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凝:安德烈的晚上
这座城市和棉花有着亲密的关系。在它四周的乡村,农民几百年来靠种棉为生。所以,当有一天这座城市突然在棉田的包围中矗立起来,人们就想,让我们拿什么来作这城市发展的根基呢?我们有棉花,也许我们应该建造纺织厂。于是,从50年代开始,这座城市在苏联老大哥的帮助下,一口气建造起近十家纺织厂。说它一口气,仅用此形容神速。好比我们形容那些身大力不亏的强壮妇女,说她们一口气生了多少个孩子。这些纺织厂,不仅设备、厂房、技术由苏联人提供,就连生活区的建造也由苏联专家一手设计。很快的,这些纺织厂和由它们派生出的生活区就占据了这城市近一半的面积。如今,当90年代的我们经过这些由苏联人设计的纺织工人住宅区的时候,我们一面端详着那些面目相近、老旧而又略显笨拙的楼群,端详着楼房顶端那一溜溜熏得乌黑的排烟道,一面仍能体味出苏式建筑的用料实惠、宽大沉稳和向往共产主义的浪漫热情。比方说每一片生活区内整洁规矩的绿地花园;比方说与花园们相匹配的职工俱乐部。在每一个俱乐部屋顶上,都竖着两个相隔很远的龙飞凤舞的红色大字:舞——会。远远看去,这两个站立了四十多年的瘦削的大字,好似两个彼此相望、却永远也走不到一起的孤独的舞者。
接着,有外地工人为支援纺织厂的生产一批批进入这城市了:天津工人的到来使这个城市的居民学会了吃鱼;上海工人的到来使这个城市的居民体味了糯米的奇妙。这是一个由纺织工人填充起来的城市,一个让苏式住宅覆盖了的城市。安德烈就出生在这座城市里。
安德烈姓安, 名叫德烈。安德烈的出生年月大概是1954年3月左右。安德烈这名字是父亲为他所起,名字本身也是当年中苏友好的一种体现。安德烈的父母就是响应政府的号召,由上海搬入这里支援城市建设的,他们都是中学教师。父亲穿过苏联印花布衬衫,母亲也穿过苏式“布拉吉”。当年他们都向往过苏联老大哥的美妙生活,他们也希冀着小安德烈长大之后能够去苏联留学。当然,他们想不到国际局势和国内局势的快速变幻,使安德烈不再会有去往苏联的可能。不过,假设真要能去,安德烈真想去么?他的父母从没问过他有什么打算,他的打算对他们也许并不重要。
那么,安德烈究竟属于一种什么样的人呢,他似乎属于那种年龄越往前走、思维越往后退的人。他很少自己做主选择什么,他就读的小学、中学都是父母替他选择的。小学三年级,有段时间他很迷恋朗诵,曾经想要报名参加学校业余朗诵小组,父母得知后立即做了阻止:意义不大。他们说。安德烈便停止了朗诵。到了后来,“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社会一片混乱,学校停了课,大部分同学都去了农村插队,安德烈却由于母亲一个熟人的关系,进一家区办罐头厂当起工人。这在当时特别叫人羡慕。但让安德烈高兴的并不是他留在城市做了工人,而是同班的李金刚也留了下来。
安德烈和李金刚从小学一年级就是同班同学,后来又一块儿上了同一所中学。小时候,他们永远坐同桌,他们一块儿写作业,他们合伙组装矿石收音机,他们互相串门——多半是安德烈到李金刚家去。李金刚的父母都是来自天津的纺织工人,他们家就在纺织厂的某一片苏式住宅区里。安德烈喜欢李金刚的居住环境,那些一模一样的楼群和一模一样的楼间花园给了他一种生活本身的宽厚和稳定感,无论从哪一个单元里出来的居民都是笑吟吟的,叫人感觉这些大楼的哪一扇门都可以是李金刚的家。安德烈的家是不具备这种气质的,他家住在父母为之工作的中学宿舍区,有点严肃,叫人拘谨。安德烈和李金刚从小区大门口那个冰棍车上买过冰棍喝过汽水,也在周末的夜晚,溜进戳有“舞会”大字的职工俱乐部看过大人跳舞。他们还在小花园里剥过一只死猫的皮(猫系李金刚掐死)。“文化大革命”刚一开始,高年级的一些造反同学曾经在校园里堵住安德烈,质问他为什么起一个“苏修”才叫的名字,安德烈回答不出,旁边的李金刚挺身而出地替他作了回答:“为吗不能叫?知道安德烈的‘德烈’是哪个德哪个烈么?是朱德的德列宁的列!”高年级同学被朱德和列宁震住了,李金刚的天津口音也使他显得格外理直气壮,李金刚的机智勇敢更是让安德烈深深折服。从此在相当一段时间内,他把自己那个烈字去掉了下边四个点。日月如梭,李金刚始终是安德烈须臾不可缺少的挚友。他们从两个男生长成了两个男人,成家立业生儿育女。安德烈娶了自己的表妹,李金刚一直在纺织厂当电工,和一名纺织女工结了婚。
安德烈的表妹是安德烈姨妈的女儿,因为父母早逝,她从小就生活在安德烈家里。安德烈对表妹很好,表妹也十分依恋安德烈。安德烈的父母早已看出了这种依恋,出于对这女孩子的怜惜,他们愿意安德烈娶她为妻。或者,这种考虑还出于上海人的清高和对这座城市的提防,他们愿意一家人还是一家人。他们暗示安德烈,安德烈接受了这暗示。当他接受了这暗示的时候,他第一次试着用打量恋人的眼光打量他的表妹,结果他发现无论如何她更像是他的妹妹而不像他的恋人。她苍白、纤弱,下颏尖尖的,老爱半张着嘴像是对什么事表示不理解,又仿佛随时要你告诉她什么事应该怎么做。安德烈望着他的表妹,执拗地想起他刚当工人那会儿,十七岁吧,有一天和李金刚一块儿到纺织厂浴室去洗澡。那是一间男女合用的浴室,男女轮流使用。他们进来的一小时前,女工们刚刚使用过这间浴室。虽然浴池里的澡水已经换过,但室内仍然蒸腾着让男人敏感的女人的体味儿。安德烈就在迈进浴池的时候,就在一团团热乎乎的女人气味中,发现浴池边缘散落着几枚女工遗忘的黑色发卡,其中一枚还缠绞着一丝纤细的长发。他长久地盯着它们,体内突然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冲动。他几乎无法自持,他把自己潜入池中以遮掩自己的羞涩。他冲动着,头脑里闪过班上一些女生的样子,他发现他头脑中的女性里没有他的表妹。
是什么呢?爱情是怎样的?安德烈不知道,可是他已经决定结婚了。父母为他们搞了一个小小的订婚仪式,没请外人,就是家中原班人马和一桌有别于平时的晚饭。那是食物比较匮乏的年代,桌上摆一瓶八毛五分钱的红葡萄酒,已能看出格外的喜庆。全家人都喝了一些酒,表妹也兴奋地猛喝一大口,结果她让酒给呛着了。酒呛得她剧烈地咳嗽着,单薄的肩膀抖得厉害。当她终于平息了咳嗽,却半天说不出话来。她靠在椅背上,微微闭住眼,淡青色的眼皮不停地跳,眼皮上的毛细血管清晰可见。安德烈注视着表妹跳动的眼皮,他看见有一颗眼泪从她稀疏的睫毛下边钻出来,顺着眼角流到颧骨上。表妹的眼泪使安德烈有种重任在肩之感,他就仿佛是要替他的全家、也替他死去的姨父和姨妈承担起照顾这孤女一生的义务。他认可了这个事实和义务,一边又有点心酸。他抽空儿去了李金刚家。当他走进那片熟悉的楼群,当他推开李金刚家那扇被他推过无数次的门时,他几乎落下泪来。李金刚知道他要说什么,拉着他到小酒馆喝酒。但是安德烈什么也没说,他也没有掉泪。他只是需要看见李金刚,和李金刚呆一会儿。在安德烈的生活里,从前没有,以后也再没有别的男性朋友了。
后来,安德烈有了女儿。女儿是先天性心肌炎,妻子在生产之后又患了风湿性心脏病。安德烈需要照顾两个病人,对此他却没有更多的抱怨。也许因为他是个健康的男人,他体态匀称,行动敏捷,方方面面都很正常,具备这样的健康他理应照顾病弱的亲人。也许不仅仅因为他健康,是他那后退的思维使然吧;生活要我这样啊。有时候他想。他上班,下班,照顾妻女,买菜做饭……到了90年代中期,安德烈已经是罐头厂有着二十多年工龄的“老”工人了。
安德烈进厂之初,罐头一词在中国还是与奢侈一词联在一起的,它不仅标志着食品的一个至高无上的档次,也常见于某人用于揭发批判某人的腐朽生活方式,诸如:“某某一家不顾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劳动人民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竟然常常拿罐头当饭吃,甚至把吃不完的罐头倒进垃圾箱,是可忍,孰不可忍……”等等。罐头是尊贵的,罐头又似乎应该受到鄙视。可罐头毕竟是馋人的,于是做罐头的工人便也不可小视。那时安德烈每月都能从厂里带回一些免费的罐头给妻女享用:糖水蜜桃,糖水山植,糖水鸭梨……这是厂里给工人的优惠。这种时候他从不忘记李金刚,他常在下班之后回家之前,拐到李金刚家也给他放下两听糖水蜜桃什么的。在这样的一座城市,市民能够吃饱饭,还能隔长补短地享受一个罐头,生活就显得挺安稳。安德烈和李金刚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他们对生活是满意的。
但是时代不饶人。商品经济的发展带来了全球商品的大流通,糖水蜜桃仿佛在一夜之间就失去了往昔的魅力。当这个城市忽然有一天连美国苹果和委内瑞拉香蕉都在水果摊子上随处可见时,当人们口袋里的人民币也渐渐多起来时,人们为什么还要光顾那些吃着不新鲜,开起瓶来又费劲的糖水蜜桃罐头们呢。安德烈的罐头厂只能生产千篇一律的水果罐头,没有上马新品种的技术、资金和设备,它就只能走下坡路。到了后来,工资发不出来,厂里就用罐头顶工资,每月发工资那天,工人们只能把几箱罐头领回家。
安德烈在封盖车间干活儿,从前他坐在传送带前看无数玻璃瓶从眼前流过,他坐着,手下的瓶瓶罐罐被封盖机咬住瓶口,密封之后再从机器下滑出来,闭着眼他也能毫无差错地将它们各归其位。这种简单的重复性的劳动无需动用强体力,却尽动用体力之外的语言——闲聊天,久而久之这车间的工人就把聊天当做了劳动的一部分。安德烈的对面坐着一个名叫姚秀芬的女工,和安德烈差不多同时进厂。因为坐对面,安德烈和姚秀芬说话最多。二十多年之后,当有一天安德烈决定离开罐头厂时,他发现他的二分之一时间,却原来是和姚秀芬一起度过的。聊天使他们知道了彼此的家境,彼此的经历,甚至彼此爱吃的食物。姚秀芬知道安德烈的父母虽然都是上海人,可他最爱吃饺子;安德烈知道姚秀芬没有什么不爱吃的东西。姚秀芬知道安德烈有个朋友叫李金刚,纺织厂的电工,还会修半导体收音机。安德烈知道姚秀芬是本地人,她的爷爷奶奶就在这城市的周围种棉花。他们聊着,直聊到彼此都结了婚,他们吃了彼此的喜糖,还聊。姚秀芬知道安德烈的女儿有心肌炎;安德烈知道姚秀芬夫妇和瘫痪的公婆一起住,她有时候迟到,是因为给老人换尿褯子……他们有一搭无一搭、有上句没下句地聊着,姚秀芬羡慕安德烈好听的普通话,却不修饰她的本地口音。她还使安德烈知道了很多这城市独有的词,比如她把“告诉你”叫做“递说你”;请人拿好一件东西时,她会说成“捉住它”。姚秀芬的本地话使安德烈觉得真实而有生气,她的口音伴随着封盖机单调的“咔哧、咔哧”声,从不使安德烈感到沉闷。中午了,当他们更熟一些的时候,也交换彼此饭盒里的午饭。在这时姚秀芬比安德烈表现得要主动,当她得知安德烈喜欢吃饺子以后,她的饭盒里有时候就装着饺子。她把饺子换给安德烈,从安德烈饭盒里要过一些似是而非的食物:一块烙煳的饼,或是两个蒸得碱大的馒头。她观察着安德烈制造的食品,告诉他制作面食的一些常识,比如饼煳的原因可能有两个,一是火急,二是面硬。还有什么“软面的饺子硬面的面”之类的口诀。有一个中午,车间里只有安德烈和姚秀芬在吃饭,姚秀芬咬着安德烈饭盒里一块又干又硬的葱花饼,突如其来地落下眼泪。她似乎是在替他委屈,她似乎是对着嘴里的硬饼说:你是一个男人,可你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啊。但是她什么也没说,她从不随意品评别人的家庭。安德烈却还是从姚秀芬那不期而至的眼泪里发现了一种关切。这使他感到陌生,又有点不安。多年来他好像已经成了一个不需要被关切的人,他更是一个不需要让异性为他落泪的人。当时他很想抬起手为她擦擦眼泪,犹豫之间,却见姚秀芬自己很快地把泪擦干,并努力对他笑笑。他们的眼光碰在一起,安德烈发现姚秀芬那端正的鼻子让泪水冲洗得很晶莹。
后来市场上出现了速冻饺子。有一天安德烈带来一盒速冻饺子,想以此阻止姚秀芬再为他包饺子。姚秀芬却对安德烈的饺子嗤之以鼻:贵,她说。也不香,她说。她撇着嘴,像一个家庭妇女在家庭利益受到侵犯时表现出的那样。
安德烈说,包饺子太麻烦。
姚秀芬说,你高兴我就不嫌麻烦。
安德烈说我挺高兴。
姚秀芬说你高兴我就高兴。
安德烈说你高兴我也高兴。
姚秀芬说你高兴我更高兴。
安德烈说你高兴我更更高兴。
至此,他们突然打住不再说话,就像被彼此这畅如流水的对答吓住了。
这样的日子,安德烈和姚秀芬持续了二十多年。直到有一天,封盖车间闲散的聊天气氛没有了,人们都在急躁地激烈地讨论着怎样才能离开这半死不活的罐头厂。只有安德烈和姚秀芬闭口不谈这个话题,虽然他们知道,这话题于他们也是万分紧要的:物价在涨,医疗没有保证,堆在家里权作工资的水果罐头没法处理——眼下谁也怕一日三餐拿罐头当饭吃,安德烈念初中的女儿又因病休了学……他们却不谈这个话题,仿佛要共同坚守住他们持续了二十几年的闲聊,或是深怕因此谁会比谁先离开一步。这时候李金刚到安德烈家去找安德烈了。
李金刚最近也一直在为离开纺织厂奔走。时代的发展使棉农们越来越不愿意种棉花,他们或是捡着好伺候的种,或是干脆离开土地外出去做生意:钱要来得快,日子才有吸引力。这城市的纺织厂原料就奇缺了,工厂的工资也是有了上月没下月。李金刚在为自己找出路的时候,看见报纸上有一则广播电台招聘播音员的广告,他立刻想到了安德烈,便撺掇安德烈去试试。他安德烈说在小学你朗诵就比别人好,说不定能考上。从实际出发,离开罐头厂生活才有希望。
是啊,从实际出发,离开罐头厂生活才有希望。安德烈也这么想。他觉得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希望”这个概念了,他又觉得广播电台对他是太遥远了,是李金刚的提醒才使他回忆起小时候他的确酷爱过朗诵。他还在这时想起了姚秀芬。他想着,又竭力打断着这想念,姚秀芬是他的什么人啊。就在他怀疑、畏缩、自卑的时候,李金刚又自作主张为他报了名,并陪他去应试。结果安德烈被广播电台选中。
安德烈是封盖车间第一个找到新职业的人,并且这新职业是如此地让大家觉得不可企及。 他们要他请客, 在一个青工的提议下,他们还“揍”了安德烈一顿。“不打你一顿真是咽不下我们心里这口气啊!”他们嘻嘻哈哈地把安德烈推来掇去,他们的话又热乎又知己。姚秀芬和两个女工在一边看着,笑得比别人更厉害,她有些夸张地拍着手,把腰弯得很低。安德烈从来没听她这么高声地笑过,他觉得他的心都要碎了。
姚秀芬的笑声还使安德烈忽然有一种久违了的冲动,他非常希望能有一个清静的地方,能有一个单独的时间和姚秀芬在一起。他奇怪为什么二十多年他们从来没有设想过单独在一起那么一次,二十多年他们就像两根平行的铁轨那样,距离是如此迫近,却永远平行着伸向不知去处的远方。就在这天下班前,他叫住了姚秀芬,问她打算怎么办。她知道他是问她的以后,就告诉他说,她和丈夫可能去乡下给承包了果园的一个亲戚打工,辛苦是辛苦,钱比罐头厂有保证。他仍不放她走,断断续续地说着词不达意的意思,那是一个幽会的意思,是一个多年来始终被他们有意无意不断掩埋的意思。但是姚秀芬立刻领会了,她知道这将是他们的告别,而这告别不是为了再见。她没有忸怩,只问了一句:“你觉得哪天好?”他告诉她,他打算去找李金刚。
晚上安德烈找了李金刚,李金刚为此作了一个切实可行的策划:明天,晚饭以后, 7点钟之前,他会把老婆孩子引到岳丈家中,空出房子给安德烈,时间是三个小时。 也就是说,明晚7点至10点,李金刚家是独属于安德烈和姚秀芬的。李金刚说完当即把家门钥匙给了安德烈。安德烈攥住李金刚的钥匙,就像攥住了一个暧昧而又确凿的事实,这事实让他突然糊涂了一下,也突然惊怕了一下。
第二天一上班,安德烈就把晚上的安排告诉了姚秀芬,姚秀芬的脸立刻涨得通红。一个白天,他们很少讲话,心中擂着鼓,脸上却加倍地漠然。中午,姚秀芬一反常态连午饭也不吃,说是要回趟家。她的回家使安德烈禁不住一阵阵胡思乱想,他想她是躲了我吧,他想她是后悔了吧。直到下午上班姚秀芬准时出现在车间里,安德烈才定住神。
下班了,安德烈和姚秀芬骑上自行车各走各的,他们在李金刚家附近一家电影院门前碰了头,一块儿把车存上,再步行着往李金刚家走。这是安德烈的主意,他觉得把车骑到李金刚的楼门口目标太大。
这是初春的一个晚上,乍暖还寒的气候,华灯初上的时刻,安德烈和姚秀芬向着李金刚的家,向着纺织厂那片生活区走。他们走得很急,像是怕被熟人认出来,又像是怕这宝贵的三个小时耽误在路上。他们似乎都知道他们奔了李金刚家要去干什么,这共同的知道又使他们不约而同地有点慌张和惭愧。就这样,只半站地的路,他们却像是走了一辈子。
终于,安德烈看见了那片黑沉沉的苏式住宅区,几十幢大楼规矩而又错综地隐蔽在夜幕下。他看见了进入住宅区的大门口,从前停着冰棍车的位置,现在是一间闪着霓虹灯招牌的美容厅。他们从美容厅门前走过,拐进了楼群。他们正在接近目的地,但是安德烈忽然走不动了,因为他发现他忘记了一个致命的问题:李金刚家究竟是哪座楼是几单元几层几号。几十年来他就像出入自己家一样地出入李金刚的家,他不用也从来没打算记一记李金刚的门牌号码。他对李金刚家的熟悉是一种无需记忆的熟悉,就像一个每天吃饭的人,当他用筷子把食物送进嘴里时,他用不着提醒自己“别送进鼻子里去”。可是这个晚上,这个本该独属于安德烈的晚上,他丧失了记忆。他仰望着在夜色中显得更加一模一样的笨重的楼群,仰望着那些被漠不关心的灯光照亮的窗,甚至连李金刚家那座楼的方位也找不准了。他就像掉进了一个陷阱,一个荒诞无稽的噩梦。他被急出了一身冷汗,冷汗濡湿了内衣,夜风吹得他打颤。他手握李金刚的钥匙,那钥匙几乎被他攥出水来。站在他身旁的姚秀芬默默地、无限信任地看着他,更让他焦虑无比。他走进一处楼间花园,妄想以此唤起记忆。但是他发现这里的花园一模一样,站在花园里他无所收获,这里没有丝毫痕迹能让他发现李金刚的家之所在。他们出了花园,又走上了楼间两路。偶尔有人打他们身边匆匆走过,安德烈几次下决心开口打听,却几次放过了眼前的人。因为他是安德烈,他觉得他无法开口。可他们不能总是在这儿转来转去,安德烈逼迫自己必须硬着头皮朝一幢可能是李金刚家的楼房走。他们走进了那楼,安德烈假装着记起了单元、楼层的房号,就算是为了安慰姚秀芬他也要假装。他假装着已经找到了门,伸出钥匙去捅那扇门的锁,但他没能捅开,因为这扇门里有动静。接着门哗地开了,房内传出麦克尔·杰克逊的歌声,一个20岁出头的年轻人站在门口冲安德烈说:“你想干什么!”年轻人那张营养很好的脸上是公开的敌意。安德烈愣在那里,就像小时候遭到高年级同学质问时那样答不上话来。身后的姚秀芬却显出少有的镇静,她说这不是李金刚的家么,我们是李金刚的亲戚,住在他家的。年轻人说什么李金刚啊这楼里没有叫李金刚的。说完砰地关了门。
安德烈和姚秀芬逃也似的出了楼,只有再次把自己投进黑暗。钥匙仿佛握在安德烈手中,他却不敢再去试着捅一扇没有把握的门。哪一扇门里都可能有人,哪一个人都可以理直气壮地问他为什么乱捅别人家的锁,必要时他们完全有可能被扭送到派出所。这想法让他们气馁,也使他们狼狈。他们没有目的,也没话要说,只沉默着在楼群之间乱走。安德烈走着,差不多把几十年来他和李金刚在这里做过的所有事情都想了一遍,每一件小事都历历在目,这历历在目的事情却没有一样能帮他记起李金刚的家。时间在奔跑,他们不敢看腕上的手表,但他们都知道,时间已经不早了。
时间在奔跑,10点钟就这么来到了。10点钟让安德烈做出决定,他们应该离开这里了。安德烈追随着远处的霓虹灯,朝着那间美容厅走。在一盏路灯下,他扭头看了一眼姚秀芬,他发现往日里红润健壮的姚秀芬,似是因了这楼群的折磨,一下子矮小憔悴了许多。他看着她,像是问:咱们在哪儿分手?姚秀芬看明了安德烈的意思,她只把手中的一个饭盒递给安德烈对他说:“饺子,你的。”安德烈就去接饭盒,心中想着,却原来姚秀芬连晚饭都准备好了的啊。他奇怪一个晚上他竟没看见她手中拿着一个饭盒,他也才明白了姚秀芬中午回家的缘由。他接了饭盒,但没接住,饭盒掉在地上,盖子被摔开,饺子落了一地,衬着黑夜,它们显得格外精巧、细嫩,像有着生命的活物儿。安德烈慌着蹲下捡饺子,姚秀芬说捡也吃不得了。安德烈还捡,一边()说你别管你别管。姚秀芬就也蹲下帮安德烈捡。两个人张着四只手,捕捉着地上那些有着生命的活物儿。四只手时有碰撞,却终未握在一起。也许他们都已明白,这一切已经有多么不合时宜。
安德烈离开了罐头厂,去广播电台报到。他将在经过一个月的短训后,成为该台一个经济栏目的播音员。这晚他独自去了李金刚家,像要验证自己,像要考试自己。他顺利地走过了那间美容厅,顺利拐进黑沉沉的楼群。他无遮无碍地继续前进,不知不觉就走进了李金刚的楼,敲响了李金刚的门。门开了,李金刚站在门口,迫不及待地告诉安德烈,今天他闲得无聊,在街上花四块钱买了两张社会福利奖券,居然连中两辆自行车!安德烈似听非听,只自言自语般地说着:“我以为我再也找不到这儿了。”
这晚他没有走进李金刚的家,他向他的挚友道了别,下了楼,又独自在楼房的阴影中站了一会儿,听着不远处职工俱乐部里传来的节奏激烈的音乐声,说不清心中是安静还是疼痛。他已经出人意料地逃离了那个半死不活的罐头厂,可他分明觉得,他连同他那个背时的名字——安德烈,又被一同网进了这片苏式旧楼。他和这些旧楼有着一种相似的背时,所以他和它们格外容易相互愚弄。他想起连李金刚也要离开这些旧楼了,李金刚准备辞职开一间家用电器修理部。安德烈家的冰箱已经坏了两个月,他打算过几天让李金刚帮他修修冰箱。这才是他的生活。
他骑上车往家走,车把前的车筐里摆着姚秀芬那只边角坑洼的旧铝饭盒。安德烈准备继续用它装以后的午饭。他觉得生活里若是再没了这只旧饭盒,或许他就被这个城市彻底抛弃了。
铁凝:寂寞嫦娥
一
从现在开始后退二十年,嫦娥在离B城150公里外的西部山区种莜麦。那村子名 叫小道儿,单听村名,就知道那地方有多么狭小。嫦娥是小道儿的媳妇,就在那一 年,二十年前,她丈夫开拖拉机从崖上摔下来,让嫦娥成了寡妇。那时候嫦娥三十 岁不到。须知寡妇嫦娥还带着一个刚满六岁的儿子,那景况,真是叫人看着难过。 可是,突然间,正像很多小说家喜欢描写的那样:“一个偶然的机会”,小道儿的 嫦娥走进了B城,走进了该城有名的作家佟先生家中,并不久成为佟先生的太太。到 如今,二十年过去,嫦娥给佟先生做妻子的“妻龄”也有十几年了,推算她的年纪, 该是四十大几。假使你们见过现在的嫦娥,也许还能从她身上看出二十年前在山里 种莜麦的影子,这“影子”主要表现在她那丰满的两腮。山风和日照的缘故,使她 的两腮数十年如一日地呈现出一种新鲜的红晕。红晕之于人脸,按常规染在颧骨的 居多,不知为什么嫦娥却在腮帮子上承接了它。叫人暗想,名作家佟先生当初说不 定就是看上了这鲜艳的腮帮子,才动意要娶嫦娥为妻的。文人有时喜欢感情用事, 且眼神儿犀利,胸中的词汇也比常人略多。谁能保证当他看见嫦娥的时候没有想到 “香腮”一词呢。香腮这词儿谈不上高雅,还有点儿肉麻,可是它引人动一种念头, 想要品尝的念头。
二
从现在开始后退二十年,佟先生五十岁。那时候全中国稍微识字的人对小说都 有好感。佟先生凭一部写海外赤子(发了洋财的)万里归国寻亲,终于和荒山僻壤 结发之妻相认的长篇小说立足文坛,然后就不断奔忙于笔会和讲座,一时间看了不 少名山大川,培育了不少文学青年。媒体称他“大器晚成”。正是该过好日子的时 候,佟太太却得了一种不治之症。这不治之症先从皮肤溃疡开始,到后来毛发脱落; 再后来,佟太太连光也见不得了,光加速着皮肤的溃烂。佟太太需终日躺在门窗紧 闭、黑色窗帘紧闭的房间里,吃喝拉撒均在“暗中”完成。这真是一种中国治不好、 外国也治不了的病,佟先生急得快要疯了。佟家虽有女儿三人,但三个女儿谁也不 能尽孝于生母床前。老大老二在外地念大学,家里只有念初中的老三。保姆换了几 位,都因嫌弃佟太太而先后离去。幸亏佟太太一个多年的同事,想起在老家的深山 里有一位新近丧夫的表侄女嫦娥,便把嫦娥引荐到佟先生跟前。
嫦娥将六岁的儿子留在小道儿,只身一人来到B城佟家,在佟太太伸手不见五指 的黑屋子里尽心尽力一百天,直至佟太太体无完肤悄然去世。照理,佟太太去世之 日也该是嫦娥离开佟家之时,可是嫦娥却留了下来,她的职务也由看护改做了女佣。
女佣嫦娥的烹调手艺并不高强,但她吃苦在前,人很勤快。有一次,嫦娥正在 做饭,液化气没有了,佟先生便打电话给液化气站要他们送气上门。十分钟后,送 气的师傅就扛来了新罐,换走了旧罐。佟先生付过煤气费,又掏出两块钱送气费给 师傅。嫦娥将这两块钱看在了眼里,她多嘴多舌地对佟先生说,敢情不是白送啊。 佟先生说两块钱买这么好的服务我看挺值。嫦娥心疼地咧咧嘴说:“往后这活儿叫 我劫了吧,你把那两块钱给了我。”佟先生对嫦娥使用的那个“劫”字十分敏感, 那个“劫”字给佟先生眼前这个女人平添了一股子匪气,却更有一股子粗鲁和率真, 听起来很是叫人心跳不已。
又到了换气的时刻,嫦娥扛上煤气罐就走。少时,她便将一满罐新气运回院来 运上三楼(佟家住三楼),运进佟家。佟先生不知嫦娥是怎么把煤气罐弄走又弄回 的,他想到了扛、背、推、拖、拽、拉……这些动词,这些动词加上嫦娥的英勇气 概令佟先生有几分惭愧,他下意识地看看自己两条细瘦的胳膊,他相信它们本是没 有缚鸡之力的。他觉出了一点儿不自在,不是作为主人的不自在,而是作为男人的 不自在。于是他便故作轻松地摸出两块钱放在煤气灶上说,说话算话,一次两块。 哪知嫦娥哼了一声说,看我这一脑瓜子汗,敢情我也就值两块?佟先生说,你说个 数。嫦娥倚住灶台,歪着头又哼了一声:“哼。”后来佟先生发现,“哼”本是嫦 娥的口头语,大多时候,它既不表示轻蔑,也不表示气愤。所以,到了后来,当她 真的用它来表示气愤或轻蔑时,不仅失掉了应有的分量,反而还有点无可奈何的意 味。现在嫦娥倚住灶台冲着佟先生说“哼”,佟先生体味到的就不是轻蔑和气愤。 那是什么呢?佟先生不傻,他恍惚觉得有那么一丁点儿似嗔似怨,有那么一丁点儿 拿着自己不当外人。不过当时的佟先生,刚从丧妻的悲痛中缓过神儿来的佟先生, 仿佛并不反对有个女人在跟前来那么点儿似嗔似怨,来那么点儿拿着自己不当外人。 更何况,“哼”过了之后的嫦娥又说了句她那从崖上摔下去的丈夫常说的话呢: “力气从身上长出来,就是为了叫你使它!”
佟先生又给嫦娥加了三块。
又一回,傍晚时分,佟先生出门散步,不小心将钥匙锁在屋内,一抬头看见正 在倒垃圾的嫦娥,便自然而然地喊起嫦娥。嫦娥听罢,向三楼阳台注目一阵,便直 奔单位的锅炉房而去。不一会儿,佟先生就见嫦娥肩荷一架巨大的铝制叉梯直奔他 的单元而来。这次佟先生不再惊异于嫦娥的力气,转而惊异于嫦娥的信息量了。他 想,她是打哪儿知道这院内的锅炉房里,有一架能够得着三楼阳台的大叉梯呢?看 来这方面的灵敏度,乡下人一般都高于城里人。嫦娥支起叉梯,对准佟家阳台,便 毫不犹豫地攀梯而上。那时佟先生双手扶梯仰望着登高的嫦娥,就看见了一个平常 从未见过的角度。她那壮硕的屁股在他的仰视之下显得格外饱满有力,那真是一个 沉甸甸地压得住阵脚的屁股。一瞬间佟先生想到了逝去的夫人,她那溃烂之前的身 体反倒成了“纸扎人”。佟先生在潜意识里开始渴望一个康健的,一个身上有 的是力气的生命。于是,自那天嫦娥入室取钥匙开始,佟先生和嫦娥的关系再经过 些演变,他们就结了婚。
三
对于佟先生和嫦娥的结婚,院里的人们理所当然地都表示出惊异。几年过去, 院里对于嫦娥的落户佟家仍然显出些排斥。
这里所说的“院里”是佟先生的所在单位,这是联系着一批文人的单位,佟先 生的同事都从事着一些和文化有关的研究。四楼的钱先生研究民间瓷绘;二楼的柳 先生研究古BC国王——罗跋的最后的日子;一楼的麻先生专搞摊戏溯源。在五六十 年代的旧体制下,这个院叫过“院”,当“中心”一词在国内悄然兴起后,它改叫 了“中心”。这中心不大,只两座四层小楼,一座办公,一座为宿舍。两楼摆放的 位置呈L形。“L”之间有块空地,原是要盖一微型民间艺术博物馆,因资金迟迟不 能到位,空地就一直空着。日久天长,“中心”的人们便把这块空地戏称为“微型 馆”了。微型馆顾名思义必是微型的,可它还没有微型到火柴盒那么大小,兴建起 来的颇费周折就可想而知了。如今“微型馆”成了大人乘凉,孩子们骑车、踢球的 好去处,人们多在此叙说着天气,报道着肉、蛋价格的涨落,传递着必要的、可公 开、可不公开的信息。那时有关佟先生婚姻进展的信息,就始于这微型馆。其实远 在嫦娥登梯入室取钥匙之前,麻太太——研究滩戏渊源的麻先生的太太,就对柳太 太——研究古BC国王最后日子的柳先生的太太说过,我怎么看着佟先生的眼神儿不 对呀。柳太太说,得了吧你。麻太太说,不信你就等着。柳太太终于等到了佟先生 和嫦娥的结合,微型馆的信息很富预测性。
嫦娥把这院里对她的排斥,总想成是必然中的必然:一个山里人,又是二茬。 她的苦恼,多来自佟家内部。佟家的三个女儿首先对她表示了强烈的反对:在外地 念大学的老大老二已向佟先生声明,毕业后决不再回B城;正在佟先生身边的老三则 不断向两位姐姐诉说着嫦娥进家后的细枝末节,还详尽描述了嫦娥如何将她那七岁 的儿子留柱领进了佟家。原来,这嫦娥与佟先生结婚不久,谎称留柱患有厌食症, 以治病为名将留柱接来B城。老三对老大老二说,哪里有厌食症啊,贪食症还差不多。 一上饭桌见了食物便风卷残云似的,小脏手举着筷子在菜盘里乱捣乱戳,桌下还不 时爆出一个个又响又臭的屁。老三说着,双手比画着那屁的形象和大小,说直到她 把留柱赶出佟家门,她一坐上饭桌还能看见那一个个的屁在桌子底下游荡。佟先生 对留柱倒是产生过几分恻隐之心,但留柱到底没能在佟家留住。后来当留柱长大成 人,每来B城,总是偷着打电话叫嫦娥出来(嫦娥教会了留柱打电话),娘儿俩找个 小饭馆见面。他们不择饭食地吃饱,嫦娥再塞给儿子两条不好不坏的烟,间或也有 一双佟先生穿过两三回便搁置起来的皮鞋。
老三顶住了留柱,却仍然觉得在院里有些抬不起头。她把母亲的遗像放大了一 张三十六寸的悬在客厅,以此震慑嫦娥。嫦娥却不恼——至少脸上不恼,有时还端 详着遗照,发表些可高可低的评论。这使得老三气上加气,接长不短就在饭桌上说 些含沙射影的话。她说她同学家有个小保姆,趁主人上班,伙同男友把家中财物席 卷一空,跑了。嫦娥对此更不在意,还净捡老三爱吃的做。她给她搓莜麦卷儿,给 她蒸大馅儿韭菜包子,给她炸萝卜丸子。这几种气味浓烈的山乡吃食不仅老三爱吃, 佟先生也不讨厌。佟先生原本就出身农家,婚后为了处处随和太太,把自己的饮食 爱好也忘得差不多了。嫦娥在佟家的出现,似乎让佟先生的肠胃先获得了一次大解 放。
老三吃饭香甜,对嫦娥的贡献并不赞许,脸仍然阴沉着。嫦娥还是不恼。也许 她是想,哼,是你爹娶的我,又不是你娶我。也许她是想,哼,也得让人家闺女生 一阵子气吧,谁让我一步登了天呢。
四
嫦娥终干又熬走了老三,老三也去外地上大学了。没有老三的日子,被佟先生 称做“和平时期”。写作之余,佟先生就不免以平和的心绪回顾一下自己的婚姻。 回首这第二次婚姻,不能说叫他满意。当嫦娥鲜艳的腮帮子和壮硕的屁股日复一日 平平安安地摆在佟先生眼前时,接踵而来的日子除了和平,还显出了平淡,平淡中 亦有些从前难以觉察的枝杈。老三的离家,无疑使嫦娥获得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放松 感,她一下子好像成了家中所有空间的占有者。在这些显出空旷的空间里,她最愿 意更多地盯着佟先生,努力使自己像个城里的贤妻,或者说城里一个名家的贤妻。 她常在吃完饭、刷完碗之后,点上一支烟(老三的离家还使嫦娥学会了吸烟),走 进佟先生的书房,搬把椅子坐在佟先生书桌旁边,盯着佟先生在稿纸上写字,间或 也发出一两声感叹:“哼,写小说可不是个容易事儿。”那时佟先生便像受了惊吓 似的抬头看嫦娥,他多半会看见她牙缝里的韭菜或某种面食的渣滓。为了避开眼前 的嫦娥,佟先生便打发她到隔壁房间替自己抄几页小说(在小道儿,嫦娥是上过初 中的)。谁曾想,这嫦娥先是把佟先生的稿子辨认明白誊写清楚,很快就不满足于 这些了,她为佟先生改起了小说。有一次她举着一页稿纸兴冲冲地闯进书房对佟先 生说:“闹了半天名人也出错儿呀,你看你把个闺女家‘好看’写成了‘受看’, 叫我给你改过来了!还有,这儿……”没等嫦娥把话说完,佟先生火了,他夺过嫦 娥手中的稿纸,将她赶出书房,并告诉她今后不准再进来。这使嫦娥大惑不解,她 想,原来男人都是有脾气的。
回首这第二次婚姻,佟先生也不能说不满意。首先嫦娥属于低消费型的女人, 她不讲究吃喝,不用化妆品,永远不曾生病,永远穿自己纳底子做的布鞋。她从邮 局或银行取回的稿费,一向如数交与佟先生。后来佟家老大老二大学毕业都去了美 国,逢年过节寄些美元给佟先生,嫦娥对美元既不稀罕也不打听。其次,凡佟先生 碍于身份和尊严不便出面的事,唤一声嫦娥就行了。嫦娥会守着一排啤酒瓶子、一 捆废报纸,为佟先生和小贩一分钱一分钱地往上争价;也会为佟先生和封阳台的工 人一块钱一块钱地往下压价。当阳台封完,楼下堆满碎砖、烂瓦、水泥、沙子时, 又是嫦娥从锅炉房借来推车、铁锨(锅炉房似乎有嫦娥取之不尽的东西),一趟趟 从街坊邻里眼前走过,面不改色,走得坦然。楼上的佟先生看着楼下的嫦娥,一刹 那觉得她好似一名受雇于佟家的壮工,才悟出,他娶嫦娥,决非以浪漫主义为基础, 那实在是纯正的现实主义啊。
出了大力之后的嫦娥,在佟先生眼前才表现出几分轻松。她开始大模大样地洗 澡,但她不在卫生间里更衣,她习惯边走边把衣服脱完。这使佟先生常常觉得,嫦 娥本不是去卫生间,而是下河。嫦娥一边往“河”里走,一边脱下汗湿的背心举到 佟先生眼前说:“你闻闻你闻闻,叫汗沤得都馊啦!”佟先生连声说着“好、好” 就退进书房关起门。
嫦娥洗净自己,换上干爽的衣服,看看书房紧关着的门,这里转转,那里转转, 才想到,也许该去院子里坐一会儿。
五
嫦娥来院里乘凉其实是万不得已。面对那些文人家属和后裔,嫦娥常觉出些自 己的不能入伙。那里的谈吐常使她感到费解,费解着就会生出些寂寞。最让嫦娥不 可思议的是,嫦娥不在场时,人们也说些猪肉的注水,菜的缺斤短两,谁家添了外 孙,谁家装了一拖二变频空调……只待嫦娥一出现,她们就突然改变话题。柳太太 对麻太太说,奥瑞特超市刚进了澳洲“培根”;钱太太对柳太太说,她家的吐司炉 今天早饭时怎么也弹不起来。麻太太开口就是她业务上的事,退休前她是电视台的 化妆师,退休后受雇于一间婚纱摄影工作室,专化新娘妆。钱不少挣,说话格外气 粗,也显出些云山雾罩。比方她说,妆化得好坏,也看化妆师的心情。遇上她高兴 时,她能把个凡人化成毛阿敏;遇上她不高兴,她能把个新娘子化成江青。众人笑 得上气不接下气,坐在远处的嫦娥也笑了,她听懂了。但当人们发现嫦娥也笑着享 受了她们的谈话,便心照不宣地令这谈话戛然而止。半天,柳太太的女儿,一个叫 大橙的才开辟了新话题。大橙在市交响乐团拉弦贝司,喜欢叉腿站立于众人面前, 很是显出些职业特点。她说,练“柴5”(柴可夫斯基第五交响乐)最难,指挥又不 赶劲,指挥个二胡齐奏还差不多。钱太太问,“柴5”有没有标题,“柴6”是《悲 怆》。大橙说她也不知道,反正她的分谱上没写着。“你想,一个弦贝司拉那么快。” 大橙说着,胳膊在腹前快速摇摆。“柴5”终于又驱走了嫦娥。
面对一座院子,就像面对一个人生。人生总有绝路逢生的时候,有两件事使这 院子终于接纳了嫦娥。
麻太太许久不讲她的婚纱摄影工作室了,此时常见她奔忙于院里院外。嫦娥热 心地问她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看这腿不拾闲的。麻太太犹豫一番,才将家里的事 告诉嫦娥。原来搞滩戏溯源研究的麻先生和专化新娘妆的麻太太家中有一位八十老 母(麻太太生母),最近突患便秘,大小医院的各种手段都用过了,对老人无济于 事,痛苦的老人整日在床上翻滚。嫦娥闻听此讯,毫不犹豫地说,叫我去看看,我 先回家拿个东西就来。说时迟那时快,嫦娥三步两步就来到麻家。麻太太此时的心 理一定是有病乱投医,便快速把嫦娥引至老人床前。嫦娥撩开老人被单,在老人肚 子上一阵抚摸,又让老人侧身团卧露出下部,一边指示麻太太快拿香油来。麻太太 取来香油瓶,只见嫦娥从袖中出示一物,是一把老式铁钥匙。这钥匙一拃长,扁片 形,头上有弯钩。麻太太明白八九分,又想起有病乱投医的道理,赶紧把油瓶递给 嫦娥。嫦娥打开瓶盖,倒出些香油于手心,将钥匙浸蘸于油中片刻,便向老人伸了 过去……嫦娥的手段是见效的,不一会儿,她就把收获之物举到麻太太脸前说: “哼,不掏就行了?”接着又扶正老人再问些寒暖。老人握住了嫦娥的手,麻太太 也握住了嫦娥的手。嫦娥说,有事叫我吧,住得这么近便。
又一次,一群半大孩子——属于这院中第三代吧,围坐在院里,仿照电视上吉 尼斯吃“热狗”大赛,比赛吃青枣,钱太太的外孙子不幸被青枣噎住,满嘴的尖碎 青枣吐不出又咽不下,小脸憋成了青紫。其余孩子吓得不知所措,各家大人也闻讯 赶来,围住被噎者乱作一团。这时买菜回来的嫦娥看见了这一幕,她放下菜篮走了 过去,也不说话,只伸手冲那孩子后背猛击一巴掌,孩子伸伸脖子吐出了口中的东 西,得了救。嫦娥对众人说,我小时候吃糠团子常挨噎,我娘给我后脊梁一巴掌, 就好了。当晚钱太太领着外孙登门向嫦娥致谢,还赠她一块去美国探亲带回来的擦 拭家具的“魔巾”。
嫦娥在院中的这两项壮举,终于拉近了她和邻里的距离,甚至于,你常能听见 人们在院里说,这事儿还得找嫦娥去试试。麻太太开始称赞嫦娥脚上的布鞋;柳太 太有一次竟拿着一本佟先生的新着递给嫦娥说,这是她一个学生买的(柳太大任职 于某大学教务处),拜托嫦娥请佟先生给这学生签个大名。这真是对嫦娥的无比尊 重和极大信任啊,其实这又有何难呢。嫦娥不必看重签名本身的难度,她应该重视 柳太太这恳求的方式。
再遇乘凉聊天,众人不再避着嫦娥,她可以无顾忌地在人群中自始至终地坐下 去。没人嫌她说话,也没人嫌她不说话。有时天色晚了,风也凉了,人都散了,她 还坐在那儿不走。书房里的佟先生往楼下看看,只看见一个豆粒大的小红点在漆黑 的夜里忽明忽暗的,那是嫦娥手上的香烟。佟先生从不喊她回家。兴许他是想,她 在哪儿呆着不是呆着,在哪儿呆着她也是一个人呆着。
就这样,又一些日子过去,佟家就出了一点儿不大不小的事。
六
据知情人透露,事情的起因缘于嫦娥在早市买菜时,巧遇正在卖花的老孔。
老孔原是这“中心”的锅炉工,一个烧了几十年锅炉的单身汉,后来嫌“中心” 工资低,就辞了锅炉工,给近郊一个花农打工去了。当初嫦娥那叉梯、推车什么的, 一向从他手中借得。早市上,嫦娥见了老孔说,老孔卖花呀。老孔见了嫦娥说,嫦 娥买菜呀。嫦娥说,叫我看看你都有些什么好花。老孔说,新品种美国丝绒,市场 价七块钱一枝,你要买,打五五折。嫦娥从老孔的花桶中抽出一枝红玫瑰——美国 丝绒,放在鼻子底下闻闻,也没什么香味,但花瓣肥厚,色泽娇艳,毛茸茸地泛着 似金似银的柔光。老孔补充说,花期比一般玫瑰长两三倍,眼看情人节快到了,一 枝能涨到十二块。嫦娥说,敢情种花挺赚钱呢。老孔说,可不是。临走老孔白送了 一枝美国丝绒给嫦娥,嫦娥拿回家来插进一个玻璃瓶,这里放放,那里放放,最后 决定把花安置在厨房窗台上。佟先生偶然看见,问嫦娥哪儿来的花,嫦娥便答,捡 的。佟先生说,捡的?嫦娥说,“哼,谁还能白给我送花呀。”叫人也听不出来是 抱怨,还是得意。
第二天在早市,买菜的嫦娥又碰见了卖花的老孔。嫦娥说卖花呀老孔,老孔说 买菜呀嫦娥。两人打着招呼,彼此都觉得挺高兴。
据柳太太回忆,某日在早市,她亲眼看见老孔和嫦娥蹲在一桶花前叽叽咕咕, 达四十五分钟之久。当教师的柳太太,习惯以课时为计算单位。
麻太太获得的信息就更具体些。她亲眼见过嫦娥跨着大步在院中那“微型馆” 的馆址上丈量土地,还亲耳听见过嫦娥与老孔说话的内容。当时她去传达室取报纸, 老孔就在传达室门口站着。嫦娥从地里出来对老孔说,我量了无数遍,至少是四亩。
再后来,嫦娥便铁了心似的要与佟先生“离”了。
嫦娥和佟先生离婚没费什么周折,虽然她离开佟家就像当初她走进佟家一样, 又引起了这座院子的惊异和不屑。佟先生听了嫦娥的宣布,立刻想到了一些他能够 想到的词,比如“狼心狗肺”,比如“忘恩负义”什么的。出身于农家的他还想到, 从前的乡村,男女勾搭大多是从借东西开始的:借箩借秤,借杈耙扫帚……他记起 很久以前嫦娥去锅炉房借梯子借推车,心中泛起一阵阵屈辱感。为了缓解这屈辱, 便又想,一个锅炉工和一个村妇,他们本该走到一块儿去的。若是拖着不离,岂不 显得太看重她么。甚至于,不如抢先一步休了她。名作家佟先生在情绪波动最厉害 的时候想到了一个非常古老的“休”宇。
最直接的受害者是佟家老三。早已另立门户的老三,十几年来始终是父亲第二 次结婚的坚决反对者。到如今,十几年过去,她却又成了父亲第二次离婚的坚决反 对者。谁也不如她知道,嫦娥与父亲十几年来的日子,本是对佟家有益无害的。她 还想起,十几年来佟先生几次有病住院,那日夜守护的不是她们姐妹三人,却是那 个让她一百个看不上眼的嫦娥呀。现在嫦娥拔腿就要走,怎不叫人怒火中烧呢。我 们家的大米白面你白吃了多少年,我们家的大房子你白住了多少年,噢,你当这儿 是旅馆呀,美的你!
可惜老三没能阻挡嫦娥的离婚,就像当年她无法阻挡嫦娥的结婚。嫦娥收敛好 自己的衣物,装进一只仿羊皮人造革衣箱——那是佟先生参加某次笔会带回来的, 指定给她用的,她也就不客气了。最后她交出佟家所有的钥匙,提着箱子下了楼。 她把箱子绑上自行车,就直奔了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又一些日子过去,嫦娥和老孔双双出现在这“中心”的院内。却原来,两人一 块儿和“中心”签了协议,租下了“微型馆”,种起花来。院里人便也明白了,嫦 娥离开佟家并非去了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她去了郊区一个大杂院,院里有老孔 两间西屋。
七
三年过去了,“中心”院内的微型馆仍未建成,嫦娥与老孔在这馆址上耕种的 花圃就日益生机勃勃。他们种“美国丝绒”,也种康乃馨,还把韩国一个岛上的名 贵洋兰移植了过来。他们按时向“中心”交纳租金,据闻,“中心”把租金用做了 办公设备换代和装备库。他们还在街面上租间小房开了花店,批发零售兼营。 留柱也来了,带着媳妇。平日里留柱跟老孔在花圃干活儿,嫦娥和儿媳在花店守摊。
每逢星期一,人们会看见嫦娥出现在中心的办公楼。她挎一只摆着鲜花的柳编 篮子,亲自给每间办公室免费赠花。她给研究民间瓷绘的钱先生送过康乃馨;给研 究古BC国王最后日子的柳先生送过百合;给研究滩戏渊源的麻先生送过洋兰;给其 余几位女士小姐送过“美国丝绒”。花也不多送,每间办公室仅一枝。满打满算二 十来枝鲜花,把“中心”的每个人都打点得挺愉快。出得办公楼,她还要在花圃里 走一遭,看看丈夫老孔(她已同老孔结婚)和儿子留柱,必要时也遥望一下佟家的 阳台。“中心”的很多人都见过,每逢星期一,佟家保险门的把手里,也会插着一 枝玫瑰——美国丝绒。
满院子的人都看见了嫦娥和老孔的大花圃,红玫瑰黄玫瑰似云似锦,照耀着蓝 天,亮丽得叫人晕眩,叫人透不过气。钱、柳、麻诸太太原想齐了劲不往这花圃跟 前凑的,可这院里除了花的波涛,余下的地方就所剩无几了。她们不得不一分一寸 地往有花的地方挪着。她们坐在花团锦簇之中,像从前一样。什么都聊,除了花。
这一天,麻太太似有意()似无意地走进了嫦娥那间花店。嫦娥热情地招呼说,麻 太太买花呀。麻太太热情地回应说,不买花。嫦娥说,麻太太忙吧。麻太太说忙, 可不如你挣得多。听说你和老孔把房也买了。嫦娥说,贷款买的,三居室的一个小 单元。麻太太说,自个儿高兴比什么都好,管他别人说什么呢。嫦娥说,别人说什 么呢?麻太太说,说什么的没有哇。嫦娥说你我听听。麻太太说,千言万语归 成一句话吧……其实也没说什么!
此时嫦娥正手持剪刀修剪花枝,只见她笑着把剪刀往柜台上一拍说:“哼,奇 他妈的怪!”
嫦娥这一声“哼”,照例没有轻蔑和愤慨。在麻太太听来,那似乎是一种心中 有数的不以为然,也有那么点儿大事做成之后的酣畅痛快。麻太太品味着嫦娥的话 回到她们那座鲜花盛开的院子,钱、柳几位太太正在门口迎候着她呢。柳太太说, 上午领着个熟人到婚纱摄影工作室去找麻太太预约化妆,老板告诉她,他们刚聘了 一位海派化妆师,如果愿意可以立刻请新化妆师试试……柳太太话音没落麻太太就 急了,这一急,便莫名其妙地将嫦娥的话语原封搬了出来。只听她音量很大地叫道: “哼,奇他妈的怪!”
麻太太的粗话让众人十分意外,谁都听出,在麻太太这非同寻常的句式里,饱 含着非同寻常的愤慨。
铁凝:安德烈的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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