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看电视
从去年八月间,迁入新居以后,我有了一台电视机。
搬入新居,不同旧地,要有一个人作伴,小孙子来了。他在我身边,很拘束,也很闷,不大安心,我的女儿就把她家换下来的,一台黑白十二时电视,搬来放在小孙子的房间。
后来,小孙子终于走了,我搬到他的房间睡觉,就享有了这台电视机。
多少年来,我一直没有购置这种玩意,也没有正式看过。
现在,一个人坐在屋里,暖气烧得很旺,太阳照满全屋,窗明几净,粉壁无瑕,抚今思昔,顿时有一种苦尽甘来,晚景如春之感。这正是需要锦上添花之时,按照小孙子教给我的做法,随手就拉开了电视。
有一个大圆球显示在我的眼前,里面在放送音乐。音乐我也听。这二年,我每天晚上听流行音乐;每天早上听西洋名曲。时间长了,还真是听出了一些味道。
听完音乐,不久就是电大的植物学课程,我接着看。这位教授很有学者风度,讲得也好。我在中学就喜欢植物学,考试成绩不错。现在一听这个科,那个目,还是很有兴趣。听着这种课程,我的心情总是非常平静,走进忘我的境界。它不同于看报纸、读文件、听广播。这里没有经济问题,也没有政治问题。没有历史,也没有现实。它不会引起思想波动,思想斗争。它只是说明自然界的进化现象,花和叶的生长规律。没有新观念和旧观念的冲突,意识形态的混乱,以及修辞的胡说八道。
植物学,今天就讲到这里。下面是动物世界。以前很多朋友劝我买电视机,都说:别的不看,新闻联播和动物世界,还是可以看看的。先是海底世界,大鱼吃小鱼;陆上,弱肉强食,有的生角才能保护自己,有的生刺才能得安生。寻食、追逐、交配,赤裸裸的一种凶残、贪婪之象,充满画面。讲解员说:大鱼吃小鱼,是为了自然界的生态平衡,不然小鱼就会臭在海底,对人类不利。既是动物世界,看着看着,就不能不联想到人类:战争、饥荒、洪水、蝗虫,加上地震、人为的灾难,是否也是大自然在冥冥之中,为了生态平衡,而不得不采取的措施?
这是哲学,不愿想,电视也不愿看了。刚要关上,荧光屏上出现了一个白胡子老头。在童年,每逢听故事遇到难题时,就会出现一个白胡子老头。
这是节目,说:把友谊献给别人,是本身的一种快乐。
我上中学时,就不喜欢动物学,但对文学家的话,还是相信的。
下面是英语教学,这位外国女教师,教得多么好。我从十二岁英文,学了整整八年。经历的英文教师,男的女的,有十几位,谁也没有这位女士教得好。我聚精会神地听着,看着。我没有别的野心,不想出国留学,也不想交外国朋友。我只是想证()实一下,当初废寝忘食学了那么多年的英文,我现在还记得多少。
各地风光,我也爱看。现在正介绍五台山和尚们的生活。
五台山,和尚们,久违了。抗日战争期间,我曾在北台顶一家大寺院,和僧人们睡在一条烧得很暖的炕上,和他们交了朋友,至今念念不忘。
一位故去的女作家曾说:看破红尘的人,是世界上最自私的人。但在逝世前,她又说:她要去成仙成佛了。这使我迷惑不解。据我想:在家出家,做官为民,都要吃饭。庙宇成为旅游圣地之后,香火虽多,却已不是静修之处。
在南北朝时出家,是最阔气的了,那时,不管南方北方,都崇尚佛教,寺庙盖得最讲究,皇帝皇太后都支持。僧尼吃的穿的,实非现在所能比拟。古今僧尼的心态,恐怕也有些不同吧。
当前有一种新,叫“迎接挑战”。有的人喊着这种口号,官品越来越高,待遇越来越丰厚,叫的劲头也就越大。他养尊处优,一点战斗的气息也没有,一点危险也没有。这只能看做是时代英雄的“口头禅”,远没有僧尼的呢喃可信。
孩子们看见我这样入迷,都很高兴,说:“早就劝你买一台,你就是不买,你看多好,回头换一台彩色的吧!”
1989年1月13日写讫
孙犁:吃菜根
人在幼年,吃惯了什么东西,到老年,还是喜欢吃。这也是一种习性。
我在幼年,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是吃蔬菜和野菜长大的。如果说,到了现在,身居高楼,地处繁华,还不忘糠皮野菜,那有些近于矫揉造作;但有些故乡的食物,还是常常想念的,其中包括“甜疙瘩”。
甜疙瘩是油菜的根部,黄白色,比手指粗一些,肉质松软,切断,放在粥里煮,有甜味,也有一些苦味,北方农民喜食之。
蔓菁的根部,家乡也叫“甜疙瘩”。两种容易相混,其食用价值是一样的。
母亲很喜欢吃甜疙瘩,我自幼吃的机会就多了,实际上,农民是把它当做粮食看待,并非佐食材料。妻子也喜欢吃,我们到了天津,她还在菜市买过蔓菁疙瘩。
我不知道,当今的菜市,是否还有这种食物,但新的一代青年,以及他们的孩子,肯定不知其为何物,也不喜欢吃它的。所以我偶然得到一点,总是留着自己享用,绝不叫他们尝尝的。
古人常用嚼菜根,教育后代,以为菜根不只是根本,而且也是一种学问。甜味中略带一种清苦味,其妙无穷,可以着作一本“味根录”。其作用,有些近似忆苦思甜,但又不完全一样。
事实是:有的人后来()做了大官,从前曾经吃过苦菜。但更多的人,吃了更多的苦菜,还是终身受苦。叫吃巧克力奶粉长大的子弟“味根”,子弟也不一定能领悟其道;能领悟其道的,也不一定就能终身吃巧克力和奶粉。
我的家乡,有一种地方戏叫“老调”,也叫“丝弦”。其中有一出折子戏叫“教学”。演的是一个教私塾的老先生,天寒失业,沿街叫卖,不停地吆喝:“教书!”“教书!”最后,抵挡不住饥肠辘辘,跑到野地里去偷挖人家的蔓菁。
这可能是得意的文人,写剧本奚落失意的文人。在作者看来,这真是斯文扫地了,必然是一种“失落”。因为在集市上,人们只听见过卖包子,卖馒头的吆喝声,从来没有听见过卖“教书”的吆喝声。
其实,这也是一种没有更新的观念,拿到商业机制中观察,就会成为宏观的走向。
今年冬季,饶阳李君,送了我一包油菜甜疙瘩,用山西卫君所赠棒子面煮之,真是余味无穷。这两种食品,用传统方法种植,都没有使用化肥,味道纯正,实是难得的。
1989年1月9日试笔
孙犁:看电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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