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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红:茶食店

ID:61187

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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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红:茶食店

  黄桷树镇上开了两家茶食店,一家先开的,另一家稍稍晚了两天。第一家的买卖不怎样好,因为那吃饭用的刀叉虽然还是闪光闪亮的外来品,但是别的玩艺不怎样全,就是说比方装胡椒粉那种小瓷狗之类都没有,酱油瓶是到临用的时候,从这张桌又拿到那张桌的乱拿。墙上甚么画也没有,只有一张好似从糖盒子上掀下来的花纸似的那么一张外国美人图,有一尺长不到半尺宽那么大,就用一个图钉钉在墙上的,其余这屋里的装饰还有一棵大芭蕉。

  这芭蕉第一天是绿的,第二天是黄的,第三天就腐烂了。

  吃饭的人,第一天彼此说“还不错”,第二天就说苍蝇太多了一点,又过了一两天,人们就对着那白盘子里炸着的两块茄子,翻来覆去的看,用刀尖割一下,用叉子去叉一下。

  “这是甚么东西呢,两块茄子,两块洋山芋,这也算是一个菜吗?就这玩艺也要四角五分钱?真是天晓得。”

  这西餐馆只开了三五日,镇上的人都感到不大满意了。

  这二家一开,那些镇上的从城里躲轰炸而来住在此地的人和一些设在这镇上学校或别的办公厅的一些职员,当天的晚饭就在这里吃的。

  盘子、碗、桌布、茶杯、糖罐、酱醋瓶、连装烟灰的瓷碟,都聚了三四个人在那里抢着看,……这家与那家的确不同,是里外两间屋,厨房在甚么地方,使人看不见,煎菜的油烟也闻不到,墙上挂着两张画像是老板自己画的,看起来老板颇懂艺术……并且刚一开业,就开了留声机,这留声机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听过了。从“五四”轰炸起,人们来到了这镇上,过的就是乡下人的生活。这回一听好象这留声机非常好,唱片也好象是全新的,声音特别清楚。

  一个汤上来了,“不错,真是味道……”

  第二个是猪排,这猪排和木片似的,有的人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要对这猪排讲点坏话。可是那唱着的是一个外国歌,很愉快,那调子带了不少高低的转弯,好象从来也未听过似的那样好听,所以便对这硬的味道也没有的猪排,大家也就吃下去了。

  奶油和冰淇淋似的,又甜又凉,涂在面包上,很有一种清凉的气味,好象涂的是果子酱;那面包拿在手里不用动手去撕就往下掉着碎末,象用锯末做的似的。大概是和利华药皂放在一起运来的,但也还好吃,因为它终究是面包,终究不是别的甚么馒头之类呀!

  坐在这茶食店的里间里,那张长桌一端上的主人,从小白盘子里拿起帐单看了一看。

  共统请了八位客人,才八块多钱。

  “这不多。”他说,从口袋里取出十元票子来。

  别人把眼睛转过去,也说:

  “这不多……不算贵。”

  临出来时,推()开门,还有一个顶愿意对甚么东西都估价的,还回头看了看那摆在门口的痰盂。他说:“这家到底不错,就这一只痰盂吧,也要十几块钱。”(其实就是上海卖八角钱一个的)

  这一次晚餐,一个主人和他的七八个客人都没吃饱,但彼此都不发表,都说:

  “明天见,明天见。”

  他们大家各自走散开了,一边走着一边有人从喉管往上冲着利华皂的气味,但是他们想:“这不贵的,这倒不是西餐吗!”而且那屋子多么像个西餐的样子,墙上有两张外国画,还有瓷痰盂,还有玻璃杯,那先开的那家还成吗?还像样子吗?那买卖还成吗?

  他们脑筋闹得很忙乱回家去了。

  (署名萧红,刊于1939年10月2日香港《星岛日报》副刊《星座》第419号)

  萧红:放火者

  从5月1号那天起,重庆就动了,在这个月份里,我们要纪念好几个日子,所以街上有多少人在游行,他们还准备着在夜里火炬游行。街上的人带着民族的信心,排成大队行列沉静地走着。

  “五三”的中午日本飞机26架飞到重庆的上空,在人口最稠密的街道上投下燃烧弹和炸弹,那一天就有三条街起了带着硫磺气的火焰。

  “五四”的那天,日本飞机又带了多量的炸弹,投到他们上次没有完全毁掉的街上和上次没可能毁掉的街道上。

  大火的10天以后,那些断墙之下,瓦砾堆中仍冒着烟。人们走在街上用手帕掩着鼻子或者挂着口罩,因为有一种奇怪的气味满街散布着。那怪味并不十分浓厚,但随时都觉得吸得到。似乎每人都用过于细微的嗅觉存心嗅到那说不出的气味似的,就在10天以后发掘的人们,还在深厚的灰烬里寻出尸体来。断墙笔直的站着,在一群瓦砾当中,只有它那么高而又那么完整。设法拆掉它,拉倒它,但它站得非常。段牌坊就站着这断墙,很远就可以听到几十人在喊着,好象拉着帆船的纤绳,又象抬着重物。

  “唉呀……喔呵……唉呀……喔呵……”

  走近了看到那里站着一队兵士,穿着绿色的衣裳,腰间挂着他们喝水的瓷杯,他们像出发到前线上去差不多。但他们手里挽着绳子的另一端系在离他们很远的单独的五六丈高站着一动也不动的那断墙处。他们喊着一起拉它不倒,连歪斜也不歪斜,它坚强地站着。步行的人停下了,车子走慢了,走过去的人回头了,用一种坚强的眼光,人们看住了它。

  被那声音招引着,我也回过头去看它,可是它不倒,连动也不动。我就看到了这大瓦场的近边,那高坡上仍旧站着被烤干了的小树。有谁能够认得出那是什么树,完全脱掉了叶子,并且变了颜色,好象是用赭色的石头雕成的。靠着小树那一排房子窗上的玻璃掉了,只有三五块碎片,在夕阳中闪着金光。走廊的门开着,一切可以看得到,门帘扯掉了,墙上的镜框在斜垂着。显然在不久之前,他们是在这儿好好地生活着,那墙壁日历上还露着四号的“四”字。

  街道是哑默的,一切店铺关了门,在黑大的门扇上贴着白帖或红帖,上面坐着一个苍白着脸色的恐吓的人,用水盆子在洗刷着弄脏了的胶皮鞋、汗背心……毛巾之类,这些东西是从火中抢救出来的。

  被炸过了的街道,飞尘卷着白沫扫着稀少的行人,行人挂着口罩,或用帕子掩着鼻子。街是哑然的,许多人生存的街毁掉了,生活秩序被破坏了,饭馆关起了门。

  大瓦砾场一个接着一个,前边是一群人在拉着断墙,这使人一看上去就要低了头。无论你心胸怎样宽大,但你的心不能不跳,因为那摆在你面前的是荒凉的,是横遭不测的,千百个母亲和小孩子是吼叫着的,哭号着的,他们嫩弱的在火里边挣扎着,生命和火在斗争。但最后生命给谋杀了。那曾经狂喊过的母亲的嘴,曾经乱舞过的父亲的胳膊,曾经发疯对着火的祖母的眼睛,曾经依然偎在妈妈怀里吃乳的婴儿,这些最后都被火给杀死了。孩子和母亲,祖父和孙儿,猫和狗,都同他们凉台上的花盆一道倒在火里了。这倒下来的全家,他们没有一个是战斗员。

  白洋铁壶成串地仍在那烧了一半的房子里挂着,显然是一家洋铁制器店被毁了。洋铁店的后边,单独一座三楼三底的房子站着,它两边都倒下去了,只有它还歪歪趔趔的支持着,楼梯分做好几段自己躺下去了,横睡在楼脚上。窗子整张的没有了,门扇也看不见了,墙壁穿着大洞,像被打破了腹部的人那样可怕的奇怪的站着。但那摆在二楼的木床,仍旧摆着,白色的床单还随着风飘着那只巾角,就在这20个方丈大的火场上同时也有绳子在拉着一道断墙。

  就在这火场的气味还没有停息,瓦砾还会烫手的时候,坐着飞机放火的日本人又要来了,这一天是5月12号。

  警报的笛子到处叫起,不论大街或深巷,不论听得到的听不到的,不论加以防备的或是没有知觉的都卷在这声浪里了。

  那拉不倒的断墙也放手了,前一刻在街上走着的那一些行人,现在狂乱了,发疯了,开始跑了,开始喘着,还有拉着孩子的,还有拉着女人的,还有脸色变白的。街上像来了狂风一样,尘土都被这惊慌的人群带着声响卷起来了,沿街响着关窗和锁门的声音,街上什么也看不到,只看到跑。我想疯狂的日本法西斯刽子手们若看见这一刻的时候,他们一定会满足的吧,他们是何等可以骄傲呵,他们可以看见……

  十几分钟之后,都安定下来了,该进防空洞的进去了,躲在墙根下的躲稳了。第二次警报(紧急警报)发了。

  听得到一点声音,而越听越大。我就坐在公园石阶铁狮子附近,这铁狮子旁边坐着好几个老头,大概他们没有气力挤进防空洞去,而又跑也跑不远的缘故。

  飞机的响声大起来,就有一个老头招呼着我:

  “这边……到铁狮子下边来……”这话他并没有说,我想他是这个意思,因为他向我招手。

  为了呼应他的亲切我去了,蹲在他的旁边。后边高坡上的树,那树叶遮着头顶的天空,致使想看飞机不大方便,但在树叶的空间看到飞机了,六架,六架。飞来飞去的总是六架,不知道为什么高射炮也未发,也不投弹。

  穿蓝布衣裳的老头问我:“看见了吗?几架?”

  我说:“六架”。

  “向我们这边飞……”

  “不,离我们很远。”

  我说瞎话,我知道他很害怕,因为他刚说过了:“我们坐在这儿的都是善人,看面色没有做过恶事,我们良心都是正的……死不了的。”

  大批的飞机在头上飞过了,那里三架三架的集着小堆,这些小堆在空中横排着,飞得不算顶高,一共40几架。高射炮一串一串的发着,红色和黄色的火球象一条长绳似的扯在公园的上空。

  那老头向着另外的()人而又向我说:

  “看面色,我们都是没有做过恶的人,不带恶象,我们不会死……”

  说着他就伏在地上了,他看不见飞机,他说他老了。大概他只能看见高射炮的连串的火球。飞机象是低飞了似的,那声音沉重了,压下来了。守卫的宪兵喊了一声口令:“卧倒。”他自己也就挂着枪伏在水池子旁边了。四边的火光蹿起来,有沉重的爆击声,人们看见半天是红光。

  公园在这一天并没有落弹。在两个钟头之后,我们离开公园的铁狮子,那个老头悲惨的向我点头,而且和我说了很多话。

  下一次,5月25号那天,中央公园便炸了。水池子旁边连铁狮子都被炸碎了。在弹花飞溅时,那是混合着人的肢体,人的血,人的脑浆。这小小的公园,死了多少人?我不愿说出它的数目来,但我必须说出它的数目来:死伤×××人,而重庆在这一天,有多少人从此不会听见解除警报的声音了……

  (该篇作于1939年6月19日,题名为《轰炸前后》,先后发表在是年7月《文摘》(战时旬刊)第51、52、53合刊号和8月20日出版的《风》第8期上,经作者修改后,改为《放火者》,收录在《萧红散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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