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她遇见
在馥郁度假村,我和她遇见。我们玩牌,她输掉了身上所有的钱和首饰,甚至她的玳瑁框子的眼镜。最后一次,我们赌讲一个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她又输了,勉为其难地开始说她的故事。可我真后悔让她开始说这个故事,因为它实在太长了。我几次几乎睡着了,而清晨的曦光已经从这个空荡荡的俱乐部的圆拱形玻璃里照射进来。我在来势汹汹的睡意中,忽然意识到,自己一定赶不上这个早上的船离开这个热带小岛了。后来我渐渐跌进了睡眠,不过没想到的是,在梦里我又回到了童年,那里正在张灯结彩,像是过一个特别隆重的节日。我和所有的同伴一样,穿着花衣裳站在老槐树下数树上的灯笼。那个节日好长好长,从春天过到秋天,从眼底飞红到眼白混浊。等那个节日过完,灯笼熄灭,人潮渐渐散去,我经过一座空空如也的大房子的时候,看到在紧锁的大门前,那个女人双手抱膝,不太舒服地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她还在说着那个故事,看不到尽头。
我是个侏儒,永远可以享有半价车票的福利,必要时候还可以出示那张总是可以换来不少同情和怜恤的残疾症。——没错,残疾症。可是你看呵,这些都曾令我感到羞耻,当我还是刚刚长成的姑娘的时候。那时我是那么敏感而脆弱。当我走在拥挤的人潮里,就会觉得非常憋闷。人们很轻易就能夺去我的阳光,或者把他们用过的脏浊空气,像给小狗抛一根烂骨头那样施舍给处于低处的我。低处的空气常常携带着人们每日生活中生出的罪恶,诋毁、妒忌、霸占、欺辱……这一切都在人们歌颂和追随高处的伟人时,悄悄地抛向低处。他们不知道,污浊的空气被低处不谙世事的孩子吸进肺里,令他们悄无声息地变质。现在,你知道为什么成长的过程里你丢失了童年时的纯洁,终于重蹈你父母亲的覆辙,变成了一块再也洗不干净的破抹布。你是否觉得我在标榜自己的超脱和清醒,似乎因为身为侏儒总是身在低处,一直持有弱者的身份,反而令我看得透彻明白,好似出世绝尘的高人。也许是吧,我没有尝试过长得高大。也许是我把你们高处的人生想得太复杂。其实来去不过几十年,高高低低,复杂抑或简单,只要习惯了便好。就像我,当我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曾经因为“侏儒”这一异于常人的特殊身份,要死要活的。我那几年最好的光阴,好像都用在与这紧箍咒般强加于我的身份的反抗上。“侏儒”二字像是一句咒语,仅仅两个字,却足以牢牢地把我钉在最冰冷的砧板上。这两个字是打在我身上的印记,一种终生相伴的病。但我已经不再害怕。我向它臣服和妥协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它仿佛变成了一层被我褪去的皮,充满了连我都不再熟悉的气味。也许我应该把它挂起来晒干,待到排演皮影戏的时候,它就可以派上用场。而那时我和我的“侏儒”的皮已经剥离,我们终于是单独的两个个体。这也是为什么我能给你们说这个故事,因为它是我那张褪去的皮,丢在从前的某个角落里。我讲出它,代表我来认领它。这样一切归于安和的事情,竟然并非等到我变得苍老,只是这样快,所有事都平息。而心已如止水了。我甚至不再需要姓名。这样,人们不会记着我,不会寻找我,不会缅怀我。
好了,我们从最近说()起吧。从我重新回到这个城市讲起,因为也许这是我的转折,我几乎以为我交到了绝好的好运。嗯,说起这次回来,真的是感慨万千哪:我见到了阿森的孩子,米米。果然不出我所料,她和我小时候的模样很像。不过,幸运的是,她并不是侏儒。她的四肢很匀称,手长脚长,有迷人的比例。这个孩子转眼已经10岁半了,比我都高出一截。可我分明记得,我离开的时候,她还是一个像小南瓜那么大的婴儿。我只是抱过她一次,在她刚刚出生的时候。她生下来很瘦弱,比一般孩子都要瘦小。虽然医生明确表示,她与一般孩子一样健康,可是我们家的人,个个脸色难看,丝毫不能感到释然。他们非常害怕这是一个我的翻版,这种害怕令他们变得偏执和武断:他们一致认为,我不应该接近她,仿佛侏儒症是一种可以像流行感冒一样可以传染的病。他们原本是视我为空气一般不存在的,然而忽然间,这个婴孩的出生却提醒了他们这个耻辱,他们忽然觉醒,对我充满怨怒。我没有再抱过米米,小孩长大只是转眼间的事,当我再想要抱她的时候,我却已经抱不起来了。我知道,再一转眼,她就可以俯视我,或者也像她爸爸一样,露出鄙夷的表情。
这样想来,我的离开倒是好的,一个侏儒作为亲戚,只会显得无能,丢尽家人的颜面;可是如果这个侏儒是远方来的陌生人,那么他(她)完全可以被想像成诸如身负法力的精灵,抑或是曾经挽救公主的善良矮人。她很喜欢我,包括我简短的身材,有时候忍不住好奇还会伸过来一根拇指碰一碰我的脸。我脸上突兀的皱纹把她弄糊涂了,她只是觉得我很怪异,好像没有了性别,没有了年龄。米米是个有礼貌的好孩子,却不知如何称呼我,只能“你,你”的对着我唤。老实说我喜欢她这样叫,因为这样好像把我也当作孩子。我和她玩简单的纸牌游戏,我故意输,并非让着她,而是喜欢看她赢了之后的小得意,下颌像劳动后的小铁铲一样趾高气扬地抬到最高。我又要说我看着她想起了童年的自己。事实上,没有人说过我和她童年长得相像,我又几乎没有照片,因此,也许她与童年的我相像,不过是一个良善的心愿罢了。很多时候看着她,我就会满心企盼,好像忽然复涌的泉水,叮叮咚咚地乱响。我企盼我童年时如她一样美丽,心中亦充满小小的得意。我企盼我被这样疼爱过,并且在被疼爱的时刻不曾想过会失去。——企盼将来的人很多,但是如我这样虔诚地觊觎着一件过去时间中发生的事情,大概不会有几个。这样的日子令我有些过分着迷了。你可以体会吗,当你和一个可爱的孩子面对,然而这个孩子却不是一个与你分属不同时间层面的,她还参与了你,她渗透和延伸到你从前的生命里。你是给她牵着的,她把美好的动作传递给你,你兴奋地注视着,等待着。
:痛的居所
女孩是樱桃红色的长头发,冷白的脸,充满预谋的微笑让人无法拒绝。她坐在均匀的月光舞台上浅吟低唱。然后像打开一罐啤酒一样开启了她的故事,像一朵一朵啤酒花一样冒出来。它们冲上天空找月亮,擦拭着我们模糊的视线。围观,浅吟低唱。围观,浅吟低唱。女孩在大家的尖叫中感到无比清爽。
楚玳牵着我的手走进她编排好的忧伤里,我们像两个迷失的女童一样穿过荆棘和灌木。我相信楚玳对这一切是熟悉的,这是她的长满往事的丛林。但是当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她的步伐越来越仓皇,我看见她把鞋子丢在了后面,她把影子丢在了后面,连她的裙子也被划破了。可是她还是奔跑。在极限之前停下来的时候,她的腿已经把锋利的植物划得鲜血淋漓。楚玳面对着我,身后是她一遍一遍往复穿行的森然的故事,她快意地笑了。
我听见大风里,楚玳说,你喜欢吗,我的故事。
总是觉得有一种人一生都在说一个故事。比如杜拉斯,事实上我在她的若干篇里都看到或隐约或清晰的《情人》的影子。因为那个故事是她深植于骨髓的。也正如眼前的楚玳,此刻我并不知道她以后在这条路上可以走多远,但是我确信这是她最深重的故事,她将一直背负着这个故事,一直走下去。因为她迷恋这个故事,她像抚摸价值连城的貂皮一样一遍又一遍抚摸这个故事,她像走进幻游迷境一样一遍一遍重游这个故事。她忘记了,她忽略了,她不顾忌了,这个故事是多么疼痛。
楚玳一直在一种漫游中。她没有固定居所,她完全忽略金钱和功利的东西。她只是背着她的故事上路,走走停停,如果遇到彼此喜欢的人,她就说这个故事给他听。可是她没有理由停下来,她是负伤的,唯有漫游可以把剧烈的疼痛无限延展,延展成纤细的线条,和她一起缓慢地游走下去。我不认识很久以前的楚玳,我也猜测很久之前也许她和她的痛苦并没有这样和平安详的关系。她或者挣扎过,或者绝望过,然而在一切的刻意摆脱都以失败告终之后,她忽然成长成一个安静的女子,她放一切汹涌的东西过去,她看着它们从自己身上过去,再也不企图抓住什么。她让一切都像一场值得眷恋的观赏。她成为一个不计得失的舞者。于是有了现在的楚玳,疼痛是她的壳子,她和它一起住,和它并行前进。楚玳再也无所畏惧,因为连疼痛都无法牵绊她,此时正是令她满足和迷恋的理想生活。
四岁的楚玳,玩着一把钥匙,慢吞吞抬起头对妈妈说,你要是死了,我就能管钥匙了。
九岁的楚玳,把母亲带回家的男人买的零食从窗户中仍下去,她说,那弧线可真好看啊真好看。
十六岁的楚玳,攥着那只小时()候给与她冰淇淋的手,淡淡地看着被唤做母亲的女人死去。
……
苦痛的血色森林深处,楚玳和我站在很黑的地方,我听见她异常的血液像一场泉水一样漫过。她仰起脸沉醉地说,你喜欢吗,我的故事。
嗯,是的,玳子,我喜欢它,我也喜欢你。我常常站在你和你的故事面前不知道我爱你们中哪一个更多。
张悦然:我和她遇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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