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剧团
册子带来了恐怖。黄昏时候,我们排完了剧,和剧团那些人出了“民众教育馆”,恐怖使我对于家有点不安。街灯亮起来,进院,那些人跟在我们后面。门扇,窗子,和每日一样安然地关着。我十分放心,知道家中没有来过什么恶物。
失望了,开门的钥匙由郎华带着,于是大家只好坐在窗下的楼梯口。李买的香瓜,大家就吃香瓜。
汪林照样吸着烟。她掀起纱窗帘向我们这边笑了笑。陈成把一个香瓜高举起来。
“不要。”她摇头,隔着玻璃窗说。
我一点趣味也感不到,一直到他们把公演的事情议论完,我想的事情还没停下来。我愿意他们快快去,我好收拾箱子,好象箱子里面藏着什么使我和郎华犯罪的东西。
那些人走了,郎华从床底把箱子拉出来,洋烛立在地板上,我们开始收拾了。弄了满地纸片,什么犯罪的东西也没有。但不敢,怕书页里边夹着骂“满洲国”的,或是骂什么的字迹,所以每册书都翻了一遍。一切收拾好,箱子是空空洞洞的了。一张高尔基的照片,也把它烧掉。大火炉烧得烤痛人的面孔。我烧得很快,日本宪兵就要来捉人似的。
当我们坐下来喝茶的时候,当然是十分定心了,十分有把握了。一张吸墨纸我无意地玩弄着,我把腰挺得很直,很大方的样子,我的心象被拉满的弓放了下来一般的松适。我细看红铅笔在吸墨纸上写的字,那字正是犯法的字:
——小日本子,走狗,他妈的“满洲国”……——
我连再看一遍也没有看,就送到火炉里边。
“吸墨纸啊?是吸墨纸!”郎华可惜得跺着脚。等他发觉那已开始烧起来了:“那样大一张吸墨纸你烧掉它,烧花眼了?什么都烧,看用什么!”
他过于可惜那张吸墨纸。我看他那种样子也很生气。吸墨纸重要,还是拿去开玩笑重要?
“为着一个虱子烧掉一件棉袄!”郎华骂我。“那你就不会把字剪掉?”
我哪想起来这样做!真傻,为着一块疮疤丢掉一个苹果!
我们把“满洲国”建国纪念明信片摆到桌上,那是朋友送给的,很厚的一打。还有两本上面写着“满洲国”字样的不知是什么书,连看也没有看也摆起来。桌子上面很有意思:《离骚》,《李后主词》,《石达开日记》,他当家庭教师用的小学算术教本。一本《世界各国革命史》也从桌子上抽下去,郎华说那上面载着日本怎样压迫朝鲜的历史,所以不能摆在外面。我一听说有这种重要性,马上就要去烧掉,我已经站起来了,郎华把我按下:“疯了吗?你疯了吗?”
我就一声不响了,一直到灭了灯睡下,连呼吸也不能呼吸似的。在黑暗中我把眼睛张得很大。院中的狗叫声也多起来。大门扇响得也厉害了。总之,一切能发声的东西都比起常发的声音要高,平常不会响的东西也被我新发现着,棚顶发着响,洋瓦房盖被风吹着也响,响,响……
郎华按住我的胸口……我的不会说话的胸口。铁大门震响了一下,我跳了一下。
“不要怕,我们有什么呢?什么也没有。谣传不要太认真。他妈的,哪天捉去哪天算!睡吧,睡不足,明天要头疼的……”
他按住我的胸口。好象给恶梦惊醒的孩子似的,心在母亲的手下大跳着。
有一天,到一家影戏院去试剧,散散杂杂的这一些人,从我们的小房出发。
全体都到齐,只()少了徐志,他一次也没有不到过,要试演他就不到,大家以为他病了。
很大的舞台,很漂亮的垂幕。我扮演的是一个老太婆的角色,还要我哭,还要我生病。把四个椅子拼成一张床,试一试倒下去,我的腰部触得很疼。
先试给影戏院老板看的,是郎华饰的《小偷》中的杰姆和李饰的律师夫人对话的那一幕。我是另外一个剧本,还没挨到我,大家就退出影戏院了。
因为条件不合,没能公演。大家等待机会,同时每个人发着疑问:公演不成了吧?
三个剧排了三个月,若说演不出,总有点可惜。
“关于你们册子的风声怎么样?”
“没有什么。怕狼,怕虎是不行的。这年头只得碰上什么算什么……”郎华是刚强的。
(作为“随笔三篇”之二,首刊于1936年6月《中学生》第66号)
萧红:册子
永远不安定下来的洋烛的火光,使眼睛痛了。抄写,抄写……
“几千字了?”
“才3000多。”
“不手疼吗?休息休息吧,别弄坏了眼睛。”郎华打着哈欠到床边,两只手相交着依在头后,背脊靠着铁床的钢骨。我还没停下来,笔尖在纸上作出响声……
纱窗外阵阵起着狗叫,很响的皮鞋,人们的脚步从大门道来近。不自禁的恐怖落在我的心上。
“谁来了,你出去看看。”
郎华开了门,李和陈成进来。他们是剧团的同志,带来的一定是剧本。我没接过来看,让他们随便坐在床边。
“吟真忙,又在写什么?”
“没有写,抄一点什么。”我又拿起笔来抄。
他们的谈话,我一句半句地听到一点,我的神经开始不能统一,时时写出错字来,或是丢掉字,或是写重字。
蚊虫啄着我的脚面,后来在灯下也嗡嗡叫,我才放下不写。
呵呀呀,蚊虫满屋了!门扇仍大开着。一个小狗崽溜走进来,又卷着尾巴跑出去。关起门来,蚊虫仍是飞……我用手搔着作痒的耳,搔着腿和脚……手指的骨节搔得肿胀起来,这些中了蚊毒的地方,使我已经发酸的手腕不得不停下。我的嘴唇肿得很高,眼边也感到发热和紧胀。这里搔搔,那里搔搔,我的手感到不够用了。
“册子怎么样啦?”李的烟卷在嘴上冒烟。
“只剩这一篇。”郎华回答。
“封面是什么样子?”
“就是等着封面呢……”
第二天,我也跟着跑到印刷局去。使我特别高兴,折得很整齐的一帖一帖的都是要完成的册子,比儿时母亲为我制一件新衣裳更觉欢喜。……我又到排铅字的工人旁边,他手下按住的正是一个题目,很大的铅字,方的,带来无限的感情,那正是我的那篇《夜风》。
那天预先吃了一顿外国包子,郎华说他为着册子来敬祝我,所以到柜台前叫那人倒了两个杯“伏特克”酒。我说这是为着册子敬祝他。
被大欢喜追逐着,我们变成孩子了!走进公园,在大树下乘了一刻凉,觉得公园是满足的地方。望着树梢顶边的天。外国孩子们在地面弄着沙土。因为还是上午,游园的人不多,日本女人撑着伞走。卖“冰激凌”的小板房洗刷着杯子。我忽然觉得渴了,但那一排排的透明的汽水瓶子,并不引诱我们。我还没有养成那样的习惯,在公园还没喝过一次那样东西。
“我们回家去喝水吧。”只有回家去喝冷水,家里的冷水才不要钱。
拉开第一扇门,大草帽被震落下来。喝完了水,我提议戴上大草帽到江边走走。
赤着脚,郎华穿的是短裤,我穿的是小短裙子,向江边出发了。
两个人渔翁似的,时时在沿街玻璃窗上反映着。
“划小船吧,多么好的天气!”到了江边我又提议。
“就剩两毛钱……但也可以划,都花了吧!”
择一个船底铺着青草的、有两副桨的船。和船夫说明,一点钟一角五分。并没打算洗澡,连洗澡的衣裳也没有穿。船夫给推开了船,我们向江心去了。两副桨翻着,顺水下流,好象江岸在退走。我们不是故意去寻,任意遇到了一个沙洲,有两方丈的沙滩突出江心,郎华勇敢地先跳上沙滩,我胆怯,迟疑着,怕沙洲会沉下江底。
最后洗澡了,就在沙洲上脱掉衣服。郎华是完全脱的。我看了看江沿洗衣人的面孔是辨不出来的,那么我借了船身的遮掩,才爬下水底把衣服脱掉。我时时靠沙滩,怕水流把我带走。江浪击撞着船底,我拉住船板,头在水上,身子在水里,水光,天光,离开了人间一般的。当我躺在沙滩晒太阳时,从北面来了一只小划船。我慌张起来,穿衣裳已经来不及,怎么好呢?爬下水去吧!船走过,我又爬上来。
我穿好衣服。郎华还没穿好。他找他的衬衫,他说他的衬衫洗完了就挂在船板上,结果找不到。远处有白色的东西浮着,他想一定是他的衬衫了。划船去追白色的东西,那白东西走得很慢,那是一条鱼,死掉的白色的鱼。
虽然丢掉了衬衫并不感到可惜,郎华赤着膀子大嚷大笑地把鱼捉上来,大概他觉得在江上能够捉到鱼是一件很有本领的事。
“晚饭就吃这条鱼,你给煎煎它。”
“死鱼不能吃,大概臭了。”
他赶快把鱼腮掀给我看:“你看,你看,这样红就会臭的?”
直到上岸,他才静下去。
“我怎么办呢!光着膀子,在中央大街上可怎样走?”他完全静下去了,大概这时候忘了他的鱼。
我跑到家去拿了衣裳回来,满头流着汗。可是,他在江沿和码头夫们在一起喝茶了。在那个样的布棚下吹着江风。他第一句和我说的话,想来是:“你热吧?”
但他不是问我,他先问鱼:“你把鱼放在哪里啦?用凉水泡上没有?”
“五分钱给我!”我要买醋,煎鱼要用醋的。
“一个铜板也没剩,我喝了茶,你不知道?”
被大欢喜追逐着的两个人,把所有的钱用掉,把衬衣丢到大江,换得一条死鱼。
等到吃鱼的时候(),郎华又说:“为着册子,我请你吃鱼。”
这是我们创作的一个阶段,最前的一个阶段,册子就是划分这个阶段的东西。
8月14日,家家准备着过节的那天。我们到印刷局去,自己开始装订,装订了一整天。郎华用拳头打着背,我也感到背痛。
于是郎华跑出去叫来一部斗车,100本册子提上车去。就在夕阳中,马脖子上颠动着很响的铃子,走在回家的道上。家里,地板上摆着册子,朋友们手里拿着册子,谈论也是册子。同时关于册子出了谣言:没收啦!日本宪兵队逮捕啦!
逮捕可没有逮捕,没收是真的。送到书店去的书,没有几天就被禁止发卖了。
(作为“随笔三篇”之一,首刊在1936年6月《中学生》第66号)
萧红:剧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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