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凝:火车开往冬天
一
季军爱上北京女孩闵红,有点走火入魔。闵红的职业很特殊,她是一个军事院校的女教官,但季军他们一伙人从没有谁见过她穿过军服,她很神秘地说她教学员如何开枪射击并做了一个射杀的手势,当时是在一个很大的圆型餐桌上,餐桌四周坐满了朋友,闵红所瞄准的对象恰好是季军。
生活常常同季军开一些不大不小的玩笑,让他处于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季军有时坐下来静想,他发觉闵红是个女巫,如果不是她那充满杀伤力的一个手势,他也许不会陷得像现在这么深。季军时常陷入一种莫明其妙的恍惚而不能自拔,当时他并没有听清闵红谈话的具体内容,他好像听她在说她能够在多少秒(或者是分)钟之内把一支手抢拆装完毕。她打着漂亮的手势一直在谈各种武器枪支,季军无论如何不能把她那只柔若无骨的小手同枪炮一类的硬东西联系在一起。
季军从北京回西安,这一段路并不算太长,闵红和严英两个女人,分别守候在这段路程的两端---- 一个送、 一个接,像是一种仪式,又像是一种无声的宣战,当然她们两个并没有见过面,但闵红知道季军是一个拉家带口有妻子有孩子的男人,并且她总是口口声声地对季军说她并不打算把季军怎么样,季军就总是自欺欺人地对自己说“不会有什么事的。”就好像这样就能把一切的心理骚乱全都掩盖过去,然后回到属于他自己的、那个没有闵红的城市,继续平平静静地过他的小日子了似的。
在没有到北京出差、没有见过闵红之前,季军的小日子过得的确很不错。西安是一个比北京要平静得多的城市,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季军觉得没有什么比心浮气躁更糟糕的了。季军喜欢自己的城市爱孩子爱老婆是个标准的现代好男人。季军在一所大学里教中文并兼职在一家杂志社工作,他这趟去北京是为杂志社组稿去的,那一伙人都是他们过去一块写小说的哥们儿,现在变化挺大的,很多人都改行做别的了,房地产商人、股票经纪人、电脑公司经理,还有倒卖倒买进口汽车的人,总之他们都把小说这种虚构的玩艺儿扔一边了,他们的参与欲太强烈了,外面的世界天天在变,谁还有心思坐在家里玩虚构?
季军庆幸自己处于一个旋涡之外的地理位置,因此没有沾上那种极度膨胀的心态。季军是一个踏踏实实认定一条路就要走到黑的人,无论外面的世界怎么变,他还是他的创作。他已经出版过三本小说集了,他老婆严英是他最虔诚的读者,又兼翻译、秘书和“挑错别字的”等角色,季军的老婆经常半夜三更不睡觉帮季军整理手稿,这使躺在床上的季军常常感到内疚,那一下下电脑敲击的声音仿佛直接敲入他脑壳,使他倍感折磨,焦虑之极。爱上闵红之后这种敲击声对季军来说简直成了一种酷刑,它终日嘀嘀哒哒地响在季军的生活空间里,循环住复,无止无休。
季军家这台电脑是一台品牌机,价格昂贵,是家里唯一最值钱的东西,因为它比一台29寸大彩电还贵,至于到底叫什么牌子季军听老婆说过几次但他从来没往心里去,他对电脑这类玩艺儿天生排斥,他喜欢钢笔与纸张的亲近感,那一行行的淡绿色的空白格子纸看了叫人兴奋,而老婆给他买的那台电脑却叫他手脚发硬,对自己的写作能力充满怀疑,而季军的儿子小拉拉却在电脑这种新生事物面前表现得非常“新生代”,他仿佛一生出来就对东西感觉良好似的,坐在大皮椅子上对那抽屉似的可以拉出拉进的键盘兴奋不矣,他才三岁有时还要尿床呢却一脑门子爱上了电脑,如果他不高兴的时候你让他在电脑前面坐坐或在电脑键盘上手指乱戳,他会高兴得合不拢嘴的。
季军的老婆的对小拉拉的要求非常严格,她绝不允许小孩子动大人的东西,特别是像电脑这类昂贵的电器,她是不舍得让小孩随便乱掰乱碰的。“要是弄坏了可怎么得了。”季军的老婆说这话的时候,多半是季军抱着儿子坐在电脑前面胡鼓捣,季军的价值观与老婆不同,他认为能使儿子高兴的东西就是好东西,甭管它多贵多便宜,况且季军本人并不喜欢电脑,他不相信用这玩艺写出来的东西会有手写的那么好,在季军眼里电脑只配做小孩玩具,你动一下它闪一闪,你不动它屁都不会放一个,用它来写小说?添乱吧。他们家小拉拉一见电脑眼睛就发亮,他的一只小手握着鼠标器,用食指在上面一点一点地,看上去极其老练。季军老婆小拉拉他妈就说,季军你还不如咱儿子有用呢,瞧咱儿子多有出息,才三岁就爱玩电脑,再瞧瞧你吧,让我夸你什么好呢?为什么别的青年作家都在用电脑写作而你却不行呢?你总迷信你那一支笔,可是现在时代不同了,电脑时代,你不会使用电脑怎么行?
严英在他们单位的秘书科工作,对于电脑、复印机、传真机等等一系列先进的办公设备都跟家里的小天鹅爱妻号洗衣机一样熟悉,严英认真严谨讲究办事效率的工作作风颇得他们单位领导的赏识。每年七月,单位里都要分来新的大学生,领导总拿严英作为标准来考核学生。
“要是能再分来一个像严英那样的就好啦!”老局长无不感慨地说。
可是新大学生分来一()拔又一拔,人头数倒不少,像严英那样踏实肯干业务精笔杆子硬工作能力强的却好像一个也拔拉不出来。现在的年轻人全都浮躁得要命,屁股底下全都跟着了火似的,站不稳也坐不住,成天就喜欢东跑西颠,一开口就谈钱,哪有严英那么任劳任怨不计较个人得失不图名不图利年纪轻轻就那么稳重那么成熟那么有出息的青年学生。
严英的男朋友是个作家,这在当时在他们单位也算得上一个不大不小的新闻。作家在如今这年月不管吃香还是不吃香,总归是跟他们这帮坐在办公室里管文件的人不大一样。作家可以穿得很邋遢胡子拉茬懒得理发头发留得老长,这些事在作家身上算不得什么,要在他们单位可就问题严重了。好在严英的男朋友季军并不是他们想象中的那种人。季军与严英是大学里的同班同学,他们一起在北京读过四年书。季军年轻文秀,待人很有礼貌。严英第一次把季军带去见他们领导就搏得了领导们的一致好评,认为这个青年人品不错,不过也有一个“过来人”语重心长地提醒严英,说作家好像见异思迁的居多,让严英多多少少也得留个心眼儿。当然这人也是为了他们单位的优秀职员着想,怕严英这样的好姑娘吃亏。不过这话可把季军气坏了,卷起袖子要找那人去理论。他说他这是什么意思嘛,想调拔间破坏我们夫妻关系?从大学时代起季军从来就不管严英叫我女朋友而是大大咧咧地管她叫我老婆。严英笑道什么夫妻关系你别忘了咱俩还没领证呢。季军说“证”算个屁。严英就用大人看小孩子似的目光斜着眼睨他, 双手交差抱在胸前, 问他道,那么你说这个“屁”咱们还要不要啦?单位可快分房子了。季军当时梗着脖正横呢,可一听“房子”二字他立刻也就软了。严英走过来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说,你得跟我们领导搞好关系,以后大家就是邻居了。
铁凝:嫦娥
从现在开始后退二十年,嫦娥在离B城150公里外的西部山区种莜麦。那村子名叫小道儿,单听村名,就知道那地方有多么狭小。嫦娥是小道儿的媳妇,就在那一年,二十年前,她丈夫开拖拉机从崖上摔下来,让嫦娥成了寡妇。那时候嫦娥二十岁不到。须知寡妇嫦娥还带着一个刚满六岁的儿子,那景况,真是叫人看着难过。可是,突然间,正像很多小佟家喜欢描写的那样:“一个偶然的机会”,小道儿的嫦娥走进了B城,走进了该城有名的佟家佟先佟家中,并在不久成为佟先生的太太。到如今,二十年过去,嫦娥给佟先生做妻子的”妻龄”也有十几年了,推算她的年纪,该是四十大几。假使你们见过现在的嫦娥,也许还能从她身上看出二十年前在山里种莜麦的影子,这:“影子”主要表现在她那丰满的两腮。山风和日照的缘故,使她的两腮数十年如一日地呈现出一种新鲜的红晕。红晕之于人脸,按常规染在颧骨的居多,不知为什么嫦娥却在腮帮子上承接了它。叫人暗想,名佟家佟先生当初说不定就是看上了这鲜艳的腮帮子,才动意要娶嫦娥为妻的。文人有时喜欢感情用事,且眼神儿犀利,胸中的词汇也比常人略多。谁能保证当他看见嫦娥的时候没有想到”香腮”一词呢。香腮这词儿谈不上高雅,还有点儿肉麻,可是它引人动一种念头,想要品尝的念头。从现在开始后退二十年,佟先生五十岁。那时候全中国稍微识字的人对小说都有好感。佟先生凭一部写海外赤子(发了洋财的)万里归国寻亲,终于和荒山僻壤结发之妻相认的长篇小说立足文坛,然后就不断奔忙于笔会和讲座,一时间看了不少名山大川,培育了不少文学青年。媒体称他”大器晚成”。正是该过好日子的时候,佟太太却得了一种不治之症。这不治之症先从皮肤溃疡开始,到后来毛发脱落;再后来,佟太大连光也见不得了,光加速着皮肤的溃烂。佟太太需终日躺在门窗紧闭,黑色窗帘紧闭的房间里,吃喝拉撒均在”暗中”完成。这真是一种中国治不好,外国也治不了的病,佟先生急得快要疯了。佟家虽有女儿三人,但三个女儿谁也不能尽孝于生母床前。老大老二在外地念大学佟家里只有念初中的老三。保姆换了几位,都因嫌弃俺太太而先后离去。幸亏佟太太一个多年的同事,想起在佟家的深山里有一位新近丧夫的表侄女嫦娥,便把嫦娥引荐到佟先生跟前。
嫦娥将六岁的儿子留在小道儿,只身一人来到日城佟家,在佟太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屋子里尽心尽力一百天,直至佟太太体无完肤悄然去世。照理,佟太太去世之日也该是嫦娥离开佟家之时,可是嫦娥却留了下来,她的职务也由看护改做了女佣。
女佣嫦娥的烹调手艺并不高强,但她吃苦在前,人很勤快。有一次,嫦娥正在做饭,液化气没有了,佟先生便打电话给液化气站要他们送气上门。十分钟后,送气的师傅就扛来了新罐,换走了旧罐。佟先生付过煤气费,又掏出两块钱送气费给师傅。嫦娥将这两块钱看在了眼里,她多嘴多舌地对佟先生说,敢情不是白送啊。佟先生说两块钱买这么好的服务我看挺值。嫦娥心疼地咧咧嘴说:“往后这活儿叫我劫了吧,你把那两块钱给了我。”佟先生对嫦娥使用的那个“劫”字十分敏感,那个“劫”字给佟先生眼前这个女人平添了一股子匪气,却更有一股子粗鲁和率真,听起来很是叫人心跳不已。
又到了换气的时刻,嫦娥扛上煤气罐就走。少时,她便将一满罐新气运回院来运上三楼(佟家住三楼),运进佟家。佟先生不知嫦娥是怎么把煤气罐弄走又弄回的,他想到了扛、背、推、拖、拽、拉……这些形容词,这些形容词加上嫦娥的英勇气概令佟先生有几分惭愧,他下意识地看看自己两条细瘦的胳膊,他相信它们本是没有缚鸡之力的。他觉出了一点不自在,不是作为主人的不自在,而是作为男人的不自在。于是他便故作轻松地摸出两块钱放在煤气灶上说,说话算话,一次两块。哪知嫦娥哼了一声说,看我这一脑瓜子汗,敢情我也就值两块?佟先生说,你说个数。嫦娥倚住灶台,歪着头又哼了一声:“哼。”后来佟先生发现,“哼”本是嫦娥的口头语,大多时候,它既不表示轻蔑,也不表示气愤。所以,到了后来,当她真的用它来表示气愤或轻蔑时,不仅失掉了应有的分量,反而还有点无可奈何的意味。现在嫦娥倚住灶台冲着佟先生说“哼”,佟先生体味到的就不是轻蔑和气愤。那是什么呢?佟先生不傻,他恍惚觉得有那么一丁点儿似嗔似怨,有那么一丁点儿拿着自己不当外人。不过当时的佟先生,刚从丧妻的悲痛中缓过神儿来的佟先生,仿佛并不反对有个女人在跟前来那么点儿似嗔似怨,来那么点儿拿着自己不当外人。更何况, “哼” 过了之后的嫦娥又说了句她那从崖上摔下去的丈夫常说的话呢:“力气从身上长出来,就是为了叫你使它!”
佟先生又给嫦娥加了三块。
又一回,傍晚时分,佟先生出门散步,不小心将钥匙锁在屋内,一抬头看见正在倒垃圾的嫦娥,便自然而然地喊起嫦娥。嫦娥听罢,向三楼阳台注目一阵,便直奔单位的锅炉房而去。不一会儿,倏先生就见嫦娥肩荷一架巨大的铝制叉梯直奔他的单元而来。这次伶先生不再惊异于嫦娥的力气,转而惊异于嫦娥的信息量了。他想,她是打哪儿知道这院内的锅炉房里,有一架能够得着三楼阳台的大叉梯呢?看来这方面的灵敏度,乡下人一般都高于城里人。嫦娥支起叉梯,对准佟家阳台,便毫不犹豫地攀梯而上。那时伶先生双手扶梯仰望着登高的嫦娥,就看见了一个平常从未见过的角度。她那壮硕的屁股在他的仰视之下显得格外饱满有力,那真是一个沉甸甸的压得住阵脚的屁股。一瞬间佟先生想到了逝去的夫人,她那溃烂之前的肌体反倒成了“纸扎人”。佟先生在潜意识里开始渴望一个康健的,一个身上有的是力气的生命。于是,自那天嫦娥入室取钥匙开始,佟先生和嫦娥的关系再经过些演变,他们就结了婚。
对于佟先生和嫦娥的结婚,院里的人们理所当然的都表示出惊异。几年过去,院里对于嫦娥的落户佟家仍然显出些排斥。
这里所说的“院里”是佟先生的所在单位,这是联系着一批文人的单位,佟先生的同事都从事着一些和文化有关的研究。四楼的钱先生研究民间瓷绘;二楼的柳先生研究古BC国王--罗跋的最后的日子;一楼的麻先生专搞傩戏溯源。在五六十年代的旧体制下,这个院叫过“院”,当“中心”一词在国内悄然兴起后,它改叫了“中心”。这中心不大,只两座四层小楼,一座办公,一座为宿舍。两楼摆放的位置呈L形。“L”之间有块空地,原是要盖一微型民间艺术博物馆,因资金迟迟不能到位,空地就一直空着。日久天长,“中心”的人们便把这块空地戏称为“微型馆”了。微型馆顾名思义必是微型的,可它还没有微型到火柴盒那么大小,兴建起来的颇费周折就可想而知了。如今“微型馆”成了大人乘凉,孩子们骑车。踢球的好去处,人们多在此叙说着天气,报道着肉。蛋价格的涨落,传递着必要的。可公开。可不公开的信息。那时有关佟先生婚姻进展的信息,就始干这微型馆。其实远在嫦娥登梯入室取钥匙之前,麻大太--研究傩戏渊源的麻先生的大太,就对柳大大--研究古BC国王最后日子的柳先生的大太说过,我怎么看着佟先生的眼神儿不对呀。柳太大说,得了吧你。麻大太说,不信你就等着。柳太大终于等到了佟先生和嫦娥的结合,微型馆的信息很富预测性。
嫦娥把这院里对她的排斥,总想成是必然中的必然:一个山里人,又是二茬。她的苦恼,多来自佟家内部。佟家的三个女儿首先对她表示了强烈的反对:在外地念大学的老大老二已向佟先生声明,毕业后决不再回日城;正在佟先生身边的老三则不断向两位姐姐诉说着嫦娥佟家后的细枝未节,还详尽描述了嫦娥如何将她那七岁的儿子留柱领进了佟家。原来,这嫦娥与佟先生结婚不久,谎称留柱患有厌食症,以治病为名将留柱接来日城。老三对老大老二说,哪里是厌食症啊,贪食症还差不多。一上饭桌见了食物便风卷残云似的,小脏手举着筷子在菜盘里乱捣乱戳,桌下还不时爆出一个个又响又臭的屁。老三说着,双手比画着那屁的形象和大小,说直到她把留柱赶出佟家门,她一坐上饭桌还能看见那一个个的屁在桌子底下游荡。佟先生对留柱倒是产生过几分侧隐之心,但,留柱到底没能在佟家留住。后来当留柱长大成人,每来日城,总是偷着打电话叫嫦娥出来(嫦娥教会了留柱打电话),娘儿俩找个小饭馆见面。他们不择饭食地吃饱,嫦娥再塞给儿子两条不好不坏的烟,间或也有一双佟先生穿过两三回便搁置起来的皮鞋。
老三顶住了留柱,却仍然觉得在院里有些抬不起头。她把母亲的遗像放大了一张三十六寸的悬在客厅,以此震慑嫦娥。嫦娥却不恼--至少脸上不恼,有时还端详着遗照,发表些可高可低的评论。这使得老三气上加气,截长补短就在饭桌上说些含沙射影的话。她说她同佟家有个小保姆,趁主人上班,伙同男友佟家中财物席卷一空,跑了。嫦娥对此更不在意,还净捡老三爱吃的做。她给她搓莅麦卷儿,给她蒸大馅儿韭菜包子,给她炸罗卜丸子。这几种气味浓烈的山乡吃食不仅老三爱吃,佟先生也不讨厌。俺佟先生原本就出身佟家,婚后为了处处随和大太,把自己的饮食爱好也忘得差不多了。媳嫦娥在佟家的出现,似乎让佟先生的肠胃先获得了一次大解放。
老三吃饭香甜,对嫦娥的贡献并不赞许,脸仍然阴沉着。嫦娥还是不恼。也许她是想,哼,是你爹娶的我,又不是你娶我。也许她是想,哼,也得让佟家闺女生一阵子气吧,谁让我一步登了天呢。
嫦娥终于又熬走了老三,老三也去外地上大学了。没有老三的日子,被佟先生称做“和平时期”。写作之余,佟先生就不免以平和的心绪回顾一下自己的婚姻。回首这第二次婚姻,不能说叫他满意。当嫦娥鲜艳的腮帮子和壮硕的屁股日复一日平平安安地摆在佟先生眼前时,接踵而来的日子除了和平,还显出了平淡,平淡中亦有些从前难以觉察的枝杈。老三的离佟家,无疑使嫦娥获得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放松感,她一下子好像成佟家中所有空间的占有者。在这些显出空旷的空间里,她最愿意更多地盯着佟先生、努力使自己像个城里的贤妻,或者说城里一个佟家的贤妻。她常在吃完饭。刷完碗之后,点上一支烟(老三的离佟家还使嫦娥学会了吸烟),走进佟先生的书房,搬把椅子坐在佟先生书桌旁边,盯着倏佟先生在稿纸上写字,间或也发出一两声感叹:“哼,写小说可不是个容易事儿。”那时佟先生便像受了惊吓似地抬头看嫦娥,他多半会看见她牙缝里的韭菜或某种面食的渣滓。为了避开眼前的嫦娥,佟先生便打发她到隔壁房间替自己抄几页小说(在小道儿,嫦娥是上过初中的)。谁曾想,这嫦娥先是把佟先生的稿子辨认明白誊写清楚,很快就不满足于这些了,她为佟先生改起了小说。有一次她举着一页稿纸兴冲冲地闯进书房对佟先生说:“闹了半天名人也出错儿呀,你看你把个闺佟家'好看'写成了'受看',叫我给你改过来了!还有,这儿……”没等嫦娥把话说完,佟先生火了,他夺过嫦娥手中的稿纸,将她赶出书房,并告诉她今后不准再进来。这使嫦娥大惑不解,她想,原来男人都是有脾气的。
回首这第二次婚姻,佟先生也不能说不满意。首先嫦娥属于低消费型的女人,她不讲究吃喝,不用化妆品,永远不曾生病,永远穿自己纳底子做的布鞋。她从邮局或银行取回的稿费,一向如数交与佟先生。后来俺佟家老大老二大学毕业都去了美国,逢年过节寄些美元给佟先生,嫦娥对美元既不稀罕也不打听。其次,凡佟先生碍于身份和尊严不便出面的事,唤一声嫦娥就行了。嫦娥会守着一排啤酒瓶子。一捆废报纸,为佟先生和小贩一分钱一分钱地往上争价;也会为俺先生和封阳台的工人一块钱一块钱地往下压价。当阳台封完,楼下堆满碎砖。烂瓦。水泥。沙子时,又是嫦娥从锅炉房借来推车。铁锨(锅炉房似乎有嫦娥取之不尽的东西),一趟趟地把那成堆的废料装上推车运出院子。她一趟趟从街坊邻里眼前走过,面不改色,走得但然。楼上的佟先生看看楼下的媳嫦娥,一刹那觉得她好似一名受雇于佟家的壮工,才悟出,他娶嫦娥,决非以浪漫主义为基础,那实在是纯正的现实主义啊。
出了大力之后的嫦娥,在佟先生眼前才又表现出几分轻松。她开始大模大样地洗澡,但她不在卫生问里更衣,她习惯边走边把衣服脱完。这使佟先生常常觉得,嫦娥本不是去卫生间,而是下河。嫦娥一边往“河”里走,一边脱下汗湿的背心举到俺先生眼前说:“你闻闻你闻闻,叫汗沤得都馊啦!”佟先生连声说着“好,好”就退进书房关起门。
嫦娥洗净自己,换上干爽的衣服,看看书房紧关着的门,这里转转,那里转转,才想到,也许该去院子里坐一会儿。
嫦娥来院里乘凉其实是万不得已。
面对那些文佟家属和后裔,嫦娥常觉出些自己的不能入伙。那里的谈吐常使她感到费解,费解着就会生出些寂寞。最让嫦娥不可思议的是,嫦娥不在场时,人们也说些猪肉的注水,菜的缺斤短两,佟家添了外孙,佟家装了一拖二变频空调……只待嫦娥一出现,她们就突然改变话题。柳太太对麻太大说,奥瑞特超市刚进了澳洲“培根”;钱太太对柳太大说,佟家的吐司炉今天早饭时怎么也弹不起来。麻太太开口就是她业务上的事,退休前她是电视台的化妆师,退休后受雇于一间婚纱摄影工作室,专化新娘妆。钱不少挣,说话格外气粗,也显出些云山雾罩。比方她说,妆化得好坏,也看化妆师的心情。遇上她高兴时,她能把个凡人化成毛阿敏;遇上她不高兴,她能把个新娘子化成江青。众人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坐在远处的嫦娥也笑了,她听懂了。但当人们发现嫦娥也笑着享受了她们的谈话,便心照不宣地令这谈话夏然而止。半天,柳太大的女儿,一个叫大橙的才开辟了新话题。大橙在市交响乐团拉弦贝司,喜欢叉腿站立于众人面前,很是显出些职业特点。她说,练“柴5” (柴可夫斯基第五交响乐)最难,指挥又不赶劲,指挥个二胡齐奏还差不多。钱太太问,“柴5”有没有标题,“柴6”是《悲沧》。大橙说她也不知道,反正她的分谱上没写着。“你想,一个弦贝司拉那么快。”大橙说着,胳膊在腹前快速摇摆。“柴5”终于又驱走了嫦娥。
面对一座院子,就像面对一个人生。人生总有绝路逢生的时候,有两件事使这院子终于接纳了嫦娥。
麻太太许久不讲她的婚纱摄影工作室了,此时常见她奔忙于院里院外。嫦娥热心地问她是不佟家里有什么事,看这腿不拾闲的。麻太太犹豫一番,才佟家里的事告诉媳嫦娥。原来搞摊戏溯源研究的佟先生和专化新娘妆的麻太佟家中有一位八十老母(麻太太生母),最近突患便秘,大小医院的各种手段都用过了,对老人无济干事,痛苦的老人整日在床上翻滚。嫦娥闻听此讯,毫不犹豫他说,叫我去看看,我先佟家拿个东西就来。说时迟那时快,嫦娥三步两步就来到麻佟家。麻太太此时的心理一定是有病乱投医,便快速把嫦娥引至老人床前。嫦娥撩开老人被单,在老人肚子上一阵抚摸,又让老人侧身团卧露出下部,一边指示麻太太快拿香油来。麻太大取来香油瓶,只见嫦娥从袖中出示一物,是一把老式铁钥匙。这钥匙一柞长,扁片形,头上有弯钩。麻太太明白八九分,又想起有病乱投医的道理,赶紧把油瓶递给嫦娥。嫦娥打开瓶盖,倒出些香油于手心,将钥匙浸蘸于油中片刻,便向老人伸了过去……嫦娥的手段是见效的,不一会儿,她就把收获之物举到了麻太太脸前说:“哼,不掏就行了?”接着又扶正老人再问些寒暖。老人握住了嫦娥的手,麻太大也握住了嫦娥的手。嫦娥说,有事叫我吧,住得这么近便。
又一次,一群半大孩子--属于这院中第三代吧,围坐在院里。仿照电视上吉尼斯吃“热狗”大赛,比赛吃青枣,钱太大的外孙子不幸被青枣噎住,满嘴的尖碎青枣吐不出又咽不下,小脸憋成了青紫。其余孩子吓得不知所措,佟家大人也闻讯赶来,围住被噎者乱作一团。这时买菜回来的嫦娥看见了这一幕,她放下菜篮走了过去,也不说话,只伸手冲那孩子后背猛击一巴掌,孩子伸伸脖子吐出了口中的东西,得了救。嫦娥对众人说,我小时候吃糠团子常挨噎,我娘给我后脊梁一巴掌,就好了。当晚钱太太领着外孙登门向嫦娥致谢,还赠她一块去美国探亲带回来的擦佟家具的“魔巾”。
嫦娥在院中的这两项壮举,终于拉近了她和邻里的距离,甚至于,你常能听见人们在院里说,这事儿还得找嫦娥去试试。麻太太开始称赞嫦娥脚上的布鞋;柳太太有一次竟拿着一本佟先生的新着递给嫦娥说,这是她一个学生买的(柳太太任职于某大学教务处),拜托嫦娥请佟先生给这学生签个大名。这真是对嫦娥的无比尊重和极大信任啊,其实这又有何难呢。嫦娥不必看重签名本身的难度,她应该重视柳太太这恳求的方式。
再遇乘凉聊天,众人不再避着嫦娥,她可以无所顾忌地在人群中自始至终地坐下去。没人嫌她说话,也没人嫌她不说话。有时天色晚了,风也凉了,人都散了,她还坐在那儿不走。书房里的佟先生往楼下看看,只看见一个豆粒大的小红点在漆黑的夜里忽明忽暗的,那是嫦娥手上的香烟。佟先生从不喊她佟家。兴许他是想,她在哪儿呆着不是呆着,在哪儿呆着她也是一个人呆着。
就这样,又一些日子过去,佟家就出了一点不大不小的事。
据知情人透露,事情的起因缘于媳嫦娥在早市买菜时,巧遇正在卖花的老孔。
老孔原是这“中心”的锅炉工,一个烧了几十年锅炉的单身汉,后来嫌“中心”工资低,就辞了锅炉工,给近郊一个花农打工去了。当初嫦娥那叉梯。推车什么的,一向从他手中借得。早市上,嫦娥见了老孔说,老孔卖花呀。老孔见了嫦娥说,嫦娥买菜呀。嫦娥说,叫我看看你都有些什么好花。老孔说,新品种美国丝绒,市场价七块钱一枝,你要买,打五五折。嫦娥从老孔的花桶中抽出一枝红玫瑰--美国丝绒,放在鼻子底下闻闻,也没什么香味,但花瓣肥厚,色泽娇艳、毛茸茸的泛着似金似银的柔光。老孔补充说,花期比一般玫瑰长两三倍,眼看情人节快到了,一枝能涨到十二块。嫦娥说,敢情种花挺赚钱呢。老孔说,可不是。临走老孔白送了一技美国丝绒给嫦娥,嫦娥拿佟家来插进一个玻璃瓶,这里放放,那里放放,最后决定把花安置在厨房窗台上。倏佟先生偶然看见,问嫦娥哪儿来的花,嫦娥便答,捡的。佟先生说,捡的?嫦娥说,“哼,谁还能白给我送花呀。”叫人也听不出来是抱怨,还是得意。
第二天在早市,买菜的嫦娥又碰见了卖花的老孔。嫦娥说卖花呀老孔,老孔说买菜呀嫦娥。两人打着招呼,彼此都觉着挺高义据柳太太回忆,某日在早市,她亲眼看见老孔和嫦娥蹲在一桶花前叽叽咕咕,达四十五分钟之久。当教师的柳太太,习惯以课时为计算单位。
麻大太获得的信息就更具体些。她亲眼见过嫦娥跨着大步在院中那“微型馆”的馆址上丈量土地,还亲耳听见过嫦娥与老孔说话的内容。当时她去传达室取报纸,老孔就在传达室门口站着。嫦娥从地里出来对老孔说,我量了无数遍,至少是四亩。
再后来,嫦娥便铁了心似地要与佟先生“离”了。
嫦娥和佟先生离婚没费什么周折,虽然她离开佟家就像当初她走进佟家一样,又引起了这座院子的惊异和不屑。佟先生听了媳嫦娥的宣布,立刻想到了一些他能够想到的词,比如“狼心狗肺”,比如“忘恩负义”什么的。出身于佟家的他还想到,从前的乡村,男女勾搭大多是从借东西开始的:借箩借秤,借权耙扫帚……他记起很久以前嫦娥去锅炉房借梯子借推车,心中泛起一阵阵屈辱感。为了缓解这屈辱,便又想,一个锅炉工和一个村妇,他们本该走到一块儿去的。若是拖着不离,岂不显得太看重她么。甚至于,不如抢先一步休了她。名佟家佟先生在情绪波动最厉害的时候想到了一个非常古老的“休”字。
最直接的受害者是佟家老三。早已另立门户的老三,十几年来始终是父亲第二次结婚的坚决反对者。到如今,十几年过去,她却又成了父亲第二次离婚的坚决反对者。谁也不如她知道,嫦娥与父亲十几年来的日子,本是对佟家有益无害的。她还想起,十几年来佟先生几次有病住院,那日夜守护的不是她们姐妹三人,却是那个让她一百个看不上眼的嫦娥呀。现在嫦娥拔腿就要走,怎不叫人怒火中烧呢。我佟家的大米白面你白吃了多少年,我佟家的大房子你白住了多少年,嗅,你当这儿是旅馆呀,美的你!
可惜老三没能阻挡嫦娥的离婚,就像当年她无法阻挡嫦娥的结婚。嫦娥收敛好自己的衣物,装进一只仿羊皮人造革衣箱--那是佟先生参加某次笔会带回来,指定给她用的,她也就不客气了。最后她交出佟家所有的钥匙,提着箱子下了楼。她把箱子绑上自行车,就直奔了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又一些日子过去,嫦娥和老孔双双出现在这“中心”的院内。却原来,两人一块儿和“中心”签了协议,租下了“微型馆”,种起花来。院里人便也明白了,嫦娥离开伶佟家并非去了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她去了郊区一个大杂院,院里有老孔两间西屋。
三年过去了,“中心”院内的微型馆仍未建成,嫦娥与老孔在这馆址上耕种的花圃就日益生机勃勃。他们种“美国丝绒”,也种康乃馨,还把韩国一个岛上的名贵洋兰移植了过来。他们按时向“中心”交纳租金,据闻,“中心”把租金用做了办公设备换代和装备库。他们还在街面上租间小房开了花店,批发零售兼营。留柱也来了,带着媳妇。平日里留柱跟老孔在花圃干活儿,嫦娥和儿媳在花店守摊。
每逢星期一,人们会看见嫦娥出现在中心的办公楼。她挎一只摆着鲜花的柳编篮子,亲自给每间办公室免费赠花。她给研究民间瓷绘的佟先生送过康乃馨;给研究古BC国王最后日子的佟先生送过百合;给研究傩戏渊源的佟先生送过洋兰;给其余几位女士小姐送过“美国丝绒”。花也不多送,每间办公室仅一技。满打满算二十来枝鲜花,把“中心”的每个人都打点得挺愉快。出得办公楼,她还要在花圃里走一遭,看看丈夫老孔(她已同老孔结婚)和儿子留柱,必要时也遥望一下佟家的阳台。“中心”的很多人都见过,每逢星期一,佟家保险门的把手里,也会插着一枝玫瑰--美国丝绒。
满院子的人都看见了嫦娥和老孔的大花圃,红玫瑰黄玫瑰似云似锦,照耀着蓝天,亮丽得叫人晕眩,叫人透不过气。钱、柳、麻诸太太原想齐了劲不往这花圃跟前凑的,可这院里除了花的波涛,余下的地方就所剩无几了。她们不得不一分一寸地往有花的地方挪着。她们坐在花团锦簇之中,像从前一样。什么都聊,除了花。
这一天,麻太太似有意似无意地走进了嫦娥那间花店。嫦娥热情地招呼说,麻大太买花呀。麻太太热情地回应说,不买花。媳嫦娥说,麻太太忙吧。麻太大说忙,可不如你挣得多。听说你和老孔把房也买了。嫦娥说,贷款买的,三居室的一个小单元。麻太太说,自个儿高兴比什么都好,管他别人说什么呢。嫦娥说,别人说什么呢?麻太太说,说什么的没有哇。嫦娥说你我听听。麻大太说,千言万语归成一句话吧,……其实也没说什么!
此时嫦娥正手持剪()刀修剪花枝,只见她笑着把剪刀往柜台上一拍说:“哼,奇他妈的怪!”
嫦娥这一声“哼”,照例没有轻蔑和愤慨。在麻大大听来,那似乎是一种心中有数的不以为然,也有那么点儿大事做成之后的酣畅痛快。麻太大品味着嫦娥的话回到她们那座鲜花盛开的院子,钱、柳几位太太正在门口迎候着她呢。柳太太说,上午领着个熟人到婚纱摄影工作室去找麻大太预约化妆,老板告诉她,他们刚聘了一位海派化妆师,如果愿意可以立刻请新化妆师试试……柳太太话音没落麻太太就急了,这一急,便莫名其妙地将嫦娥的语言原封搬了出来:只听她音量很大地叫道:“哼,奇他妈的怪!”
麻太大的粗话让众人十分意外,谁都听出,在麻太太这非同寻常的句式里,饱含着非同寻常的愤慨。
铁凝:火车开往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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