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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丽宏:在我的书房怀想上海
我在上海生活五十多年,见证了这个城市经历过的几个时代。苏东坡诗云:“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很有道理。要一个上海人介绍或者评说上海,有点困难,难免偏颇或者以偏概全。生活在这个大都市中,如一片落叶飘荡于森林,如一粒沙尘浮游于海滩,渺茫之中,有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有人说上海没有古老的历史,这是相对西安、北京和南京这样古老的城市。上海当然也有自己的历史,如果深入了解,可以感受它的曲折幽邃和波澜起伏。我常常以自己的书房为座标,怀想曾经发生在上海的种种故事,时空交错,不同时代的人物纷至沓来,把我拽入很多现代人早已陌生的空间。
我住在上海最热闹的淮海路,一个世纪前,这里是上海的法租界,是国中之国,城中之城。中国人的尴尬和耻辱,和那段历史连系在一起。不过,在这里生活行动的,却大多是中国人,很多人物和事件在中国近代和现代的历史中光芒闪烁。
和我的住宅几乎只是一墙之隔,有一座绛红色楼房,一座融合欧洲古典和中国近代建筑风格的小楼,孙中山曾经在这座楼房里策划他的建国方略。离我的住宅不到两百米渔阳里,是一条窄窄的石库门弄堂,陈独秀曾经在一盏昏暗的白炽灯下编辑《新青年》。离我的住宅仅三个街区,中国共产党第一次代表大会在那里召开。从我家往西北方向走三四个街区,曾经是犹太人沙逊为自己建造的私家花园。沙逊来上海前是个岌岌无名穷光蛋,在这个冒险家的乐园大展身手,成为一代巨贾。从我的书房往东北方向四五公里,曾经有一个犹太难民据点,二战期间,数万犹太人从德国纳粹的魔爪下逃脱,上海张开怀抱接纳了他们,使他们远离了死亡的阴影。从我书房往东几百米,有大韩民国临时政府旧址,那栋石库门小楼里,曾是流亡的韩国抗日爱国志士集聚之地。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身处水火之中的上海,却慷慨接纳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异乡游子。
淮海路离我的书房近在咫尺,站在走廊尽头的窗户向南望去,可以看到街边的梧桐树,可以隐约看见路上来往的行人和车辆。很自然地会想起这百年来曾在这条路上走过的各路文人,百年岁月凝缩在这条路上,仿佛能看见他们的身影从梧桐的浓荫中飘然而过。曾陪着在这里散步,泰戈尔第二次来上海,就住在离这儿不远的徐志摩家中。易卜生曾坐车经过这条路,透过车窗,他看到的是一片闪烁的霓虹。罗素访问上海时,也在这条路上东张西望,被街上西方和东方交汇的风韵吸引。年轻的智利诗人聂鲁达和他的一个朋友也曾在这条路上闲逛,他们在归途中遇到了几个强盗,也遇到了更多善良热心的正人君子。数十年后他回忆那个夜晚的经历时,这样说:“上海朝我们这两个来自远方的乡巴佬,张开了夜的大嘴。”
我也常常想象当年在附近曾有过的作家聚会,、茅盾、郁达夫、沈从文、巴金、叶圣陶、郑振铎,在喧闹中寻得一个僻静之地,一起谈论他们对中国前途的憧憬。康有为有时也会来这条路上转一转,他和徐悲鸿、张大千的会见,就在不远处的某个空间。一定是这条路上的常客,这里的时尚风景和七彩人物,曾流动到她的笔下,成为那个时代的飘逸文字。
有人说,上海是一个阴柔的城市,上海的美,是女性之美。我对这样的说法并无同感。和我居住的同一街区,有京剧大师梅兰芳住过的小楼。梅兰芳演的是京剧花旦,但在我的印象中,他却是个铁骨铮铮的男子汉。抗战八年,梅兰芳就隐居在那栋小楼中,蓄须明志,誓死不为侵略者唱一句。从我的书房往东北走三公里,在山阴路的一条弄堂里,有鲁迅先生的故居,鲁迅在这里度过了的最后九年,这九年中,他写出了多少有阳刚之美的犀利文字。从我的书房往东北方向不到两公里,是昔日的游乐场大世界,当年日本侵略军占领上海武装游行,经过大世界门口时,一个青年男子口中高喊“中国万岁”,从楼顶跳下来,以身殉国,日军震愕,队伍大乱。这位壮士,名叫杨剑萍,是大世界的霓虹灯修理工。如今的上海人,有谁还记得他?从大世界再往北,在苏州河对岸,那个曾经被八百壮士坚守的四行仓库还在。再往北,是当年淞沪抗战中国军队和日本侵略军血战的沙场。再往北,是面向东海的吴淞炮台,清朝名将陈化成率领将士在那里抗击入侵英军,誓死不降……的书房离黄浦江有点距离。黄浦江在陆家嘴拐了个弯,使上海市区的地图上出现一个临江的直角,这样,从我的书房往东或者往南,都可以走到江畔。往东走,能走到外滩,沿着外滩一路看去,数不尽的沧桑和辉煌。外滩,如同历史留给人类的建筑纪念碑,展现了上个世纪的优雅和智慧,而江对岸,浦东陆家嘴新崛起的现代高楼和巨塔,正俯瞰着对岸曲折斑斓的历史。往南走到江畔,可以看到建设中的世博会工地,代表着昔日辉煌的造船厂和钢铁厂,将成为接纳天下的博览会,这里的江两岸,会出现令世界惊奇的全新景象。一个城市的变迁,缓缓陈列在一条大江的两岸,风云涌动,波澜起伏,犹如一个背景宽广的大舞台,呈示在世人的视野中。
上海的第一条地铁,就在离我书房不到六十米的地底下。有时,坐在电脑前阖眼小息时,似乎能听见地铁在地下呼啸而过的隐隐声响。在上海坐地铁,感觉也是奇妙的。列车在地下静静地奔驰,地面的拥挤和喧闹,彷佛被隔离在另外一个世界。如果对地铁途()经的地面熟悉的话,联想就很有意思,你会想,现在,我头顶上是哪条百年老街,是哪栋大厦,是苏州河,或者是黄浦江……列车穿行在黑暗和光明之间,黑暗和光明不断地交替出现,这使人联想起这个城市曲折的历史:黑暗——光明——黑暗——光明……令人欣喜的是,前行的列车最终总会停靠在一个光明的出口处。
不久前,我陪一位来自海外的朋友登上浦东金茂大厦的楼顶,此地距地面四百余米,俯瞰上海,给我的感觉,只能用惊心动魄这样的词汇来形容。地面上的楼房,像一片浩淼无边的森林,在大地上没有节制地蔓延生长,逶迤起伏的地平线勾勒出人的智慧,也辐射着人的欲望……我想在这高楼丛林中找到我书房的所在地,然而无迹可寻。密密麻麻的高楼,像一群着装奇异的外星人,站在人类的地盘上比赛着他们的伟岸和阔气。而我熟悉的那些千姿百态的老房子,那些曲折而亲切的小街,那些升腾着人间烟火气息的石库门弄堂,那些和悠远往事相连的建筑,已经被高楼的海洋淹没……历史当然不会随之被湮灭。在记忆里,在遐想中,在形形色色的文字里,历史如同一条活的江河,正静静地流动。走出书房,在每一条街巷,每一栋楼宇,每一块砖石中,我都能寻找到历史的足迹。以一片落叶感受森林之幽深,以一粒沙尘感知潮汐之汹涌,我看到的是新和旧的交融和交替。我生活的这个城市,就是在这样的交融和交替中成长着。
赵丽宏:印象·幻影
早晨的阳光,从树荫中流射到窗帘上,光点斑驳,如无数眼睛,活泼,闪动,充满窥探的好奇,从四面八方飞落在我的眼前。我想凝视它们,它们却瞬间便模糊,黯淡,失去了踪影。我感觉晕眩,欲昏昏睡去,它们又瞬间出现,在原来亮过的飘动的窗帘上,精灵般重聚,用和先前不同的形态,忽明忽暗。活泼的年轻的眼睛,突然变成了老年人垂暮的目光,心怀叵测,怀疑着,惊惶着,犹疑着,无法使我正视。
你们是谁!
我睁大眼睛,视野里一片斑斓天光。那些不确定的光点不见了,光线变得散漫漂浮,仿佛可以将一切融化。眼睛们,已经隐匿其中,一定仍在窥探着,兴致勃勃,然而我已看不到。只见窗帘在风中飘动,如白色瀑布,从幽冥的云间垂挂下来,安静,徐缓,优雅。这是遥远的景象,与我间隔着万水千山。闭上眼睛,天光从我耳畔掠过,无数光箭擦着我的脸颊、我的鬓发、我的每根汗毛,飞向我身后。来不及回头看它们,我知道,远方那道瀑布,正在逼近,雪光飞溅,水声轰鸣,我即将变成一粒水珠,一缕云气,融入那迎面而来的大瀑布。
据说,梦境有彩色的,也有黑白的。有的人,永远做黑白的梦。我很多次在梦醒后回忆自己的梦是否有颜色,有时一片混沌,色彩难辨,有时却很清晰地想起梦中所见的色彩。
曾经梦见海,应该是深沉的蔚蓝,却只见黑白,海浪翻涌,一浪高过一浪,浓黑如墨,浪尖上水花晶莹耀眼,是雪亮的白色。在浪涛的轰鸣声中忽然听见尖利的鸟鸣,却无法见到鸟的身影。自己彷佛是那黑色浪涛中的一分子,黑头黑脸地上上下下,在水底时昏黑一片,升到浪峰时又变成晶莹的雪白。我留恋那光明的白色,却只能在一个瞬间维持它的存在,还没容我喘息,复又进入那无穷无尽的黑。而鸟鸣总在持续,时远时近,时而如欢乐的歌唱,时而像的叹息,有时又像一个音域极高的女声,优美而深情。那声音如天上的光芒,照亮了黑色的海,浪尖上那些晶莹耀眼的雪花,就是这歌声的反照。我在这黑白交错中转动着翻腾着,虽然昏眩,有一个念头却愈加强烈:
那只鸣唱的鸟呢?它在哪里?它长得什么模样?
我追随着那神秘的声音,睁大了眼睛寻找它。在一片浓重的黑暗消失时,婉转不绝的鸟鸣突然也消失,世界静穆,变成一片灰色。灰色是黑白的交融,海水似乎变成了空气,在宇宙中蒸发,消散,升腾。我难道也会随之飞翔?鸟鸣突然又出现,是一阵急促的呼叫。海浪重新把我包裹,冰凉而炽热。这时,我看见了那只鸟。那是一点血红,由远而近,由小而大,漾动在黑白之间。我仰望着它,竟然和它俯瞰的目光相遇,那是红宝石般的目光。
它是彩色的。
为什么,我不喜欢戴帽子?哪怕寒风呼啸,冰天雪地,我也不戴帽子,与其被一顶帽子箍紧脑门,我宁愿让凛冽的风吹乱头发。彩色的帽子,形形色色的帽子,如绽开在人海中的花,不安地漂浮,晃动,它们连接着什么样的枝叶,它们为何而开?
童年时一次帽子店里经历,竟然记了一辈子。
那时父亲还年轻,有时会带我逛街。一次走进一家帽子店,父亲在选购帽子,我却被商店橱窗里的景象吸引。橱窗里,大大小小的帽子,戴在一些模特脑袋上。模特的表情清一色,淡漠,呆板,眉眼间浮泛出虚假的微笑。有一个戴着黑色呢帽的脑袋,似乎与众不同,帽子下是一张怪异的脸,男女莫辨,一大一小两只不对称的黑色眼睛,目光有些逼人,嘴唇上翘的嘴微张着,好像要开口说话。我走到哪里,他好像都追着我盯着我。我走到他面前,他以不变的表情凝视我,似在问:喜欢我的帽子吗?黑色的呢帽,是一团乌云,凝固在那张心怀叵测的脸上。假的脸,为什么像真的一样丑陋?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我竟然在梦中和那个脑袋重逢。我从外面回家,家门却打不开,身后传来一声干咳。回头一看,不禁毛骨怵然:帽子店里见过的那个脑袋,就在不远处的地下呆着,戴着那顶黑色呢帽,睁着一大一小的眼睛,诡异地朝我微笑。他和我对峙了片刻,突然跳起来,像一只篮球,蹦跳着滚过来。我拼命撞开家门,家里一片漆黑,本来小小的屋子,变得无比幽深。我拼命喊,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拼命跑,脚底却像注了铅,沉重得无法迈动一步。而身后,传来扑通扑通的声音,是那个脑袋正跳着向我逼近……这是个没有结局的梦。在那个脑袋追上我之前,我已被惊醒。睁开眼睛,只见父亲正站在床前,温和慈祥地俯视我。
沉默的泥土,潜藏着童心的秘密。
我埋下的那粒小小的牵牛花种籽,正在泥土下悄悄发生变化。每天早晨,浇水,然后观察。沉默的泥土,湿润的泥土,庄严的泥土,虽然只是在一个红陶花盆里,在我眼里,这就是田地,就是原野,就是大自然。种籽发芽,如蝴蝶咬破茧蛹,也像小鸟啄破蛋壳,两瓣晶莹透明的幼芽从泥土的缝隙里钻出来,迎风颤动,像两只摇动的小手,也像一对翅膀,招展欲飞。我分明听见了细嫩而惊喜的欢呼,犹如新生婴儿在快乐啼哭。那孕育哺养拱托了它们的泥土,就是温暖的母腹。
幼苗天天有变化。两()瓣嫩叶长大的同时,又有新的幼芽在它们之间诞生,先是芝麻大一点,一两天后就长成绿色的手掌和翅膀。有时,我甚至可以看见那些柔软的细茎迎风而长,不断向上攀升。它们向往天空。我为它们搭起支架,用一根细细的棉纱绳,连接花盆和天棚。这根纱绳,成为阶梯,和枝叶藤蔓合而为一,缠绕着升向天空。一粒小小的种籽,竟然萌生繁衍成一片绿荫……如果种籽的是天空,那么,目标很遥远。它们开过花,像一支支粉红色的喇叭,对着天空开放。花开时,那些小喇叭在风中摇曳,吹奏着无声的音乐。我听见过它们的音乐,那是生灵的欢悦,也是因遗憾而生的哀叹。
凄美的是秋风中的衰亡。绿叶萎黄了,干枯了,一片片被风打落,在空中飘旋如蝴蝶。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这衰落。
我发现了它们传种接代的秘密。在花朵脱落的地方,结出小小的果实,果实由丰润而干瘪,最后枯黄。这是它们的籽囊。一个有阳光的中午,我听见“啪”的一声,极轻微的声音,是籽囊在阳光下爆裂,黑色的种籽,无声地散落在泥土里……
赵丽宏:在我的书房怀想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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