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牙粉医病法
池田的袍子非常可笑,那么厚,那么圆,那么胖,而后又穿了一件单的短外套,那外套是工作服的样式,而且比袍子更宽。她说:
“这多么奇怪!”
我说:“这还不算奇怪,最奇怪的是你再穿了那件灰布的棉外套,街上的人看了不知要说你是做什么的,看袍子象太太小姐,看外套象军人。”因为那棉外套是她借来的,是军用的衣服。她又穿了中国的长棉裤,又穿了中国的软底鞋。因为她是日本人,穿了道地的中国衣裳,是有点可笑。
“那就说你是从前线上退下来的好啦!并且说受了点伤。现在还没有完全好,所以穿了这样宽的衣裳。”
她笑了:“是的,是……就说日本兵在这边用刺刀刺了一个洞……”
她假装用刺刀在手腕上刺了一个洞的样子。
“刺了一个洞,又怎样呢?”我问。
“刺了一个洞而后一吹,就把人吹胖啦。”她又说:“中国老百姓,一定相信。因为一切坏事,一切奇怪的事,日本人都做得出来。”
就象小孩子说的怪话一样,她自己也笑,我也笑。她笑得连杯子都举不起来的样子。我和她是在吃茶。
“你觉得奇怪吗?这是没有的事吗?我的弟弟就被吹过……”
她一听我这话,笑得用了手巾揩着眼睛:
“怎么!怎么!”
“真的,真被吹过……”我这故事不能开展下去,她在不住地笑,笑得咳嗽起来。
“你听我告诉你,那是在肚子上,可不是象你说的在手上……用一个一手指长,一分粗的玻璃管,这玻璃管就从肚脐下边一寸的地方刺进去。玻璃管连着一条好几尺长的胶皮管,胶皮管的另一头有一个茶杯一般大的漏斗,从那个漏斗吹进一壶冷水去,后来死啦。”
“被吹死啦……”很不容易抑止的大笑,她又开始了。
其实是从漏斗把冷水灌进去的,因为肚子渐渐的大起来,看去好象是被气吹起来的一样。
我费了很大工夫给她解说:“我的弟弟患的是黑死病,并且全个县城都在死亡的恐怖中。那是一种特别的治法,在医学上这种灌水法并不存在。”我又告诉她,我写《生死场》的时候把这段写上,看了都莫明其妙,鲁迅先生是研究过医学的。他说:
“在医学上可没有这样治疗法。”
既然这样说,我就更奇怪了,鲁迅先生研究过医学是真的,我的弟弟被冷水灌死了也是真的。
我又告诉池田,说那医生是天主教堂的医生,是英国人。
“你觉得外国人可靠的,那不对,中国真是殖民地,他们跑到中国来试验来啦,你想肚子灌冷水,那怎么可以?帝国主义除了枪刀之外,他们还作老百姓所看不见的……他们把中国人就看成他们试验室里的动物一样。三百个人通通用一样方法治疗,其中死了一百五,活了一百五,或是活了一百死了二百,也或者通通死掉啦!这个他们不管,他们把中国人看成动物一样,……在他们自己的国家里,随便试验是不成的呀!”
我想,这也许吧!我的弟弟或者就是被试验死的。她的话,相信是相信了,因为她不懂得医学,所以我相信得并不十分确切。
“我告诉过你,我的()父亲是军医,他到满洲去的时候,关于他在中国治病,写了很多日记。上边有德文,我在学德文时,我就拿他的日记看,上面写着关于黑死病,到满洲去试试看,用各种的药,用各种的方法试试看。”
“你想!这不是真的吗?还有啊!我父亲的朋友,每天到我们家来打麻将,他说:到中国去治病很不费事,因为中国人有很多的他们还没有吃过药,所以吃一点药无论什么病都治,给他们一点牙粉吃,头痛也好啦,肚子痛也好啦……”
这真是奇事,我从未听说过,怎么我们中国人是常常吃牙粉的吗?
又从吃牙粉谈到吃人肉,日本兵杀死老百姓或士兵,用火烤着吃了的故事,报纸上常常看见。这个我也相信。池田说:“日本兵吃女人的肉是可能,他们把中国女人奸污之后,用刺刀杀死,一看女人的肉很白,很漂亮,用刺刀切下一块来,一定是几个人开玩笑,用火烤着吃一吃,因为他们今天活着,明天活不活着他们不知道,将来什么时候回家也不知道,是一种变态心理,……老百姓大概是他们不吃,那很脏的,皮肤也是黑的……而且每天要杀死很多……”
关于日本兵吃人肉的故事,我也相信了。就象中国人相信外国医生比中国医生好一样。
池田是生在帝国主义的家庭里,所以她懂得他们比我们懂得的更多。我们一走出那个吃茶店,玻璃窗子前面坐着的两个小孩,正在唱着:“杀掉鬼子们的头……”其实鬼子真正厉害的地方他们还不知道呢!
1939.1.3 重庆
萧红:我之读世界语
我一见到懂世界语的朋友们,我总向他们发出几个难题,而这几个难题又总是同样的。
当我第一次走进上海世界语协会的时候,我的希望很高。我打算在一年之内,我要翻译关于文学的书籍,在半年之内我能够读报纸。偏偏第一课没有上,只是教世界语的那位先生把世界语讲解了一番。听他这一讲我更胆壮了。他说每一个名词的尾音是“O”,每一个形容词的尾音是“a”……还有动词的尾音是什么,还有每一个单字的重音在最末的第二个母音上。而后读一读字母就下课了。
我想照他这样说还用得着半年吗?三个月我就要看短篇小说的。那天我就在世界语协会买了一本《小彼得》出来,而别人有用世界语说着“再见!”我一听也就会了,真是没有什么难。第二天我也就用世界语说着“再见!”
现在算起,这“再见”已经说了三四年了,奇怪的是并没有比再见更会说一句完整的话。这次在青年会开纪念柴门史诞辰八十周年纪念的时候,钟宪民先生给每个人带来一本《东方呼声》,若不是旁边注着中国字,我那里看得懂这刊物叫什么名字呢?但是按照着世界语的名字读出来我竟不能够,可见我连字母都忘了。
我为什么没有接着()学呢?说起来可笑得很,就因为每一个名词的字尾都是“O”,形容词的字尾都是“a”,里总有几个“O”和“a”的若连着说起来,就只听得“OO”“aa”,因为一OOaa就不好听,一不好听,我就不学了。
起初这理由我还不敢公开提出来,怕人家笑,但凡是下雨天我就不去世界语协会,后来连刮风我也不去,再后来就根本不去。那本《小彼得》总算勉勉强强读完了,一读完它就安安然然的不知睡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一见到懂世界语的朋友们所提出来的难题,就是关于这“OOaa”这理由怎么能够成立呢?完全是一种怕困难的假词。
世界语虽然容易,但也不能够容易得一读就可以会的呀!大家都说:为什么学世界语的人不少而能够读书能讲话的却不多呢?就是把它看得太容易的缘故。
初学的世界语者们!要把它看得稍微难一点。
(署名萧红,刊于1938年12月29日重庆《新华日报》)
萧红:牙粉医病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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