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白面孔
恐怖压到剧团的头上,陈成的白面孔在月光下更白了。这种白色使人感到事件的严重。落过秋雨的街道,脚在街石上发着“巴巴”的声音,李,郎华,我们四个人走过很长的一条街。李说:“徐志,我们那天去试演,他不是没有到吗?被捕一个礼拜了!我们还不知道……”
“不要说。在街上不要说。”我撞动她的肩头。
鬼祟的样子,郎华和陈成一队,我和李一队。假如有人走在后面,还不等那人注意我,我就先注意他,好象人人都知道我们这回事。街灯也变了颜色,其实我们没有注意到街灯,只是紧张地走着。
李和陈成是来给我们报信,听说剧团人老柏已经三天不敢回家,有密探等在他的门口,他在准备逃跑。
我们去找胖朋友,胖朋友又有什么办法?他说:“×××科里面的事情非常秘密,我不知道这事,我还没有听说。”他在屋里转着弯子。
回到家锁了门,又在收拾书箱,明知道没有什么可收拾的,但本能的要收拾。后来,也把那一些册子从过道拿到后面柈子房去。看到册子并不喜欢,反而感到累赘了!
老秦的面孔也白起来,那是在街上第二天遇见他。我们没说什么,因为郎华早已通知他这事件。
没有什么办法,逃,没有路费,逃又逃到什么地方去?不安定的生活又重新开始。从前是闹饿,刚能弄得饭吃,又闹着恐怖。好象从来未遇过的恶的传闻和事实,都在这时来到:日本宪兵队前夜捉去了谁,昨夜捉去了谁……听说昨天被捉去的人与剧团又有关系……
耳孔里塞满了这一些,()走在街上也是非常不安。在中央大街的中段,竟有这样突然的事情——郎华被一个很瘦的高个子在肩上拍了一下,就带着他走了!转弯走向横街去,郎华也一声不响地就跟他走,也好象莫名其妙地脱开我就跟他去……起先我的视线被电影院门前的人们遮断,但我并不怎样心跳,那人和郎华很密切的样子,肩贴着肩,踱过来,但一点感情也没有,又踱过去……这次走了许多工夫就没再转回来。我想这是用的什么计策吧?把他弄上圈套。
结果不是要捉他,那是他的一个熟人,多么可笑的熟人呀!太突然了!神经衰弱的人会吓出神经病来。“唉呀危险,你们剧团里人捕去了两个了……在街上他竟弄出这样一个奇特的样子来,他不断地说:“你们应该预备预备。”
“我预备什么?怕也不成,遇上算。”郎华的肩连摇也不摇地说。
这几天发生的事情极多,做编辑的朋友陵也跑掉了。汪林喝过酒的白面孔也出现在院心。她说她醉了一夜,她说陵前夜怎样送她到家门,怎样要去了她一把削瓜皮的小刀……她一面说着,一面幻想,脸也是白的。好象不好的事情都一起发生,朋友们变了样。汪林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也变了样。
只失掉了剧员徐志,剧团的事就在恐怖中不再提起了。
(此篇作为“随笔三篇”之三首刊于1936年6月《中学生》第66号)
萧红:剧团
册子带来了恐怖。黄昏时候,我们排完了剧,和剧团那些人出了“民众教育馆”,恐怖使我对于家有点不安。街灯亮起来,进院,那些人跟在我们后面。门扇,窗子,和每日一样安然地关着。我十分放心,知道家中没有来过什么恶物。
失望了,开门的钥匙由郎华带着,于是大家只好坐在窗下的楼梯口。李买的香瓜,大家就吃香瓜。
汪林照样吸着烟。她掀起纱窗帘向我们这边笑了笑。陈成把一个香瓜高举起来。
“不要。”她摇头,隔着玻璃窗说。
我一点趣味也感不到,一直到他们把公演的事情议论完,我想的事情还没停下来。我愿意他们快快去,我好收拾箱子,好象箱子里面藏着什么使我和郎华犯罪的东西。
那些人走了,郎华从床底把箱子拉出来,洋烛立在地板上,我们开始收拾了。弄了满地纸片,什么犯罪的东西也没有。但不敢,怕书页里边夹着骂“满洲国”的,或是骂什么的字迹,所以每册书都翻了一遍。一切收拾好,箱子是空空洞洞的了。一张高尔基的照片,也把它烧掉。大火炉烧得烤痛人的面孔。我烧得很快,日本宪兵就要来捉人似的。
当我们坐下来喝茶的时候,当然是十分定心了,十分有把握了。一张吸墨纸我无意地玩弄着,我把腰挺得很直,很大方的样子,我的心象被拉满的弓放了下来一般的松适。我细看红铅笔在吸墨纸上写的字,那字正是犯法的字:
——小日本子,走狗,他妈的“满洲国”……——
我连再看一遍也没有看,就送到火炉里边。
“吸墨纸啊?是吸墨纸!”郎华可惜得跺着脚。等他发觉那已开始烧起来了:“那样大一张吸墨纸你烧掉它,烧花眼了?什么都烧,看用什么!”
他过于可惜那张吸墨纸。我看他那种样子也很生气。吸墨纸重要,还是拿去开玩笑重要?
“为着一个虱子烧掉一件棉袄!”郎华骂我。“那你就不会把字剪掉?”
我哪想起来这样做!真傻,为着一块疮疤丢掉一个苹果!
我们把“满洲国”建国纪念明信片摆到桌上,那是朋友送给的,很厚的一打。还有两本上面写着“满洲国”字样的不知是什么书,连看也没有看也摆起来。桌子上面很有意思:《离骚》,《李后主词》,《石达开日记》,他当家庭教师用的小学算术教本。一本《世界各国革命史》也从桌子上抽下去,郎华说那上面载着日本怎样压迫朝鲜的历史,所以不能摆在外面。我一听说有这种重要性,马上就要去烧掉,我已经站起来了,郎华把我按下:“疯了吗?你疯了吗?”
我就一声不响了,一直到灭了灯睡下,连呼吸也不能呼吸似的。在黑暗中我把眼睛张得很大。院中的狗叫声也多起来。大门扇响得也厉害了。总之,一切能发声的东西都比起常发的声音要高,平常不会响的东西也被我新发现着,棚顶发着响,洋瓦房盖被风吹着也响,响,响……
郎华按住我的胸口……我的不会说话的胸口。铁大门震响了一下,我跳了一下。
“不要怕,我们有什么呢?什么也没有。谣传不要太认真。他妈的,哪天捉去哪天算!睡吧,睡不足,明天要头疼的……”
他按住我的胸口。好象给恶梦惊醒的孩子似的,心在母亲的手下大跳着。
有一天,到一家影戏院去试剧,散散杂杂的这一些人,从我们的小房出发。
全体都到齐,只()少了徐志,他一次也没有不到过,要试演他就不到,大家以为他病了。
很大的舞台,很漂亮的垂幕。我扮演的是一个老太婆的角色,还要我哭,还要我生病。把四个椅子拼成一张床,试一试倒下去,我的腰部触得很疼。
先试给影戏院老板看的,是郎华饰的《小偷》中的杰姆和李饰的律师夫人对话的那一幕。我是另外一个剧本,还没挨到我,大家就退出影戏院了。
因为条件不合,没能公演。大家等待机会,同时每个人发着疑问:公演不成了吧?
三个剧排了三个月,若说演不出,总有点可惜。
“关于你们册子的风声怎么样?”
“没有什么。怕狼,怕虎是不行的。这年头只得碰上什么算什么……”郎华是刚强的。
(作为“随笔三篇”之二,首刊于1936年6月《中学生》第66号)
萧红:白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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