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秋收的一天
夜晚刮了风,被窝怎么也盖不严,破了的窗户纸吹得沙沙地响,等不到天亮,人醒在炕上了。睡在山底下十四号房间里的薇底,本来一到四五点钟就睡不着了的,今晚似乎醒得更早了。听了听靠在她左边睡着的管玉,跟她往常一样,不管你什么时候醒,她总是呼噜呼噜地睡得香甜得很。她是不到吹起床号不醒的,甚至连号音也听不到,要同学叫着她才肯醒的时候也有。薇底于是转过身去,蜷着,缩着头,闭紧了眼,心里想着:“睡吧!睡吧!明天要上山了呢!”可是慢慢倒更清醒了似的,朦朦胧胧地回忆到上午的秋收动员大会,实际却是很清楚地呈现在眼前。“为什么大家那么兴奋而愉快呢?”她一面怀疑地问着,那些动人的场景和演说词,便像银幕一般地连续映了出来。自从柳润波用朗诵诗似的演说向全体同学挑战,那些被刺激了的青年的心谁也忍不住不响亮地给他以回答。小干部(指小组长)们更忙了起来,重新在他的小组里征求新的意见,以便提出更高的目标作为竞赛条件。要不是主席善于主持会场,将讨论中心移到组织和技术上去,那会议不知要延长到多久了。自然,薇底没有感觉到自己在大会上也曾如何地激动和昂奋。她的身体不算怎么好,神经和心脏都有一点衰弱,每一上山便气喘头晕心跳,但这次她决定参加重劳动。她的小干部和生产分会的分队长都劝她,要她留在学校里编《秋收小报》,可是仍抵不过她的执拗。每一回忆到以往的心情(锄草时她是做轻劳动的),就觉得难受。近来身体已经强健得多,并且也想借此机会锻炼一下,所以她很高兴地做了一些准备上山的工作。所谓准备也就是除了修理一双好走路的鞋子之外,还在头天送走了来看她的孩子,和睡得早一点而已。这也就是说她不敢在吹了熄灯号之后还延捱一会儿,思索什么问题了。然而不到月亮下山她便醒了,翻来覆去都睡不熟。该是多倒霉的事啊!
睡在她右边的刘素,患着厉害的神经衰弱,常常失眠的,听到她的转侧,便轻轻地问道:“薇底:你睡不着吗?”
“唔,没有什么。”她不想多说话,她的确还希望睡一会。
刘素因为这次仍不能上山,眼看着过去一道做轻劳动工作的同志,都意气扬扬地答应别人:“没有关系,我做得了。”或是骄傲地直爽地告诉别人:“我这次参加重劳动了。我要上山了。”现在只有她还要留在学校。虽说她并不是完全不劳动,大约要做点厨房里的工作。虽说同志们都很体谅她,安慰她,可是她能大声地告诉人“我是留在厨房里的”么?她总觉得苦闷,时时想找人倾吐。她同薇底并不同组,但因为睡在一块,有时总交换一些谈话,虽说两人并没有什么深厚的友谊,彼此之间的印象似乎还不坏的。尤其刘素认为薇底是一个非常能了解人和体谅人的,不管她外表看来是一个不细心,不大管别人闲事的样子。可是现在薇底却让她失望了,薇底显得很冷淡,她虽不怪她,却感到异常地寂寞。
这时月亮下去了,窗户外边显得一片黑。可是从很远的地方,这里那里的,一些没有调子的号音,透过辽阔的原野,四方地飞送着,在一些山脚下流荡。而在东方,在山那边的东方,一些半透明的曙色升上来了。
辘轳在响,有谁在打水了,大约是帮厨的同学吧。
只要起床号—吹,这宇宙便完全变了样。那营房似的,工房似的一长排房子里,几十个门口便吐出一串串的人来。这些在晨雾中活动的个体,挟着凌云的气概奔忙着,跳跃着,歌唱着。而满山,从不知多少门洞里,高高低低都泻下一些人的流,他们张着鼻孔呼吸,叫嚣,故意要显出矫健似的,从那峻峻的路上,跳着冲到山下来。于是河的这头,那头,河的中央,那里有一些岩石,都站满人了。水被扰动着,跳跃着往下流,任性地冲激着岩石,欢愉地吼叫。但这只有一刻的工夫,河边又恢复了晨间的宁静:没有照着阳光的山头,沉郁地笼罩在青色的、紫色的、淡淡的烟雾中;寂寂的原野,荒凉的小径,虽说有一些牲口的脚印,总像不大有人来过似的;只有那些河边的小石上,还留着被溅湿的清凉的水渍。
这时,人又摊开在满院子,满屋檐前,从厨房里打了菜来的,从水房抬了开水来的,集拢在饭锅边,又散开,而且比往日更嘈杂。只听到一些女同志尖锐的叫声:
“镰刀磨了么?”
“要多灌些开水呢。”
“你快些把脸盆擦干净,我要去领米呢。”
“喂,绳子,绳子准备好了么?”
有些人变得像小孩子了,互相叮咛着,其实是并没有什么意思,不过人需要说话,就那么幼稚地、热情地说着。
什么都准备好了。身上都挂得有东西,摇摇晃晃,天天看熟了的几个人,似乎又添了一些新鲜的东西,互相有趣地审视着,而在集合哨中挤在一团排起队伍了。
四班已经出发了,三班的组长还在讲话。人们用焦急的心情听着,同时悄悄地换动着在寒风里赤着的两只脚。
本来是排好了队的,可是一开步走,人们就向前抢去了。歌声零落地唱了起来,太阳从山上,那条人走的小路上迈步往上移了。
队伍走到河边停下来了。后边的人意识到将遇着的问题:“桥没有修好么?”可是有的在脱鞋子,有的就连鞋子也踏进水里去了。人人心里都有一个感觉,但不说出来。虽是旧历八月的河水,却实在有些刺骨。大家在河里急速地拔步,水四溅着,哗喇哗喇地响。
看见薇底卷高了裤脚管,赤着脚,满不在乎地踩下水去了,使悄悄踌躇的另一个女同志林可也下了最后的决心,勇气百倍地弯着腰去解鞋带子。
“林可,你别踩水了,让刘索背你过去吧,你不是病刚好吗?”林可的小干部关切地来阻止她。但她深幸自己已经走到水里。她在管玉旁边走着,管玉的背上背着一个坏了脚的女同志。前前后后都在赞扬她。同她比起来显得颇为孱弱的林可,虽说不被人注意,但心中却很自满,她并不需要旁人帮助。她同大伙儿一样,凉的、深的河水阻挠不了她,她走过去了。
薇底感到脚指头痉挛起来了,并不去理它,上了岸就慢步地跑,谦虚地回答一些送过来慰问的颜色和话浯。
路是走熟了的,开荒来过,播种来过,锄草时也来过,现在是第四次了。山沟里的草,还显着没有经过霜的碧绿,丰厚地铺在小道的两旁,上面凝结着新缀上的露珠。草丛里伸出不少的小酸枣树,红的小枣密密地排列在多刺的枝头上,用着清晨特有的润泽,引诱着生疏的人群。
走到半山上的分队长们在叫了:“二分队这边来。”“三分队的上那西边的山头去。”
糜子全身浴着露水,打湿了行人的衣裳,那些刚刚成熟的穗饱满地、含羞似的深深地弯着腰,垂下脸儿。太阳已经照在上面了,黄色的,荡漾的海水似的一直涌到山尽头。生产分会的指导员一边表演着割的姿势,一边挥舞着镰刀,在天空画着大圆圈说:
“同志们,我们今天的工作,就是消灭这庞大的山头。”
“把它消灭!把它消灭!”轻松地有谁在唱着。
于是一个组一个组地分开。组里边又把工作分配好,生产工具握在熟练工人的手里。身体棒的当苦力,把收割好的糜子运到山顶打谷场去;劳动力差些的。在镰刀的后边清捡着割下的穗子,把它捆扎好。工作分配完,有些人赶忙就走到前面去了。落在后边的人便嘀咕着:“小鬼,清你注意,我们是集体行动,不是个人逞强,把镰刀给我吧!”
分队长来回地巡查。到这边说几句,又到那边说几句。
“同志们,请注意,我们不但要求量,而且要求质......”
“十一组的同志捡得干净......”
“放在地下和捆扎都要轻些,熟了的糜子很容易脱落的......”
“李同志,镰刀要斜着上来,腿分开,不然要割着腿的。”
人与刀不停地动着,割完了的又转移着地方,开始还有一些不惯,慢慢便熟练了。如同蚕吃桑叶似的,山的边缘上一块块地露出另一种黄色来。
收割的确比开荒省力,可是腰却更容易痛。既然弯着弯着似乎都伸不直了,就让它那么个姿势吧,勉强伸直倒是满难受的。看来捆扎是容易得多了,却也有它的苦处,腿没有休息,上去又下来,将别人割下的收拢在一处,用力地扎着,那些粗糙的茎,便在手指上毫无顾忌地擦着。小刺钻到肉里去了,血跟着流出来,可是手又插进去。手上起了一层毛,密的、红的小栗在表皮上浮起来了。而那些苦力,把衣服都脱了,只穿一条短裤,汗还在往下滴,四五大捆的糜子从头上一直压到屁股下,身子弯成九十度,偻着腰在不平的泥土里慢慢地往上爬。腿骨酸痛了,下山时都有些站不住,却还是着。他们不愿意掉换工作,他们心里想:“要是我们不能做,他们不是更不能么!”
休息的时候,大家把四肢摊在地上,太阳已经把土地晒得很温暖,抽着烟,极目到天边的几团白云上,消受着山头的大气。风拂在炎热的面孔上,感到一阵异样的舒服的微凉。另外有些好闹的同志,团坐着在说笑话,新的《秋收小调》也编出来了,而且唱着:
一把镰刀明晃晃的晃呀嗳哟
明晃明晃明晃的嗳哟
大家努力上山冈
刀儿快,谷儿黄……
秋天的陕北的山头,那些种了粮食的山头是只有大胆的画家才能创造出的杰作,它大块地涂着不同的、分明的颜色,紫、黄、赭、暗绿。它扫着长的、平淡的、简单的线条,它不以纤丽取好,不旖旎温柔,不使人吟味玩赏,它只有一种气魄,厚重、雄伟、辽阔,使你感染着这爽朗的季节,使你浸溶在里面,不须人赞赏,无言的会心就够了。
中午在山上吃了带来的饭。在家烧饭的同学,抬着水送上山来,本来是来慰劳山上的人的,可是他们那副气喘汗流的样子,倒被包围在一片道谢声中。
饭后一点钟的休息里,散开了躺着的人都拿起一本书来了,大家都记得生产与的结合,谁也不愿意做一个落伍者,三天后还有一个讨论会呢。
下午的空气,更为热闹了,大家都想早一点回去,因为好些组都要准备中秋的晚会呢。指导员过来了,传述着四支(指第四支部,也就是一班)的成绩。四支虽说是生手。可是他们有真的骨干,他们工人同志多些,他们的任务已经快完成了。
到三点半钟的时候,二支(第三支部)也收工了。凯旋式的,倒挑着几件衣裳,提着空壶空桶,一点也不感到脚步的迟重,倒显得有些轻飘之感地唱着歌走回来了。也有些同志,走不动,掉在后边,吃力地慢慢地走,同组的人便拿着东西陪着他闲谈。
桥已经修好了,却还有人从水中走回去,这时水不冷了,而人却需要洗涤。
大家鼓着余勇,又消灭了晚饭的一顿肉。因为劳累了一天,吃饭时反而更兴奋,人家嘈嘈杂杂地笑着闹着。
吃过晚饭,有的上街买开晚会吃的东西去了。因为晚上不上自习,所以也有人到两个大学(抗大和女大)找朋友去玩,也有上南门外去看戏的,听说民众剧团又演《查路条》。因此学校里倒显得安静了。
薇底什么地方也没有去,洗过澡的身体,又疲乏又舒服,她懒懒地躺在炕上,随意翻着一本小说。刘素也躺在旁边拿着一本《中国妇女》,却没有看,她在看薇底的晒得通红的然而却非常安详的面孔。她想着她的历史,薇底在的途程上,是只有比她有更多的坎坷,然而她为什么显得却更单纯、愉快、坚定呢?人是应该明朗的,阴暗是不可爱的。她以为她更爱起薇底来了。她忍不住要去扰乱她了:
“薇底!我记得你说过,愉快是一种美德。以前我不懂,现在我懂了,愉快是一种美德。”
“你为什么又想到这句话了呢?”薇底丢开书,用着甜的眼光抚摩着有点瘦削、有点斑纹的面孔。
“因为你是那么愉快,使我摸不清,薇底,一切牛活的困恼,似乎从没有影响到你似的,你是在什么地方养成这一种心情的?”
“你以为我都是这样的吗?我从前忧愁得很呢,是一个不快乐的人呢。自从来到这里,精神上得到解放,学习工作都能由我发展,我不必怕什么人,敢说敢为,集体的生活于我很相宜。我虽说很渺小,却感到我的生存。我还能不快乐么?我对你倒是另一种感觉,我常常拿你来勉励我自己,我想。要是我的身体也像刘素一样,我能像她那么努力么?”一种怜惜与爱慕,很自然地从她眼中流露出来。
也许刘素还打()算向她诉说的,这时却又没有那种需要,她只详细地询问着收割的情形。薇底也问着厨房里的工作,她告诉她今天中午的洋芋,同学们都说好吃极了,晚上的肉也极使大家满意。
月亮照到炕上来了,他们还在谈着收割的事,她们还在考虑、计划、担心。别的一切的事,都不在她们心上。
薇底的小干部买了许多好吃的东西回来了。他们与他们的邻组合开一个晚会,他来叫薇底。薇底欢愉地从炕上跳起来用了一种小儿得饼的心情哼着一个刚学会的小调,而且摇着刘素:“我要你参加我们的晚会。”
刘素踌躇了一下,愉快地翻过身来了。
洒满了月光的院子里,一团一团的人围坐着,不倦地谈着闹着,他们忘记了一天的辛苦,也忘记了又将来到的第二个辛苦的一天。直到吹过了熄灯号才不得已地互相道别,回到自己的房间去。学校又回复到原始似的寂静,孤零零的圆月悬挂在高空,远近的山上不时有几声狼叫,或是狐狸的叫声。宇宙在等着,等着太阳出来,等着太阳出来后的明丽的山川,和在山川中一切生命的骚动啊!
一九三九年秋天,延安马列学院
丁玲:五月
是一个都市的夜,一个殖民地的夜,一个五月的夜。
恬静的微风,从海上吹来,踏过荡荡的水面;在江边的大厦上,飘拂着那些旗帜:那些三色旗,那些星条旗,那些太阳旗,还有那些大英帝国的旗帜。
这些风,这些淡淡的含着咸性的风,也飘拂在那些酒醉的异国水手的大裤脚上,他们正从酒吧间、舞厅里出来,在静的柏油路上蹒跚着大步,倘徉归去。
这些风,这些醉人的微风,也飘拂在一些为香脂涂满了的颊上,那个献媚的娇脸,还鼓起那轻扬的、然而也倦了的舞裙。
这些风,静静的柔风,爬过了一些花园,飘拂着新绿的树丛,飘拂着五月的花朵,又爬过了凉台,蹿到一些淫猥的闺房里。一些脂粉的香,香水的香,肉的香。好些科长,部长,委员,好些官们,好些银行家,轮船公司的总办,纱厂的、丝厂的、其他的一些厂主们,以及一些鸦片吗啡的贩卖者,所有白色的、黄色的资本家和买办们,老板和公子们都在这里袒露了他们的丑态,红色的酒杯,持在善于运用算盘的手上。成天劳瘁于策划剥削和压迫的脑子,又充满了色情,而倒在滑腻的胸脯上了。
这些风,也吹着码头上的苦力,那些在黄色的电灯下,掮着、推着粮食袋,煤炭车,在跳板上,在鹅石路上,从船上到堆栈,从堆栈到船上,一趟,两趟,三十趟,四十趟,无休止地走着,手脚麻了,软了,风吹着他们的破衫,吹着滴下的汗点,然而,他们不觉得。
这些风也吹着从四面八方,从湖北、安徽,从陕西、河南,从大水里逃来的农民们,风打着他们饥饿的肚子,和呜咽着妻儿们的啼声。还有那些被炮火毁去家室的难民,那些因日本兵打来,在战区里失去了归宿的一些贫民,也麇集在一处,在夜的凉风里打抖,虽说这已经是倦人的五月的风。
这些风,轻轻地也吹散着几十处、几百处从烟筒里喷出的滚滚的浓烟,这些污损了皎皎的星空的浓烟。风带着煤烟的气味,也走到那些震耳的机器轧响的厂房里,整千整万的劳力在这里消耗着,血和着汗,精神和着肉体,呻吟和着绝叫,愤怒和着忍耐,风和着臭气,和着煤烟在这挤紧的人群中,便停住了。
在另外的一些地方,一些地下室里,风走不到这里来,弥漫着使人作呕的油墨气。蓝布的工人衣,全染污成黑色。在微弱的灯光底下,熟练的从许多地方,捡着那些铅字,挤到一块地方去。全世界的消息都在这里跳跃着,这些五月里的消息,这些惊人的消息呀!这里用大号字排着的有:
东北义勇军的发展:这些义勇军都是真正从民众里面,由工人们、农民们组织成的。他们为打倒帝国主义,为反对政府的不抵抗,为争取民族的解放,和劳苦大众的利益而组织在一块,用革命战争回答着帝国主义的侵略。他们一天天的加多,四方崛起。不仅在东北,这些义勇军,这些民众的军队,在许多地方都出现了。而在好些地方,那些终年穿着破乱的军服的兵士,不准打帝国主义,只用来做军阀混战的炮灰的兵士,都从愤怒里站起来,掉转了枪口,打死了长官,成千的反叛了。
这里也排着有杀人的消息:南京枪毙了二十五个,湖南抓去了一百多,杀了一些,丢在牢里一些。河北有示威,抓去了一些人,杀了,丢在牢里了。广州有同样的消息,湖北安徽也同样,上海每天都戒严,马路上布防着武装的警察,外国巡捕,和便衣包探,四处街口都有搜查的,女人们走过,只穿着夹袍的,也要被摸遍全身。然而传单还是发出了,示威的事还是常常遇到,于是又抓人,杀了些,也丢在牢里一些。
这里还排着各省会和乡村的消息:几十万、几百万的被水毁了一切的灾民,流离四方,饿着、冻着,用农民特有的强硬的肌肉和忍耐,挨过了冬天,然而还是无希望。又聚在一块,要求赈谷,那些早就募集了而没有发下的;要求工作,无论什么苦工都可以做,他们不愿意摊着四肢不劳动。然而要求没有人理,反而派来了弹压的队伍,于是他们也蜂起了。还有那些在厂里的工人,在矿区里的工人,为了过苛的待遇,打了工头,也罢工了。
还有的消息,安慰着一切有产者的,是“剿匪总司令”已经又到了南昌,好多新式的飞机、新式的大炮和机关枪,也跟着运去了,因为那里好些地方的农民、灾民,都和“共匪”打成了一片,造成一种非常大的对统治者的威胁,所以第四次的“围剿”又成为很迫切的事了。不仅这样,而且从五月起,政府决定每月增加两百万元,做“剿匪”军用。虽说所有的兵士已经七八个月没有发饷了,虽说有几十万的失业工人,千万的灾民,然而这与他们有什么关系呢,他们要保持的是帝国主义的殖民地,是资产阶级的利益。
另外却又有着惊人的长的通讯稿和急电:漳州“失守”了。没有办法,队伍退了又退,旧的市镇慢慢从一幅地图上失去又失去。然而新的市镇却在另一幅地图上标出来,沸腾着工农的欢呼,叫啸着红色的大,这是新的国家呀!
铅字排着又排着,排完了苏联的五年计划的,又排着日俄要开战了,日本搜捕了在中东路工作的苏联的办事人员,拘囚拷问。日本兵舰好多陆续离了上海而开到大连去了。上海的停战协定签了字,于是更多的日本兵调到东北,去打义勇军,去打苏联,而中国兵也才好去“剿匪”。新的消息也从欧洲传来,杜美尔的被刺,一个没有实权的总统,凶手是俄国人,口供是反苏维埃,然而却又登着那俄人曾是共产党,莫斯科也发出电报,否认同他们的关系。
铅字排着又排着,排完了律师们的启事,游戏场的广告,春药,返老还童,六0六,九一四……又排到那些报屁股了,绮靡的消闲录,民族英雄的吹嘘,麻醉,欺骗……于是排完了,工人们的哈欠压倒了眼皮,可是大的机器还在转动,整张的报纸从一个大轮下卷出,而又折摺在许多人的手中了。
屋子里还映着黄()黄的灯光,而外边在曙色里慢慢的天亮了。
太阳还没有出来,满天已放着霞彩,早起的工人,四方散开着。电车从厂里开出来了,铁轮在铁轨上滚,震耳的响声洋溢着。头等车厢空着,三等车里挤满了人。舢板在江中划去又划来。卖菜的,做小生意的,下工的,一夜没有睡、昏得要死的工人群,上工的,还带着瞌睡的,男人,女人,小孩,在脏的路上,在江面上慌忙的来来去去。这些路,这些江面是随处都留有血渍的,一些新旧的血渍,那些牺牲在前面的无产者战士的血渍。
太阳已经出来了。上海市又翻了个身,在叫啸、喧闹中苏醒了。如水的汽车在马路上流,流到一些公司门口。算盘打得震耳的响,数目字使人眼花。另一些地方在开会,读遗嘱,静默三分钟,随处是欺骗。
然而上海市要真的翻身了。那些厂房里的工人,那些苦力,那些在凉风里抖着的灾民和难民,那些惶惶的失业者,都默默的起来了,团聚在他一起,他们从一些传单上,从那些工房里的报纸上。从那些能读报讲报的人的口上,从每日加在身上的压迫的生活上,懂得了他们自己的苦痛,懂得了许多欺骗,懂得应该怎样干,于是他们无所畏惧的向前走去,踏着那些陈旧的血渍。
一九三二年五月
丁玲:秋收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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