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桥:蓍草等等
九月欧洲遍地野花。苍茫暮色中,总有些女孩子在回家路上俯身采几朵蓍草开出的白色小花,悄悄带回去藏在枕头底下。英国民间有一首民谣说:
再见,漂亮的蓍草,
向你道三次再见;
但愿明天天亮前,
会跟我的恋人相见。
蓍草又称锯齿草、蚰蜒草;菊科。多年生直立草木。《辞海》上还说它"叶互生,长线状披针形,笆状羽裂,裂片边缘有锐锯齿。头状花序多数密集于枝头成复伞房花丛,夏秋间开白色花。我国北部和苏联西伯利亚分布较广。用分根或种子繁殖。全草供药用,民间用治风湿疼痛,外用治毒蛇咬伤。茎叶含芳香油,可作调香原料。庭园内有栽培供观赏的。"蓍又指古人筮用的蓍草茎,所以又成占卦的代称。中国还有蓍草做的簪子。《韩诗外传》卷九说:"出游少源之野,有妇人中泽而哭,其音甚哀。孔子使弟子问焉。曰'夫人何哭之哀?'妇人曰:'向者刈蓍薪,亡吾蓍簪,吾是以哀也。'弟子曰:'刈蓍薪而亡蓍簪,有何悲焉?'妇人曰'非伤亡簪也,盖不忘故也。'""非伤亡簪也,盖不忘故也。"蓍草在西欧有这样浪漫的民俗背景;蓍簪在中国也有这样深情的含意,令人神往。藏在枕头底下的心愿是一种境界;绾住头发的簪已经有点香艳了;"亡簪"带来的哀思,则更缠绵死了。最妙是《本草纲目》;服器部第三十八卷说"挥裆"、"汗衫"、"头巾"、"幞头"可以煮药治病之外,有一条"梳笆"更见情味:"噎塞不通"之病,可用"寡妇木梳一枚烧灰,煎锁匙汤调下二钱";"小便淋痛"则用"多年木梳烧存性,空心冷水服。男用女,女用男";"乳汁不行"的妇女,"内服通乳药。外用木梳梳乳,周回百余遍,即通"!到了"蒲席"条,又说席、荐皆人所卧,以得人气为佳;寡妇睡过的荐,可以"治小儿吐利霍乱,取二七茎煮汁眼"。寡妇木梳、寡妇睡过的荐,这里竟特别管事,医者仁心仁术之余,果然荡出那么一缕风流韵味;比起蓍草花藏在枕头底下的绮念,确是猛浪得多!
妙想无穷无尽,古代现代中土外国皆然。一七四三年,英国文人John Campbell着Hermippus Revived一部,谈长生不老之术。书中说:少女呼气如有花香袭人,多吸这种香气,可得长生,可返老还童!此说当然毫无医学根据,可是,事事有根有据,人生必更见乏味沉闷了。古人有一滴精等于十滴血之说,吓人吓到了家,没想到巴尔扎克也有谬论,他说:一夜风流使他损失一页上好的小说;他的作品之好坏,视乎他身体里储藏的精液是多是少;有一度,他夜夜梦遗,结果好几天都出产不了杰作;身体一干,笔也干了!
牵涉七情六欲的文字都比()较好看。当年有两位上了年纪的处女在约翰森博士面前大大恭维他编的字典怎么好,说是连半个脏字脏词都不收进去。约翰森博士听了睁大眼睛对她们说:"什么?亲爱的小姐,原来你们花了心血翻遍整部字典找那些字!"别说脏字脏词非学不可,采蓍草花藏在枕头底下之类的柔情文字也甚有益。学一种文字要学到什么时候才算充分掌握这种文字,很难说。但是,到了看懂这种文字写出来的淫书,而且还会马上引发出生理上应有的反应,大概算是不错了。读《本草纲目》而有非非之想,该是摸到中国文化的边儿了。孽缘从此而起;来日发展到什么境界,殊难预测,但愿可如"木梳梳乳,周四百余遍,即通"!
"即通"最是紧要。余不一一。
董桥:柳树皮与水杨酸
把一粒阿司匹林泡在花瓶里的水中,瓶里插的鲜花会更新鲜,更耐久。英国《新科学家》周刊有一篇文章谈植物需要阿司匹林的道理,说是那套通俗的方法真的很有科学根据,还说阿司匹林对植物益处很多,甚至还可以保护庄稼,助长作物。
文章说:植物含有跟阿司匹林相近的化合物;植物喜欢阿司匹林并不奇怪。北美印第安人治头痛,拿柳树皮捣烂了敷在额头上,很对。阿司匹林是乙酰水杨酸(Acety-salicylic Acid),柳树皮渗出来的汁,正是水杨酸(Salicy licacid),性质很像阿司匹林,从拉丁文"柳"字(SaliX)得名。阿司匹林(Aspirin)这个名字则从绣线菊属植物(Spiraea)化出来,草药医生也用不少绣线菊一类的植物做药。阿司匹林止痛之外还可消炎,可治各种皮肤毛病,又有防腐抗菌的效能。阿司匹林会控制一组叫前列腺素(Prostaglandins)的激素,所以有这些效验。一个人受伤或者肠胃出毛病等不适,不少前列腺素就会引发起刺痛之感。阿司匹林其实不是消除刺痛之"因",是阻止人体内产生更多前列腺素。
阿司匹林很普通,谁都知道是止痛的;花草植物也太普通,不会有太多人想到它们也用得着阿司匹林;学科学的人把两者合起来研究,居然得出有趣有用的结论,还证明古老的那套通俗方法原来也科学得很。知识无穷又迷人,这是个好例子。
文艺跟科学知识不同,所以惹不少祸。不喜欢文艺的人说文艺只讲直觉,没有实用的知识。搞文艺的人谈文艺尽谈"纯"不"纯"的问题。两种论调把人吵得够烦了。
吵有什么用!文艺论"人"论得特别多,看了增加不少对人生的看法;但是,文艺论"人"的方法跟印第安人用柳树皮治头痛的方法有点像,靠经验不靠知识;想在文艺作品里找"水杨酸"三个字的人,找到的竟是"柳树皮"三个字,当然不喜欢了。搞文艺的人往往也太()依赖通俗的方法了,头痛了只会捣柳树皮,根本不想知道有一种叫前列腺素的激素在作怪。花开了拼命写赏花,花谢了忙着写葬花,死都不肯试试泡一粒阿司匹林去浇花,生怕沾到阿司匹林花就不"纯"了。至于借用文艺去创造票房纪录、创造收视率的电影电视,难免会忍不住把"水杨酸"画成"水性杨花",把"柳树皮"砌成"花街柳巷"。瓦欧(EvelynWaugh)的《兴仁岭重临记》(Bride shead Bevisited)里有五六行文字写查尔斯和茱莉亚在床上做的事,电视剧拍出来显得太露,终于给香港电检处剪掉了。瓦欧这几行文字,可真已经把柳树皮过滤成水杨酸,借用私有地、契约、地产等实用的知识去描写感官;那套电视剧也忍得够辛苦了,泡了一粒阿司匹林在瓦欧那瓶鲜花里,希望那束花跟瓦欧采下来的时候一样新鲜。多冤枉!
文艺难就难在什么时候该捣柳树皮,什么时候该借一所试验室提炼水杨酸。科幻小说家穿上白袍关在试验室里炮制化学合成阿司匹林,不太好。言情小说家头不痛额头上也敷满捣烂了的柳树皮,也不好。汤玛斯(D.M.Thomas)《白色旅馆》(The White Hotel)用弗洛依德的精神分析法处理犹太人的悲剧故事,难怪又畅销又受重视。文艺工作者多了解各科知识是好的。龚自珍的"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符合生态学的旨趣,又不失文艺的兴味,好极了!"纯"文艺是什么样子的文艺?不知道。
董桥:蓍草等等
下载Word文档到电脑,方便收藏和打印
最新文章
闽ICP备18023965号-5闽公安备35020602002120 Copyright © 2011-2021 https://www.xuexiba.cn/ All Rights Reserved
本站作品均来自互联网,转载目的在于传递更多信息,并不代表本站赞同其观点和对其真实性负责。如有侵犯您的版权,请联系我们。
免费复制
微信扫码关注,免费获得验证码
输入验证码后可免费复制
付费复制
付款成功后请在1小时之内完成复制
微信支付
支付宝支付
应付金额: 0 元
付款成功后,概不退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