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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骥才:市井人物

ID:60688

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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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骥才:市井人物

  天津卫本是水陆码头,居民五方杂处,性格迥然相异。然燕赵故地,血气刚烈;水咸土碱,风习强悍。近百余年来,举凡中华大灾大难,无不首当其冲,因生出各种怪异人物,既在显耀上层,更在市井民间。余闻者甚夥,久记于心;近日忽生一念,何不笔录下来,供后世赏玩之中,得知往昔此地之众生相耶?故而随想随记,始作于今,每人一篇,各不相关,冠之总名《市井人物》耳。

  癸酉暑消记于津门俯仰堂

  苏七块

  苏大夫本名苏金伞,民国初年在小白楼一带,开所行医,正骨拿环,天津卫挂头牌。连洋人赛马,折胳膊断腿,也来求他。

  他人高袍长,手瘦有劲,五十开外,红唇皓齿,眸子赛灯,下巴颏儿一绺山羊须,浸了油赛的乌黑锃亮。张口说话,声音打胸腔出来,带着丹田气,远近一样响,要是当年入班学戏,保准是金少山的冤家对头。他手下动作更是“干净麻利快”,逢到有人伤筋断骨找他来,他呢?手指一触,隔皮截肉,里头怎么回事,立时心明眼亮。忽然双手赛一对白鸟,上下翻飞,疾如闪电,只听“咔嚓咔嚓”,不等病人觉疼,断骨头就接上了。贴块膏药,上了夹板,病人回去自好。倘若再来,一准是鞠大躬谢大恩送大匾来了。

  人有了能耐,脾气准格色。苏大夫有个格色的规矩,凡来瞧病,无论贫富亲疏,必得先拿七块银元码在台子上,他才肯瞧病,否则决不搭理。这叫嘛规矩?他就这规矩!人家骂他认钱不认人,能耐就值七块,因故得个挨贬的绰号叫做:苏七块。当面称他苏大夫,背后叫他苏七块,谁也不知他的大名苏金伞了。

  苏大夫好打牌,一日闲着,两位牌友来玩,三缺一,便把街北不远的牙医华大夫请来,凑上一桌。玩得正来神儿,忽然三轮车夫张四闯进来,往门上一靠,右手托着左胳膊肘,脑袋瓜淌汗,脖子周围的小褂湿了一圈,显然摔坏胳膊,疼得够劲。可三轮车夫都是赚一天吃一天,哪拿得出七块银元?他说先欠着苏大夫,过后准还,说话时还哼哟哼哟叫疼。谁料苏大夫听赛没听,照样摸牌看牌算牌打牌,或喜或忧或惊或装作不惊,脑子全在牌桌上。一位牌友看不过去,使手指指门外,苏大夫眼睛仍不离牌。“苏七块”这绰号就表现得斩钉截铁了。

  牙医华大夫出名的心善,他推说去撒尿,离开牌桌走到后院,钻出后门,绕到前街,远远把靠在门边的张四悄悄招呼过来,打怀里摸出七块银元给了他。不等张四感激,转身打原道返回,进屋坐回牌桌,若无其事地接着打牌。

  过一会儿,张四歪歪扭扭走进屋,把七块银元“哗”地往台子上一码,这下比按铃还快,苏大夫已然站在张四面前,挽起袖子,把张四的胳膊放在台子上,捏几下骨头,跟手左拉右推,下顶上压。张四抽肩缩颈闭眼龇牙,预备重重挨几下,苏大夫却说:“接上了。”当下便涂上药膏,夹上夹板,还给张四几包活血止疼口服的药面子。张四说他再没钱付药款,苏大夫只说了句:“这药我送了。”便回到牌桌旁。

  今儿的牌各有输赢,更是没完没了,直到点灯时分,肚子空得直叫,大家才散。临出门时,苏大夫伸出瘦手,拦住华大夫,留他有事。待那二位牌友走后,他打自己座位前那堆银元里取出七块,往华大夫手心一放。在华大夫惊愕中说道:

  “有句话,还得跟您说。您别以为我这人心地不善,只是我立的这规矩不能改!”

  华大夫把这话带回去,琢磨了三天三夜,到底也没琢磨透苏大夫这话里的深意。但他打心眼儿里钦佩苏大夫这事这理这人。

  酒婆

  酒馆也分三六九等。首善街那家小酒馆得算顶末尾的一等。不插幌子,不挂字号,屋里连座位也没有;柜台上不卖菜,单摆一缸酒。来喝酒的,都是扛活拉车卖苦力的底层人。有的手捏一块酱肠头,有的衣兜里装着一把五香花生,进门要上二三两,倚着墙角窗台独饮,逢到人挤人,便端着酒碗到门外边,靠树一站,把酒一点点倒进嘴里,这才叫过瘾解馋其乐无穷呢!

  这酒馆只卖一种酒,使山芋干造的,价钱贱,酒味大。首善街养的猫从来不丢,跑迷了路,也会循着酒味找回来。这酒不讲余味,只讲冲劲,进嘴赛镪水,非得赶紧咽,不然烧烂了舌头嘴巴牙花嗓子眼儿。可一落进肚里,跟手一股劲“腾”地蹿上来,直撞脑袋,晕晕乎乎,劲头很猛。好赛大年夜里放的那种炮仗“炮打灯”,点着一炸,红灯蹿天。这酒就叫做“炮打灯”。好酒应是温厚绵长,绝不上头。但穷汉子们挣一天命,筋酸骨乏,心里憋闷,不就为了花钱不多,马上来劲,晕头涨脑地洒脱洒脱放纵放纵吗?

  要说最洒脱,还得数酒婆。天天下晌,这老婆子一准来到小酒馆,衣衫破烂,赛叫花子;头发乱,脸色黯,没人说清她嘛长相,更没人知道她姓嘛叫嘛,却都知道她是这小酒馆的头号酒鬼,尊称酒婆。她一进门,照例打怀里掏出个四四方方小布包,打开布包,里头是个报纸包,报纸有时新有时旧;打开报纸包,又是个绵纸包,好赛里头包着一个翡翠别针;再打开这绵纸包,原来只是两角钱!她拿钱撂在柜台上,老板照例把多半碗“炮打灯”递过去,她接过酒碗,举手扬脖,碗底一翻,酒便直落肚中,好赛倒进酒桶。待这婆子两脚一出门坎,就赛在地上划天书了。

  她一路东倒西歪向北去,走出一百多步远的地界,是个十字路口,车来车往,常常出事。您还甭为这婆子揪心,瞧她烂醉如泥,可每次将到路口,一准是“噔”地一下,醒过来了!竟赛常人一般,不带半点醉意,好端端地穿街而过。她天天这样,从无闪失。首善街上人家,最爱瞧酒婆这醉醺醺的几步扭--上摆下摇,左歪右斜,悠悠旋转乐陶陶,看似风摆荷叶一般;逢到雨天,雨点淋身,便赛一张慢慢旋动的大伞了……但是,为嘛酒婆一到路口就醉意全消呢?是因为“炮打灯”就这么一点劲头儿,还是酒婆有超人的能耐说醉就醉说醒就醒?

  酒的诀窍,还是在酒缸里。老板人奸,往酒里掺水。酒鬼们对眼睛里的世界一片模糊,对肚子里的酒却一清二楚,但谁也不肯把这层纸捅破,喝美了也就算了。老板缺德,必得报应,人近六十,没儿没女,八成要绝后。可一日,老板娘爱酸爱辣,居然有喜了!老板给佛爷叩头时,动了良心,发誓今后老实,诚实卖酒,再不往酒里掺水掺假了。

  就是这日,酒婆来到这家小酒馆,进门照例还是掏出包儿来,层层打开,花钱买酒,举手扬脖,把改假为真的“炮打灯”倒进肚里……真货就有真货色。这次酒婆还没出屋,人就转悠起来了。而且今儿她一路上摇晃得分外好看,上身左摇,下身右摇,愈转愈疾,初时赛风中的大鹏鸟,后来竟赛一个黑黑的大漩涡!首善街的人看得惊奇,也看得纳闷,不等多想,酒婆已到路口,竟然没有酒醒,破天荒头一遭转悠到大马路上。下边的惨事就甭提了……自此,酒婆在这条街上绝了迹。小酒馆里的人们却不时念叨起她来,说她才算真正够格的酒鬼。她喝酒不就菜,向例一饮而尽,不贪解馋,只求酒劲。在酒馆既不多事,也无闲话,交钱喝酒,喝完就走,从来没赊过帐。真正的酒鬼,都是自得其乐,不搅和别人。

  老板听着,忽然想到,酒婆出事那日,不正是自己不往酒里掺假的那天吗?原来祸根竟在自己身上!他便别扭开了,心想这人间的道理真是说不清道不明了。到底骗人不对,还是诚实不对?不然为嘛几十年拿假酒骗人,却相安无事,都喝得挺美,可一旦认真起来反倒毁了?

  冯五爷

  冯五爷是浙江宁波人。冯家出两种人,一经商,一念书。冯家人聪明,脑袋瓜赛粤人翁伍章雕刻的象牙球,一层套一层,每层一花样。所以冯家人经商的成巨富,念书的当文豪做大官。冯五爷这一辈五男二女,他排行末尾。几位兄长远在上海天津开厂经商,早早的成家立业,站住脚跟。惟独冯五爷在家啃书本。他人长得赛条江鲫,骨细如鱼刺,肉嫩如鱼肚,不是赚钱发财的长相,倒是舞文弄墨的材料。凡他念过的书,你读上句,他背下句,这能耐据说只有宋朝的王安石才有。至于他出口成章,落笔生花,无人不服。都说这一辈冯家的出息都在这五爷身上了。

  冯五爷二十五,父母入土,他卖房地、携家带口来到天津卫,为的是投兄靠友,谋一条通天路。

  他心气高,可天津卫是商埠,毛笔是用来记帐的,没人看书,自然也没人瞧得起念书的。比方说,地上有黄金也有书本,您捡哪样?别人发财,冯五爷眼热,脑筋一歪,决意下海做买卖。但此道他一窍不通,干哪行呢?

  中国人想赚钱,第一个念头便是开饭馆。民以食为天,民为食花钱;一天三顿饭,不吃腿就软,钱都给了饭馆老板。天津的钱又都在商人手里,商界的往来大半在饭桌上。再说,天津产盐,吃菜口重,宁波菜咸,正合口味。于冯五爷拿定主意,开个宁波风味的馆子,便在马家口的闹市里,选址盖房,取名“状元楼”。择个吉日,升匾挂彩,燃鞭放炮,饭馆开张了。冯五爷身穿藏蓝暗花大褂,胸前晃着一条纯金表链,中印分头,满头抹油,地道的老板打扮,站在大厅迎宾迎客,应付八方。念书的人,讲究礼节,谈吐又好,很得人缘。再说,状元楼是天津卫独一家宁波馆,海鱼河虾都是天津人解馋的食品,在宁波厨子手里一做,比活鱼活虾还鲜。故此开张以来,天天坐满堂,晚上一顿还得“翻台”,上一长,赚钱并不多。冯五爷纳闷,天天一把把银钱,赛一群群鸟飞进来,都落到哪儿去了?往后再瞧帐,哟,反倒出了赤字!

  一日,一个打宁波帮工来的小伙计,抖着胆子告诉他,厨房里的鸡鸭鱼肉,进到客人嘴里的有限,大多给厨子伙计们截墙扔出去,外边有人接应。状元楼有多少钱经得住天天往外扔?

  冯五爷盛怒之后,心想自己嘛脑袋,《二十四史》背得滚瓜烂熟,能拿这帮端盘子炒菜的没辙?这就开刀了。除去那个打宁波老家带来的胖厨子没动,其余伙计全轰走,斩草除根换一拨人,还在后院墙头安装电网,以为从此相安无事,可帐上仍是赤字,怎么回事?

  又一日,住在状元楼邻近一位婆子,咬耳朵对他说,每天后晌,垃圾车一到,一摇铃铛,打状元楼里抬出的七八个土箱子,只有上边薄薄一层是垃圾,下边全是铁皮罐头、整袋咸鱼、好酒好烟。原来内外勾结,用这法儿把东西弄走。这不等于拿土箱子每天往外抬钱吗?冯五爷赶在一个后晌倒垃圾的时候,上前一查,果然如此。大怒之下,再换一拨人。人是换了,但帐本上的赤字还是没有换掉。

  冯五爷不信自己无能。天天到馆子瞪大眼珠,内内外外巡视一番,却看不出半点毛病。文人靠想象过日子,真落到生活的万花筒里,便是“自作聪明真傻瓜”。状元楼就赛破皮球,撒气露风,眼瞅着败落下来。买卖赛人,靠一股气儿活着,气泄了,谁也没辙。愈少客人,客人愈少;油水没油,伙计散伙。饭厅有时只开半边灯了。

  冯五爷心里只剩下一点不服。

  再一日,身边使唤的小僮对他说,外头风传,状元楼里最大的偷儿不是别人,就是那个打老家带来的胖厨子。据说他偷瘾极大,无日不偷,无时不偷,无物不偷,每晚回家必偷一样东西走,而且偷术极高,绝对查看不出。冯五爷不肯相信,这胖厨子当年给自己父亲做饭,胖厨子的父亲给自己爷爷做饭,他家的根早扎在冯家了。倘若他是贼,谁还会不是贼?

  但是,冯五爷究竟干了两年的买卖,看到的假笑比真笑多,听到的假话比真话多,心里也多了一个心眼儿了。当日晚上,状元楼该关灯闭门时候,冯五爷带着小僮到饭馆前厅,搬一把藤椅,撂在通风处,仰面一躺,说是歇凉,实是捉贼。

  等了不久,胖厨子封上炉火,打后头厨房出来,正要回家。他光着脑袋一身肉,下边只穿一条大白裤衩,趿拉一双破布鞋,肩上搭一条汗巾,手提一盏纸灯笼。他瞅见老板,并不急着脱身离去,而是站着说话。那模样赛是说:“您就放开眼瞧吧!

  冯五爷嘴里搭讪,一双文人的锐目利眼却上上下下打量他,心中一边揣度--这光头光身,往哪儿藏掖?破鞋里也塞不了一盒烟呵!灯笼通明雪亮,里头放点嘛也全能照出来。裤衩虽大,但给大厅里来回来去的风一吹,大腿屁股的轮廓都看得清清楚楚,还能有嘛?是不是搭在肩上那条擦汗的手巾里裹着点什么?心刚生疑,不等他说,胖厨子已把汗巾从肩上拿下,甩手扔给小僮,说道:“外边都凉了,我带这条大毛巾做什么,烦你给搭在后院的晾衣绳上吧!”说完辞过冯五爷,手提灯笼,大摇大摆走了。

  冯五爷叫小僮打开毛巾,里头嘛也没有,差点冤枉好人。

  可是转天,这小僮打听到,胖厨子昨晚使的花活,在那灯笼上。原来插洋蜡的灯座不是木头的,而是拿一块冻肉镟的,这块肉足有二斤沉!可人家居然就在冯五爷眼皮子底下,使灯照着,大模大样提走了,真叫绝了!

  冯五爷听罢,三天没说话,第四天就把状元楼关了。有人劝他重返文苑,接着念书,他摇头叹息。念书得信书。他连念书的人能耐还是不念书的人能耐都弄不清,哪还会有念书的心思?

  认牙

  治牙的华大夫,医术可谓顶天了。您朝他一张嘴,不用说哪个牙疼、哪个牙酸、哪个牙活动,他往里瞅一眼全知道。他能把真牙修理得赛假牙一样漂亮,也能把假牙做得赛真牙一样得用。他哪来的这么大的能耐,费猜!

  华大夫人善、正派、规矩,可有个毛病,便是记性差,记不住人,见过就忘,忘得干干净净。您昨天刚去他的诊所瞧虫子牙,今儿在街头碰上,一打招呼,他不认得您了,您恼不恼?要说他眼神差,他从不戴镜子,可为嘛记性这么差?也是费猜!

  后来,华大夫出了一件事,把这两个费猜的问题全解开了。

  一天下晌,巡捕房来了两位便衣侦探,进门就问,今儿上午有没有一个黑脸汉子到诊所来。长相是络腮胡子,肿眼泡儿,挨着右嘴角一颗大黑痣。华大夫摇摇头说:“说不得了。”

  侦探问:“您一上午看几号?”

  华大夫回答:“半天只看六号。”

  侦探说:“这就奇了!总共一上午才六个人,怎么会记不住?再说这人的长相,就是在大街上扫一眼,保管也会记一年。告明白你吧,这人上个月在估衣街持枪抢了一家首饰店,是通缉的要犯,您不说,难道跟他有瓜葛?”

  华大夫平时没脾气,一听这话登时火起,“啪!”一拍桌子,拔牙的钳子在桌面上蹦得老高。他说:“我华家三代行医,治病救人,从不做违背良心的事。记不得就是记不得!我也明白告诉你们,那祸害人的家伙要给我瞧见,甭你们来找我,我找你们去!”

  两位侦探见牙医动怒,龇着白牙,露着牙花,不像装假。他们迟疑片刻,扭身走了。

  天冷了的一天,华大夫真的急急慌慌跑到巡捕房来。跑得太急,大褂都裂了。他说那抢首饰店的家伙正在开封道上的“一壶春”酒楼喝酒呢!巡捕闻知马上赶去,居然把这黑脸巨匪捉拿归案了。

  侦探说:“华大夫,您怎么认出他来的?”

  华大夫说:“当时我也在‘一壶春’吃饭,看见这家伙正跟人喝酒。我先认出他嘴角那颗黑痣,这长相是你们告诉我的,可我还不敢断定就是他,天下不会只有一个嘴角长痣的,万万不能弄错!但等到他咧嘴一笑,露出那颗虎牙,这牙我给他看过,记得,没错!我便赶紧报信来了!”

  侦探说:“我还是不明白,怎么一看牙就认出来了呢?”

  华大夫哈哈大笑,说:“我是治牙的呀,我不认识人,可认识牙呀!”

  侦探听罢,惊奇不已。

  这事传出去,人们对他那费猜的事就全明白啦。他记不住人,不是毛病,因为他不记人,只记牙;治牙的,把全部心思都使在牙上,医术还能不高?

  好嘴杨巴

  津门胜地,能人如林,此间出了两位卖茶汤的高手,把这种稀松平常的街头小吃,干得远近闻名。这二位,一位胖黑敦厚,名叫杨七;一位细白精明,人称杨八。杨七杨八,好赛哥俩,其实却无亲无故,不过他俩的爹都姓杨罢了。杨八本名杨巴,由于“巴”与“八”音同,杨巴的年岁长相又比杨七小,人们便错把他当成杨七的兄弟。不过要说他俩的配合,好比左右手,又非亲兄弟可比。杨七手艺高,只管闷头制作;杨巴口才好,专管外场照应,虽然里里外外只这两人,既是老板又是伙计,闹得却比大买卖还红火。

  杨七的手艺好,关键靠两手绝活。

  一般茶汤是把秫米面沏好后,捏一撮芝麻洒在浮头,这样做香味只在表面,愈喝愈没味儿。杨七自有高招,他先盛半碗秫米面,便洒上一次芝麻,再盛半碗秫米面,沏好后又洒一次芝麻。这样一直喝到见了碗底都有香味。

  他另一手绝活是,芝麻不用整粒的,而是先使铁锅炒过,再拿擀面杖压碎。压碎了,里面的香味才能出来。芝麻必得炒得焦黄不糊,不黄不香,太糊便苦;压碎的芝麻粒还得粗细正好,太粗费嚼,太细也就没嚼头了。这手活儿别人明知道也学不来。手艺人的能耐全在手上,此中道理跟写字画画差不多。

  可是,手艺再高,东西再好,拿到生意场上必得靠人吹。三分活,七分说,死人说活了,破货变好货,买卖人的功夫大半在嘴上。到了需要逢场作戏、八面玲珑、看风使舵、左右逢源的时候,就更指着杨巴那张好嘴了。

  那次,李鸿章来天津,地方的府县道台费尽心思,究竟拿嘛样的吃喝才能把中堂大人哄得高兴?京城豪门,山珍海味不新鲜,新鲜的反倒是地方风味小吃,可天津卫的小吃太粗太土:熬小鱼刺多,容易卡嗓子;炸麻花梆硬,弄不好硌牙。琢磨三天,难下决断,幸亏知府大人原是地面上走街串巷的人物,嘛都吃过,便举荐出“杨家茶汤”;茶汤粘软香甜,好吃无险,众官员一齐称好,这便是杨巴发迹的缘由了。

  这日下晌,李中堂听过本地小曲莲花落子,饶有兴味,满心欢喜,撒泡热尿,身爽腹空,要吃点心。知府大人忙叫“杨七杨八”献上茶汤。今儿,两人自打到这世上来,头次里外全新,青裤青褂,白巾白袜,一双手拿碱面洗得赛脱层皮那样干净。他俩双双将茶汤捧到李中堂面前的桌上,然后一并退后五步,垂手而立,说是听候吩咐,实是请好请赏。

  李中堂正要尝尝这津门名品,手指尖将碰碗边,目光一落碗中,眉头忽地一皱,面上顿起阴云,猛然甩手“啪”地将一碗茶汤打落在地,碎瓷乱飞,茶汤泼了一地,还冒着热气儿。在场众官员吓懵了,杨七和杨巴慌忙跪下,谁也不知中堂大人为嘛犯怒?

  当官的一个比一个糊涂,这就透出杨巴的明白。他眨眨眼,立时猜到中堂大人以前没喝过茶汤,不知道洒在浮头的碎芝麻是嘛东西,一准当成不小心掉上去的脏土,要不哪会有这大的火气?可这样,难题就来了--倘若说这是芝麻,不是脏东西,不等于骂中堂大人孤陋寡闻,没有见识吗?倘若不加解释,不又等于承认给中堂大人吃脏东西?说不说,都是要挨一顿臭揍,然后砸饭碗子。而眼下顶要紧的,是不能叫李中堂开口说那是脏东西。大人说话,不能改口。必须赶紧想辙,抢在前头说。

  杨巴的脑筋飞快地一转两转三转,主意来了!只见他脑袋撞地,“咚咚咚”叩得山响,一边叫道:“中堂大人息怒!小人不知道中堂大人不爱吃压碎的芝麻粒,惹恼了大人。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小人这次,今后一定痛改前非!”说完又是一阵响头。

  李中堂这才明白,刚才茶汤上那些黄渣子不是脏东西,是碎芝麻。明白过后便想,天津卫九河下梢,人性练达,生意场上,心灵嘴巧。这卖茶汤的小子更是机敏过人,居然一眼看出自己错把芝麻当做脏土,而三两句话,既叫自己明白,又给自己面子。这聪明在眼前的府县道台中间是绝没有的,于是对杨巴心生喜欢,便说:

  “不知者当无罪!虽然我不喜欢吃碎芝麻(他也顺坡下了),但你的茶汤名满津门,也该嘉奖!来人呀,赏银一百两!”

  这一来,叫在场所有人摸不着头脑。茶汤不爱吃,反倒奖巨银,为嘛?傻啦?杨巴趴在地上,一个劲儿地叩头谢恩,心里头却一清二楚全明白。

  自此,杨巴在天津城威名大震。那“杨家茶汤”也被人们改称做“杨巴茶汤”了。杨七反倒渐渐埋没,无人知晓。杨巴对此毫不内疚,因为自己成名靠的是自己一张好嘴,李中堂并没有喝茶汤呀!

  张大力

  张大力,原名叫张金璧,津门一员赳赳武夫,身强力蛮,力大没边,故称大力。津门的老少爷们喜欢他,佩服他,夸他。但天津人有自己夸人的方法。张大力就有这么一件事,当时无人不晓,现在没人知道,因此写在下边--侯家后-家卖石材的店铺,叫聚合成。大门口放一把死沉死沉的青石大锁,锁把也是石头的。锁上刻着一行字:

  凡举起此锁者赏银百两

  聚合成设这石锁,无非为了证明它的石料都是坚实耐用的好料。

  可是,打石锁撂在这儿,没人举起过,甚至没人能叫它稍稍动一动,您说它有多重?好赛它跟地壳连着,除非把地面也举到头上去!

  一天,张大力来到侯家后,看见这把石锁,也看见上边的字,便俯下身子,使手问一问,轻轻一撼,竟然摇动起来,而且赛摇一个竹篮子,这就招了许多人围上来看。只见他手握锁把,腰一挺劲,大石锁被他轻易地举到空中。胳膊笔直不弯,脸上笑容满面,好赛举着一大把花儿!

  众人叫好呼好喊好,张大力举着石锁,也不撂下来,直等着聚合成的伙计老板全出来,看清楚了,才将石锁放回原地。老板上来笑嘻嘻说:

  “原来张老师来了,快请到里头坐坐,喝杯茶!”

  张大力听了,正色说:“老板,您别跟我弄这套!您的石锁上写着嘛,谁举起它,赏银百两,您就快把钱拿来,我还忙着哪!”

  谁料聚合成的老板并不理会张大力的话。待张大力说完,他不紧不慢地说道:“张老师,您只瞧见石锁上边的字了,可石锁底下还有一行字,您瞧见了吗?”

  张大力怔了。刚才只顾高兴,根本没瞧见锁下边还有字。不单他没瞧见,旁人也都没瞧见。张大力脑筋一转,心想别是老板唬他,不想给钱,以为他使过一次劲,二次再举不起来了,于是上去一把又将石锁高高举到头顶上。可抬眼一看,石锁下边还真有一行字,竟然写着:

  惟张大力举起来不算

  把这石锁上边和下边的字连起来,就是:

  凡举起此锁者赏银百两,惟张大力举起来不算!

  众人见了,都笑起来。原来人家早知道惟有他能举起这家伙。而这行字也是人家佩服自己,夸赞自己--张大力当然明白。

  他扔了石锁,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小杨月楼义结李金鏊

  民国二十八年,龙王爷闯进天津卫,大小楼房全赛站在水里。三层楼房水过腿,两层楼房水齐腰,小平房便都落得“没顶之灾”了。街上行船,窗户当门,买卖停业,车辆不通,小杨月楼和他的一班人马,被困在南市的庆云戏院。那时候,人都泡在水里,哪有心思看戏?这班子二十来号人便睡在戏台上。

  龙王爷赖在天津一连几个月,戏班照样人吃马喂,把钱使净,便将十多箱行头道具押在河北大街的“万成当”。等到水退了,火车通车,小杨月楼急着返回上海,凑钱买了车票,就没钱赎当了,急得他闹牙疼,腮帮子肿得老高。戏院一位热心肠的小伙计对他说:“您不如去求李金鏊帮忙,那人仗义,拿义气当命。凭您的名气,有求必应。”

  李金鏊是天津卫出名的一位大锅伙,混混头儿。上刀山、下火海、跳油锅,绝不含糊,死千一个。虽然黑白道上,也讲规矩讲脸面讲义气,拔刀相助的事,李金鏊干过不少,小杨月楼却从来不沾这号人。可是今儿事情逼到这地步,不去也得去了。

  他跟随这小伙计到了西头,过街穿巷,抬眼一瞧,怔住了。篱笆墙,栅栏门,几间爬爬屋,大名鼎鼎的李金鏊就住在这破瓦寒窑里?小伙计却截门一声呼:“李二爷!”

  应声打屋里猫腰走出一个人来,出屋直起身,吓了小杨月楼一跳。这人足有六尺高,肩膀赛门宽,老脸老皮,胡子拉碴;那件灰布大褂,足够改成个大床单,上边还油了几块。小杨月楼以为找错了人家,没想到这人说话嘴上赛扣个罐子,瓮声瓮气问道:“找我干吗?”口气挺硬,眼神极横,错不了,李金鏊!

  进了屋,屋里赛破庙,地上是土,条案上也是土,东西全是东倒西歪;迎面那八仙桌子,四条腿缺了一条,拿砖顶上;桌上的茶壶,破嘴缺把,磕底裂肚,盖上没疙瘩。小杨月楼心想,李金鏊是真穷还是装穷?若是真穷,拿嘛帮助自己?于是心里不抱什么希望了。

  李金鏊打量来客,一身春绸裤褂,白丝袜子,黑礼服呢!鞋,头戴一顶细辫巴拿马草帽,手拿一柄有字有画的斑竹折扇。他瞄着小杨月楼说:“我在哪儿见过你?”眼神还挺横,不赛对客人,赛对仇人。

  戏院小伙计忙做一番介绍,表明来意。李金鏊立即起身,拱拱手说:“我眼拙,杨老板可别在意。您到天津卫来唱戏,是咱天津有耳朵人的福气!哪能叫您受治、委屈!您明儿晌后就去‘万成当’拉东西去吧!”说得真爽快,好赛天津卫是他家的。这更叫小杨月楼满腹狐疑,以为到这儿来做戏玩。

  转天一早,李金鏊来到河北大街上的“万成当”,进门朝着高高的柜台仰头叫道:“告你们老板去,说我李金鏊拜访他来了!”这一句,不单把柜上的伙计吓跑了,也把来典当的主顾吓跑了。老板慌张出来,请李金鏊到楼上喝茶,李金鏊理也不理,只说:“我朋友杨老板有几个戏箱押在你这里,没钱赎当,你先叫他搬走,交情记着,咱们往后再说。”说完拨头便走。

  当日晌后,小杨月楼带着几个人碰运气赛的来到“万成当”,进门却见自己的十几个戏箱--大衣箱、二衣箱、三衣箱、盔头箱、旗把箱等等,早已摆在柜台外边。小杨月楼大喜过望,竟然叫好喊出声来。这样便取了戏箱,高高兴兴返回上海。

  小杨月楼走后,天津卫的锅伙们听说这件事,佩服李金鏊的义气,纷纷来到“万成当”,要把小杨月楼欠下的赎当钱补上。老板不肯收,锅伙们把钱截着柜台扔进去就走。多少亦不论,反正多得多。这事又传到李金鏊耳朵里。李金鏊在北大关的天庆馆摆了几桌,将这些代自己还情的弟兄们着实宴请一顿。

  谁想到小杨月楼回到上海,不出三个月,寄张银票到天津“万成当”,补还那笔欠款,“万成当”收过锅伙们的钱,哪敢再收双份,老板亲自捧着钱给李金鏊送来了。李金鏊嘛人?不单分文不取,看也没看,叫人把这笔钱分别还给那帮代他付钱的弟兄。至此,钱上边的事清楚了,谁也不欠谁的了。这事本该了结,可是情没结,怎么结?

  转年冬天,上海奇冷,黄浦江冰冻三尺,大河盖上盖儿。甭说海上的船开不进江来,江里的船晚走两天便给冻得死死的,比抛锚还稳当。这就断了码头上脚夫们的生路,尤其打天津去扛活的弟兄们,肚子里的东西一天比一天少,快只剩下凉气了。恰巧李金鏊到上海办事,见这情景,正愁没辙,抬眼瞅见小杨月楼主演《芸娘》的海报,拔腿便去找小杨月楼。

  赶到大舞台时,小杨月楼正是闭幕卸装时候,听说天津的李金鏊在大门外等候,脸上带着油彩就跑出来。只见台阶下大雪里站着一条高高汉子。他口呼:“二哥!”三步并两步跑下台阶。脚底板给冰雪一滑,一屁股坐在地上,仰脸对李金鏊还满是欢笑。

  小杨月楼在锦江饭店盛宴款待这位心中敬佩的津门恩人。李金鏊说:“杨老板,您喂得饱我一个脑袋,喂不饱我黄浦江边的上千个扛活的弟兄。如今大河盖盖儿,弟兄们没饭辙,眼瞅着小命不长。”

  小杨月楼慨然说:“我去想办法!”

  李金鏊说:“那倒不用。您只要把上海所有名角约到一块儿,义演三天就成!戏票全给我,我叫弟兄们自个儿找主去卖。这么做难为您吗?”

  小杨月楼说:“二哥真行(),您叫我帮忙,又不叫我费劲。这点事还不好办吗?”第二天就把大上海所有名角,像赵君玉、周信芳、黄玉麟、刘筱衡、王芸芳、刘斌昆、高百岁等等,全都约齐,在黄金戏院举行义演。戏票由天津这帮弟兄拿到平日扛活的主家那里去卖。这些主家花钱买几张票,又看戏,又帮忙,落人情,过戏瘾,谁不肯?何况这么多名角同台献技,还是《龙凤呈祥》、《红鬃烈马》一些热闹好看的大戏,更是千载难逢。一连三天过去,便把冻成冰棍的上千个弟兄全救活了。

  李金鏊完事要回天津,临行前,小杨月楼又是设宴送行。酒足饭饱时,小杨月楼叫人拿出一大包银子,外头拿红纸包得四四方方,送给李金鏊。既是盘缠,也有对去年那事谢恩之意。李金鏊一见钱,面孔马上板起来,沉下来的嗓门更显得瓮声瓮气。他说道:“杨老板,我这人,向例只交朋友,不交钱。想想看,您我这段交情,有来有往,打谁手里过过钱?谁又看见过钱?折腾来折腾去,不都是那些情义吗?钱再多也经不住花,可咱们的交情使不完!”说完起身告辞。

  小杨月楼叫李金鏊这一席话说得又热又辣,五体流畅。第二天唱《花木兰》,分外的精气神足,嗓门冒光,整场都是满堂彩。

  

  冯骥才:抬头老婆低头汉

  1

  这世上的事说复杂就复杂,说简单就简单。要说复杂,有一堆现成的词儿摆在这儿,比方千形万态、千奇百怪、千头万绪、千变万化等等等等,它们还互不相干地混成一团,复不复杂?要说简单——那得听咱老祖宗的。咱老祖宗真够能耐,总共不过拿出两个字,就把世上的事掰扯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两字是:阴阳。

  老祖宗说,日为阳,月为阴,天为阳,地为阴,火为阳,水为阴,男为阳,女为阴,对不对?大白天,日头使足力气晒着,热热乎乎,阳气十足,正好捋起袖子干活儿;深夜里,月光没有什么劲儿,又凉又冷,阴气袭人,只能盖上被子睡觉。日,自然是阳;月,自然是阴。至于天与地、水与火、男与女,更是阴阳分明,各有各的特性。何谓特性?阳者刚,阴者柔。然而单是阳,太刚太硬不行;单是阴,太柔太弱也不行。阴阳就得搭配一起,还要各尽其能,各司其职。比方男女结为夫妻,向例都是男主外,女主内;男人养家,女人持家;男人搬重,女人弄轻……每每有陌生人敲门,一准是男人起身迎上去开门问话,哪有把老婆推在前头的?男人的天职就是保护女人,不能反过来。无论古今中外全是这样。这叫做天经地义。

  可是,世上的事也有格路的、另类的、阴阳颠倒的、女为阳男为阴的,北方人对这种夫妻有个十分形象的俗称,叫做抬头老婆低头汉。

  2

  这对夫妻家住在平安街八号一楼那里外间房。两人同岁,都是四十五。

  先说抬头老婆。姓于,在街办的一家袜子厂当办公室主任。但从来没人叫她于主任,不论袜子厂上上下下还是家门口的邻居都喊她于姐。这么叫惯了,叫久了,连管界的户籍警也说不出她的名字来。

  于姐精明强干。鼓鼓一对球眼,像总开着的一对小灯亮闪闪。她身上的一切都和这精明外露的眼睛相配。四十开外的人,没一根白发,满头又黑又亮齐刷刷。嘴唇薄,话说得干脆利索;手瘦硬,干活儿正得用;两条直腿走路快,骑车也快,上下车骗腿时动作像个骑兵。别小看了这个连初中也没毕业的女人家,论干活儿她才是袜子厂的一把手。凭着她勤快能干,办法多,又不惜力气,硬叫这小厂子一百来号人有吃有喝有钱看病一直挨到今天。

  再说低头汉,姓龚。他可不如他老婆,不单名字——连他的“姓”也没人知道。所有熟人,包括他老婆都叫他老闷儿。

  他人闷,模样也闷,好像在罐里盒里箱子里捂久了,抽抽巴巴,乌里乌涂。黑脸的人本来就看不清楚,一双小眼再藏在反光的镜片后边,很难看出他的心思。他从不张嘴大笑,不知他的嘴是大是小。虽然没听说他有什么病,但身子软绵绵,站直了也是歪的。多少年来,他一直像个小学生那样斜挎着一个长背带的黑色的人造革公文包上下班。他在大沽路那边的百货公司做会计。有人说他这样挎包是因为包里边装的全是账本,提在手里不保险,会丢,会被抢,套在身上才牢靠。他走路很慢,不会骑车,每天走路要用很多时间,他为什么不学骑车呢?不爱说话的人的道理是无法知道的。

  他的脚步极轻,没有声音。这脚步就像他本人,从不打扰别人,碰上街坊最多抿嘴一笑,不像他老婆兴冲冲的步伐像咚咚敲鼓。老婆喜欢和人搭讪,喜欢主动说话,不在乎对方是不是生人,也不在乎别人什么想法,求人帮忙时也一样,就像工厂派活儿时,一下子就交到人家手里。可是老闷儿不行,逢到必须开口求人帮忙时,嘴上就像贴了胶带。于是家里所有要和外边打交道的事就全落在老婆身上。

  老婆在门外边,他在门后边;老婆与人谈判,他站在一边旁观,也绝不插嘴。可户主是他老闷儿呀。

  其实不只是家外边的事,家里边的事也都摊在老婆身上。

  老婆急性子,老闷儿慢性子;性急的人遇事主动抢着干。老婆能干,他不会干;能干的人遇事不放心交给别人干。这就是为什么世上的事总是往急性子和能干的人身上跑的缘故。

  久而久之,这个家庭形成的分工别有风趣。老婆做饭,老闷儿洗碗;老婆登梯爬高换灯泡换保险丝,老闷儿扶梯子;老婆搬蜂窝煤,老闷儿扫煤渣,老婆还总嫌他扫不干净一把将扫帚夺过去重扫。这个家里给老闷儿只留下一件正事,就是给不识数的儿子补习数学。所以,老婆常常会对人说,我在家是两个人的“妈”。在这个老婆万能的家庭里,老闷儿常常找不到自己。从属者的位置是可悲的。这是不是老闷儿总那么闷闷不乐的根由?

  于是平安街上的人家,常常可以看到这对抬头老婆低头汉几近滑稽的形象——于姐习惯地扬着脸儿、挺着胸脯走在前边。一个在家里威风惯了的女子会不知不觉地男性化。她闪闪发光的眼睛左顾右盼,与熟人热情并大声地打招呼。老闷儿则像一个灰色的影子不声不响紧紧跟在后边。老婆不时回过头来叫一声:“你怎么也不帮我提提这篮子,多重!”

  这一瞬,老闷儿恨不得有个地沟眼儿没盖盖儿,自己一下掉进去。

  改变这种局面是一天夜里。老婆突然大喊大叫把老闷儿惊醒。老闷儿使劲睁开睡眼才明白,一只大蝙蝠钻进屋来,受惊蝙蝠找不到逃路便在屋里像轰炸机那样呼呼乱飞,飞不好就会撞在头上。

  老婆胆子虽大,但她怕一切活物。从狗、猫、老鼠到壁虎、蟑螂、屎克螂全怕。更怕这种吱吱尖叫、乱飞乱撞的蝙蝠。儿子叫道:“老师说,叫蝙蝠咬着就得狂犬症!”吓得老婆用被子蒙头,一手拉着儿子,光脚跳下床,拉开门夺路跑到外屋。动作慢半拍的老闷儿跟在后边也要逃出去。被老婆使劲一推,随手把门拉上,将老闷儿关在里边。只听老婆在外屋叫着:“该死,你一个大男人也怕蝙蝠,不打死它你别出来!”

  老闷儿正趴在地上打哆嗦,老婆的话像根针戳在他的脊梁骨上。他忽然浑身发热,脸颊发烧,扭身抓过立在门后的长杆扫帚,一声喊打,便大战起蝙蝠来。他一边挥舞扫帚,一边呀呀呀地喊着。这叫喊其实是一种恐惧,也为了驱赶心中的恐惧。

  然而,于姐在门外看呆了。她隔着门上的花玻璃看见丈夫抡动扫帚的身影,动作虽然有些僵硬,但从未有过如此的英勇。伴随着丈夫的英姿,那一闪一闪的东西就是发狂的蝙蝠的影子。只听几声哗哗啦啦瓷器碎裂的声音,跟着像是什么重东西摔在地上,随即没了声音。于姐怕老闷儿出什么事,正疑惑着,突然屋里爆发一阵大叫:“我打死它啦,我胜啦,我胜啦!”

  老婆和儿子推门进去,只见满地的碎壶、碎碗、糖块、闲书、碎玻璃,老闷儿趴在中间,手里的扫帚杆直捅墙根。一只可怕的黑糊糊的非鼠非鸟的家伙被扫帚杆死死顶住,直顶得蝙蝠的肚肠带着鲜血从长满尖牙的嘴里冒出来。

  老婆说:“老闷儿,你还真把它弄死了。”伸手把他拉起来。

  儿子兴奋极了,说:“我爸真棒,我爸是巨无霸!”

  老闷儿一身是土,满头是汗,眼镜不知掉在哪儿了;抖动的手还在紧握着扫帚杆。过度的紧张和兴奋,使他的表情十分怪异。他对老婆说:“我行——”

  然后,直盯着老婆,似是等待她的裁决。

  老婆第一次听到他用“我行”这两个字自己,心里一酸,流下泪来。对他哽咽地说:“是、是,你行,真的行!”

  3

  进入21世纪的第一个月,老闷儿流年不利,下岗了。一辈子头一遭没事干,或者说干了一辈子的事忽然没了,人也就空了。

  这并不奇怪。公司亏损,无力强撑,便卖给私企老板,老板精兵简员,选人择优汰劣,这都是在理的。但老板只讲效益,不讲人情,人裁得极狠,下去一半,老闷儿自然在这一刀切下的一堆一块里边。

  老闷儿和他老婆慌了神儿,着实忙了一阵,托人找事,看报找事,到人才中心找事,在大街上贴条找事;用会计的单位倒是有,但那种像模像样的企业一见老闷儿就微笑着说拜拜。小店小铺小买卖倒也用人,可就是另一层天地另一番人间景象了。经老婆的袜子厂一位同事介绍,有三家店铺都想用人,铺子不大,财务上的事都不多,想合用一个会计,月薪不算低。说要老闷儿和他们“会会”。老婆怕老闷儿不会说话,好事弄坏,便和他同去。这两口一前一后走进人家的店铺,很像家长领着一个老实的孩子来串门。

  待和这三家的小老板一一见过谈过,才知道在这种店铺里,会计这行当原来只是一台数字的造假机器。前两家的小老板说得直截了当,不管他用偷税漏税加大成本还是开花账造假账等等什么花活,只要保证账面上月月“收支平衡”就行。小老板对老闷儿龇着黄牙笑道:“您是见过世面的老手,这种事对于您还不是小菜一碟?”

  这话叫老闷儿冒一头冷汗。

  第三家是一家国营的贸易公司下边的实体。老板的左眼是个斜眼,眼神挺怪,话却说得更明白:“我们这买卖就是为领导服务。领导的招待费礼品费出国费用全要揉到账里。”他用食指戳戳账本,“你的工作是在这里边挖口井。”

  老板的话是对老闷儿说的,眼睛却像瞅着于姐。老闷儿听不懂他的意思,没等他问,于姐便问:“什么井?您说白了吧。”

  老板一笑,目光一扫他俩,一时弄不清他的眼睛对着谁,只听他说:“你们怎么连这话也听不懂?小金库嘛!井里不管怎么掏,总得有水呀!”

  这话叫于姐也冒出冷汗。走出门来,于姐对老闷儿说:“咱要干这个,等于把自己往牢里送!”

  打这天,于姐不再忙着给老闷儿找事,老闷儿便赋闲在家了。

  在旁人眼里,老闷儿坐着吃,享清福。整天没事,有人管饭,多美!但世上的美事浮在表面,谁都能看见;人间的苦楚全藏在心里,唯有自知。为了表示自己的存在价值,老闷儿把接送儿子上下学、采买东西、洗碗烧饭、收拾屋子全揽在自己身上。一天两次用湿布把桌椅板凳擦得锃亮。

  可是老婆并不满意他做的事,干惯了活儿的人的手闲不住,随手会把不干净不舒服的地方再收拾收拾。这在老闷儿看来,都是表示对他价值的否定。

  老闷儿便悄悄地通过他有限的熟人,为他介绍工作。邻居万大哥也是下岗人员,靠卖五香花生仁度日。五香花生仁是他自己炒的,又脆又酥又香,卖得相当不错,有时还能挣到些烟钱酒钱零花钱。

  万大哥对他说:“哪有老爷们儿吃老娘们儿的,这不坐等着别人说闲话?跟我卖花生去!喂不饱自己的肚子,起码也能堵住别人的嘴。”

  老闷儿跟着万大哥来到不远的大超市那条街上,按照万大哥的安排,两人一个在街东口,一个在街西口。可是老闷儿总怕碰见熟人,不敢抬头,抬起头又吆喝不出口。不像卖东西,倒像站在街头等人的。直等到天色偏暗,万大哥笑嘻嘻叼根烟,手里甩着个空口袋过来了。老闷儿这口袋的花生仁却一粒不少。

  就这一次,万大哥决定把自己的义气劲儿收回了。

  一天,老闷儿上街买菜。一个黄毛小子叫他,说一会儿话才知道是七八年前到他们百货公司会计科实习过的学生,只记得姓贾,名字忘了。小贾听说老闷儿下岗陷入困境,很表同情,毅然要为老闷儿排忧解纷。他说,卖东西最来钱的是卖盗版光盘。卖光盘这事略有风险,但对老闷儿最合适,不但无须吆喝也根本不能吆喝,一吆喝不就等于招呼“扫黄打非”那帮人来抓自己吗?只要悄悄往商店门口台阶上一坐,拿三五张光盘放在脚边,就有人买,卖一张赚两块。其余光盘揣在书包里,背在身上。万一看到有人来查光盘,拾起地上的那几张就走,如果查光盘的人来得太急,拔腿便跑,地上的光盘不要了,几张光盘也不值几个钱。

  不等老闷儿犹豫,小贾就领着老闷儿到不远一家商店门口,亲眼看见一个人半小时就卖掉五六张光盘。十多元钱的票子已经装进口袋。

  身在绝境中的老闷儿决心冒险一搏。晚上就向老婆伸手借钱。家里的钱从来都在老婆的手里攥着。老婆听说他要干这种事,差点儿笑出声来。可是老闷儿今儿一反常态,老婆反对他,老婆吓他他不怕,看上去又有点当年大战蝙蝠的气概。老婆带着一点风险意识,给了他三百块本钱。转天一早老闷儿就在菜市场等来小贾。小贾答应帮他去进货,还帮他挑货选货。他把钱掏出来,留下一百,其余二百交给小贾,一个小时候后,小贾就提来满满一塑料兜花花绿绿的光盘。对他说:“您运气真够壮。正赶上一批最新的美国大片,还有希西科克的悬念片呢!都是刚到的货。保您半天全出手!”

  老闷儿把光盘悉数塞满那个当年装账本的黑公文包,斜挎肩上。自个儿跑到就近的一家商店门口坐在台阶上。伸手从包里掏出五张光盘,亮闪闪放在脚前边。没等他把光盘摆好,几只又黑又硬的大皮鞋出现在视线里。查光盘的把他抓个正着。他想解释,想争辩,想求饶,却全说不出口来。人家已经把他所有光盘连同那公文包全部没收。只说了一句:“看样子你还不是老手。你说吧,是认罚,还是跟我们走。”说话这声音,在老闷儿听来像老虎叫。

  他的腿直打哆嗦,走也走不动了。只好把身上剩下的一百块钱掏出来,人家接过罚款,把他训斥一番,警告他“下不为例”,便放了他。他竟然没找人家要罚单,剩下的只有两手空空和一个吓破了的胆。

  当晚,老婆气得大脸盘涨得像个红气球,半天说不出话来。待了一会儿,她眼皮忽然一动,目光闪闪地问道:“没罚单怎么知道他们是扫黄打非的?他们穿制服了吗?别是冒牌的吧?”

  老闷儿怔着,发傻。他当时头昏脑涨,根本没注意人家穿什么,只记得那几只又黑又硬的大皮鞋。

  老婆突然大叫:“我明白了。这两个人和你那个小贾是一伙的。他们拴好套,你钻进去了。老闷儿呀——”这回老婆气得没喊没骂,反倒咯咯笑起来,而且笑得停不住也忍不住。

  老闷儿像挨了一棒。这一棒很厉害,把他彻底打垮。

  世上有些事,不如不明白的好。

  4

  小半年后的一天晚饭后,于姐的弟弟于老二引一个胖子到他们家来。

  胖子姓曹,人挺白,谢顶,凸起的秃脑壳油光贼亮,像浇了一勺油。这人过去和于老二同事,在单位里伙房的灶上掌勺,手艺不错,能把大锅菜做出小灶小炒的味儿来。近来厂子挺不住,刚刚下岗。于老二想到姐夫老闷儿在家闲着,而姐夫家在不远的洋货街上还空着一间小破屋,不如介绍他们合伙干个露天的“马路餐馆”,屋里砌个灶做饭,屋外摆几套桌椅板凳,下雨时扯块苫布,就是个舒舒服服的小饭摊了。于老二还说,洋货街上的人多,买东西卖东西的人累了饿了,谁不想吃顿便宜又好吃的东西?

  “你给人家吃什么?”于姐问曹胖子。

  曹胖子满脸满身是肉,肚子像扣个小盆。一看就是常在灶上偷吃的吃出来的。他神秘兮兮地说出三个讨人喜欢的字来:“欢喜锅。”

  “从来没听过这菜名。”于姐说,脸上露出颇感兴趣的样子。

  于老二插话说,听说过去南方有个地方乞丐挺多,讨来的饭菜都是人家剩的,没有吃头儿,只能填肚子。可这帮乞丐里有个能人,出一个主意,叫众乞丐把讨来的饭菜倒在一个锅里煮。别看这些东西烂糟糟,可有鱼尾有虾头有肉皮有鸡翅膀有鸭脖子,一煮奇香,好吃还解馋,从此众乞丐迷上这菜食,还给它起个好听的名字,叫“欢喜锅”。

  “瞎说八道!我听怎么有点像‘佛跳墙’呢,是你编出来的吧。”于姐笑道。

  曹胖子接过话说:“还不都是种说法。那‘李鸿章杂碎’呢,不也是把各种荤的、腥的、鲜的全放在一锅里烩?要紧的是得把里边特别的味道煮出来。”

  “这些东西放在一块煮说不定挺香的,就像什锦火锅。再说鸡脖子鱼头猪肉皮都是下角料,不用多少钱,成本很低。”于姐说。

  “您算说对了!”曹胖子说,“其实这锅子就是‘穷人美’,专给干活儿的人解馋的,连汤带菜热乎乎一锅,再来两个炉干烧饼,准能吃饱。”

  “怎么卖法?”于姐往下问。

  “我先用大锅煮,再放在小砂锅里炖。灶台上掏一排排火眼,每个火眼放上一个砂锅,使小火慢慢炖,时候愈长,东西愈烂,味愈浓。客人一落座,立马能端上来,等也不用等。一人吃的是小号砂锅,八块;两人吃,中号,十二块;三人吃,大号,十五块。添汤不要钱,烧饼单算。”曹胖子说。看来他胸有成竹。

  这话把于姐说得心花怒放。凭她的眼光,看得出这“欢喜锅”有市场,有干头。合伙的事当即就拍板了。往细处合计,也都是你说我点头,我说你点头。于姐和曹胖子全是个痛快人,不费多时就谈成了。小饭店定位为露天的马路餐馆。单卖一样欢喜锅,一天只是晚上一顿,打下午六点至夜里十一点。两家入伙的原则是各尽所有,各尽所能。老闷儿家出房子和桌椅板凳,曹胖子手里有成套的灶上的家伙。两家各拿出现金五千,置办必不可少的各类杂物。人力方面,各出一人——老闷儿和曹胖子。曹胖子负责灶上的事,老闷儿担当端菜送饭,收款记账。谈到这里,老闷儿面露难色,于老二一眼瞧见了。他知道,姐夫是会计,不怵记账,肯定是怕那些生头生脸的客人不好对付。因说:“姐夫,反正你们这马路餐馆只是晚上一顿,晚上只要我没事就来帮你忙乎。”

  于姐斜睨了老闷儿一眼,心里恨丈夫怕事,但还是把事接过来说道:“我晚上把儿子安顿好也过来。”

  老闷儿马上释然地笑了。老婆在身边,天下自安然。

  曹胖子却将这一幕记在心里。这时,于姐提出一个具体的分工,把餐厅买菜的事也交给老闷儿。曹胖子一怔。不想老闷儿马上答应下来:“买菜的事,我行。”

  老闷儿因为刚刚看出老婆不高兴,是想表现一下,却不知于姐另有防人之心。曹胖子老经世道,心里明明白白。他懂得,眼前的事该怎么办,今后的事该怎么办。因说道:“那好,我只管一心把欢喜锅做成——人人的喜欢锅!”说完哈哈大笑,浑身的肉都像肉球那样上下乱蹿。

  在分红上,于姐的表态爽快又大方,主动说十天一分红,一家一半。这种分法,曹胖子原本连想都不敢想,连房子带家具都是人家的呢!可是曹胖子反应很快,赶紧说了一句:“我这不是占便宜了吗?”便把于姐这分法凿实了。随后,他们给这将要问世的小饭铺起了一个好听好记又吉利的名字:欢喜餐厅。

  于姐这人真是给点阳光就灿烂,给个舞台就光彩,而且说干就干!打第二天,一边到银行取钱和凑钱,一边找人刷浆收拾屋子,办工商税务证,打点洋货街的执法人员,购置盘灶用的红砖、白灰、沙子、麻精子、炉条、煤铲、烟囱,还有灯泡、电门、蜡烛、面缸、菜筐、砂锅、竹筷子、油盐酱醋、记账本、手巾、蝇拍、水桶、水壶、暖壶、冲水用的胶皮管子、扫马路的竹扫帚和插销门锁等等。但是,能将就的、家里有的、可买可不买的,于姐一律不买。桌椅板凳都是袜子厂扩建职工食堂时替换下来的,一直堆在仓库里,她打个借条从厂里借出七八套,连厨房切菜用的条案也弄来一张,并亲手把这些东西用推车从厂里推到洋货街。她干这些活时,老闷儿跟在后边,多半时候插不上手,跟着来跟着去,像个监工似的。

  于姐还请厂里的那位好书法的副厂长,给她写个牌匾,又花钱请人使油漆描到一块横板子上,待挂起来,有人说字写错了。把餐厅的“厅”上边多写了一点,成了“庁”字。这怎么办?曹胖子不认字,他摆摆肉蛋似的手说,多一点总比少一点强,凑合吧。偏有个退休的小学教师很较真儿,他说繁体的“廰”字上边倒有个点,简体的“厅”字绝没点,没这个字,怎么认?怎么办?于姐忽然灵机一动,拿起油漆刷子踩凳子上去。挥腕一抹,将上边多出来那一点抹到下边的一横里边。虽说改过的这一横变得太粗太愣,但错字改过来了,围看的人都叫好。老闷儿也很高兴,不觉说:“她还真行。”

  站在一旁的曹胖子说:“你要有你老婆的一半就行了。”

  老闷儿不知怎样应对。于姐听到这话,狠狠瞪曹胖子一眼。对于老闷儿,她不高兴时自己怎么说甚至怎么骂都行,可别人说老闷儿半个不字她都不干。这一眼瞪过去之后,还有一种隐隐的担忧在她心里滋生出来。这时,一阵噼噼啪啪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索。两挂庆祝买卖开张的小钢鞭冒着烟儿起劲地响起来。洋货街不少小贩都来站脚助威,以示祝贺。

  不出所料,欢喜锅一炮打响。

  人嘴才是最好的媒体。十天过去,欢喜锅的名字已经响遍洋货街,跟着又蹿出洋货街,像风一样刮向远近各处。天天都有人来寻欢喜锅,一头钻进这勾人馋虫的又浓又鲜的香味中。自然,也有些小饭铺的老板厨师扮作食客来偷艺,但曹胖子锅子里边这股极特别的味道,谁也琢磨不透。

  老闷儿头一次掉进这么大的阵势里,各种脾气各种心眼儿各种神头鬼脸,好比他十多年前五一节单位组织逛北京香山时,在碧霞寺见到的五百罗汉。他平时甭说脑袋,连眼皮都很少抬着,现在怎么能照看这么多来来往往的人?两眼全花了,心一急就情不自禁地喊:“老曹。”

  曹胖子忙得前胸后背满是汗珠。光着膀子,大背心像水里捞出来似的湿淋淋贴在身上。灶上一大片砂锅中冒出来的热气,把他熏得两眼都睁不开。这当儿,再听老闷儿一声声叫他,又急又气回应一嗓子:“老子在锅里煮呢,要叫就叫你老婆去吧。”

  外边吃饭的人全乐了。

  人和人之间,强与弱之间,都是在相互的进退中寻找自己的尺度。本来曹胖子对他还是客客气气的,可是冒冒失失噎了他一句,他不回嘴,就招来了一句更不客气的。渐渐的,说闲话时拿他找乐,干活儿憋手时拿他撒气,特别是曹胖子一个心眼儿想把买菜的权力拿过去,老闷儿偏偏不给——他并不是为了防备曹胖子,而是多年干会计的规矩。曹胖子就暗暗恨上了他。开始时,拿话呛他、损他、撞他,然后是指桑骂槐说粗话;曹胖子也奇怪,这个窝囊废怎么连底线也没有。这便一天天得寸进尺,直到面对面骂他,以至想骂就骂,骂到起劲时摔摔打打,并对老闷儿推推搡搡起来。老闷儿依旧一声不吭,最多是伸着两条无力的瘦胳膊挡着曹胖子的来势汹汹的肉手,一边说:“唉唉,别,别这样。”他懦弱,他胆怯,不敢也不会对骂对打;当然也是怕闹起来,老婆知道了,火了,砸了刚干起来的买卖。

  每次曹胖子对老闷儿闹大了,都担心老闷儿回去向于姐告状。可是转天于姐来了,见面和他热情地打招呼,有说有笑,什么事儿没有,看来老闷儿回去任嘛没说。这就促使曹胖子的胆子愈来愈大,误以为这两口子不是一码事呢。

  洋货街上的人都是人精,不甘自己的事躲在一边,没人把老闷儿受欺侮告诉于姐,相反倒是疑惑于姐有心于这个做一手好饭菜并且一直打着光棍的胖厨子。有了疑心就一定留心察看。连她对曹胖子的笑容和打招呼的手式也品来品去。终于一天看出眉目来了。这天收摊后,歇了工的老闷儿夫妇和曹胖子坐在一起,也弄了一个欢喜锅吃。不止一人看到于姐不坐在老闷儿一边,反倒坐在曹胖子一边。吃吃喝喝笑笑之间,曹胖子竟把一条滚圆的胳膊搭在于姐的椅背上,远看就像搂着老闷儿的老婆一样。可老闷儿叫人当面扣上绿帽子也不冒火,还在一边闷头吃。

  人们暗地里嘻嘻哈哈议论开了。一个说:看样子不是曹胖子欺侮他,是他老婆也拿他不当人,当王八。

  另一个说,八成是这小子不行。干那活儿的时候,这小子一准在下边。

  前一个说,等着瞧好戏吧,不定哪天收了摊,这女人把他支回家,厨房的门就该在里边销上了。

  后一个说,那“欢喜锅”不变成了“欢喜佛”?

  打这天,人们私下便把欢喜锅叫成“欢喜佛”,而且一说就乐,再说还乐,越说越乐。

  可是世上的事多半非人所料。一天收摊后,老闷儿动手收拾桌椅板凳,曹胖子站在一边喝酒,他嫌老闷儿慢,发起火来。老闷儿愈不出声他的火反而愈大。到后来竟然带着酒劲竟给老闷儿迎面一拳。老闷儿不经打,像个破筐飞出去,摔在桌子上,桌面一斜,反放在上边的几个板凳,劈头盖脸全砸在老闷儿身上。立时头上的血往下流。曹胖子醉醺醺,并不当事。看着老闷儿爬起来回家,还在举着瓶子喝。

  不会儿,于姐突然出现,二话没说,操起一根木棍抡起来扑上来就打。曹胖子已经醉得不醒人事,却知道双手抱着头,蜷卧在地,像个大肉球,任凭于姐一阵疯打,洋货街上没人去劝阻,反倒要看看这里边是真是假谁真谁假。于姐一直打累了,才停下来,呼呼直喘,只听她使劲喊了一嗓子:“别以为我家没人!”

  这话倒是像个男人说的。

  打这天起,欢喜餐厅关门十天。第十一天的中午曹胖子来卸了门板,收拾厨房,从里边往外折腾炉灰炉渣,不会儿黑黑的烟就从小屋顶上的烟囱眼儿里冒出来,看样子欢喜餐厅要重新开业。

  下午时分,于姐就带着老闷儿来了。于姐扬着头满面红光走在前边,老闷儿提着两筐肉菜跟在后边——抬头老婆低头汉也来了。

  洋货街的小贩们都把眼珠移到眼角,冷眼察看。不想这三人照旧有说有笑,奇了,好像十天前的事是一个没影儿的传说。

  5

  一个卖袜子的程嫂听说,于姐已经在袜子厂停薪留职,来干欢喜锅了。她放着袜子厂的办公室主任不做,跑到街头风吹日晒,干这种狗食摊,为嘛?为了给她的宝贝老公撑腰,还是索性天天“欢喜佛”了?如果是后者,那天那场仗的真情就变成——曹胖子打老闷儿是给于姐看,于姐打曹胖子是给大伙看。这出戏有多带劲,里边可咀嚼的东西多着呢!

  可是,于姐的为人打乱了人们的看法。她逢人都会热乎乎地打招呼,笑嘻嘻说话,有忙就帮,大小事都管,看见人家自行车放歪了也主动去摆好。最难得的是这人说话办事没假,一副热肠子是她天生的,很快于姐就成了洋货街上受欢迎的人物。这种人干饭馆人气必然旺,人愈多她愈有劲,那双天生干活儿的手从来没停过;从地面到桌面,从砂锅到竹筷,不管嘛时候都像刚刚洗过刷过擦过扫过一样,桌椅板凳叫她用碱水刷得露出又白又亮的木筋。而且老闷儿在外边听她指挥,曹胖子在厨房听她招呼,里里外外浑然一体。自打于姐来到这里,再不见曹胖子对老闷儿发火动气,骂骂咧咧。老闷儿那张黑黑的脸上竟然可以清晰地看到笑意。

  她来了三个月,马路餐桌已经增加到十张,但还是有人找不到座位,把砂锅端到侧边那堵矮墙上吃;四个月过去,于姐给曹胖子雇个帮厨;半年过后,曹胖子买了辆二手九成新的春兰虎摩托,于姐和老闷儿各买一个小灵通。到了年底,于姐和曹胖子就合计把不远一连三间底层的房子租下来。那房子原是个药铺,挺火,后来几个穿制服的药检人员进去一查,一多半是假药,这就把人带走,里边的东西也掏净了。房子一直空着没用,房主就是楼上的住户。

  于姐对曹胖子说:“我已经和房主拉上关系了。前天还给他们送去一个欢喜锅呢。拿下这房子保证没问题。”

  日子一天天阳光多起来,闪闪发亮,使人神往;但日子后边的阴气也愈聚愈浓,只不过这仨人都不知觉罢了。

  6

  天冷时候,露天餐馆变得冷清。这一带有不少大杨树,到了这节气焦黄的落叶到处乱飘,刚扫去一片又落下一片,有时还飘到客人的砂锅里,于姐打算请人用杉篙和塑料编织布支个大棚,有个棚子还能避风。不远一家卖衣服的小贩说,他们也想这么干,要不衣服摊上也都是干叶子,不像样。他们说西郊区董家台子一家建材店就卖这种杉篙,又直又挺,价钱比毛竹竿子还低。他们已经订了十根,今晚去车拉。于姐叫老闷儿晚上跟车去一趟,问问买五十根能打多少折。傍晚时车来了,是辆带槽的东风130,又老又破。马达一响,车子乱响;马达停了,车子还响。

  卖衣服的小贩叫老闷儿坐在车楼子里,自己披块毯子要到车槽上去,老闷儿不肯。老闷儿绝不会去占好地方,他争着爬上了车槽。老闷儿走时,于姐在家里给孩子做饭。于姐来时,听说老闷儿跟车走了,心里一动,也不知哪里不对劲儿。是不是没必要叫老闷儿去?老闷儿即使去也没多大用处,他根本不会讨价还价,那么自己为什么叫老闷儿去呢?一时说不清楚是担心是后悔还是犯嘀咕,后脊梁止不住一阵阵发凉发瘆,打激灵子。她只当是自己有点风寒感冒。

  这天挺冷挺黑,收摊后远远近近的灯显得异样的亮,白得刺眼。于姐、曹胖子和那个帮厨正在把最后几个砂锅洗干净,嘴里念叨着老闷儿该回来了,忽然天大的祸事临到头上。洋货街一家卖箱包的小贩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报信,说老闷儿他们的车在通往西郊的立交桥上和一辆迎面开来的长途大巴迎头撞上,并一起栽到桥下!

  于姐立时站不住了,瘫下来。曹胖子赶紧叫来一辆出租车,把她拉到车里。赶到出事的地方,两辆汽车硬撞成一堆烂铁,分不出哪是哪辆车。场面之惨烈就没法细说了,横七竖八的根本认不出人。曹胖子灵机一动,用手机拨通老闷儿小灵通的号码,居然不远处的一堆黑糊糊的血肉烂铁中响起铃声。于姐拔腿奔去,曹胖子一把拉住,说嘛也不叫于姐去看,又劝又喊又拦又拽,用了九牛二虎的力气,又找人帮忙才强把她拉回来。看着她这披头散发、直眉瞪眼的样子,怕她吓着孩子,将她先弄到洋货街上。谁料她一看到欢喜餐厅的牌子,发疯一样冲进去把所有砂锅全扔出来,摔得粉粉碎。她嘶哑地叫着:“是我毁了老闷儿呀,是我毁了你呀!”

  她的喊叫撕心裂肺,贯满了深夜里漆黑空洞的整条洋货街,直喊得满街的冰雪。

  曹胖子忽然跑到厨房把炖肉的大铁锅也端出来,“叭”地摔成八瓣。

  欢喜餐厅的门板又紧紧关上。照洋货街上的人的看法,于姐一定会带着儿子嫁给光棍曹胖子,和他一起把这人气十足的饭馆重新开张干起来。但是,事违人愿,一个月后,于姐人没露面,却叫曹胖子来把那块牌匾摘下来扔了,剩下的炊具什物全给了曹胖子。

  又过些日子来了一高一矮两个生脸的人,把小屋的门打开,门口挂几个自行车的瓦圈和轮胎,榔头改锥活扳子扔了一地,变成修车铺了。矮个子的修车匠说这房子花两万块钱买的。这才知道香喷喷的欢喜锅和那个勤快又热情的女人不会再出现了。

  有人说,她没嫁给曹胖子,是因为曹胖子有老婆,人家还有个十三岁的闺女呢;也有人说,欢喜锅搬到大胡同那边去了,为了离开这块伤心之地,也为了避人耳目。

  真正能见证于姐实情的()还是平安街的老街坊们。于姐又回到袜子厂。据说不是她硬要回去的,而是厂里的人有人情,拉她回厂。她回厂后不再做那办公室主任,改做统计。倒不是因为办公室主任的位置已经有人,而是她不愿意像从前那样整天跑来跑去,抛头露面。

  此事过去,她变了一个人。平安街的老街坊们惊奇地看到,从眼前走过的于姐不再像从前那样抬着下巴,目光四射,不时和熟人大声地打招呼。她垂下头来,手领着儿子默默而行。人们说,她这样反倒更有些女人味儿。

  开始都以为她死了丈夫,打击太重,一时缓不过劲儿来。后来竟发现,先前那股子阳刚气已经从她身上褪去。难道她那种昂首挺胸的样子并非与生俱来?难道是老闷儿的懦弱与衰萎,才迫使她雄赳赳地站到前台来?

  这些话问得好,却无人能答;若问她本人,则更难说清。人最说不好的,其实就是自己。

  

冯骥才:市井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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