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报纸的故事
一九三五年的春季,我失业家居。在外面读书看报惯了,忽然想订一份报纸看看。这在当时确实近于一种幻想,因为我的村庄,非常小又非常偏僻,文化教育也很落后。例如村里虽然有一所小学校,历来就没有想到订一份报纸。村公所就更谈不上了。而且,我想要订的还不是一种小报,是想要订一份大报,当时有名的《大公报》。这种报纸,我们的县城,是否有人订阅,我不敢断言,但我敢说,我们这个区,即子文镇上是没人订阅过的。
我在北京住过,在保定过,都是看的《大公报》。现在我失业了,住在一个小村庄,我还想看这份报纸。我认为这是一份严肃的报纸,是一些有学问的,有事业心的,有责任感的人,编辑的报纸。至于当时也是北方出版的报纸,例如《益世报》、《庸报》,都是不学无术的失意政客们办的,我是不屑一顾的。
我认为《大公报》上的文章好。它的社论是有名的,我在中学时,老师经常选来给我们当课文讲。通讯也好,有长江等人写的地方通讯,还有赵望云的风俗画。最吸引我的还是它的副刊,它有一个文艺副刊,是沈从文编辑的,经常登载青年作家的小说和散文。还有小公园,还有艺术副刊。
说实在的,我是想在失业之时,给《大公报》投投稿,而投了稿子去,又看不到报纸,这是使人苦恼的。因此,我异想天开地想订一份《大公报》。
我首先,把这个意图和我结婚不久的妻子说了说。以下是我们的对话实录:
“我想订份报纸。”
“订那个干什么?”
“我在家里闲着很闷,想看看报。”
“你去订吧。”
“我没有钱。”
“要多少钱?”
“订一月,要三块钱。”
“啊!”
“你能不能借给我三块钱?”
“你花钱应该向咱爹去要,我哪里来的钱?”
谈话就这样中断了。这很难说是愉快,还是不愉快,但是我不能再往下说了。因为我的自尊心,确实受了一点损伤。
是啊,我失业在家里呆着,这证明书就是已经白念了。白念了,就安心在家里种地过日子吧,还要订报。特别是最后这一句:“我哪里来的钱?”这对于作为男子汉大丈夫的我,确实是千钧之重的责难之词!
其实,我知道她还是有些钱的,作个最保守的估计,她可能有十五元钱。当然她这十五元钱,也是来之不易的。是在我们结婚的大喜之日,她的“拜钱”。每个长辈,赏给她一元钱,或者几毛钱,她都要拜三拜,叩三叩。你计算一下,十五元钱,她一共要起来跪下,跪下起来多少次啊。
她把这些钱,包在一个红布小包里,放在立柜顶上的陪嫁大箱里,箱子落了锁。每年春节闲暇的时候,她就取出来,在手里数一数,然后再包好放进去。
在妻子面前碰了钉子,我只好硬着头皮去向父亲要,父亲沉吟了一下说:
“订一份《小实报》不行吗?”
我对书籍、报章,欣赏的起点很高,向来是取法乎上的。
《小实报》是北平出版的一种低级市民小报,属于我不屑一顾之类。我没有说话,就退出来了。
父亲还是爱子心切,晚上看见我,就说:
“愿意订就订一个月看看吧,集晌多粜一斗麦子也就是了。长了可订不起。”
在镇上集日那天,父亲给了我三块钱,我转手交给邮政代办所,汇到天津去。同时还寄去两篇稿子。我原以为报纸也像取信一样,要走三里路来自取的,过了不久,居然有一个专人,骑着自行车来给我送报了,这三块钱花得真是气派。
他每隔三天,就骑着车子,从县城来到这个小村,然后又通过弯弯曲曲的,两旁都是黄土围墙的小胡同,送到我家那个堆满柴草农具的小院,把报纸交到我的手里。上下打量我两眼,就转身骑上车走了。
我坐在柴草上,读着报纸。先读社论,然后是通讯、地方版、国际版、副刊,甚至广告、行情,都一字不漏地读过以后,才珍重地把报纸叠好,放到屋里去。
我的妻子,好像是因为没有借给我钱,有些过意不去,对于报纸一事,从来也不闻不问。只有一次,带着略有嘲弄的神情,问道:
“有了吗?”
“有了什么?”
“你写的那个。”
“还没有。”我说。其实我知道,她从心里是断定不会有的。
直到一个月的报纸看完,我的稿子也没有登出来,证实了她的想法。
这一年夏天()雨水大,我们住的屋子,结婚时裱糊过的顶棚、壁纸,都脱落了。别人家,都是到集上去买旧报纸,重新糊一下。那时日本侵略中国,无微不至,他们的旧报,如《朝日新闻》、《读卖新闻》,都倾销到这偏僻的乡村来了。妻子和我商议,我们是不是也把屋子糊一下,就用我那些报纸,她说:
“你已经看过好多遍了,老看还有什么意思?这样我们就可以省下块数来钱,你订报的钱,也算没有白花。”
我听她讲的很有道理,我们就开始裱糊房屋了,因为这是我们的幸福的窝巢呀。妻刷浆糊我糊墙。我把报纸按日期排列起来,把有社论和副刊的一面,糊在外面,把广告部分糊在顶棚上。
这样,在天气晴朗,或是下雨刮风不能出门的日子里,我就可以脱去鞋子,上到炕上,或仰或卧,或立或坐,重新阅读我所喜爱的文章了。
1982年2月9日
孙犁:“古城会”
一九三八年初冬,敌人相继占领了冀中大部县城。我所在的抗战学院,决定分散。在这个时候,学院的总务科刘科长,忽然分配给我一辆新从敌占区买来的自行车。我一直没有一辆自行车,前二年借亲戚间的破车子骑,也被人家讨还了。得到一辆新车,心里自然很高兴,但在戎马倥偬、又多半是夜间活动的当儿,这玩意儿确实也是个累赘。再说质量也太次,骑上去,大梁像藤子棍做的,一颤一颤的。我还是收下了,虽然心里明白,这是刘科长在紧急关头,采取的人分散物资也分散的措施。
我带着一个剧团,各处活动了一阵子,就到了正在河间一带活动的冀中区总部。冀中抗联史立德主任接收了我们,跟着一百二十师行军,当天黄昏站队的时候,史主任指定我当自行车队的队长。当然,他的委任,并非因为我的德才资都高人一筹,而是因为我站在这一队人的前头,他临时看见了我。我虽然也算是受命于危难之时,但夜晚骑车的技术,实在不够格,经常栽跤,以致不断引起后面部属们的非议。说实在的,这个抗联属下的自行车中队,是一群乌合之众。他们都是些新参加的青年学生,他们顺应潮流,从娇生惯养的家里出来,原想以后有个比较好的出路。出来不多两天,就遇到了敌人的大进攻,大扫荡,他们思家心切,方寸已乱。这是我当时对我所率领的这支部队的基本估计,并非因为他们不服从或不尊重我的领导。
一百二十师,是来冀中和敌人周旋打仗的,当然不能长期拖着这个掉动不灵的尾巴,两天以后,冀中区党委,就下令疏散。我同老陈同志被指令南下,去一分区深县南部一带工作。
一天清早,我同老陈离开队伍往南走,初冬,田野里已经很荒凉,只有一堆堆的柴草垛。天晴得很好,远处的村庄上面,有一层薄薄的冬雾笼盖着,树林和草堆上,也都挂着一层薄薄的霜雪。路上没有一个行人,也遇不到一只野兔。四野像死去了一样沉寂,充满了无声的恐怖。我们一边走着,一边注视着前面的风吹草动,看有没有敌情。路过村庄,也很少见到人。狗吠叫着,有人从门缝中望望,就又转身走了。一路上都有惊魂动魄之感。
我和老陈,都是安平县人,路过安平境,谁也没想到回家去看看。天快黑的时候,我们到了深县境内。
“我们在哪里吃饭住宿呢?”一路上我同老陈计议着。
“我二兄弟国栋,听说在大陈村教武术,这里离大陈村不远了,要不我们去找找他吧!”老陈说。
老陈兄弟三人,他居长,自幼读书,毕业于天津第一师范,后在昌黎、庆云等处执教多年,今年回到家乡参加抗日,在抗战学院任音乐教官。
他的三弟,听说在南方国民党军队做事。他的二弟在家过日子,我曾见过,是个有些不幺不六的愣小伙子,常跟人打架斗殴,和老陈的温文尔雅的作风,完全不一样。
天很黑了,我们才到了这个村庄。这是个大村庄,我们顺南北大街往前走,没遇到一个人。我们也不敢高声喊问。走到路西一家大梢门前面,老陈张望了一下,说:
“我记得他就在这个院里,敲门问问吧!”
刚敲了两下门,就听得有几个人上了房,梢门上有像城墙垛口一样的建筑。
“什么人!”有人伸出头来问,同时听到拉枪栓的声音。
“我们找陈国栋,”老陈说,“我是他的大哥!”
听到房上的人嘀咕了几句,然后说:
“没有!”
紧接着就望天打了一枪。
我同老陈踉跄登上车子,弯腰往南逃跑,听到房上说:
“送送他们!”
接着就是一阵排枪,枪子从我们头上飞过去,不过打的比较高。我们骑到村南野外大道上,两旁都是荆子地,我倒在里面了。
我们只好连夜往深南赶,天明的时候,在一个村庄前面,见到了八路军的哨兵,才算找到了一分区。
在一家很好的宅院里,很暖和的炕头上,会见了一分区司令员和政委。并见到了深县县长张孟旭同志,张和老陈是同学,和我也熟。他交给我们一台收音机,叫我们每天收一些新闻,油印出来。
从此,我和老陈,就驮着这台收音机打游击,夜晚,就在老乡的土炕上,工作起来。
我好听京剧,有时抄新闻完了,老陈睡下,我还要关低声音,听唱一段京戏。老陈像是告诫我:
“不要听了,浪费电池。”
其实,那时还没有我们自己的电台,收到的不过是国民党电台广播的消息,参考价值并不大。我还想,上级给我们这台收音机,不过是叫我们负责保管携带,并不一定是为了听新闻。
老陈是最认真负责,奉公守法的人。
抗战胜利,我又回到冀中,有一次我在家里,陈国栋来找我,带着满脸伤痕,说是村里有人打了他。我细看他的伤,都是爪痕,我问:
“你和妇女打架了吗?”
“不是。有仇人打了我。”他吞吞吐吐地说。
我判定他是自己造的伤,想借此和人家闹事。我劝他要和睦邻里,好好过日子,不要给他哥哥找麻烦。最后,我问他:
“那次在大陈村,你在房上吗?”
“在!”他斩钉截铁地说。
“在,你为什么不让我们进去?”
“黑灯瞎火,我知道你们是什么人?”
“你哥哥的声音,你也听不出来吗?”
“兵荒马乱,()听不出来。”
“唉!”我苦笑了一下说,“你和我们演了一出古城会!”
1981年11月4日上午
孙犁:报纸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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