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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红:放火者

ID:61188

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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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红:放火者

  从5月1号那天起,重庆就动了,在这个月份里,我们要纪念好几个日子,所以街上有多少人在游行,他们还准备着在夜里火炬游行。街上的人带着民族的信心,排成大队行列沉静地走着。

  “五三”的中午日本飞机26架飞到重庆的上空,在人口最稠密的街道上投下燃烧弹和炸弹,那一天就有三条街起了带着硫磺气的火焰。

  “五四”的那天,日本飞机又带了多量的炸弹,投到他们上次没有完全毁掉的街上和上次没可能毁掉的街道上。

  大火的10天以后,那些断墙之下,瓦砾堆中仍冒着烟。人们走在街上用手帕掩着鼻子或者挂着口罩,因为有一种奇怪的气味满街散布着。那怪味并不十分浓厚,但随时都觉得吸得到。似乎每人都用过于细微的嗅觉存心嗅到那说不出的气味似的,就在10天以后发掘的人们,还在深厚的灰烬里寻出尸体来。断墙笔直的站着,在一群瓦砾当中,只有它那么高而又那么完整。设法拆掉它,拉倒它,但它站得非常。段牌坊就站着这断墙,很远就可以听到几十人在喊着,好象拉着帆船的纤绳,又象抬着重物。

  “唉呀……喔呵……唉呀……喔呵……”

  走近了看到那里站着一队兵士,穿着绿色的衣裳,腰间挂着他们喝水的瓷杯,他们像出发到前线上去差不多。但他们手里挽着绳子的另一端系在离他们很远的单独的五六丈高站着一动也不动的那断墙处。他们喊着一起拉它不倒,连歪斜也不歪斜,它坚强地站着。步行的人停下了,车子走慢了,走过去的人回头了,用一种坚强的眼光,人们看住了它。

  被那声音招引着,我也回过头去看它,可是它不倒,连动也不动。我就看到了这大瓦场的近边,那高坡上仍旧站着被烤干了的小树。有谁能够认得出那是什么树,完全脱掉了叶子,并且变了颜色,好象是用赭色的石头雕成的。靠着小树那一排房子窗上的玻璃掉了,只有三五块碎片,在夕阳中闪着金光。走廊的门开着,一切可以看得到,门帘扯掉了,墙上的镜框在斜垂着。显然在不久之前,他们是在这儿好好地生活着,那墙壁日历上还露着四号的“四”字。

  街道是哑默的,一切店铺关了门,在黑大的门扇上贴着白帖或红帖,上面坐着一个苍白着脸色的恐吓的人,用水盆子在洗刷着弄脏了的胶皮鞋、汗背心……毛巾之类,这些东西是从火中抢救出来的。

  被炸过了的街道,飞尘卷着白沫扫着稀少的行人,行人挂着口罩,或用帕子掩着鼻子。街是哑然的,许多人生存的街毁掉了,生活秩序被破坏了,饭馆关起了门。

  大瓦砾场一个接着一个,前边是一群人在拉着断墙,这使人一看上去就要低了头。无论你心胸怎样宽大,但你的心不能不跳,因为那摆在你面前的是荒凉的,是横遭不测的,千百个母亲和小孩子是吼叫着的,哭号着的,他们嫩弱的在火里边挣扎着,生命和火在斗争。但最后生命给谋杀了。那曾经狂喊过的母亲的嘴,曾经乱舞过的父亲的胳膊,曾经发疯对着火的祖母的眼睛,曾经依然偎在妈妈怀里吃乳的婴儿,这些最后都被火给杀死了。孩子和母亲,祖父和孙儿,猫和狗,都同他们凉台上的花盆一道倒在火里了。这倒下来的全家,他们没有一个是战斗员。

  白洋铁壶成串地仍在那烧了一半的房子里挂着,显然是一家洋铁制器店被毁了。洋铁店的后边,单独一座三楼三底的房子站着,它两边都倒下去了,只有它还歪歪趔趔的支持着,楼梯分做好几段自己躺下去了,横睡在楼脚上。窗子整张的没有了,门扇也看不见了,墙壁穿着大洞,像被打破了腹部的人那样可怕的奇怪的站着。但那摆在二楼的木床,仍旧摆着,白色的床单还随着风飘着那只巾角,就在这20个方丈大的火场上同时也有绳子在拉着一道断墙。

  就在这火场的气味还没有停息,瓦砾还会烫手的时候,坐着飞机放火的日本人又要来了,这一天是5月12号。

  警报的笛子到处叫起,不论大街或深巷,不论听得到的听不到的,不论加以防备的或是没有知觉的都卷在这声浪里了。

  那拉不倒的断墙也放手了,前一刻在街上走着的那一些行人,现在狂乱了,发疯了,开始跑了,开始喘着,还有拉着孩子的,还有拉着女人的,还有脸色变白的。街上像来了狂风一样,尘土都被这惊慌的人群带着声响卷起来了,沿街响着关窗和锁门的声音,街上什么也看不到,只看到跑。我想疯狂的日本法西斯刽子手们若看见这一刻的时候,他们一定会满足的吧,他们是何等可以骄傲呵,他们可以看见……

  十几分钟之后,都安定下来了,该进防空洞的进去了,躲在墙根下的躲稳了。第二次警报(紧急警报)发了。

  听得到一点声音,而越听越大。我就坐在公园石阶铁狮子附近,这铁狮子旁边坐着好几个老头,大概他们没有气力挤进防空洞去,而又跑也跑不远的缘故。

  飞机的响声大起来,就有一个老头招呼着我:

  “这边……到铁狮子下边来……”这话他并没有说,我想他是这个意思,因为他向我招手。

  为了呼应他的亲切我去了,蹲在他的旁边。后边高坡上的树,那树叶遮着头顶的天空,致使想看飞机不大方便,但在树叶的空间看到飞机了,六架,六架。飞来飞去的总是六架,不知道为什么高射炮也未发,也不投弹。

  穿蓝布衣裳的老头问我:“看见了吗?几架?”

  我说:“六架”。

  “向我们这边飞……”

  “不,离我们很远。”

  我说瞎话,我知道他很害怕,因为他刚说过了:“我们坐在这儿的都是善人,看面色没有做过恶事,我们良心都是正的……死不了的。”

  大批的飞机在头上飞过了,那里三架三架的集着小堆,这些小堆在空中横排着,飞得不算顶高,一共40几架。高射炮一串一串的发着,红色和黄色的火球象一条长绳似的扯在公园的上空。

  那老头向着另外的()人而又向我说:

  “看面色,我们都是没有做过恶的人,不带恶象,我们不会死……”

  说着他就伏在地上了,他看不见飞机,他说他老了。大概他只能看见高射炮的连串的火球。飞机象是低飞了似的,那声音沉重了,压下来了。守卫的宪兵喊了一声口令:“卧倒。”他自己也就挂着枪伏在水池子旁边了。四边的火光蹿起来,有沉重的爆击声,人们看见半天是红光。

  公园在这一天并没有落弹。在两个钟头之后,我们离开公园的铁狮子,那个老头悲惨的向我点头,而且和我说了很多话。

  下一次,5月25号那天,中央公园便炸了。水池子旁边连铁狮子都被炸碎了。在弹花飞溅时,那是混合着人的肢体,人的血,人的脑浆。这小小的公园,死了多少人?我不愿说出它的数目来,但我必须说出它的数目来:死伤×××人,而重庆在这一天,有多少人从此不会听见解除警报的声音了……

  (该篇作于1939年6月19日,题名为《轰炸前后》,先后发表在是年7月《文摘》(战时旬刊)第51、52、53合刊号和8月20日出版的《风》第8期上,经作者修改后,改为《放火者》,收录在《萧红散文》里。)

  萧红:林小二

  在一个有太阳的日子,我的窗前有一个小孩在弯着腰大声地喘着气。

  我是在房后站着,随便看着地上的野草在晒太阳。山上的晴天是难得的,为着使屋子也得到干燥的空气,所以门是开着。接着就听到或者是草把,或者是刷子,或者是一只有弹性的尾巴,沙沙的在地上拍着,越听到拍的声音越真切,就像已经在我的房间的地板上拍着一样。我从后窗子再经过开着的门隔着屋子看过去,看到了一个小孩手里拿着扫帚在弯着腰大声的喘着气。

  而他正用扫帚尖扫在我的门前土坪上,那不象是扫,而是用扫帚尖在拍打。

  我心里想,这是什么事情呢?保育院的小朋友们从来不到这边做这样的事情。我想去问一问,我心里起着一种亲切的情感对那孩子。刚要开口又感到特别生疏了,因为我们住的根本并不挨近,而且仿佛很远,他们很少时候走来的。我和他们的生疏是一向生疏下来的,虽然每天听着他们升旗降旗的歌声,或是看着他们放在空中的风筝。

  那孩子在小房的长廊上扫了很久很久。我站在离他远一点的地方看着他。他比那扫地的扫帚高不了多少,所以是用两只手把着扫帚,他的扫帚尖所触过的地方,想要有一个黑点留下也不可能。他是一边扫一边玩,我看他把一小块粘在水门汀走廊上的泥土,用鞋底擦着,没有擦起来,又用手指甲掀着,等掀掉了那块泥土,又抡起扫帚来好像抡着鞭子一样的把那块掉的泥土抽了一顿,同时嘴里边还念叨了些什么。走廊上靠着一张竹床,他把竹床的后边扫了。完了又去移动那只水桶,把小脸孔都累红了。

  这时,院里的一位先生到这边来,当她一走下那高坡,她就用一种响而愉快的声音呼唤着他:

  “林小二!……林小二在这里做什么?……”

  这孩子的名字叫林小二。

  “啊!就是那个……林小二吗?”

  那位衣襟上挂着圆牌子的先生说:

  “是的……他是我们院里的小名人,外宾来访也访问他。他是流浪儿,在汉口流浪了几年的。是退却之前才从汉口带出来的。他从前是个小叫化,到院里来就都改了,比别的小朋友更好。”

  接着她就问他:“谁叫你来扫的呀?哪个叫你扫地?”

  那孩子没有回答,摇摇头。我也随着走到他旁边去。

  “你几岁,小朋友?”

  他也不回答我,他笑了,一排小牙齿露了出来。那位先生代他说是11岁了。

  关于林小二,是在不久前我才听说的。他是汉口街头的小叫化,已经两三年就是小叫化了。他不知道父亲母亲是谁,他不知道他姓什么,他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是从哪里来的。他没有名,没有姓,没有父亲母亲。林小二,就是林小二。人家问:“你姓什么?”他摇摇头。人家问:“你就是林小二吗?”他点点头。

  从汉口刚来到重庆时,这些小朋友们住在重庆,林小二在夜里把所有的自来水龙头都放开了,楼上楼下都湿了……又有一次,自来水龙头不知谁偷着打开的,林小二走到楼上,看见了,便安安静静地,一个一个关起来。而后,到先生那儿去报告,说这次不是他开的了。

  现在林小二在房头上站着,高高的土丘在他的旁边,他弯下腰去,一颗一颗地拾着地上的黄土块。那些土块是院里的别的一些小朋友玩着抛下来的,而他一块一块的从房子的临近拾开。一边拾着,他的嘴里一边念叨什么似的自己说着话,他带着非常安闲而寂寞的样子。

  我站在很远的地方看着他,他拾完了之后就停在我的后窗子的外边,像一个大人似的在看风景。那山上隔着很远很远的偶尔长着一棵树,那山上的房屋,要努力去寻找才能够看见一个,因为绿色的菜田过于不整齐的缘故,大块小块割据着山坡,所以山坡上的人家像大块的石头似的,不容易被人注意而混扰在石头之间了。山下则是一片水田,水田明亮得和镜子似的,假若有人掉在田里,就像不会游泳的人沉在游泳池一样,在感觉上那水田简直和小湖一样了。田上看不见收拾苗草的农人,落雨的黄昏和起()雾的早晨,水田通通是自己睡在山边上,一切是寂静的,晴天和阴天都是一样的寂静。只有山下那条发白的公路,每隔几分钟,就要有汽车从那上面跑过。车子从看得见的地方跑来,就带着轰轰的响声,有时竟以为是飞机从头上飞过。山中和平原不同,震动的响声特别大,车子就跑在山的夹缝中。若遇着成串地运着军用品的大汽车,就把左近的所有的山都震鸣了,而保育院里的小朋友们常常听着,他们的欢呼,他们叫着,而数着车子的数目,10辆20辆常常经过,都是黄昏以后的时候。林小二仿佛也可以完全辨认出这些感觉似的在那儿努力地辨认着。林小二若伸出两手来,他的左手将指出这条公路重庆的终点;而右手就要指出到成都去的方向罢。但是林小二只把眼睛看到墙根上,或是小土坡上,他很寂寞的自己在玩着,嘴里仍旧念叨着什么似的在说话。他的小天地,就他周围1丈远,仿佛他向来不想走上那公路的样子。

  他发现了有人在远处看着他,他就跑了,很害羞的样子跑掉的。

  我又见他,就是第二次看见他,是一个雨天。一个比他高的小朋友,从石阶上一磴一磴的把他抱下来。这小叫化子有了朋友了,接受了爱护了。他是怎样一定会长得健壮而明朗的呀……他一定的,我想起班台来耶夫的《表》。

  1939 年春,歌乐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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