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猫鼠的故事
目前,我屋里的耗子多极了。白天,我在桌前坐着看书或写字,它们就在桌下来回游动,好像并不怕人。有时,看样子我一跺脚就可以把它踩死,它却飞快跑走了。夜晚,我躺在床上,偶一开灯,就看见三五成群的耗子,在地板、墙根串游,有的甚至钻到我的火炉下面去取暖,我也无可奈何。
有朋友劝我养一只猫。我说,不顶事。
这个都市的猫是不拿耗子的。这里的人们养猫,是为了玩,并不是为了叫它捉耗子,所以耗子方得如此猖獗。这里养猫,就像养花种草、玩字画古董一样,把猫的本能给玩得无影无踪了。
我有一位邻居,也是老干部,他养着一只黄猫,据说品种花色都很讲究。每日三餐,非鱼即肉,有时还喂牛奶。三日一梳毛,五日一沐浴。每天抱在怀里抚摩着,亲吻着。夜晚,猫的窝里,有铺的,有盖的,都是特制的小被褥。
这样养了十几年,猫也老了,偶而下地走走,有些蹒跚迟顿。它从来不知耗子为何物,更不用说有捕捉之志了。
我还是选用了我们原始祖先发明的捕鼠工具:夹子。支的得法,每天可以打住一只或两只。
我把死鼠埋到花盆里去。朋友问我为什么不送给院里养猫的人家。我说:这里的猫,不只不捉耗子,而且不吃耗子。
这是不久以前的经验教训。我打住了一只耗子,好心好意送给邻居,说:
“叫你家的猫吃了吧。”
主人冷冷地说:
“那上面有跳蚤,我们的猫怕传染。如果是吃了耗子药,那就更麻烦。”
我只好提了回来,埋在地里。
又过了不久,终于出现了以下如果不是我亲眼所见,一定有人会认为是造谣的场面。
有一家,在阳台上盛杂物的筐里,发见了一窝耗子,一群孩子呼叫着:“快去抱一只猫来,快去抱一只猫来!”
正赶上老干部抱着猫在阳台上散步,他忽然动了试一试的兴致,自报奋勇,把猫抱到了筐前,孩子们一齐呐喊:
“猫来了,猫来捉耗子了!”
老人把猫往筐里一放,猫跳出来。再放再跳,三放三跳,终于逃回家去了。
孩子们大失所望,一齐喊:“废物猫,猫废物!”
老人的脸红了。他跑到家里,又把猫抱回来,硬把它按进筐里,不松手。谁知道,猫没有去咬耗子,耗子却不客气,把老干部的手指咬伤,鲜血淋淋,只好先到卫生所,去进行包扎。
群儿大笑不止。其实这无足奇怪,因为这只老猫,从来不认识耗子,它见了耗子实在有些害怕。
十年动乱期间,我曾回到老家,住在侄子家里。那一年收成不好,耗子却很多,侄子从别人家要来一只尚未断奶的小猫,又舍不得喂它,小猫枯瘦如柴,走路都不稳当。有一天,我看见它从立柜下面,连续拖出两只比它的身体还长一段的大耗子,找了个背静地()方全吃了。这就叫充分发挥了猫的本能。
其实,这个大都市,猫是很多的。我住的是个大杂院,每天夜里,猫叫为灾。乡下的猫,是二八月到房顶上交尾,这里的猫,不分季节,冬夏常青。也不分场合,每天夜里,房上房下,窗前门后,互相追逐,互相呼叫,那声音悲惨凄厉,难听极了:有时像狼,有时像枭,有时像泼妇刁婆,有时像流氓混混儿。直至天明,还不停息。早起散步,还看见一院子是猫,发情求配不已。
这样多的猫在院里,那样多的耗子在屋里,这也算是一种矛盾现象吧?
城狐社鼠,自古并称。其实,狐之为害,远不及鼠。鼠形体小,而繁殖众,又密迩人事,投之则忌器,药之恐误伤,遂使此蕞尔细物,子孙繁衍,为害无止境。幼年在农村,闻父老言,捕田鼠缝闭其肛门,纵入家鼠洞内,可尽除家鼠。但做此种手术,易被咬伤手指,终于未曾实验。
1983年4月5日
孙犁:牲口的故事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我们这个小小的村庄,饲养大牲口——即骡马的人家很少。除去西头有一家地主,其实也是所谓经营地主,喂着一骡一马外,就只有北头的一家油坊,喂着四五头大牲口,挂着两辆长套大车,作运输油和原料的工具。他家的大车,总是在人们还没有起床的时候,就从村里摇旗呐喊地出发了,而直到天黑以后,才从远远的地方赶回来,人喊马嘶的声音,送到每家每户正在灯下吃晚饭的人们耳中,人们心里都要说一句:
“油坊的车回来了!”
当我在村中念小学的时候,有几年的时间,我们家也挂了一辆大车,买了一骡一马,农闲时,由叔父赶着去作运输。
这时我们家已经上升为中农。但不久父亲就叫把骡马卖了,因为兵荒马乱,这种牲口是最容易惹事的。从此,我们家总是养一头大黄牛,有时再喂一匹驴,这是为的接送在外面做生意的父亲。
我小的时候,父亲或叔父,常常把我放在驴背的前面,一同乘骑。我记得有一匹大叫驴,夏天舅父牵着它过滹沱河,被船夫们哄骗,叫驴凫水,结果淹死了,一家人很难过了些日子。
后来,接送我父亲,就常常借用街上当牲口经纪的四海的小毛驴。他这头小毛驴,比大山羊高不了多少,但装饰得很漂亮,一串挂红缨的铜铃,鞍鞯齐备。那时,当牲口经纪的都养一匹这样的小毛驴。每逢集日,清早骑着上市,事情完后,酒足饭饱,已是黄昏,一个个偏骑在小驴背上,扬鞭赶路,那种目空一切的神气,就是凯旋的将军,也难以比得的。
后来我到了山地,才知道,这种小毛驴,虽然谈不上名贵,用途却是很多的。它们能驮山果、木材、柴草,能往山上送粪,能往山下运粮,能走亲访友,能迎婚送嫁。它们负着比它身体还重的货载,在上山时,步步留神,在下山时,兢兢业业,不声不响,直到完成任务为止。
抗日战争时期,在军旅运输上,小毛驴也帮了我们不少忙。那时的交通站上,除去小孩子,就是小毛驴用处最大,也最活跃。战争后期,我们从延安出发去华北,我当了很长时间的毛驴队长。骑毛驴的都是身体不好的女同志。一天夜晚,偷越同蒲路,因为一位女同志下驴到高粱地去小便,以致与前队失了联络,铁路没有过成,又退回来。第二天夜里再过,我宣布:凡是女同志小便,不准远离队列,即在驴边解手。解毕,由牵驴人立即抱之上驴,在驴背上再系腰带。由于我这一发明,此夜得以胜利通过敌人的封锁线,直到现在,想起来,还觉得有些得意。
平分土地的同时,地主家的骡马,富农家的大黄牛,被贫农团牵走,贫农一家喂不起,几家合喂,没人负责,牲口糟踏了不少。成立了互助组,小毛驴小牛时兴一阵。成立了合作社,骡马又有了用武之地。以后农村虽然有了铁牛,牲畜的用途还是很多,但喂养都不够()细心,使用也不够爱惜。牲口饿跑了,被盗了的情况,时常发生。有一年我回到故乡,正值春耕之时,平原景色如故,遍地牛马,忽然见到一匹骆驼耕地。骆驼这东西,在我们这一带原很少见,是庙会上,手摇串铃的蒙古大夫牵着的玩意。以它形状新奇,很能招揽观众。现在突然出现在平原上,高峰长颈,昂视阔步,像一座游动的小山,显得很不协调。我问乡亲们是怎么回事,有人告诉我:不知从哪里跑来这么一匹饿坏了的骆驼,一直跑到大队的牲口棚,伸脖子就吃草,把棚子里的一匹大骡子吓惊了断缰窜出,直到现在还没找回来。一匹骡子换了一匹骆驼,真不上算。大队试试它能拉犁不,还行!
很有些年,小毛驴的命运,甚是不佳。据说,有人从山西来,骑着一匹小毛驴,到了平原,把缰绳一丢,就不再要它,随它去了。其不值钱,可想而知。
但从农村实行责任制以后,小毛驴的身价顿增,何止百倍?牛的命运也很好了。
呜呼,万物兴衰相承,显晦有时,乃不易之理,而其命运,又无不与政治、政策相关也。
1983年1月22日
孙犁:猫鼠的故事
下载Word文档到电脑,方便收藏和打印
最新文章
闽ICP备18023965号-5闽公安备35020602002120 Copyright © 2011-2021 https://www.xuexiba.cn/ All Rights Reserved
本站作品均来自互联网,转载目的在于传递更多信息,并不代表本站赞同其观点和对其真实性负责。如有侵犯您的版权,请联系我们。
免费复制
微信扫码关注,免费获得验证码
输入验证码后可免费复制
付费复制
付款成功后请在1小时之内完成复制
微信支付
支付宝支付
应付金额: 0 元
付款成功后,概不退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