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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葡萄的精灵

ID:60607

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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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蒙:葡萄的精灵

  穆敏老爹是一个虔诚的穆斯林,而一个严肃的穆斯林,是既禁烟又禁酒的。

  有一次,生产队的管理委员会在我的房东穆敏老爹家召开。会上,老爹对队长哈尔穆拉特的工作提出了尖锐的批评,说他安排生产没计划,致使场上的粮食大量受潮变质。老爹说了一句:“头脑在哪里呢?”

  哈尔穆拉特虽说已经四十岁了,还是个火爆性子,听了老爹的批评立即把头上戴的紫绒小花帽摘下,露出剃光了的尖而小的头。与他的一米八的身高相比,他的头实在太小了,头顶之尖,令人想起鸡蛋的小头。我在一旁闲坐旁观,看到他的头颅真面目,几乎笑出声来。

  “就这儿,我的头!”哈尔穆拉特道,“看见这帽子了么?真正的绣花帽,不是路上捡的,也不是偷的,伊宁市巴扎上十二块钱买回来的!”

  类似后面的话我常常从人们的争吵中听到,揣测它的意思是通过强调自己的帽子的价值和尊严来表述自己的脑袋和整个人的价值和尊严。

  维吾尔族,确是一个讲究辞令和善于辞令的民族。

  队长一着急,老爹就笑了,别的队委也笑了,旁观的阿依穆罕大娘与我也笑了。笑声中副队长批评哈尔穆拉特说:“契达玛斯!”这句话直译是“受不了”,意译是“小心眼儿”!

  哈尔穆拉特也尴尬地笑了,为了挽回面子,他慷慨地打开自己的烟荷包,拿一沓裁好了的报纸,每人发一条,然后一撮一撮地给大家分发金粒中杂有绿屑的莫合烟。

  显然是在分发纸与烟的过程中得到了灵感,队长忽然给从不吸烟的穆敏老爹手中塞了一条纸,并宣称:“今天我们要请穆敏吸烟,不吸不行。”

  于是,大家笑了起来。

  老爹无法拒绝,便也卷一支松松垮垮的烟,用火柴点着以后,别人是吸,他是吹,很认真地向外吹,发出一种只有五岁以下的孩子才可能发出的呜呜声。

  所有的人都笑成了一团,老妈妈更是笑出了眼泪。生活愈艰难,人们愈是有取乐的要求。虽然事后想起来,也许我们分析不清楚,令一个操守严格者破戒,究竟为什么那么可喜。

  这就是我看到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穆敏老爹吸烟。

  至于老爹饮酒的故事就要复杂一点了。

  老爹与大娘是很重视食物的凉性与热性的,他们认为,一切食物都具有凉或者热的属性,非此即彼。例如包谷是热性的,抓饭是热性的,鸡蛋尤其热。如果是在夏天而又吃了包谷或抓饭或鸡蛋,就容易受热生病。生了这种热出来的病,需要吃凉性的东西。阿依穆罕最喜爱的凉性药用食品是醋拌萝卜丝。遇到老爹染恙,她采取的第一项医疗措施往往便是切萝卜,然后放上少许盐和大量的醋,而老爹吃后,症状立刻就会减轻一些。

  防患于未然的办法则是在夏季制作清凉饮料。酸奶,浓缩酸奶——大娘把酸奶用干净的白纱布兜起,挂在葡萄架上,水珠滴滴答答地落下,剩下的雪白半流质半固体的浓缩酸奶,实在好吃极了。可惜,做得不多,穆敏老爹不是很爱吃酸奶,而且牛奶脱脂后经常要卖掉,换几个零花钱。

  阿依穆罕大娘还用糜米放在瓦罐里,做出了一种既像黄酒、又像啤酒、也像喀瓦斯、还像哈萨克夏牧场的酸马奶一样的叫做“泡孜”的饮料,喝上一口,酸、苦、甜、凉、热俱全,我也很喜欢。

  但穆敏老爹不满意,他说大娘做的这些都不好喝,不如干脆晾点凉茶。

  一九六九年,是我们的小院里栽上葡萄的第三年。这一年,绿的和紫的葡萄圆珠累累,成堆成串,惹得许多嗜食甜汁的野蜂整天围着葡萄架飞,乌鸦与麻雀也常来光顾。

  “您做的那些饮料都太没有劲,我这次要做葡萄酒。”穆敏向阿依穆罕宣布。

  阿依穆罕撇一撇嘴。

  秋后,老爹把葡萄摘下来,留出来吃的与卖的。又从卫生院找来两个有刻度的玻璃瓶,每个瓶可装药水五百克的那一种。他让老太婆把瓶子反复洗刷清洁,然后,他用煮过的白纱布挤压和过滤葡萄原汁,先用一个搪瓷盆子把葡萄汁盛起,再通过漏斗,将葡萄汁灌入两个玻璃瓶里。

  知道老爹是酿酒,而且是原汁葡萄酒,我也有点兴趣,便拿出两块还是在北京王府井百货大楼食品部买到的糯米酒酿酵块:“给,这是最好的酒药,请您把它化开,兑到葡萄汁里。”

  老爹看了看它,大摇其头:“不要酒药,不要酒药。”

  “不要酒药怎么能酿?”

  “这是最好的葡萄酒。好葡萄挂在藤上自己就会变成酒。老王,您没有吃过吗?摘晚了的葡萄本身就有一种酒味。哪有酿葡萄酒还要放酒药的道理?”

  老爹的话使我将信将疑。葡萄这种东西的成分大概最容易变成酒,有时一串葡萄放的时间长一些,又有外伤,便会发酵,发酵的结果常常是酒香满口,这是我亲口尝过的。但葡萄汁灌到瓶里,再密封起来,自己就能变成酒?如果这样,造葡萄酒不是易如儿戏吗?

  老爹信心百倍地把两个药瓶特用的橡皮塞芯子塞入瓶口,再把橡皮翻转过来把瓶口严严实实地包起来。现在,即使倒提瓶子,也不会洒出一滴水来了。

  两个玻璃瓶悬挂在葡萄架向阳的那一面柱子上,晚秋的阳光把它们照得亮亮的。

  一个多星期以后,瓶子里出现了气泡,液体开始变得混浊起来。我有些兴奋,也有些惊慌,把这个情况报告给穆敏老爹。

  老爹笑嘻嘻地点点头,眼珠一转一转,满意地摆动着胡须,他说:“就是要这个样子的。”

  晚秋是多雨的季节,晚秋的连绵阴雨使瓶子的表面也变得污浊了,气泡也没有了。

  我再次去报告。老爹说:“好,好!它要沸腾的,沸腾几次,再平静几次,就变成好酒了。”

  晚秋的雨变成了初冬的雪,葡萄秧已经从架上取下来,盘好,掩埋起来了。葡萄架显得空荡荡。天晴以后,我透过寂寞的葡萄汁瓶眺望白雪皑皑的天山,望到了一个神秘的变形的世界。

  在无风的时候,初冬的太阳仍然是温煦的。透过花花点点的玻璃瓶,我看到,果然,已经平静的葡萄汁又活跃起来了,升腾翻滚,气泡一个接着一个,我感到,那里面不是装了准备酿酒的葡萄汁,而是装了《天方夜谭》里的魔鬼。

  北风呼啸,来自西伯利亚的冷空气的前锋已经侵入伊犁河谷,我提醒老爹说:“该把两只瓶子收回来了。”

  “不用管它,那酒自身是热的。”

  果然,什么东西都结了冰了,然而混浊的瓶子里装着的混浊的葡萄汁还是流动的。气泡没有了,装入瓶子的魔鬼的不安的灵魂又暂时平息了。

  直到冬至,老爹才把瓶子收到室内,并一再嘱咐:“酒还没有做成呢,谁也不准动。”

  ……终于,漫长的北疆的冬天过去了,伊犁河谷吹遍了解冻的春风,到处钻出了绿草芽儿,苹果树花开似锦,葡萄秧开墩见天日,百灵在空中边飞边唱,成双的家燕从南方回到了伊犁故乡。两个没有擦拭的玻璃瓶子,重新迎着太阳挂在了原来的地方。

  “魔鬼”又闹了两次,葡萄汁在曝晒下煎熬翻滚,我提心吊胆,怕这两个瓶子像红卫兵武斗用的土造手榴弹一样爆炸。

  还是老爹说得对,在经过这样几次沸腾以后,我们的葡萄原汁,不但平静了,而且净化了,不但不再混浊,不再有任何絮状沉淀物,而且没有颜色了,晶莹剔透,超几脱俗,如深山秋水,观之心清目明。

  一九七○年夏季到来的时候,穆敏老爹把两个瓶子摘下来,擦拭干净,喜滋滋地告诉我:“我的葡萄汁业已成为葡萄酒喽。”然后,他友好地问,“您不尝一点么?老王!”

  我非常高兴能得到这种殊宠殊荣,而且,动乱的岁月,少数民族的朋友,农村的劳动,使我愈来愈爱上了酒,而这酒,又不同寻常,是我亲眼目睹、老爹一手制造的,经历了伊犁河谷的秋冬春夏全部季节。

  我把一点点“酒”倒在一个小木勺里,用舌头一舔,几乎叫了起来:“这不是酒!这是醋,不,这不是醋,是盐酸!”确实:酸得我舌头像着了火。

  “那就更好了,酸,说明有劲!这个酒有劲得很!”老爹点点头,自我夸奖。

  在维吾尔口语里,“酸”“苦”“辣”往往用一个词。维语中还有一个专门表述酸的词,我忘记了。我想,老爹一定以为我说的是“辣”,类似二锅头的那种辣了,所以我愈是说酸,他就愈得意地说他的酒造得好,有劲儿。

  我把木勺递给了老爹:“您自己尝一尝,我说的不是类似白酒的那种辣,而是咱们拌凉面用的醋的那种酸。”

  穆敏老爹完全不理睬我的分辩,也不肯自己尝,他把木勺里的酒小心翼翼地倒回瓶子,点滴不浪费,然后一丝不苟地塞好瓶塞。他说:“这样的酒是不能随便喝的,我要让老婆子做几个肉菜,再拌一个萝卜,我要请几个朋友来。”

  “您请谁来呢?”这使我感兴趣了,因为,老太婆是经常请一些女客来共同喝茶、或者吃苹果、或者吃葡萄的,至于老爹,还从来没有见过他请客呢,更不要说请客饮酒吃肉了。

  这个问题难住了老爹,他面孔变得严肃起来,看来他在认真思索,他终于变得十分惶惑了。“是的,请谁呢?谁是我的朋友呢?好像都是我的朋友,又好像都不是……”

  一个月过去了,老爹没有请人来,我也不再想喝那两瓶酒。晚上睡觉的时候,平视着放在窗台上那两瓶非酒非醋的液体,我甚至为它俩觉得有些寂寞。

  一大夜间,大雨刚住,大约有一点半钟了,我们都已睡熟,忽听门外大呼小叫:“老王!老王哥!”随着叫声,还有一片哄笑。

  我起床披衣去开院门,只见大队民兵连长艾尔肯和会计独眼伊敏还有邻近大队的一个精悍的青年人在那里,三个人酒气熏天。艾尔肯放低了声音说:“老王哥,今天晚上在我家有个聚会,结果,三瓶子伊犁大曲都喝光了,巴郎子们还不满足,还要喝,我们去了经常贮酒的教员达吾德家,又到了公社干部穆萨哥家,不巧,他们的酒都喝完了。听说穆敏哥家有两大瓶自酿的酒,请你向穆敏哥要来,带上酒,与我们一起走。”

  “那酒……”我正迟疑着,老爹已经起身走了出来,他拿着那两瓶酒,原来,他已听到了艾尔肯的话。老爹的样子非常愉快,好像十分乐于为这两瓶“酒”找到这样体面的出路,好像他早已在等待需要他的酒的人的到来。

  “拿去吧!这酒的力量可大了!啊!”

  “走,老王哥,我们一起走!”艾尔肯接过酒,欢呼道。

  “请别生气,我不去了,我已经睡了……”

  “睡觉算什么?去您的那个睡觉吧,我们过去睡过觉,今后也要睡觉的,我们有的是时间睡,有问题吗?没问题。如果您去了,啊,我们的聚会就真正地抖起来了。”艾尔肯喝得已经有点站立不稳,一面摇摆着他那健美的身躯,一面喘着气,做着手势,口若悬河。

  艾尔肯是我们大队的一个机灵鬼,他的化险为夷、逢凶化吉的故事我将在另外的小说中讲,他的盛情是不能拒绝的,有时我甚至觉得我是需要他的保护的。于是,我跟着三个青年去了。

  艾尔肯家里肉味儿、洋葱味儿、茶味儿、烟味儿、奶味儿十足,酒气熏天。人们靠墙坐着围成一圈,中间是饭单铺在毡子上,饭单上杯盘碗盏狼藉,酒已经喝到了八九成,由于酒没了,大家在喝茶,抽烟,东一句西一句地唱着歌。看到我们进来,一片欢呼,既是对艾尔肯手提着的穆敏老爹造的两瓶“酒”,也是对我。

  我看到在座的有大队干部、有社员、有一名公社干部,还有一名正在公社搞“斗、批、改”的宣传队员,也有一名被宣传队揪斗、最近又解脱了的社员,有两派群众组织的头目,艾尔肯可真行,虎、牛、羊、鸟、鱼都能被他拉到一起吃酒赴宴!

  艾尔肯拿起一个小小的酒杯,把老爹的“酒”满满地斟上,充满感情地先发表了一通对我的颇多溢美的“致敬演说”,然后在众人的欢笑声中,将这杯酒敬给了我。

  再无别的办法,为了()民族团结,为了与农民的友谊,也为了伊犁河畔父老兄弟对我的深情厚意,我拿起这杯酒,一仰脖,咯地吞了下去。

  我整个嘴都是火辣辣的,我张大了口。我的表情使座上众客体会到了酒的力量,纷纷议论:“好酒!赛过伊犁大曲!穆敏老爹做的还能有错!”

  过了一分钟,刚刚闭上嘴的我忽然辨出了一丝沁人心脾的幽香,我立刻忆起了这酒的前身前世,在一个轮回以前的玫瑰紫葡萄的甘甜、芬芳、晶莹、娇妍。原来这酒并不像我上次用舌尖在木勺里舔了一下时所想的那样糟,它当然不是醋,更不是盐酸!醋和盐酸里何曾有这样的夏的阳光、秋的沉郁、冬的山雪和春的苏醒?醋和盐酸里何曾有这伊犁河谷的葱郁与辽阔?酸涩之中仍然包含着往日的充满柔情的灵魂?

  酒怀轮流下传,每人一杯,转了一圈以后,又一圈,大家又唱又跳又笑,齐声赞美老爹的酒好。

  我也想,穆敏老爹酿的酒委实不赖。

  

  王蒙:灰鸽

  一百块洋灰砖上,闪耀着一百个白热的太阳。楼房挡住了仅有的一点风,但风也是热的。槐树上的蝉在热风中声嘶力竭地叫喊。轰隆隆,各种各样的大小车辆,在楼前的柏油路上驶来驶去,一次又一次地轧过了他的神经和躯干。

  强发在这没遮拦的一片白光中生活,赤着黝黑的脊背,穿着一条原本是白的,如今已经变成了灰黄色的浸透了汗水的裤衩,脚上是一双四分五裂了的塑料凉鞋。

  炎热使他昏涨,炎热使他麻木,炎热使他悲愤痛苦。从大城市的金山银海里挣上一点点,怎么就这么难?他背井离乡,他露宿街头,他每天干活十五六个小时,他每天只吃二斤大饼、五分钱咸菜,就着不要钱的凉水。

  “钱——”蝉在阳光里一面燃烧着一面诱惑地叫着。

  他是个年轻的木匠,从山那边樱桃谷来。樱桃谷有山、有树,有小小的水库和涓涓的山涧,有荫凉,有永远轻松的风。

  但是这里有钱。为了赚钱,二十二岁的强发第二次到大城市来,给搬进了新楼的城市居民打家具。当他推刨子的时候,那钢刃铲削木头的声音是“一——毛、一——毛……”当他拉锯的时候,那钢牙咬啮木头的声音是“现——钱、现——饯……”当他清扫被太阳晒得冒了烟的白花花的刨花和锯末的时候,他恨得牙疼——为什么这不是一堆白花花的钱?

  他去年第一次进城,带了一千块回樱桃谷。他挣了一千五,吃了五百。他吃过富强粉饺子,木犀肉与米饭,还喝过被家乡的老人称作“马尿”的啤酒。今年,他要带回去两千,他已经向他追求的姑娘彩云许下诺言、夸下海口。钱这个玩艺挣起来是有瘾的,愈多愈不嫌多,愈赚愈想赚!

  今年木器贵了,工钱高了,他又勒紧裤带。已经两个月了,他没吃过一次炒菜,更不要说是肉。有时候他嫌买饼耽误时间,便一次多买一点。天热,等到吃第二顿的时候,饼已经变馊,他便馊着吃下去。“又省下一块五。”他鼓舞自己,离两千的目标又近了一步。

  一——毛,一——毛,现——钱、现——钱……这两千块钱他是为了彩云挣的。他爱恋着那长着娇嫩的小嘟噜嘴的彩云。去年,他已经托人去说了一回媒。今年春天,他自己又追上正在挑水的彩云,心狂跳着,亲口对彩云说:“我在银行里有一千,今年还要挣两千,秋上咱们办了吧,我有手艺,累死累活也要让你享一辈子福!”他把心都掏出来了,但彩云没有答言。

  难道还嫌我钱少么?是的,柿子坡村有一个能人,倒腾粮票,赚的钱数不清,十块一张的票子论斤约,一斤票子是七千块。

  倒腾粮票?他不会,也不敢。他只会卖力气,卖手艺,延长干活时间和苦自己,老不吃肉,嘴是苦的。大街上饭馆里传出来的炒菜香味,还有住在楼里的各家炖肉、煎鱼的香味使他流口水,使他发晕。

  樱桃谷的樱桃也不多了,栽樱桃不进钱,还不如大蒜。强发给彩云爹建过议,砍掉樱桃,栽蒜。彩云家有个年代久远的樱桃园,春天樱桃树开满了银色的花,可惜,白花花的,却不是钱。

  绕过彩云家的樱桃园,是一座破败了的天主教堂,村里没有人信教了,大队在那里设立了兽医站和外贸收购点。教堂门口张贴着收购马鬃马尾的宣传画。教堂里有许多野鸽子,到处都是鸽子窝。夏日黄昏,教堂尖顶的歪斜了的十字架上,常常落满了灰色的野鸽。

  强发掏过鸽子窝,捡过鸽子蛋,烤过鸽子肉。听人说,鸽子肉是世上最香的肉,在城里吃一只鸽子要花好几块钱,或许花好几块钱还吃不着。有一次他捉鸽子,被彩云看见了,彩云是那样紧锁眉头、满脸愁云,使他不自在了好半天。

  唉,小女子。勾人魂魄。

  一——毛,现——钱……现在这里,没有樱桃树,没有山涧,没有彩云,没有教堂,也没有野鸽子,连麻雀都不见。

  现在只有满天满地的太阳,他到天黑要把一个写字台做出来。他甘愿蓬首垢面、汗臭熏天、省吃俭用地干。只要彩云知道他的心,知道他愿意为了她受累受苦。等彩云答应了,秋天办喜事的时候,他要宰五口猪!

  他要樱桃谷的彩云,想起彩云他就想哭一场。他一定要得到彩云。如果三千块不行,他就挣五千。五千不行七千,八千,一万。彩云,我给你挣一万!你还会那样一脸愁容地看着我吗?

  他有点心慌。他的手一抖,刨子在手里跳了一下。

  这就会出现一个坎儿。怎么补救呢?手艺不能含糊。

  一个东西白花花地一闪。没等他转过向来,这个东西已经落在他狗眼前,落在他刨得不太平滑的一块木板的另一端。

  肉!

  长而肥的脖子,颈上长着一圈褐黑色的毛,肚皮是那样柔软肥嫩,长满羽毛的大腿是那样丰厚结实,连翅膀也是饱满多肉的。它歪着小小的头,毫无警戒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灰鸽子?哪儿来的?樱桃谷飞来的?

  肉!香啧啧的肉!

  他仿佛正在扒掉裹在鸽子毛外的黄泥,他仿佛正在把外焦里嫩的鸽子肉放到口里,他仿佛听到了鸽子的热油烫得口水吱吱响。

  他的手已经触到了鸽子头部的柔软的茸毛,他只要一用劲就能把鸽子的脖颈扭断,他渴望鸽子的血滴到自己的虎口上——让它成为真正的肉!

  但是鸽子不慌不忙地飞走了。

  鸽子飞得不高,也不快,好像在贪恋着什么。

  强发眼睛红了,非吃你娘的不花钱的肉不可!

  只扬了几下翅膀,鸽子落到楼前马路正中。

  嘎地一声,一辆上海牌小轿车刹了急闸。又咯地一声,一辆连挂式大型公共汽车紧急刹车。强发向鸽子冲去,被车流挡住了。

  又一辆无轨电车停下了,许多自行车停下了。人们惊讶地看着大模大样地妨碍着交通的灰鸽。它站在公共汽车的水箱前,昂着头,歪着脖。

  从公共汽车上下来两个年轻人轰鸽子,它不但没有听从劝告离去,反而变本加厉,钻到公共汽车底盘下面去了。

  所有围观的人都向公共汽车司机打手势:不要开车!不要轧着鸽子!

  小汽车门打开了,一个中年干部和一个白发老者走了出来,他们走近公共汽车,俯身寻找车下的淘气的灰鸽,并且急急地说着什么。

  公共汽车司机一跃而下,气急败坏地骂着灰鸽,像骂一个不遵守交通规则的行人。

  交通民警皱着眉大步走来,当弄清情况以后,这位在大街上有着无上威严和魄力的指挥官却不知道该怎样指挥了。他急出了一头汗。

  好多人围观。咕咕咕、嘘嘘嘘、哧哧哧、嗵嗵嗵,人们发种响声,吹口哨,跺脚,扔石子和土块……

  灰鸽硬是不肯出来。

  强发拨拉开两边的人和自行车。当他看准鸽子的位置以后,略一犹疑,便趴下,向车底爬去。

  他听到一阵惊呼,一阵赞叹。“危险!”是司机与交通民警同声呐喊。

  他的手又一次触到了鸽子的羽毛,他似乎已经攥到了鸽子的一只脚,忽然,他想起了有那么多车停在这里,那么多人围在这里,看着他,他的手软了。鸽子从车底盘下逃了出去,飞起来了。

  灰鸽在街道和新楼上空盘旋,渐渐升高。

  强发从车底盘下倒退出来,站起的时候,听到的是一片欢呼和鼓掌。他懊丧地睁开被灼热的瓦斯熏得闭起了的眼,在白花花的天空上,隐约有一个灰点子。

  有人拍打他的肩膀,有人向他打听为了什么和怎么回事。好像还有一个女孩子对他说:“您真好!”

  我——真好?我是——您?

  那女孩子的声音使他想起了彩云。他想起了家乡的野鸽子在山涧和教堂尖顶上成群盘旋,每只鸽子的尾巴张开以后就像张开的折扇一样地浑圆。他想起队里集合上工和召集开会时敲响的钟声。他想起那片他建议砍去的樱桃园地面上的野薄荷的清香。他想起今年春天,在满园都是白花花的樱桃花的时候,他看见彩云挑水,她一边走着一边轻巧地换肩,头发一甩一甩,连眉毛的扬动也叫他心疼得要命……“您真好!”彩云是不会这样说他的,即使强发献给她一万块钱。

  但那不是“真”的。他勇敢地()钻到车底下并不是为了解救那只鸽子。他不真好。

  当鸽子已经平安,围观的人群走散,各种车辆恢复了正常的流转以后,他流下了混浊的泪水。为了他确信是从樱桃谷飞来的灰鸽,为了彩云的满面愁容,为了他从来都不了解的比三千块更好的“真好”……他哭了。

  楼上阳台出现了一个少女,身穿白底V字形大蓝条纹无袖连衣裙,口衔着蜡管,正在喝才从冰箱里拿出来的樱桃汽水。她看了看木匠,又看了看大街。

  “怎么了?”一个苍老的声音问。

  “没事,爷爷,没事。”少女悠扬而又轻柔的回答,活像天使。她微笑着吸吮了一下,一股清爽甜香的淡红色的汽水,顺着蜡管进入了她的口腔,流到了胃里。

  198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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