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樟宜之夜
新加坡的机场叫做樟宜。
很多个夜晚,我在这里离开,回来,或者等一个人来,送一个人走。我就是坐在这里,对的,淡红色的硬梆梆的塑料椅子上,穿着我从中国北方带来的最厚的一件外套,手里握着一杯急速降温的咖啡,上面厚厚的肉桂像这个忧伤的夜晚一样化不开。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来到樟宜的样子。我还穿着不合时宜的厚重的毛衣,或者那上面还有一层北京12月的霜雪。我站在樟宜机场藏蓝色的地毯上,目光飞快前行,所到的每一个角落都像长出这个春天的第一株高草一样生机勃勃。我想我多么喜欢这里。它这样大而丰富。我看见色彩缤纷的人在这里停顿。我看到这样多昼夜营业的咖啡店和糖果铺子。我看到很多感情真挚的人们在这里送别。他们掉下心疼得眼泪。
那一天我没有逗留,我多么喜欢这里啊,我想要有一天我能够不慌不忙地出现在这里,无论是离开还是来到,都慢慢地坐下来。要买给自己大杯的香草咖啡,然后悠悠地喝掉,心里没有一丝伤怀,让每次的分别都像一个随意发生的梦一样不用在意。
可是这一次,我记不住是第几次我在樟宜了,清楚的是,在从前的那些次里,我未曾安静而惬意地停顿下来,给自己大杯的香草咖啡,乐陶陶的观看行人。我总是非常狼狈地拖着大号的箱子,钻进或钻出一些门,仍旧穿的是不合时宜的衣服,长长的头发盖住了眼睛,也许,也许还沾上了眼泪。
这是樟宜的夜晚。我落下来,从我的中国北方再次回来。我看到热带的夜晚一切如故,淡的树木的香气,薄薄的小雨,充满柔情的海洋。规矩的井然的城市。
惶惶地坐在机场大厅的椅子上,忽然想不起自己住在这个城市的什么地方。只是不停地纪念刚刚道别的那个城市的大雪。我和一个要好的男孩子叼着烟走在大雪里。我们走啊走啊,走到我们的头发都白了。那一刻,我真的以为地老天荒了呢。现在我丢了所有心爱的在那个漫漫的冬天里。
这里不是我的。
这里没有我()的。
我打电话给和我同样流亡在这城市的小舞:小舞小舞,我们是应该住在哪里的?
小舞会来接我。我终于给自己买了大杯的香草咖啡坐下来等待。我的处境像一只被围困的动物,焦虑的眼睛扫过每一个行人,我但愿我能够发现他用了一只中国产的塑胶带子或者戴了一顶今年中国北方流行的帽子。当我身旁的人点了一根烟的时候我但愿它是我心爱的男孩子或者我爸爸抽的牌子。当任性的小孩子哭泣的时候,我但愿他身旁的妈妈能够浮现出一个像我妈妈一样的宽容的微笑。
当小舞出现的时候我就跑过去说,快带我走吧,我很害怕这里。
我抓着她软绵绵的手走出了樟宜,走到这片深沉的夜色里。
赤道的天空通常都没有星星。所以樟宜上空闪耀的,是振翅离开或者俯身下落的飞机。我才知道,所有的,是这样亮晃晃的啊。
:红色抒情
我非常不乐意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我又留在热带,留在炽热的太阳下面过年了。
当这次的新年一点一点来到的时候,我发现我唯一的小小的愿望就是走出去看到些中国红。仍旧记得,第一个在新加坡过的新年,我一个人坐在樟宜机场看飞机起落。座椅旁边的架子上有一种中国红色的明信片。我拿了很多张,这样的贪心。我觉得它们和我外婆最宝贝的那件缎子旗袍一样柔软光滑。
和朋友小舞去了叫做Bugis的商业区。这里有个很凝重深沉的中文名字:武吉士。有个着名设计师设计的音乐喷泉,有些卖珠帘衣服的年轻孩子偏爱的商店,还有就是眼下这个刚刚搭起来的卖中国年货的地方。
我看到了很多的中国红,渐渐感动起来。都是些在中国看来最朴素的食物,被放在系着红色缎带的篮子里,像裹在襁褓里打扮得好好的去见亲戚的小孩子一样:山东的花生,天津的十八街的麻花,还有没有祖籍的饭团一样的年糕。年轻容光焕发的主妇们,围在这条红色小街里,热忱地挑挑拣拣。她们真的是单纯的喜欢这些食物,喜欢它们光艳纯朴的色泽,喜欢它们身上那股中国特有的芬芳,如果还多些,那么她们还喜欢着丈夫和孩子们在享用它们的时候的无比欢欣的脸庞,喜欢他们将用来评价这食物的赞颂之词。食物几乎是她们对新年热切欢迎的唯一原因。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还有什么呢呀。
我倒见过Bugis附近有一个可以求签的中国庙堂。先前以为只是一处风景,可是去年过年的时候偶然看到,才知道原来还是非常多的善男信女们的心灵归属。每逢除夕夜的12点,这里会挤满了人。他们手里举着一簇菊花,一步一挨地在这庙堂前面的大街上挪动。多么长的大街啊,菊花一直高高地举在头顶不肯放下。最后才来到庙堂里,烧一炷不知道承载来多少希望的香。在袅袅的香火,淡淡的菊花香气中,人们久久不肯散去,只是注视着这座看来年纪很轻的崭新的红色寺庙。这是我这样一个在中国城市长起来的孩子未曾见到过的场面。我一时无法相信这是那个我在白日里看到的节奏飞快的现代化大都市。
没有热闹的拜年,()没有精彩的晚会。
不知道从那一年起,新加坡人开始看中国的春节联欢晚会。他们非常喜欢。我的一个新加坡朋友说,她每年都要录下这场晚会,她不明白为什么见到的中国人都批评这样好的晚会呢。我想起新加坡长盛不衰的娱乐节目是从西方学了来的“如何成为一个亿万富翁”,真的觉得我们的春节晚会好极了。
是个乏味的新年。在这个漆黑的新年前的夜晚,我和小舞从距离住所很远的武吉士带回几株红酽酽的桃花。我举着长长的桃花上楼,我忽然想起来我儿时燃起的那一挂挂腊梅红色的鞭炮。我抬起头,看到桃花的蕾,明艳艳地红着,忽然觉得像是被点着了。
啊,带我飞上去吧。然后,然后落在中国。
张悦然:樟宜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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