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 拍卖家具
似乎带着伤心,我们到厨房检查一下,水壶,水桶,小锅这一些都要卖掉,但是并不是第一次检查,从想走那天起,我就跑到厨房来计算,三角二角,不知道这样计算多少回,总之一提起“走”字来便去计算,现在可真的要出卖了。
旧货商人就等在门外。
他估着价:水壶,面板,水桶,饭锅,三只饭碗,酱油瓶子,豆油瓶子,一共值五角钱。
我们没有答话,意思是不想卖了。
“五毛钱不少。你看,这锅漏啦!水桶是旧水桶,买这东西也不过几毛钱,面板这块板子,我买它没有用,饭碗也不值钱……”他一只手向上摇着,另一只手翻着摆在地上的东西,他很看不起这东西:“这还值钱?这还值钱?”
“不值钱,我也不卖。你走吧!”
“这锅漏啦!漏锅……”他的手来回地推动锅底,嘭响一声,再嘭响一声。
我怕他把锅底给弄掉下来,我很不愿意:“不卖了,你走吧!”
“你看这是废货,我买它卖不出钱来。”
我说:“天天烧饭,哪里漏呢?”
“不漏,眼看就要漏,你摸摸这锅底有多么薄?”最后,他又在小锅底上很留恋地敲了两下。
小锅第二天早晨又用它烧了一次饭吃,这是最后的一次。
我伤心,明天它就要离开我们到别人家去了!永远不会再遇见,我们的小锅。没有钱买米的时候,我们用它盛着开水来喝;有米太少的时候,就用它煮稀饭给我们吃。现在它要去了!
共患难的小锅呀()!与我们别开,伤心不伤心?
旧棉被、旧鞋和袜子,卖空了!空了……
还有一只剑,我也想着拍卖它,郎华说:
“送给我的学生吧!因为剑上刻着我的名字,卖是不方便的。”
前天,他的学生听说老师要走,哭了。
正是练武术的时候,那孩子手举着大刀,流着眼泪。
(作为“随笔两篇”之一,首刊于1936年8月1日<<文季>>月刊第1卷第3期)
萧红:欧罗巴旅馆
楼梯是那样长,好象让我顺着一条小道爬上天顶。其实只是三层楼,也实在无力了。
手扶着楼栏,努力拔着两条颤颤的,不属于我的腿,升上几步,手也开始和腿一般颤。
等我走进那个房间的时候,和受辱的孩子似的偎上床去,用袖口慢慢擦着脸。他——郎华,我的情人,那时候他还是我的情人,他问我了:“你哭了吗?”
“ 为什么哭呢?我擦的是汗呀,不是眼泪呀!”
不知是几分钟过后,我才发现这个房间是如此的白,棚顶是斜坡的棚顶,除了一张床,地下有一张桌子,一张藤椅。离开床沿用不到两步可以摸到桌子和椅子。开门时,那更方便,一张门扇躺在床上可以打开。住在这白色的小室,我好象住在幔帐中一般。
我口渴,我说:“我应该喝一点水吧!”
他要为我倒水时,他非常着慌,两条眉毛好象要连接起来,在鼻子的上端扭动了好几下:“怎样喝呢?用什么喝?”
桌子上除了一块洁白的桌布,干净得连灰尘都不存在。
我有点昏迷,躺在床上听他和茶房在过道说了些时,又听到门响,他来到床边。我想他一定举着杯子在床边,却不,他的手两面却分张着:
“用什么喝?可以吧?用脸盆来喝吧!”
他去拿藤椅上放着才带来的脸盆时,毛巾下面刷牙缸被他发现,于是拿着刷牙缸走去。
旅馆的过道是那样寂静,我听他踏着地板来了。
正在喝着水,一只手指抵在白床单上,我用发颤的手指抚来抚去。他说:
“你躺下吧!太累了。”
我躺下也是用手指抚来抚去,床单有突起的花纹,并且白得有些闪我的眼睛,心想: 不错的,自己正是没有床单。我心想的话他却说出了!
“我想我们是要睡空床板的,现在连枕头都有。”说着,他拍打我枕在头下的枕头。
“咯咯——”有人打门,进来一个高大的俄国女茶房,身后又进来一个中国茶房:
“也租铺盖吗?”
“租的。”
“五角钱一天。”
“不租。”“不租。”我也说不租,郎华也说不租。
那女人动手去收拾:软枕,床单,就连桌布她也从桌子扯下去。床单夹 在她的腋下。一切都夹在她的腋下。一秒钟,这洁白的小室跟随她花色的包头巾一同消失去。我虽然是腿颤,虽然肚子饿得那样空,我也要站起来,打开柳条箱去拿自己的被子。小室被劫了一样,床上一张肿胀的草褥赤现在那里,破木桌一些黑点和白圈显露出来,大藤椅也好象跟着变了颜色。
晚饭以前,我们就在草褥上吻着抱着过的。
晚饭就在桌子上摆着,黑“列巴”和白盐。
晚饭以后,事件就开始了:
开门进来三四个人,黑衣裳,挂着枪,挂着刀。进来先拿住郎华的两臂,他正赤着
胸膛在洗脸,两手还是湿着。他们那些人,把箱子弄开,翻扬了一阵:
“旅馆报告你带枪,没带吗?”那个挂刀的人问。随后那人在床下扒得了一个长纸
卷,里面卷的是一支剑。他打开,抖着剑柄的红穗头:
“你哪里来的这个?”
停在门口那个去报告的俄国管事,挥着手,急得涨红了脸。
警察要带郎华到局子里去。他也预备跟他们去,嘴里不住地说:“为什么单独用这
种方式检查我?妨碍我?”
最后警察温和下来,他的两臂被放开,可是他忘记了穿衣裳,他湿水的手也干了。
原因日间那白俄来取房钱,一日两元,一月60元。我们只有五元钱。马车钱来时去
掉五角。那白俄说:
“你的房钱,给!”他好象知道我们没有钱似的,他好象是很着忙,怕是我们跑走
一样。他拿到手中两元票子又说:“60元一月,明天给!”原来包租一月30元,为了松
花江涨水才有这样的房价。如此,他摇手瞪眼地说:“你的明天搬走,你的明天走!”
郎华说:“不走,不走……”
“不走不行,我是经理。”
郎华从床下取出剑来,指着白俄:
“你快给我走开,不然,我宰了你。”
他慌张着跑出去了,去报告警察,说我们带着凶器,其实剑裹在纸里,那人以为是
大枪,而不知()是一支剑。
结果警察带剑走了,他说:“日本宪兵若是发现你有剑,那你非吃亏不可,了不得
的,说你是大刀会。我替你寄存一夜,明天你来取。”
警察走了以后,闭了灯,锁上门,街灯的光亮从小窗口跑下来,凄凄淡淡的,我们
睡了。在睡中不住想:警察是中国人,倒比日本宪兵强得多啊!
天明了,是第二天,从朋友处被逐出来是第二天了。
(首发于1936年7月1日《文学季刊》第1卷第2期)
萧红:拍卖家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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