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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中行:能想想也好

ID:60920

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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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中行:能想想也好

  季羡林先生住过牛棚,有资格写《牛棚杂忆》,早就写成,不久前才问世。第一次印了八万册,听说很快就脱销,有些人是一口气就读完。吾从众,虽然不能一口气,总是很快就读完了。我佩服季先生的记忆力,尤其佩服他的拿“一面镜子”当作“最佳礼品”,“留给后代”。读后的感受,不少人写了,我不便再拿笔,学南郭处士之滥竽。是几天以前,看某报上一篇谈这本书的文章,说有的人还登季先生之门,痛哭流涕,表示悔恨。记得季先生说过,这样的人受蒙蔽,也是受害者,那么同害相怜,这笔账就算清了。能不能万法皆空呢?像是还不能,因为一,季先生和悔恨者都是受害者,语云,一个巴掌拍不响,就还要有加害者。二,在这本书的二一九页,季先生还保留个疑问,他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为什么能发生?兹事体大,我没有能力回答。”问为什么是求因,受害是果,触及加害是想到因,关于“因”,我们能不能说点什么呢?至少是想点什么呢?

  想,心理活动不出心里,容易;说,就不能如此容易。有万千世故可以为证,只举个最近在电视荧屏上看到的。剧名也许是《马寅初》吧,总之我看到的部分是演马先生的晚年,先是在北京大学校长任上,写《新人口论》,主张节制生育,控制人口的过速增加。这是个上好的主意。马后课,如果听他的,我国的人口可以减少几亿。可是不只没有听,反而给加一顶资产阶级的帽子,受命批判的文章如雪片飞来。马先生不愧为北大的旧人,抱着自己的良知不退缩,不作检讨八股。结果可以想见,是群起而攻之以后,被撤职,逐出北大。这个结果是小焉者;大焉者是只信权不讲理的事例又增一件,多生的几亿人口压在脊背上,永远也不会卸下去,成为轻装前进。全剧的精神是表扬马先生,爱国家爱民族,有学识有见识,而且品格高尚,受高压而不说假话,宁折不弯。事后看,毫无疑问,马先生是对的。谁错了呢?编剧的人知道,演剧的人知道,看剧的人知道,可是都不说。守口如瓶,总当有原因吧?说,不合时宜,问不说的原因就会更不合时宜,还是世故为上,我也就装作没有这么回事,改说别的。

  改也不当离题,这题是在治平的大事业上,为什么会出现大错事。事,难免触及人,根据上面提及的世故哲学,不好说,想改为说“理”。理,从宋儒,遍在,那就学乐天居士,写长恨之情,起于“汉皇重色思倾国”吧。还可以比乐天居士更开放,不限于汉皇,索性撒大网,把秦皇、汉武、明祖、清宗等都包罗进去。这些人,身心不同,可是有个共同点,说了算。因为说了算,所以说修阿房宫,就动工,说除胡惟庸或蓝玉之党,就把株连的人杀尽。何以有这样大的力量?或说力量的来源是什么?曰“制度”。制度是一个群体之内,所有的人,各有各的固定的行动模式的总和,少数成文,多数不成文。比如太后老佛爷,她是肩不能担担,手不动模式的总和,少数成文,多数不成文。比如太后老佛爷,她是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的,可是她能够使谭嗣同绑赴菜市口,身首异处。她说了,刑部官员,直到持刀的刽子手,都要遵命,这就是制度,坐在宝座上的人说了算的专制制度。说,来于一个人的所想,主观,永远对,客观不是,却必须算数,其结果就可能甚至必致铸成大错。

  在同一个制度之下,错大小轻重,与说了算之人的为人也不无关系吧?我想是这样,纵使其差别只是量的,不能上升为质变。这样,假定谥法是公道可靠的,则梁惠王与齐威王相比,都杀人,前者总会少一些。站在小民的立场说话,如果制度不能改,遵命的命运也就不能变,那就求上天保佑,在上者是梁惠王吧,因为绑赴菜市口的危险可以少一些。

  这里提到小民,不由得想到()一个问题:治平的大事方面出了错,难道小民就一点责任也没有吗?以清光绪年间的义和团闹剧为例,太后老佛爷和一部分大臣胡涂,要负责任。小民出身的义和团呢,认为与洋有关的都该灭,相信口中念念有词就可以刀枪不入,且不说责任不责任,总当戴一顶“愚昧”的帽子吧。季先生牛棚内外的遭遇,事不同而理同,热心批斗、抄家、打骂的诸勇士,算加害、算受害可以不论,事后看,加一顶愚昧之冠总不为过吧?愚昧,可怜,也可怕。小可怕是能够使无辜的人(或应说国之精英)家破人亡,大可怕是由不合理走向合理必少希够使无辜的人(或应说国之精英)家破人亡,大可怕是由不合理走向合理必少希望。现在,“民主”的如超高跟,成为时髦,却很少人想到,民主,低到气度也好,高到制度也好,都要有基础,这基础主要是人民的“教养”,包括知识和品格。季先生这本书所记,正好证明有不少人是既没有知识,又没有品格。说起“不少人”,我忽然想到几十年前看过的罗素《中国之问题》。在这本书里,罗素像是泛论,一个民族,如果愚昧,自私,残忍,那就很可悲。我希望他不是说我们,更希望季先生笔下的勇士在神州内不是绝大多数。但总是有,也就应该视罗素的话为“一面镜子”。勇士要照,不勇之士也可以照照,盖天与人,有人设想尚可以合一,况“民吾同胞”的人与人乎?

  照过之后又怎么样?当然希望能够照见一切错误(包括事和人〔人之中更不要放过自己〕)及其来源,然后是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追,难易且不论,行之前总要把可谏的往者认识清楚,说清楚。可是这偏偏大不易。又是根据世故哲学,不易的事,仍是以少碰为是。那么,本篇因季先生的一本书而想到治道的性质,在上者的为人,直到人民的教养和民族性,也许失之想得太多太远了吧?想了想,至少在这里,我是王阳明的信徒,“行”之前是“知”,行难,甚至说也不易,那就多想想,求能知吧。对应世俗事,要坚决相信明白比胡涂好。

  

  张中行:梦的杂想

  我老伴老了,说话更惯于重复,其中在我耳边响得最勤的是:又梦见什么人在什么地方,清清楚楚,真怕醒。对于我老伴的所说,正如她所抱怨,我完全接受的不多,可是关于梦却例外,不只完全接受,而且继以赞叹,因为我也是怕梦断派,同病就不能不相怜。严冬无事,篱下太冷,只好在屋里写——不是写梦,是写关于梦的胡思乱想。

  古人人心古,相信梦与现实有密切关系。如所说,“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那就不只有密切关系,而且有治国平天下的重大密切关系。因为相信有关系,所以有占梦之举,并进而有占梦的行业,以及专家。不过文献所记,梦,占,而真就应验的,大都出于梦与现实密切相关的信徒之手,如果以此为依据,以要求自己之梦,比如夜梦下水或缘木而得鱼,就以为白天会中奖,是百分之百要失望的。

  也许就因为真应验的太少或没有,人不能不务实,把梦看作空无的渐渐占了上风。苏东坡的慨叹可为代表,是:“人间如梦,一尊还酹江月。”如梦,意思是终归是一场空。不知由谁发明,一场空还有教育意义,于是唐人就以梦的故事表人生哲学,写《枕中记》之不足,还继以《南柯太守传》,反复说明,荣华富贵是梦,到头来不过一场空而已。显然,这是酸葡萄心理的产物,就是说,是渴望荣华富贵而终于不能得的人写的,如果能得、已得,那就要白天忙于鸣锣开道,夜里安享红袖添香,连写的事也想不到了。蒲公留仙可以出来为这种看法作证,他如果有幸,棘闱连捷,金榜题名,进而连升三级,出入于左右掖门,那就即使还有写《续黄粱》之暇,也没有之心了。所以穷也不是毫无好处,如他,写了《续黄粱》,纵使不能有经济效益(因为其时还没有稿酬制度),总可以有,而且是大的社会效益。再说这位蒲公,坐在“聊斋”,写“志异”,得梦的助益不少,《凤阳士人》的梦以奇胜,《王桂庵》的梦以巧胜,《画壁》的梦级别更高,同于《牡丹亭》,是既迷离又实在,能使读者慨叹之余还会生或多或少的羡慕之心。

  人生如梦派有大影响。专说梦之内,是一般人,即使照样背诵“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相信梦见就可以恢复文、武之治的,几乎没有了。但梦之为梦,终归是事实,怎么回事?常人的对付办法是习以为常,不管它。自然,管,问来由,答,使人人满意,很不容易。还是洋鬼子多事,据我所知,弗洛伊德学派就在这方面费了很多力量,写了不少这方面的文章。以我的孤陋寡闻,也买到过一本书,名《论梦》(On Dream)。书的大意是,人有欲求,白日不能满足,憋着不好受,不得已,开辟这样()一个退一步的路,在脑子里如此这般动一番,像是满足了,以求放出去。这种看法也许不免片面,因为梦中所遇,也间或有不适意的,且不管它;如果可以成一家之言,那就不能不引出这样一个结论:梦不只是空,而且是苦,因为起因是求之不得。

  这也许竟是事实。但察见渊鱼者不祥,为实利,我以为,还是换上另一种眼镜看的好。这另一种眼镜,就是我老伴经常戴的,姑且信(适意的)以为真,或不管真假,且吟味一番。她经历简单,所谓适意的,不过是与已故的姑姨姐妹等相聚,谈当年的家常。这也好,因为也是有所愿,白日不得,梦中得了,结果当然是一厢欢喜。我不懂以生理为基础的心理学,譬如梦中见姑姨姐妹的欣喜,神经系统自然也会有所动,与白日欣喜的有所动,质和量,究竟有什么不同?如果竟有一些甚至不很少的相似,那我老伴就胜利了,因为她确是有所得。我在这方面也有所得,甚至比她更多,因为我还有个区别对待的理论,是适意的梦,保留享用,不适意的,判定其为空无,可以不怕。

  但是可惜,能使自己有所得的梦,我们只能等,不能求。比如渴望见面的是某一位朱颜的,迷离恍惚,却来了某一位白发的,或竟至无梦。补救之道,或敝帚化为千金之道,是移梦之理于白日,即视“某种”适意的现实,尤其想望,为梦,享受其迷离恍惚。这奥秘也是古人早已发现。先说已然的“现实”。青春浪漫,白首无成,回首当年,不能不有幻灭之感,于是就想到“过去”的适意的某一种现实如梦。如杜牧的“十年一觉扬州梦”,周邦彦的“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就是这样。其后如张宗子,是明朝遗民,有商女不知之恨,这样的感慨更多,以至集成书,名《陶庵梦忆》和《西湖梦寻》。再说“想望”。这虽然一般不称为梦,却更多。为了避免破坏梦的诗情画意,柴米油盐以至升官发财等与“利”直接相关的都赶出去。剩下的是什么呢?想借用彭泽令陶公的命名,是有之大好、没有也能活下去的“闲情”。且说这位陶公渊明,归去来兮之后,喝酒不少,躬耕,有时还到东篱下看看南山,也相当忙,可是还有闲情,写《闲情赋》,说“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馀芳”,等等,这就是在做想望的白日梦。

  某些已然的适意的现实,往者已矣,不如多想望的白日梦。这最有群众基础,几乎是人人有,时时有,分别只在于量有多少,清晰的程度有深浅。想望,不能不与“实现”拉上关系,为了“必也正名”,我们称所想为“梦思”,所得为“梦境”。这两者的关系相当奇特,简而明地说,是前者总是非常多而后者总是非常少。原因,省事的说法是,此梦之所以为梦。也可以费点事说明。其一,白日梦可以很小,很渺茫,而且突如其来,如忽而念及“雨打梨花深闭门”,禁不住眼泪汪汪,就是这样。但就是眼泪汪汪,一会儿听到钟声还是要去上班或上工,因为吃饭问题究竟比不知在哪里的深闭门,既质实又迫切。这就表示,白日梦虽然多,常常是乍生乍灭,还没接近实现就一笔勾销了。其二,还有更重要的原因,是实现了,如有那么一天或一时,现实之境确是使人心醉,简直可以说是梦境,不幸现实有独揽性,它霸占了经历者的身和心,使他想不到此时的自己已经入梦,于是这宝贵的梦境就虽有如无了。在这种地方,杜老究竟不愧为诗圣,他能够不错过机会,及时抓住这样的梦境,如“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所写,所得真是太多了。

  在现实中抓住梦境,很难。还有补救之道,是古人早已发明、近时始明其理的《苦闷的象征》法,即用笔写想望的梦思兼实现的梦境。文学作品,散文,诗,尤其小说、戏剧,常常在耍这样的把戏,希望弄假成真,以期作者和读者都能过入梦之瘾。这是妄想吗?也不然,即如到现代化的今日,不是还不难找到陪着林黛玉落泪的人吗?依影子内阁命名之例,我们可以称这样的梦为“影子梦”。歌颂的话说得太多了,应该转转身,看看有没有反对派。古今都有。古可以举庄子,他说“古之真人,其寝不梦”。由此推论,有梦就是修养不够。但这说法,恐怕弗洛伊德学派不同意,因为那等于说,世上还有无欲或有而皆得满足因而就不再有求的人。少梦是可能的,如比我年长很多、今已作古的倪表兄,只是关于睡就有两事高不可及,一是能够头向枕而尚未触及的一瞬间入睡,二是常常终夜无梦。可是也没有高到永远无梦。就是庄子也没有高到这程度,因为他曾梦为胡蝶。但他究竟是哲人,没有因梦而想到诗意的飘飘然,却想到:“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跑到形而上,去追问实虚了。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们只好不管这些。

  今的反对派务实,说“梦境”常常靠不住,因而也就最好不“梦思”。靠不住包括两种情况:一是“当下”,实质未必如想象的那么好;二是“过后”,诗情画意可能不久就烟消云散。这大概是真的,我自己也不乏这样的经验。不过话又说回来,水至清则无鱼,至清也是一种梦断。人生,大道多歧,如绿窗灯影,小院疏篱,是“梦”的歧路,人去楼空,葬花焚稿,是“梦断”的歧路,如果还容许选择,就我们常人说,有几个人会甘心走梦断的歧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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