟他过日子,别的,他也不求。这年头,离家在外的,还图惜个什么?可不有个人在身边,知疼着热的,也就行了?算算,都40出头的人啦!知道成家不易,就该彼此迁就着点儿。

  老吴对自己说着,一抬头,已经来到自己门口了。

  可不是!“老吴馒头稀饭”,那大红漆白字的牌匾,就是在夜里,也清清楚楚,老远就看得见。

  四扇门板关得严严的,旁边有个小门,老吴一推门,跨了进去。

  屋子里,靠墙角那个40支光的小灯亮着,准又是阿端来过了。老吴看了看那安排得整整齐齐的锅碗勺灶,踩着凹凸不平的水泥地,往后院走去,还没走到后院,就听见了那一刷刷刷刷”洗衣服的声音。

  “阿端!你怎么又在洗衣服?”老吴向蹲在黑暗里的女人问。

  阿端把衣服在搓板上拍了拍,抹上一层肥皂,一面说:

  “闲着没事,替你洗洗。”

  “我说了,不用你洗的,我的衣服我自己会洗。”

  “大男人洗衣服,我们看不惯。”阿端把衣服紧搓两下,泡进水里清着。

  “你们看不惯的事可多啦!以前,你还看不惯大男人下厨房炒菜呢!别洗啦!我自己来,你回去吧!”

  “已经好了。”阿端把衣服在水里拖着,再把它拧干,放在旁边的铝盆里说:“明天你自己晒上就行了。”

  说着,她站起身来,往门口这边走。大红花的裙子在她膝盖周围一晃一晃的,两只穿着木拖板的脚,又肥又白又结实。

  老吴从她的脚又看到她的裙子,从她的裙子,跳过了白衬衫下面那饱满的胸脯,看到了她的脸上。

  阿端有一张宽宽的脸,扁鼻子,厚嘴唇,大眼睛,一笑起来,那脸就更显得宽,鼻子也更显得扁。

  “你不累呀?阿端,白天忙了一天,晚上还替我洗衣服。”

  “我也是带着给你洗,不费事,怕什么?”

  “小心你老板娘知道,骂你!”

  “她不知道,我洗衣服,她睡觉,怎么会知道?”

  阿端是隔壁饼干店的。原来家在南部乡下,老板娘是她的舅母,她跟着舅母帮忙店里的杂事,说穿了,也和下女差不多。老板娘是精打细算的,阿端是自己人,在店里吃吃闲饭,还得知自己一份人情。女孩子家,做做杂事还不是理所当然?比雇下女就强多了!下女吃着拿着,像是应该的,工钱还一个也不能少,她不花那份冤枉钱。

  阿端也是从小苦命,爸爸老早就死了,一个寡妇妈妈,又得管她们姐妹三个,又得下田做工,够她一累的。所以,从小,就把阿端寄在舅母家里,剩下一个姐姐一个弟弟,跟着妈妈。只是一年两次,农忙的时候,阿端还是得回去帮个忙。

  老吴这间馒头店是饼干店旁边加出来的一间违章建筑。饼干店的边门就通着馒头店,进进出出还是得经过老吴的后院。

  以前老吴帮人家的时候,常来给主人家的孩子买饼干。一回生,二回熟的,和饼干店也有了交情。后来,老吴失业,就和老板娘打了个招呼,利用她旁边的这点空地,搭了这间违章建筑。

  说来说去,还是要说老吴人缘好。不单是老板娘帮他,他也帮老板娘,像篱笆坏了,房子漏了,玻璃破了,一切爬高吃力的活儿,老吴总是自动地去帮她修理。

  “鱼帮水,水帮鱼”嘛!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阿端就时常抽空过来,帮老吴的忙,特别是中午,饼干店中午生意少,老吴这边可正忙,阿端就时常过来帮老吴照应生意。晚上,阿端只要洗衣服,就一定顺手把老吴的拿了去洗,老吴倒真是过意不去,干嘛让人家洗衣服?所以,他只要一有空,就抢先把衣服自己洗了出来,好像和阿端抢生意似的。

  今天,是忙着赶到老唐家去喝喜酒,换下的衣服,随手就扔在竹床上了,就又给阿端抢着洗了去。

  “下回别再替我洗,怪不好意思的。”老吴说,一面拧了条湿毛巾,擦着脸。

  他的脸方方正正,紫膛脸,长着络腮胡子。不是剃得勤,简直就像张飞,这一喝酒,就更紫里透红,红里透黑。

  阿端抬头望着老吴,没理他的碴儿,倒问起:

  “新娘子漂亮吗?”

  “30多了!还能漂亮到哪儿去?只是人好,心好,就行了!”

  “她穿什么衣服?”

  “好像是绿的,要不,就是黄的。”

  “怎么叫好像是绿的,要不就是黄的?你连颜色也记不清?”

  “谁留神那些?反正是花花哨哨的!”

  阿端笑了,厚厚的嘴唇往两旁拉开,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

  “她倒没装金牙!”老吴心里想。

  “你就是留了神,也分不清是绿是黄,你们男人总是不认得颜色。”阿端望着老吴那紫中透亮的脸,他那两道又黑又密的眉毛往上抬着,把眼皮抽得长长的,一副逗笑的样子。

  “真是不认得颜色。除了红黄蓝白黑,我看,都是灰色的,要不,就是咖啡色的。”他说。

  “不对!是泥巴色的。”

  “为什么不是咖啡色的?”

  “我和泥巴在一起比和咖啡在一起的时候多。”阿端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

  老吴的眼皮也缩短回去,笑了。他一笑,那眼角旁边就是几大条纹路,像太阳的光。

  两人对看了一眼,老吴像一棵老树,叶子少,树干粗,一副摇撼不动的丑样子。

  阿端像一朵鸡冠花,里外透红。

  老吴瞄了阿端那大花裙子一眼,说:

  “你该回去了,明天不许再给我洗衣服。”

  “讨厌我,是不是?”阿端把双手在裙子两旁擦抹着,眼睛停留在老吴的皮鞋上,刚像是在生气,却又“噗哧”地笑了。

  “笑什么?”

  “笑你穿新皮鞋。”

  “穿新皮鞋有什么好笑?”

  “看惯了你穿木拖板,一穿上新皮鞋就不大对劲。”

  “咳!你真是!我以前一年到头都穿皮鞋。”

  “我知道,那是从前,在你老家,你20多岁,家里种田,你在城里学生意,是个大少爷哪!”

  “是真的,我不骗你。”

  “谁说你骗我?可是,好汉不提当年勇,现在你可是‘老吴馒头稀饭’,你就穿木拖板。”

  “好啦!我不和你辩!你回去吧!”

  “又赶我走?”

  “不走怎么着?”

  阿端朝这店里溜了一眼,笑嘻嘻地走到蒸笼旁边,揭开蒸笼,说:

  “给我一个豆沙包。”

  “你拿吧。”

  “多少钱?”

  “50块。

  “好!”阿端拿了一个豆沙包,咬了一口说,“等我发了财的时候给你。”

  “你发财?”老吴歪了歪头,“除非你嫁个有钱的‘大头家’。”

  “那还用说,要不,一个女人怎么发财?”阿端笑嘻嘻地啃着豆沙包,又把这间店溜了一眼,说:“你这个店,可以赚钱的。”

  老吴哈哈地笑了出来。

  “别拿我开心了,这个店会赚钱?”

  “你总是不相信你的本领,我说你会赚钱你就会赚钱!”

  “好啦!我会赚钱。你走吧,现在快2点了,再过三个钟头,我还得忙早晨生意,你敢情要9点才开门!”

  阿端把豆沙包吃完,两手又往裙子上抹抹,说:

  “好啦!让我走我就走,明天见!”

  她说着,往后走去,推开那甘蔗板的门,才又回过头来,说:

  “你看看!玻璃橱里有几样菜,我替你炒好了。不知道对不对!”

  “哎呀!谁让你炒?准又是台湾口味!”老吴发急地骂。

  “没有啦!我放了辣椒和葱,照你的办法去炒的,错不了啦!”

  阿端一面辩白着,一面带上门,木拖板“刮啦刮啦”地走了。

  老吴回身坐在竹床沿上,发了半天愣。

  想算算这一天究竟卖了多少钱,心里却总是一片花花绿绿的影子,阿端说他不认得颜色,可是,他记得住阿端今天的裙子是大红花的,她昨天穿的是绿方格的。

  阿端不知是怎么回事,有时候太热心肠,她也不怕人家说闲话,总往这边跑!

  老吴想着,摇了摇头,把皮鞋脱下来,伸脚去找木拖板,再把那条人造棉的西服裤子脱掉,换上了那条黑裤子,把电灯关了坐在床上,又愣了一阵。

  老唐居然也成家了。虽说女的有点残疾,可是,40多的人了,赤手空拳的,也算不易。自己还不知要等到哪年哪月呢!

  他又想起了阿端的大花裙子。

  “这孩子,心肠太好,不知将来嫁给谁?嫁给谁谁有福。”

  老吴朦胧地想,脱了上衣,往枕头上躺下去,头一沾枕头,睡意就来了。在梦的边上,他觉得自己是老店,那个女人在自己怀里,不是那个瘦瘦的女人,是个胖胖结实的,憨直地在他怀里笑。

  “说你会赚钱,你就会赚钱!”

  那声音好像是阿端。

  “喝醉了!”他心里想,“有点乱七八糟!”

  他翻了个身,对自己说:

  “快睡吧!明天还得早点起,生意要好好做才行。”

  老吴朦胧地想,地球慢慢地转,往有太阳的那一个方向转,转得很慢,很稳,很稳,一点动静也没有,离天亮还有两个多钟头。

  二

  10月底,阿端回去割稻子去了。临走,来说了一声,大概得去一个月,至少也得半个月。

  说是秋天,这地方可没个准儿,只要有太阳,那就是夏天。

  正是中午,“饭口”的时候,老吴里里外外地忙。

  拉三轮车的老黑又赊了一顿去,说是让他记上。

  记上也没用,老黑向来是不掏钱的。

  老吴人缘好,在这块地方一果也是十几年了,跟谁都熟,不是同乡就是邻合,谁来谁吃,给钱不给钱也就看各人的心,赊欠多了,该还的也不想还。

  老吴心里盘算着,端给对门修锁的老钱一碗稀饭。

  老钱唏哩呼噜地喝完了,临出来,拍了老吴的肩膀,扔下5块钱就往外走。

  “找你一块!”老吴追了出去。

  “不用了!一块半块的,找个什么!”

  老钱倒是慷慨。老吴把那一块硬币拿在手上掂着说:

  “该怎么是怎么,还是找你吧!”

  老钱把一块钱接过去,塞到口袋里,一脸诚恳的样子,低声说:

  “老吴!你这么老实可不行哦!小李又欠你几百了吧?还有阿林也好像常用你的钱。”

  “唉!”老吴叹了口气,“都是朋友。我手头上又不是没有,人家开口借,总不能说不给吧?”

  “不行!不行!”老钱摇着头,“你这样下去,就都给人家忙了!你早就该把钱拿去放利。你不是说,还打算换个地方,扩充扩充吗?你把钱拿来,我去给你放。三分利,先拿利钱,靠得住,我给你担保。一年下来,你就可以找间大房子,重打鼓,另开张了!”

  老吴早就有这个打算,可是,谁知道放利靠得住靠不住?

  里面又来了客人,老吴一面招呼着,一面往里跑。

  老钱在后面嘱咐了一句:“等会再谈,老吴。”

  老吴没顾得答理老钱,就跑去照应生意。

  一个人真是忙不过来,阿端在这儿就好得多了!

  她去了快一个月,也许该回来了。

  老吴把馒头从热气腾腾的蒸笼里拿出两个,再盛上两小碟菜,给客人端了去。

  “算账!老吴!”那边有人喊。

  老吴赶过去算账。

  钱倒也好赚,只是辛苦些。

  盼望有一天,换个地方,弄清爽点,再雇个跑堂,自己掌灶,慢慢的,就是个正式的小馆子。

  想着想着,老吴从心里乐起来。

  把钱放出去也好,省得张三李四都来挪借,手头没钱,回绝他们的时候就不亏心了。

  老实人只会做老实事,钱真的是放出去了嘛!总不能假装有钱不借。

  对!就是这么办。

  老钱也是这里的老人儿了,还怕跑了他?!

  三

  钱真是好赚,钱放出去既有利息可拿,又躲掉了朋友挪借,这个月结算下来,真是有盈余了!

  阿端可还没有回来,少了那么个唠唠叨叨的女孩子,老吴心里就像短点事儿,不知她是不是病了!

  抽空找老板娘搭讪搭讪。

  “阿端呢?”

  “阿端啊,快嫁人吵!”老板娘胖嘟嘟的粉脸,戴着两个金耳环。

  “快嫁人啦?我怎么没听说?”

  “你能听谁说呀?除了我,没人知道。”老板娘说。

  “可不是。”老吴心想。

  “不过,阿端临走怎么没提?”他问。

  “她自己也不知道啊!乡下女孩子嫁人是父母给订的,听说那男人是做木匠的。”

  “哦!那——她不回来了?”

  “不回来啦!前天她弟弟来,我让他带了点首饰去,算我这做舅母的送她的一点心意。”

  “哎!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老吴像是有点怨老板娘。

  “你知道又怎么样?”

  “向她道个喜呀,送点礼呀什么的。邻居一场嘛,她也帮过我不少忙。”

  “算啦,你有这个心意就好啦。”老板娘说。

  老吴没理会老板娘,从口袋里掏呀掏的,掏出一百块钱,递过去,说:

  “拜托你,给阿端买件衣服吧!她喜欢红的。”

  老板娘想把钱推回来,老吴把钱塞在老板娘手里,说:

  “不用和我客气,该送个礼的,小意思,别嫌寒怆就好啦!替我向她道个喜。”

  老板娘把钱收下,透着一份感动,和一份迷茫。

  老吴往店里走着,心里也是一份感动,和一份迷茫。

  阿端就这样嫁了!以后,这店里不会再有她晃呀晃的红花裙子,不会再有她那一双肥藕一般的手臂帮他洗呀涮的。阿端人真好!真好!心眼真好!真好!

  嫁给谁,谁是有福的。

  老吴迷茫地想,坐在竹床上发愣。

  阿端人真好!

  四

  匆匆的,就又过了一年。春夏秋三季忙个不停,钱是左手进来,右手就交给了老钱,利滚利,算计着,该有靠两万块钱了!

  只是,从天一冷,就没再见老钱修锁的担子。起先,还想着是天冷了,他躲在那家刻印店里。

  忍了几天,忍不住跑去看看,刻印店里没有老钱,问了问,说许是病了。

  天冷,许是感冒。

  老吴又等了几天。

  等了几天,还是没见老钱露面,生意又忙,今天抱明天,明天拖后天,一拖就是一个月。

  利息也该到期了!往常都是老钱亲自送来,这回老钱一病,利息也退了。利息迟两天倒不要紧,可是,老钱害的是什么病呢?

  又去刻印店问问,说是老钱家住景美。几巷几号也不清楚。

  这可有点糟!该不是——

  老吴忽地冒上一身冷汗,两万块,是准备顶房子,买生财的,要是老钱出了毛病,那可——

  老吴有点坐立不安,一会儿就跑到对面看看,看看,还是不见老钱。

  天可慢慢地冷下来了。

  馒头稀饭的生意,本来就不大适合冷天,主顾多半是拉三轮车的。拉三轮车的一到冬天生意也不好,班头上的多半回家吃饭;流动车少得多了,他们也是走到哪儿,吃到哪儿。

  生意清淡起来。

  老钱一直不露面,老吴真的着了急,晚上跑景美没有用,白天去,可能会碰到他,于是,老吴关起店门,跑去找老钱。

  一天,两天,老钱没有下落,店里常常关着门,主顾也就到别家去了。

  一个月下来,不但没赚钱,反而赔了挑费。没钱进货,东西也差了。主顾越发对老吴失去了信心,开着门,冷冷清清的,店里越空,越显得黑暗暗的,没有一点火爆兴旺的样了。

  找了个代书,写状子告老钱。光是查老钱的名字和住处就得费不少的事,代书跑区公所,跑邻里长处,也都得要钱。

  老吴开始有点捉襟见肘,找小李,阿林他们去要旧欠,也碰了钉子。

  “人情薄啊!这年头!”老吴对自己叹着气。

  又正赶上整顿市容,拆除违建,老吴这间违章建筑靠着马路,算是首当其冲。

  没有办法!老吴这半生也早就尝过了“祸不单行”那句话的灵验。不知是谁想出了这么一句倒霉的话,越是倒霉的话越是灵验。

  辛辛苦苦做起来的生意,就这样好好歹歹地收了。

  “老吴馒头稀饭”的牌匾摘下来,扔在路旁,拆除大队反正会把它拉走,这,老吴倒不用操心。

  五

  12月的天气,冷飕飕的。

  老吴拣了一套干净的衣服换上,对刻印店的老张说,去找一位旧东家的老邻居,想想办法。

  刻印店的老张倒是真同情老吴,让老吴在他这间三个“榻榻米”大的小店里挤了十来天。

  老吴当然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老张也是“靠手艺吃饭”,赚点蝇头小利,也养不起老吴。

  店里剩下一点破桌子烂板凳,和简单的生财,堆在老张刻印店的后门。身上还有百十块钱,老吴盘算着,用这点东西凑合着,摆个小摊卖面。只是本钱不够,想找旧东家的老邻居去借两百三百的,至少得先弄辆可以推的摊贩车子,再买点面和油盐之类,找个有走廊的地方去卖面。

  钱是借到了。

  老吴倒真有人缘。当初,他们住邻居的时候,老吴常帮这位太太家里做做杂事,从来也没要过工钱,现在听说老吴混不下去,马上给了他300块,说,不用还了。

  心里带着三分温暖,七分酸楚,老吴买了一个可以推的摊车,重新摆起了碗筷和小玻璃橱,在南京东路的骑楼下做开了生意。

  旧雨新知看见老吴在卖面,带着一半怜悯,一半歉疚的心情来照顾他。

  当初老吴赚钱的时候,借他的,赊他的,欠他的,老吴落魄的时候坑他的,拐他的,骗他的,冷落他的。现在,大家来吃老吴的面,倒是希望老吴快点混出来,好减轻他们的歉疚。可是,冷天的生意并不好做。

  骑楼下,有太阳的时候还好,偏偏冬天出太阳的时候少,下雨的时候多,过堂风一吹,再要是没有生意,瑟缩在清冷的摊位旁边,那滋味就够凄凉。

  “人活着真没有意思!”老吴把那葱花一撮一撮地放在瓶子里,干了就不香了。“单是为了把自己喂饱,要受多少累,吃多少苦。可是,吃饱了又做什么呢?人间又不缺少我一个卖面的。”

  偶尔对着那家花店的大玻璃窗照照自己,瘦骨磷峋的,紫膛脸变成了青灰脸,头发胡子老长,就更像个张飞。

  “人间不缺少你这么一个人的!”老吴回过头去吐了一口唾沫。

  不知道自己饿不饿,煮了碗面,自己吃着。年关快到,一切生意都好,只有摆面摊的不行。

  面没有滋味,该放点味精,自己吃,可就是舍不得放。伸手去把味精拿过来,在手里掂着,一抬头,看见来了个女人,手里抱着一个孩子,低着头,坐在对面的板凳上。

  老吴连忙站起来,把自己的碗筷收在一旁,抹了抹嘴问:

  “吃面?”

  “嗯,阳春面。”那个女人低着头,解开怀,喂孩子吃奶。

  老吴把面放下锅去,拿过一个碗,往里放味精、盐、猪油、葱花……

  “你吃你的,老吴。再不吃就凉了,等会吃了会胃痛。”

  那女人低着头,慢慢地说。

  这声音好熟!

  老吴不由得看了她一眼,看不清,只看见她那扁扁的鼻子。老吴歪了歪身子,偏着头朝她看,等他看清楚的时候,她也抬起头来了。“噗哧”的那么一声笑,她说:

  “看什么?不认识我了?”

  “啊哟!你是阿端!想不到啊!你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三天了。”

  “没到老板娘那里去?”

  “去了。”

  “去了还出来吃面?”

  “就不许人家看看你。”

  阿端声音里有一股哀怨,老吴想起,她是人家的太太了。

  看了看阿端,脸上没有了那层红润,冬天里,穿着一件黑色的毛衣,嫁了人,反而素净了。

  “我来谢谢你送我的礼。”阿端说。

  “那是小意思,你结婚也不告诉人一声。”老吴说着,把面挑出来,又加了一匙猪油,才递给阿端。

  “我自己也不知道嘛!”阿端用筷子在碗里挑着。

  老吴看了看她怀里的孩子,问:

  “几个月了?”

  “四个月。”

  “男的女的?”

  “女的。”

  “她爸爸呢?”

  阿端抬头看了老吴一眼,又低下头去,小声地说:

  “他死了。”

  “你胡说!”老吴以为阿端在说气话,“吵架了是不是?”

  “是真的死了,”阿端放下筷子,用手背去抹眼泪,“做工的时候,从楼上面跌下来,摔死了!”

  阿端抹着眼泪,眼泪还是掉到了孩子脸上。她又用衣襟去擦孩子的脸,孩子衔着奶头动了动,又啯啯地吸了起来。阿端把衣襟掩了掩,说:

  “是孩子命苦!”

  老吴同情地望着孩子,好久,才说:

  “想开点吧!”

  “不想开也不行啊!”阿端叹着气,再用筷子去挑碗里的面。

  风很大,扑打在阿端的头发上,老吴把这边的凳子往外拉了拉,说:

  “坐到这边来吧,这边风小一点。”

  阿端微微地弯着腰,迁就着吃奶的孩子,坐过来,老吴把面碗从那边端在她面前,阿端拿起筷子,说:

  “你怎么不吃?都冷透了!”

  老吴把自己那碗粘成了一团的面,往这边挪了挪,用筷子搅了两下,说:

  “我本来就不饿,刚才是吃着玩的。”

  阿端“噗哧”的一笑,说:

  “自己卖面,自己吃着玩,好古怪!”

  “没有生意,自己吃吃,也显着热闹。”

  阿端看了看老吴,说:

  “冷天卖面不赚钱,卖面要靠晚上,大冷天,晚上谁出来吃面?这时候,你不如卖油饼,做早晨的生意,倒还是个办法。”

  老吴想了想,说:

  “也许你说得对。”

  “当然对,”阿端说,“听我的话,从明天起,做油饼卖。”

  阿端说完,开始吃她的面,吃完了,对老吴说:

  “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什么事?你说吧!”

  “我要去帮人家,东家又不准带孩子,我把孩子托你替我看看。”

  老吴一愣,说:

  “那怎么行!我是个男人,又没有奶,你怎么不拜托你舅母?”

  阿端笑了笑,说:

  “我帮她的忙可以,要她帮我的忙,那休想。她还嫌我戴着孝,不吉利哪!”

  “可是我——”

  “你只帮我看着就行,东家就在这附近,我一天抽空出来两趟,喂她吃奶。”

  “那夜里呢?”

  “晚上,我来给她吃饱,然后你带着她睡。”

  “那不行!”

  “人家求你。”

  “不是别的,我没有地方住,晚上就挤在刻图章的老张那里搭地铺。”

  “孩子也跟你睡地铺就是。”

  “着了凉怎么办?”

  “反正是苦命一条。”阿端脸上没有表情,把孩子递给老吴。

  老吴接过孩子,孩子睁眼看看老吴,那软软的温和的身体在老吴臂弯里蠕动,老吴用手指逗了逗她,她眯着眼睛,张开小嘴笑了!

  老吴心里泛起一阵温暖的感觉,用他长着络腮胡子的脸去亲了亲这孩子的小脸,怕扎痛了她,刚一碰到,就又缩了回来。

  “真好!这孩子真好!”老吴感动地说。

  “那就帮我看看,等下我推一辆小车来,把她放在里面,你得空,就抱抱她,不得空,就让她躺着,她不大爱哭。”

  说着,阿端扔下3块钱,就跑走了。

  不多一会,阿端果然推来了一辆竹于做的婴儿车,上面有厚厚的小棉被。

  把孩子放下去,老吴望着阿端问:

  “你这就上工了?”

  “嗯,孩子交给你啦!我下午来给她吃奶。”

  老吴说不上不算,把孩子推在一个靠石柱的地方,挡住东边来的风,心想,明天该找几扇门板,把风挡一挡,别让孩子受凉。

  六

  老吴听阿端的话,开始卖油饼。

  冬天早晨倒有时候还有点太阳,而且上班的人总得上班,做生意的人也图省事,早晨买两个油饼吃吃,就算是早点,油饼是比卖面生意好些了。

  老吴心里感谢阿端,自己多死心眼!就从来没想到过该改卖油饼。

  不知是为了怕扎着孩子,还是怕阿端见笑,也许是因为这两天生意好,老吴也有了闲情,跑到理发店去理了个发,刮了刮脸,再朝花店那面大玻璃照见自己的时候,觉得顺眼多了!

  孩子只要一哭,老吴就赶过去抱,有时反而宁愿冷落顾客。顾客需要他是假的,孩子需要他却是真的,老吴开始觉得自己有了用处,这人间少不了他。少了他,就没人替阿端看着这孩子了!

  怪可爱的一个苦命的孩子!

  苦命不要紧,将来学好,就会有希望。

  七

  这天是圣诞节,不知为什么,不信教的人也都过圣诞,老吴年年都替那些红红绿绿的男男女女们担心一次,他不担心别的,担心那个外国上帝听不懂中国男女的话,信人家的上帝做什么呢?

  晚上,把火封了,老吴把两扇门板挪了挪,风还是从东边来的,要是西风,他就把小车推到东边去。

  孩子睡得很好,这要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只在外面睡一夜,就会得上肺炎。可是,这孩子,就没病过,而且总是见人就笑,好像这世界对她好得不能再好。

  借着路灯的光,老吴就这样呆呆地望着孩子傻想。就在这时候,阿端悄悄地来了。

  她已经做了一个月的工,发了工钱,五百块。笑嘻嘻地把钱递给了老吴。

  “给我做什么?”老吴接过钱来,疑惑地问。

  “放利。”阿端说。

  “我不借钱,也出不起利,再说,我劝你别放利。”

  阿端“噗哧”地一笑,说:

  “放给你,倒不了,你是好人!”

  “可是,我出不起利息。”

  “那么,我不要利息,将来一总再算。”

  老吴怔怔地望着她,望了好久,阿端才说:

  “拿着吧!明天有空,去看看对面三十九巷,有一间出租的房子,说是要200块一个月,要是好,你就把它定下来,晚上可以有个地方住。”

  “怎么好用你的钱?”

  “我也为了孩子。”

  老吴没话说了,沉默着,把钱揣在怀里。

  “老吴!”阿端沉了一会,说。

  “嗯?”

  “今天,我听见有人说我们的闲话。”

  “说什么闲话?”

  “他们说,这孩子是你的。”

  老吴哈哈地笑了出来,“是我的?我有这份福气就好了。”

  “你还笑!你知道,我听这些闲话,怎么受?”

  “不理他们算了!人嘴两扇皮,随他们去,反正我们没有那回事,不就得了?”老吴说。

  “老吴!”

  “嗯?”

  “假如你有了钱,你要不要娶老婆?”

  “到那时候再说吧。我这辈子也有不了钱。”

  “假如有了呢?”

  “当然要!谁不要?”

  “那你要个什么样的?”

  老吴想了想说:

  “要个有良心的。”

  阿端笑了笑,扭头走了。临走说:

  “记住去看看房子,三十九巷二弄五号,记着。”

  夜晚的风,冷飕飕的,远处有人在唱歌,说是在报佳音,有救世主降生了!不知那个救世主像不像竹车里的这个孩子,这么苦!

  真冷!阿端说得对,该找间房子。

  八

  老吴把棉被铺在竹床上,这张竹床有四尺半宽。买的时候,老吴就说太大了,阿端偏说不大,带着孩子睡,该宽绰一点。

  铺好了被,拿出阿端带来的一张床单,那还是她嫁人的时候买的,杏黄色,上面有一对凤凰,把床单铺上,又摆上阿端的陪嫁枕头,把孩子放在靠里面的地方,回头看了看这房间,老吴也觉得可笑。

  像个女人的家,墙上有一块镜子,裂了一条缝,用纸条粘着,是阿端的。

  老吴习惯地坐在床沿上发愣,阿端在外面敲了敲门,走了进来。

  “该给她吃奶了。”阿端说,爬上床去抱孩子。

  抱过来孩子,她就屈着膝,跪在床上,解开衣襟给孩子吃奶。

  老吴背过身去望着墙上的日历,日历上有个大美人,穿得好少,老吴不想看。把眼光往旁边挪了挪,旁边是墙角,斜着拴了一根铁丝,铁丝上挂着阿端的一件外套,黄色的。

  老吴低了低头,看见脸盆架子,架子上搭着他自己的一件汗衣,脸盆里有半盆水,他拿起汗衣,浸在水里,慢慢地搓着。

  “等我来洗。”阿端在床上说。

  “我自己洗。”老吴答,没有回头。

  “还是那个老脾气!今天生意怎么样?”阿端说。

  “还可以。”

  “我的话对吧?”

  “嗯”

  “啊哟!”阿端忽然叫起来。

  “怎么?”老吴回过头来问。

  “孩子咬我。”

  老吴往阿端的奶上扫了一眼,说:

  “许是该长牙了。”

  “你倒内行。”

  “听人家说的,明天去给她买个橡皮奶头,给她去咬。长牙的孩子,喜欢咬东西。”

  “你倒细心。我就喜欢你这点细心。”阿端说。

  她的话,说得很自然,可是,听到老吴耳朵里,却有点热辣辣的。

  今天老吴心情很怪,自己老想躲着阿端。这屋子太小,虽然没有别人,只有阿端母女俩,自己在这间屋子里,却显得又高又大,又硬生生的。

  想着,他推门往外走去。

  “你到哪里去?”阿端问。

  “出去走走。”

  “这么晚了,出去走什么?”

  “我马上就回来。”

  阿端把孩子放下,蹭下床来,也往外走着,说:

  “我知道,你是躲着我,你怕人说闲话,你不用躲,我走了!天冷,你睡去吧!孩子已经吃饱。没事啦!”

  阿端一面扣着胸前的钮扣,一面往外走。

  老吴倒愣住了,不知所措地说:

  “你何必!你何必!”

  阿端不理他,望着房门对他说:

  “进去吧!我走啦!”

  老吴站在大门外,看着阿端往巷子走去。她今天又穿上了那件大红花朵的裙子,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好像她以前帮他洗衣服的那时候一样。

  “阿端!”老吴自己也没防到这一声,他本没打算叫她,不知怎么竟叫了出来。

  阿端已经在不远的地方站住了。巷子里黑沉沉的,过堂风飕飕地吹着她的裙子,她把肩膀缩着,站在那里,回头望着老吴。

  “你要说什么?老吴?”

  老吴往前走了几步,站住了,嗫嚅着问:

  “你——你冷吧?”

  “嗯!我真的有点冷。”

  “你忘了穿外衣。”老吴突然记起铁丝上那件外衣。

  “可不是?”阿端猛省地往回走。

  老吴站在那里,阿端的木拖板“刮啦刮啦”的走到他面前。巷子窄,老吴往旁边让了让。

  阿端没再往前走,就在他旁边站住了。

  “你不是冷吗?还不快去穿衣服?”

  “嗯!老吴!跟我一块进去。”

  阿端的手牵起老吴的手,那手粗粗大大,长着老茧。老吴把手往回拍了抽,阿端的手却捏得更紧了些。

  “老吴,你真的一点也不喜欢我?”阿端的身子靠着老吴。

  老吴没有发声,那只手有点抖颤,阿端又把它捏紧了些,问道:

  “你怎么这么老实?”

  老吴没有说话,那另外一只手去抖颤着从阿端的肩膀上围过来,刚一围住,他就不由自主地把阿端抱了个紧,紧得她气都透不过来。

  “阿端!阿端!”他把下颊抵在阿端的头发上,那上面混杂着烫发油和油烟的气味。

  “我打老早就想对你说,老吴,对你说,让我帮帮你,你一个人,一个人,在外头,太苦了!该有个人疼疼你。我,只有我,我疼你,我可以帮你。”

  “阿端!谢谢你!阿端!”

  “你不喜欢我!老吴,你到现在还和我说这些客气话!”

  “不是!阿端,你听我说,我知道我穷,我老,我又丑,又没有学问,我不配你。”老吴松了一下手,跟着又搂紧了她。

  “别说这些了!我才配不上你,我已经嫁过了人,而且给人家生过了孩子,只怕你嫌我……”

  阿端说着,把头俯在老吴怀里哭起来。

  老吴拍了拍阿端的后背,体贴地说:

  “你不嫌我穷?你良心这么好,该嫁个有钱的‘大头家’。”

  “你会有钱的!让我来帮你,你不会再上人当,你也帮帮我,做我孩子的爸爸,老吴……”

  阿端又俯在老吴怀里哭了起来。

  “老吴,从你卖馒头稀饭的那时候,我就恨不能告诉你,我想跟你。”

  “你怎么不说?”

  “我不知道怎么说,真的,我不知道怎么说!”

  老吴把阿端连搂带搀地带进了新租的房间。

  竹床四尺半,把孩子放在小竹车上,刚好是两个人的床。

  小房间很暖和,挡住了外面的风,挡住了外面的黑暗。

  两个人加起来就不孤单了。

  “阿端,只()有你疼我。”

  “也只有你疼我,老吴。”

  油饼生意会好起来的,他仿佛已经成为有钱的“大头家”,有了阿端,他就有力量再去奔波了。

  谁说这人间不缺少一个卖油饼的老吴?少了他,谁疼阿端,又谁疼阿端的孩子?

  夜慢慢地静了。阿端躺在老吴旁边,对着他看。

  “早就该对你说的,我要跟你!”阿端擦着眼泪笑着说。

罗兰:叶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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