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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听海

ID:60579

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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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蒙:听海

  我相信我的读者都是忙忙碌碌。每天早晨六点钟闹钟就把你们催醒了,一个小时之内你们要进行清晨的清扫和炊事。剩的馒头不够吃早点的,还得排队去买三个炸油饼。小女儿的书包背带断了,她的书包里总是装着那么多东西,你担心——不,你已经发现她的肩胛被书包压得略有畸形。大儿子为找不着适合的扣子而发急。他的“港衫”式样虽然新颖,就是脱落了扣子不好配。这时传来砰砰的敲门声,收电费,两块七角六分,钢镚儿哪儿去了?毛票找不开。然后你们匆匆走出门外,带着月票或者推着自行车。电车站上已经等候着许多人,连过去两辆车都是快车,没有在这一站停,于是候车的人更多了。自行车铺前等候给车胎打气的人也已经围成了一圈。你终于拿起了连结着压缩空气泵和你的自行车轮气门的橡皮管子,空气挤进轮胎时发出了一阵愉快的哨声,而你在考虑上班签到后要做的事和下班后从哪个菜铺子带回茄子或是洋白菜。

  但是这一次我要带着你逃开这喧嚣、拥挤、匆忙和急躁。让我们一起到大海那边,到夏天的阳光灿烂的海滩,到浓荫覆盖的休养所,到闻不到汽油味和煤烟味的潮润的空气里,到一个你应该把它看作非常遥远、遥远的地方,天涯海角。宋朝的张世南在《游宦记闻》中说:“今之远宦及远服贾者,皆云天涯海角,盖言远也。”

  前  奏

  于是我们一道来到了这个50年代曾经烜赫一时的蟹礁休养所。30年前,每年夏天这里是外国专家疗养的地方,那时候一般中国人没有谁想到夏天要到这边厢来。它宛如一个大花园,占据着很大的地面,花坛、甬路、果园、人工修剪得齐齐整整的草坪与自然生长的杂草和已经栽植了许多年却仍然露出童子的稚气的青松分隔着一幢一幢的石房子。这些房子的式样虽然各不相同,一个共同特点是每间住房都拥有一个面海的阳台,阳台上摆着式样古旧、色泽脱落、藤条断裂的躺椅,躺在这些往日的藤躺椅上,不论风雨晨昏、晴阴寒暑,都可以看到迷茫的或者分明的、宁静的或者冲动的、灰蒙蒙的或者碧蓝蓝的大海。风吹雨打,夏灼冬寒,潮起潮落,斗转星移,30多年的岁月就那么——似乎不知是怎么流去了。房屋已显得老旧,设备已显得过时,而在滨海的其他地方,已经盖起了更漂亮也更舒适的旅馆。

  于是像一个已经度过了自己的黄金时期的半老徐娘,为了生计而降格另字,这所外国专家的疗养所在20世纪80年代变成了一个普通的旅游住所,凭身份证明和人民币,只要有空房子,任何个人或者团体都可以住进去。

  当然,不管这里住的人是怎样多样和多变,不论他们之间是怎样缺乏了解,那些到这里来旅行结婚的年轻人(似乎也包括一些不那么年轻的人),总是以他和她的焕发的容光、上眉的喜气、美好的衣衫和忘却了一切的幸福感吸引着众人的目光。所有的人都在看到他们以后觉得吉祥、喜悦,都愿意再多看他们一眼。也许他们实际上并不能令挑剔的评判者满意,但是,绝大多数旁观者都觉得这些男男女女都是那样文雅、温柔、漂亮,或者他们已经变得那样文雅、温柔、漂亮。

  就拿东四号房间的那一对情侣来说吧,女青年穿着一件玫瑰红色短袖衬衫,一条咖啡色筒裤,她的头发总是保持着那整齐而又蓬松的发型,卷曲的留海总是那样合度地垂拂在她的额头。这也是奇迹,因为她并没有自带吹风机更没有每天进理发店。而她的脸庞,尽管因为颧骨高了一点而显得略嫌方正,又总是如流光耀目的满月,迸发出青春的光照。而那男青年,显得年龄较大,眼角上时而现出细碎的纹络,虽然穿着有些不太合体,他的崭新的灰派力司套服有点肥,因而,使他的举止显得笨拙,然而,正是这拙笨的举止透露着他的幸福的沉醉。

  这一对新婚夫妇整天都在絮语,他们总是并肩走来走去。他们不会游泳,没有见他们下过水,但他们丝毫也不遗憾,因为,在这几天,不仅别人对于他们是不存在的,这大海,这青松和绿柳,这白云和蓝天也是不存在的。甚至在睡觉的时候,在深夜他们也在絮语。放心吧,他们的悄悄话是不会被人听到的,他们每个人所说的无数的话都只为对方一个人听,都只能被对方一个人听见和听懂。甚至当黎明到来以前,当他们终于双双熟睡了的时候,他和她的平稳的呼吸和翻身时的轻微的声响,也是那种不间断的絮语的另一种形式:你——你——你——,爱你——爱你——爱你……

  也有百无聊赖的伙计不得不住在这里。例如,总服务台所在的全所唯一的一幢三层楼的二楼7室,住着三个汽车司机,他们不是来疗养,而是为疗养者开车的。在不用车和不修车的时候,他们把全部时间用在打扑克上。他们有一副带花露水味儿的塑料扑克牌,他们总是能在三缺一的形势下找到一个愿意充当那个“一”的有空闲的女服务员。他们玩牌的时候非常认真,脸上挂着的是比开着一辆大连挂卡车穿过一道窄桥时还要严重(我几乎要用肯定无法被语文教师批准的“悲愤”这个形容词了)的表情,并且随时监督着对方的言行,时时爆发出对于对方不守玩牌规矩的指责从而引起激烈的争执。当争执得牌无法再玩下去、快要不欢而散、快要伤和气的时候,女服务员改为为这三个司机分别算命。虽然每个女服务员的算命方法与每个司机每次算命的结果大不相同,但算命总是能导致和解与轻松愉快。他们有一个纯朴、豁达、无往而不胜的逻辑:当算出好运来的时候,他们欢欣鼓舞,得意扬扬,当算出厄运来的时候,他们哈哈大笑,声称他们能混到今天这个模样已经超出了命运所规定的可能,“我已经赚了!”他们说,心情确实像一个刚赚了一笔、更像是刚刚白拣了一笔钱的人。于是,前嫌尽释,余火全消,亮Q,调红桃,甩副,抠底,“百分”会有声有色地打下去,直到深夜,没有人想睡。

  有那么一些人,他们认为只有他们才有资格到海滨来,他们是海的朋友,海的仇敌,海的征服者。不论天好还是天坏,浪低还是浪高,他们总是穿着游泳衣,尽情地裸露着健康的肌肉与黝黑的皮肤,迈着大步走向海滩,把毛巾或者浴巾熟练地挂在塑料板搭起的凉棚之下,做几次腹背运动之后满不在乎地走入大海,像走入专属自己的世袭领地,像扶鞍跨上专为自己备的爱马。如果浪不够大,他们愿意用自己的手与臂去激打海面、激扬浪花,“这儿太浅了!”他们常常在近海的地方带着一种睥睨万物的神气发出抱怨,对那些抱着救生圈、拉着亲友的手,怕水因而丑态百出的初学者正眼不看一眼。嗖、嗖、嗖几次挥动手臂便爬泳游出了50米,或者是刷、刷、刷,蝶泳,发亮的上身冒出来又沉下去,在四周羡慕的目光中把众人甩在后面。然后,他们更换了一个比较省力的姿势,比如仰泳,舒舒服服地摊开了四肢,躺在浩渺的海波上。

  我不要海岸,我不要陆地!也许当这些弄潮儿仰卧在大海上的时候他们体会到的是这种力求摆脱负载他们、养育他们的陆地的心情。建立了繁忙的与稳定的、嘈杂的与惬意的生活的陆地,也许在某一瞬间显得是那样呆滞、沉重、拥塞。哪里像这无边的海洋,哪里有这样无限的波动和振荡,哪里有这样无边的天空,哪里有这样无阻隔的进军与无阻挡的目光!哪里有这种投身于无限悠远的宇宙的小小躯体里的灵魂的解放!

  更不要说防鲨网!对于他们来说,泳道的零点是在防鲨网外的那个地方,从防鲨网到海岸,这是负数的延伸,而只有突破了防鲨网之后,爱恋海与战胜海的搏击才刚刚开始。他们不怕鲨鱼吗?当然怕,人无法匹敌鲨鱼的闪电般的速度与锯齿一样的尖牙,但是,只要不敢离开防鲨网,哪怕这网特大、从海岸拉出了五百或者一千米,他们就体会不到那种畅泳的肉体的与精神的欢愉。

  而当疲倦的时候,开始感到了自己的衰弱和渺小的时候,当终于发现不仅对于一个游者,而且对于一个核动力舰艇,海洋仍然是太大、太大了,而这种豪迈的或者冒险的冲动本身又成了新的负载、成了新的自我束缚的时候,你开始感的防鲨网的必要与陆地的亲切了。

  不论你开始畅游的时候如何勇敢,如何英雄,如何不可一世,但是,当你尽兴地游完了之后,当你回到住所,洗过淡水澡,用干毛巾擦热了身体,端起一杯热茶或是点起一支香烟的时候,你大概会说:“还是地上好!”你的主要的收获也正在于这样一个结论:“还是地上好!”

  当然,我们也不能忘记西院12室的那几个胖子,螃蟹和啤酒,有时候再加点老白干,这就是海滨的活神仙的日子!他们来了没有几天,已经精通了这里的蟹与酒。上午逛螃蟹市场和酒铺,下午他们可以饮一个下午,吃一个下午,剥一个下午,聊一个下午,不要以为他们是饕餮的庸人,他们的这种吃喝,不过是一种休息的方式。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受过游泳的训练,更不是每个人都有轻便的橡皮船,就这样喝着啤酒掰着蟹腿轻松一下吧,他们当中可能有老工匠师傅,有中层干部,也有学者和艺术家。你没看见么,那个又矮又黑的短脖子的小胖子,每天吃饱喝足了以后都要拿出稿纸,苦苦沉吟,写下一行又一行,一篇又一篇的抒情诗。他的诗与他叉开腿吃蟹时的形象完全不同,纤细,俊秀,轻柔,如泣如诉,如怨如慕。

  让我们暂时离开一下他们吧,他们各有各的乐趣,每个人都不想用自己的乐趣去换取别人的乐趣,他们对别人的快乐也并不眼红。

  有一个人在这一群津津有味、善于生活、自得其乐的人群当中显得很扎眼。这是一个枯瘦的老人,步履蹒跚,而且,是双目失明的。他的眼珠外观是完好的,却又是呆滞的、没有反应的。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姑娘陪伴着、搀扶着他,也许只有八九岁。这几年,人们的营养不断改善,女孩们的发育似乎越来越快了,她有一双明亮的、东张西望的眼睛,她瞧瞧这又瞧瞧那,好像这海边一切让她看花了眼。但不论瞧什么的时候,她最关注的仍然是盲老人。

  枯瘦的盲老人出现在快活的疗养者与旅游者当中,好像是为了提醒乐而忘返的人们不要忘记韶华的易逝与的限期。由于爱的沉醉,泳的振奋,蟹的肥美,牌的游戏与诗的富丽而微笑着或者大笑着的人们,一见到他那满脸的纹络、凝固的目光和前倾的身体就会变得刹时间严肃起来。他引起来的是一种凭吊乃至追悼的情绪。只有他的那一头银发。虽然白到了底,却是发出了银子般的光泽,显示着他的最后的,却仍然是丰满充溢的生命。

  “我来听海。”他常常这样说,有时候是自言自语,有时候只见嘴动,不见出声,有时候,他是回答那些善意的询问:“老大爷,瞧您这岁数了,又看不见,大老远的上这地方来干什么呀?”

  听  虫

  他首先听到的不是海啸而是虫鸣。他和他的孙女(谁知道那是不是他的孙女呢?让我们姑且这样说吧。)他们搭的那趟到海滨来的车误了点,乘客们到达的时候都感到疲劳、饥饿、困倦。到达了蟹礁休养所东18室以后,吃了一点路上吃剩下的干馒头,老人说,“要是多带一点咸菜就好了。”女孩子说:“要是早到一点就好了。”

  他们共同叹息,叹息以后便像吃了咸菜一样的平静。“孩子,你睡吧,你困了!”

  “不,我不困。您呢?”

  “我,我也要睡了。”

  然而他没有睡,估计女孩子睡着了以后,他站了起来,轻轻地听着,摸着,辨别的,他找到了并且谨慎地打开了通往阳台的门,十秒钟以后,他已经坐在藤躺椅上了。

  温柔的海风,没有月亮,只有星星。用不着计算阴历,他的皮肤能感觉月光的照耀。那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在晴朗的月夜,他会感到一种轻微的抚摸,一种拂遍全身的隐秘的激动,甚至是一种负载,他的皮肤能觉察到月光的重量,然而今天,什么都没有,只有空旷,只有寂静和洁净,只有风。

  不,不是寂静,而是一片嘈杂。当心静下来的时候,当人静下来的时候,大自然就闹起来了。最初,老人听到这四处虫鸣,他觉得这虫鸣是混乱的、急骤的、刺耳的。像一群顽皮的孩子在哄打,像一群放肆的少女在尖叫,像许多脆弱的东西在被撕扯,霎时间他甚至想捂上耳朵。不知怎么的,这吵吵闹闹的声音渐渐退后了,他开始听到“沙——沙——”声,这威严而遥远的海的叹息,它也和我一样,老了吗?

  抖颤,像一根细细的弦,无始无端,无傍无依。像最后一个秋天无边的一缕白云。他看不见白云已经有20多年了,所以那最后一缕白云永生在他的已死的目光里。还有深秋的最后一根芦苇,当秋风吹过的时候,不是也发出这样的颤抖吗?该死的这只小虫啊,刚才,怎么没有听出你的声音呢?你是从哪里来的呢?你为什么要在这里,在永恒和巨大的海潮声中,发出你的渺小得差不多是零的颤抖的呼叫声来呢?

  说也怪,为什么当沉闷的、古旧的、徐缓的潮声传入耳鼓,成为遥远的幕后伴唱以后,这虫声便显得不再凌乱了呢?叮、叮、叮,好像在敲响一个小钟,滴哩、滴哩、滴哩,好像在窃窃私语,咄、咄、咄,好像是寺庙里的木鱼,还有那难解分的拉长了的嘶——嘶——嘶,每个虫都有自己的曲调、自己的期待和自己的。

  “在大海面前,他们并不自惭形秽……”他自言自语,说出了声。

  “你说什么?老爷爷!”是那个小女孩子,她醒了。她“吱”地推开了门,来到了老人的身边,“您怎么还不睡?”

  “你怎么光着脚?洋灰地,不要受冷……”,失去视力的老人,却凭着自己精微的感觉做出了准确的判断,他咳嗽了一声,他有点不好意思——不该因为自己的遐想而扰乱女孩子睡眠。年轻人都应该是吃得香、睡得实、玩得痛快、干得欢的。“我是说,这虫儿的声音是这么小,”老人抱歉地低声解释着,“但是它们不肯歇息,它们叫着,好像要和大海比赛。

  你听见海潮的声音了吗?”

  “老爷爷,您说什么呀?这虫儿的声音可大啦!吵死啦!哪里有什么海的声音?呵,呵,我听不清,哪有这些虫儿欢势呀!它们干么叫得这么欢啊?”

  “睡吧,孩子,睡吧,这虫子吵不着你吧?”

  “睡着了就不吵了,睡醒了就吵。”停顿了一下,小女孩补充说:“反正比城里卡车在窗户口经过时候的声音好听……”

  他们进屋去了,老人的头枕在自己弯曲的手臂上。好像是刚才推门的时候把虫声带进了屋子,只觉得屋顶上、桌子下面和床边都是虫声,特别是那个抖颤得像琴弦又像落叶又像湖面涟漪的虫声。这时候,一弯下弦月升起了,照进了旧纱窗,照在了他的托着银发的胳臂上。他谛听着虫鸣,只觉得在缥缈的月光中,自己也变成了那只发出抖颤的蠷蠷声的小虫,它在用尽自己的生命力去鸣叫。它生活在草丛和墙缝里,它感受着那夏草的芬芳和土墙的拙朴。也许不多天以后它就会变成地上的一粒微尘,海上的泡沫,然而,现在是夏天,夏天的世界是属于它的,它是大海与大地的一个有生命的宠儿,它应该叫,应该歌唱夏天,也应该歌唱秋天,应该歌唱它永远无法了解的神秘的冬天和白雪。他应该歌唱大海和大地,应该召唤伴侣,召唤友谊和,召唤亡故的妻,召唤月光、海潮、螃蟹和黎明。黎明时分的红霞将送它入梦。妻确实是已经死了,但她分明是活过的,他的盲眼中的泪水便是证明。这泪水不是零,这小虫不是零,他和她和一切的他和她都不是零。虽然他和她和它不敢与无限大相比,无限将把他和她和它向零的方向压迫去,然而,当他们走近零的时候,零作为分母把他们衬托起来了,使他们趋向于无限,从而分享了永恒。在无限与零之间,连结着零与无限,他和她和它有自己的分明与确定的位置。叫吧,小虫,趁着你还能叫的时候。

  海潮停息了,退去了,只剩下了小虫的世界。

  “走,走,快点!”女孩子说着梦话,蹬着腿。

  安宁,微笑,短促的夏夜。

  天快亮的时候,虫儿们安息了,小鸟儿们叫了起来,它们比虫更会唱歌。虫的世界变成了鸟的世界,然后是人的世界。

  听  波

  第二天晚上他们来到了海边沙滩上,女孩子在沙上铺了一条床单,盲老人便躺在床单上。女孩子一会儿坐在老人身旁,一会儿站起身来,走近海,一直走到潮水涌来时会淹没脚背的地方。水涌过来,又退去了,她觉得脚下的沙子在悄悄地下沉,一开头她有点害怕,后来她发现沙子下沉得不多,即使在这里站一夜,海水也不会没过她的膝盖,她便放了心。

  这海水的运动为什么一分钟也不停呢?她想。

  风平浪静,老人听到的是缓慢、均匀、完全放松的海的运动。噗——,好像是吹气一样的,潮水缓缓地涌过来了。沙——,潮水碰撞了沙岸,不,那不是碰撞,而是抚摸,爱抚,像妈妈抚摸额头,像爱人抚摸脸庞。稀溜——,涌到沙滩上的水分散成了许多小水流,稀溜稀溜地流回到海里,发出山涧似的清幽的响声。

  “海水轻吻着,祖国的海岸线,

  夜雾笼罩着海洋……”

  50年代,他正值壮年,他听过年轻人唱这首索洛维耶夫、谢多依作曲的《我们明朝就要远航》。他说不上非常喜欢这首歌,过分的抒情会降低情的价值,粗浅的歌词也流于一般。但是今天晚上,他想起了这首歌,想起了自己的壮年时代,他仿佛看见了轻吻着海岸线的海水和笼罩着海洋的夜雾。他仿佛看见了水头形成的一条散漫而温柔地伸展变化着的边线。

  “这是一首好歌。那时候是我自己太忙了。”

  “您说什么?”小小的女孩子总是能敏锐地觉察到老人情绪的变化,发现了变化,就关心、就问,哪怕是在梦里。

  “我说一首歌。”

  “一首什么歌?”

  是的,一首什么歌儿呢?老人没有说,她的年龄是不会知道这首歌儿的,她的年龄也不适宜于听到“轻吻”这种字眼,虽然那里说的只是海与海岸。

  “就像现在的海,平静的,安安稳稳的。”他含糊其词。“不,老爷爷,海可不听话啦,它把我的裤腿都打湿啦。”

  “那你过这边来,到这边坐一会儿,”说着,老人也坐起身来了,“别老离海那么近,别让一个大浪把你卷下去……”

  “没那事,老爷爷……”她说着,但不由拔脚后退了。

  “您给我讲点您小时候的事儿吧。”女孩子说。

  于是,老人开始讲:“我想起了我的孪生哥哥,你知道,我们是双胞胎,我们俩长得一模一样。噢,当然,你不知道,他早就没有了。

  “1943年,他死在日本宪兵队,噢,你们这些孩子啊,你们也不知道什么是日本宪兵队啦。”

  “老爷爷,我们知道,”小女孩有点撒娇,觉得老人太瞧不起她了,“‘报告松井大队长,前面发现李向阳……’松井大队长就是日本宪兵队,对吧?我们看过《平原游击队》。”

  “那好极了。我记得我们五岁时候打过一架,有一天早晨起来,我说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骑着大马,大马是红色的。他接着我的话茬说,他也做了一个梦,梦见他骑着大马,马也是红色的。后来我就不干了,我就伸手打了他。我虽然比他小四个多小时,但是每次打架都是我先伸手,我总是敢下手。可这次他也急了,我们两个抱在一起,又抓又咬又撞又踢,我们的妈妈拉不开我们,就用鸡毛掸子的杆儿在我们中间抽。我把他的鼻子打出了血……”

  “老爷爷,那我说是他不对,他干么跟您学,您做什么梦他也做什么梦……”

  老人不言语了,和解是困难的,在70多年以后,一个全然无关的小女孩子仍然要介入他们儿时的纠纷,评判个谁有理谁无理。但他现在不这样想,他没有理由判定他的不幸的孪生哥哥有错,他没有权力不准他的哥哥和他做同样的梦,也没有权力不准哥哥称自己是做了同样的梦。所以,他不应该动手,不应该把哥哥的鼻子打出血来。他倒是愈来愈相信,他的哥哥确实硬是做了同样的梦。

  “没——啥——啦——没——啥——啦——”海说。

  “如果有海一样的胸襟……”

  “您说什么?”

  “我说如果有海一样的胸襟……什么是胸襟,你知道吗?”

  “语文老师讲过。可我还是不知道。”

  “……我说的是20年前的事,那时候也还没有你。我们那里有一个夸夸其谈的人,他总是利用一切机会谈他自己,不论开什么会,他一张口就是我、我、我,自吹自擂,自己推销自己……我不知道我为什么那样讨厌他,其实他有他的可取之处。后来他离开了我们那里,这和我有一点关系。我为什么那么不能容人呢?如果有海一样的胸襟……说这些干什么,你不会明白的……”

  “我明白,我们班有一个同学,外号叫‘多一点’,我们说她‘自大多一点’,臭美。

  每次考试吧,你只要考的比她多一分她就撅嘴……结果上学期她语文期终考试只得了83分,把我高兴坏了……”

  “不,这是不对的,孩子,不应该幸灾乐祸……”

  小孩离开了老人,她不高兴了。

  天空是空旷的,海面是空旷的,他不再说话了,他听着海的稳重从容的声息,他感觉着这无涯的无所不包的世界,他好像回到了襁褓时期的摇篮里。大海,这就是摇篮,荡着他,唱着摇篮曲,吹着气。他微笑了,他原谅了,他睡了。他说:

  “对不起。”

  听  涛

  离海岸不远的地方,这里是几块黑色的奇形怪状的岩石。说不定,在浪大潮高的时候,这些岩石会全部隐没在大海里。然而多数情况下,它们会将它们的被烈日、狂风、浓咸的海水、交替的昼夜与更迭的酷暑严冬所锻炼、所捶击因而触目惊心地断裂了的面孔暴露在外面,而把它们的巨大、厚重、完整、光润的身体藏在水里边。人们把这一堆岩石叫作:“黑虎滩”,说是把它们联结起来会出现一头黑虎的轮廓。其实,看出它们像一头黑虎并无助于增加它那四不像的形状的严冷雄奇,关于一头黑虎的勉强的猜测只能使人泄气,明明是愈看愈不像虎嘛,它本来就什么都不像嘛!它不是任何亦步亦趋的模拟,它只是它自己。

  现在,请你们和小说的主人公一起来到这几块石头中间的最大的一块石头上。困难在于,石头与岸并不相连,中间有海水的沸腾。这对于你们读者中的多数是并不困难的,你们可以数着石头过海,正如俗语说的,摸着石头过河。你们可以趟过去,水不会有多深的。然而,我们的盲老人将怎样跨越在今夜的大风里翻腾咆哮、深浅不明的这一条水呢?

  不管怎么说,他已经过来了,他坐在一块凸起的大石头上,陪同他的小女孩子站在他身旁。她欢欣若狂地呼喊着:

  “好啊!多么好!一下,又一下,又一下……”她数着浪花的冲激,“老爷爷,现在四面都是海了,咱们跑到海当间来了,就咱们俩……又一下,这一下可棒啦!”

  老人微微笑着,他知道小女孩所谓的“海当间”是太廉价了。离岸只有两公尺,就能算是海的当间吗?但是他的听觉告诉他,四面都有浪花,这是真的。浪花打到岩石上,是一种愤怒击打的嘭嘭声,一种决绝的、威吓的、沉重的击打。哗啦啦……他仿佛看到了大浪被岩石反击成了碎片、碎屑,水与盐的最小的颗粒盲目地向四面迸发。刷啦啦,走完了自己在夜空的路程的水与盐的颗粒跌跌撞撞地掉落下来,落在石头上,落在他的身上,落在海面上。

  蠷蠷啾啾,窸窸窣窣,叮叮咚咚,这是曲折宛转但毕竟是转瞬即逝的细小的水滴声与水流声,“又失败了”,老人听着这雷霆万钧的大浪的撞击声和分解成了无数水滴和细流的无可奈何的回归声,他觉得茫然若失。他知道在大浪与岩石的斗争中大浪又失败了,它们失败得太多、太多了,他感到那失败的痛苦和细流终于回归于母体的平安。

  隆隆隆隆——嘭,好像是对于他的心境的挑战与回答,在细小的水声远远还没有结束的时候,新大浪又来了。它更威严,更悲壮也更雄浑。因为他现在听见的已经不是一个浪头,而是成十成百成千个浪头的英勇搏击。大海开了锅,大海冲动起来了,大海在施展她的全部解数,释放她的全部能量,振作她的全部精神,向着沉默的岩石与陆地冲击。

  这么说,也许大海并没有失败?并没有得到内心的安宁?每一次暂息,大海只不过是积蓄着自己的力量罢了,她准备的是新的热情激荡。

  哗啦啦——刷啦啦,不,这并不是大浪的粉身碎骨。这是大海的礼花,大海的欢呼,大海与空气的爱恋与摩擦,大海的战斗中的倜傥潇洒,大海的才思,大海的执着中的超脱俊逸。

  蠷蠷啾啾,窸窸窣窣,叮叮咚咚,不,这不是嘤嘤而泣,这不是弱者的俯首,而是返老还童的天真,返朴归真的纯洁,这是儿童的乐天与成年的幽默,这更是每一朵浪花对于他们的母亲——大海的恋情。正是大海鼓起了这平凡而且并不的水与盐的颗粒的勇气,推动他们用自己渺小的身躯结合成山一样的巨浪,进击,进击,一浪接一浪地进击。当他们遭到一时的以后,他们能不怀着壮志中的柔情,回到母亲的胸怀里,休养生息,准备着再一次的组合与再一次的波涛吗?

  “孩子,你说海浪和石头,哪一方胜利了呢?”这次是老人主动地问女孩子。

  女孩子没有立刻回答,老人知道了,女孩子的心不在他的问题上边,他觉得抱歉,不该打搅女孩子自己对于海的观察和遐思。

  “老爷爷您快看,远处有一只大鸟在飞,它的翅膀好大哟!

  ……天都黑了,它怎么还在飞呢?”

  女孩子让老人“快看”,这并不使老人觉得惊奇,他们之间说话的时候并不避开“看”

  这个字。他回答说:“它不累,那只鸟不累。你说是不是?”

  然后女孩子想起了刚才老人的问题,“您说什么?哪一方胜利了?谁知道呢?反正石头挺结实,大海挺厉害,真结实,真厉害呀!反正总有一天这些石头也会冲没了的,您说是不是?老爷爷,我想将来就在海上,要不我当海军吧……要不我驾一条船……要不我就在海上修一所房子,修一个塔,修一个梯子,您跟我在一块儿吗?”

  “是的,我永远跟你在一块儿,不跟你在一块儿,又跟谁在一块儿呢?”

  老人静静地重新躺下了。谁都不知道这一老一小这一天晚上在这一堆石头上呆了多久。

  尾  声

  几天之后,一辆()大轿车从蟹礁休养所出发,离开海滨疗养地向人们所来自的那个城市驶去。你们所熟悉的那对新婚夫妇仍然在温柔地絮语,汽车司机却无法打扑克了,因为在开车的时候他不能老想着红A,他大声呵斥着不肯让路的赶马车的农民,显示着一种城里人、开车者的优越感。游泳健儿的脸比初到这里时黑多了,而且油亮油亮的。他们穿着短袖线衫,露出了胳臂上的肌肉并且挺着胸脯。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大,“五千米”,“一口气”,“从来不抽筋”,旁若无人地说着这些词儿,甚至性急地谈起:“明年夏天咱们到哪个海,”耽于饮食的可爱的友人们当中有一位愁眉苦脸,面色蜡黄。你猜得对,为嘴伤身,他吃得太多太杂了,正在闹肚子。

  这位老盲人与那位女孩子也坐在这辆车里,老人面色红润,气度雍容。下车的时候,他竟没有让女孩子搀扶他。莫非他并没有完全失明吗?他走路的样子好像还看得见许多东西。

  1979年82年

  

  王蒙:木箱深处的紫绸花服

  这是一件旧而弥新的细绸女罩服。说旧,因为它不但式样陈旧,而且已经在它的主人的箱子底压了26年,而26岁,对于它的女主人来说固然是永不复返的辉煌的青春,对于一件衣服,却未免老耄。说新,因为它还没有被当真穿过,没有为它的主人承担过日光风尘,也没有为它的主人增添过容光色彩。总之,作为一件漂亮的女装,它应该得到的、应该出的风头和应该付出的、应该效的劳还都没有得到,没有出过,没有付出,也没有效。而它,已经26岁了。

  可喜的是它仍然保持着新鲜和佼好的姿容,和26年前刚刚出厂,来到人间,来到女主人的身边的时候一样。

  “氧化”,它听它的主人说过这个词,它不懂,因为它被穿了一次便永远地压进了樟木箱底,它没有机会与主人一起进化学课堂。虽然,它知道,它的主人是化学教师。

  “老不穿,它自己也就慢慢氧化了!”有一次,女主人自言自语说,她说话的声音非常之轻,如果这件衣服的质料不是细腻的软绸而是粗硬的亚麻,那它肯定什么也听不到的。

  “氧化”是一个很讨厌的词儿,从女主人的声调里它听出来了。

  但它至今还没有感觉到氧化的危险。它至今仍然是紫色的,既柔和,又耀目;既富丽大方,又平易可亲。它的表面,是凤凰与竹叶的提花图案,和它纤瘦的腰身一样清雅。它的质料确实是奇特的,你把它卷起来,差不多可以握在女主人小小的手掌里;你把它穿上,却能显示出一种类似绒布的厚度和分量,就连它的对襟上的中式大纽襻,也是精美绝伦的。

  那上面,凝聚着一个美丽的苏州姑娘的手指的辛劳。丽珊购买这件衣服是在1957年。新婚前夕,她和鲁明一起去到服装商店。鲁明一眼就看到了这件衣服,要给她买下来,她却看花了眼,挑挑拣拣,转转看看,走出了这个商店,走进了别的商店,走出了别的商店,又走进了这个商店,从商店的这一端走到那一端,从那一端又走到了这一端,用了一个半小时,最后还是买下了这件一起初就被鲁明看中了的衣服。当然,鲁明并没有埋怨她,那是多么甜蜜的一个半小时啊!人的一生中,又能有几次这样的一个半小时呢?

  新婚那天晚上,她穿了这件衣服,第二天天气就大热了,那是一个真正炎热的夏天,它便被脱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折叠好,放到妈妈给她这个独女的唯一的嫁妆——一个旧樟木箱子的紧底下了。

  后来鲁明走了,一走就是好多年。

  在这个夏天以后,在鲁明走了以后,在世界发生了一些它所不知道的变化以后,它便只有静静地躺在箱底的份儿了。

  终于,丽珊了,她可以去边远的一个农村,去到鲁明的身边。走以前,她把原来珍贵地放在她的樟木箱子里的许多衣服都丢掉了,像那件米黄色的连衣裙,像鲁明的一身瓦灰色西服,像一件洁白的挑花衬裙……它们都是紫绸花罩服的好同伴。与它们分手是一件令人神伤的事情,紫绸花罩服觉得寂寞和孤单。而那些出现在箱子里的新伙伴使它觉得陌生、粗鲁,比如那件羊皮背心,就带着一股子又膻又傲的怪味儿,还有那件防水帆布做的大裤脚裤子,竟那样无礼地直挺挺地进入了箱子,连向它屈屈身都不曾。

  但是丽珊带着它,不论走到什么地方。虽然从那个时候起它已经永远与丽珊无缘了。不说那些无法被一件女上装理解的原因了,起码,那时已经是60年代了,丽珊已经有了一个满地跑的儿子,她已经再也穿不下这件腰身纤瘦的衣服了。

  幸亏还有一条咖啡色的领带,也是在他们结婚前不久进入这个箱子的,它甚至连一次也还没有上过鲁明的脖子,新婚那一天鲁明结的是另一条玫瑰红色的有斜条纹的领带。这样一条领带竟然和这个箱子、和羊皮背心、和帆布裤子、和连指手套与厚棉帽子,当然,也和紫上衣一起去到了边远的农村,给纤瘦的紫衣以些许微末的安慰,显然,是由于丽珊的疏忽。

  这条领带自然是属于应淘汰之列的。

  1966年的夏天,一个更加炎热的夏天,鲁明和丽珊在夜深人静之后打开了樟木箱子,翻腾了一阵以后,首先发现了领带。鲁明惊呼了一声:“怎么还带来了这玩艺儿?”倒好像那不是一条领带,而是一条赤练蛇。“好了好了,”丽珊说,但是她的声音不像丽珊,而像另一个人,“我来处理它……正巧,我的腰带坏了。”说着,她拿起了领带,往裤腰上系。紫衣服看到了领带的颤抖,不知道是由于快乐还是痛苦。

  鲁明接着指着紫衣服说:“那么它呢?它怎么办?它也是‘四旧’啊!”

  “我并不旧啊!我只被穿过一次!我被保管得好好的!樟木箱子不会生蛀虫。我一点也不旧,更不是四旧啊!”

  紫衣服想说,却发不出声音。精灵一样的苏州姑娘的手指啊,给了它美丽的形体和敏锐的神经,却没有赋予它声音,它甚至于连叹息一声的本事都不具有。

  “这个,我要留着它,”丽珊的声音非常坚决,但是比拿领带做腰带用时更像丽珊的声音一些,“我要把它藏起来,不让任何人把它夺去。”

  “你恐怕已经穿不得了……”鲁明说,他变得安详了,一只手搭在丽珊的肩上。

  “……我要留着它。也许……”

  什么是“也许”呢?紫衣服体会到,它未来的命运和这个“也许”有关系,但是它完全不懂得什么叫做“也许”。对于一件二两重的衣服,“也许”太朦胧也太沉重。

  “老不穿,它自己也就慢慢氧化了。”这次是丽珊自语,连鲁明也没有听到。

  不要氧化,而要“也许”!紫衣服无声地祝愿着。

  终于,许多的日子过去了,鲁明和丽珊快快活活地开始了他们的二度青春,他们重新发奋在各自原来的岗位上。许多好衣服也见了天日,同时,许多新质料、新式样、新花色的好衣服迅速地出现了。鲁明常常出差,还出过一次国,他从上海、从广州、从青岛、从巴黎和香港,给丽珊带来了合身的衣服。

  换季的时候,这些衣服进入了樟木箱子,它们有一种兴高采烈、从来不知忧患为何物的喜庆劲儿。

  新衣服进了箱子,见到紫衣服,不由怔住了。“您贵姓?”

  它们无声地问。

  “我姓紫。”它无声地答。

  “府上是?”

  “苏州。”

  “您的年纪?”

  “二十六。”

  “老奶奶,您真长寿!”上海衬衫、广州裙子、青岛外套、巴黎马甲与香港丝袜子七嘴八舌地惊叹着。

  它们没有再无声地说下去,因为,它们看出来了,紫衣服的神情里流露着。

  丽珊好像懂得了它的心情,在把新衣服放好,关上箱子盖以后,又打开了箱子,把紫衣服翻了出来,托在掌上,看了又看。紫衣服听到了丽珊的心声:

  “不论有什么样的新衣服,好衣服,我最珍爱的,仍然只是这一件。”

  “以后……”她说出了声。

  对于紫衣服,“以后”比“也许”的含义要更浅显些,它听到了“以后”,它理解了“以后”,它充满了期待和热望,它得到了安慰。它在箱底,舒舒服服、温情脉脉地等待着。它信任它的主人,它知道丽珊的“以后”里包容着许多的应许。它不再嗟叹自己的命运,也丝毫不嫉妒新来的带着丽珊的体温和气味的伙伴。就拿那一双香港出产的长筒无跟丝袜子来说吧,只被主人穿了一次,便破了一个洞。紫绸服的口角上出现了一丝冷笑,不用人指点,紫绸服已经懂得了在香港时鲜货面前保持矜持。

  丽珊所说的“以后”是指她的孩子。他们没有女儿,只有那个儿子,他们的生活虽然坎坷,儿子却大致没有受过什么委屈。从小,儿子的生活里有足够的蛋白质、足够的爱、足够的玩具和课本。儿子早就发现了妈妈的这件压箱底的衣服,他第一次提出下列问题的时候还不满八岁。

  “妈妈,多好看的衣服呀,你怎么不穿呀?”

  丽珊没有说什么,她只是静静地一笑,她绝不让孩子过早地接触那咬啮大人的愁苦。

  “等你长大了,我把这件衣服送给你。”妈妈有时说。“我……可这是女的穿的衣服呀!”儿子说话时的口气,好像为自己不是能穿这样衣服的女孩子而遗憾似的。

  妈妈笑了,笑得有那么一点狡狯。

  后来儿子有了自己的事,有了自己的书包,自己的朋友和自己的衣服,他不再提这件衣服的事,他把这件压箱底的衣服全然忘了。

  以后儿子长大了。以后儿子念完大学,工作了。以后儿子有了女朋友。以后儿子要结婚了。

  这就是丽珊所说的“以后”的部分含义。在儿子预定的婚期的前几天,樟木箱子被打开了,压在箱底的紫绸衣服被小心翼翼地拿了出来。

  你看这件衣服好看吗?”丽珊问儿子。

  “哪儿来的这么件怪衣服!”这是儿子心里的话,但他没有说出来。人们心里想的、没有说出的话是不能被他人听到的,只能被质料柔软的衣服听到。

  儿子看出了妈妈的心意,所以他连忙笑着说:“挺好。”“送给你的未婚妻吧,”丽珊说,“我年轻的时候只穿过它一次。”同时,丽珊在心里说:“那是我新婚的纪念,也是我少女时期的纪念,虽然它在我的身上只被穿了三个小时,然而它跟着我已经度过了26年。”

  紫绸衣听懂了丽珊说出的和没有说出的话,它快活得晕眩,任何一件衣服能有这样的幸运吗?它将成为两代人的生活、青春、的纪念。

  儿子接过了紫衣,拿给了未婚妻。未婚妻提起衣服领子在自己身上比了比,正合适,用不着找裁缝改。未婚妻的身量比妈妈略高一点,但按现在的时尚,衣服宁瘦勿肥,宁短勿长,这件衣服简直天生是为儿子的未婚妻预备的。

  紫衣服想欢呼,“我的真正的主人原来是你!我的真正的青春,原来是在80年代!”

  它想起香港的破了洞的丝袜子称它为“老奶奶”,笑得不禁抖了起来。

  “不,我不要,新衣服还穿不完呢,谁穿这个老掉牙的?”未婚妻讲得很干脆,也很合逻辑,“当然,我谢谢妈妈的这番心意。”过了一会儿,她补充说。

  透不过气来的紫衣服偷偷瞅了一眼,未婚妻的上衣和裤子上有令人眼花缭乱的无数个小拉链,服装的款式、气派和质料都是它从来没见过,也从来没想到过的,它目瞪口呆。

  最后,紫衣服回到了丽珊手里,鲁明身边。儿子的解释是委婉的:“这是你们的纪念,它应该跟着你们。”“这样好,这样好,”鲁明爽朗地大笑着说:“你给出去,我还舍不得呢。”他对丽珊说。

  同时,儿子和他的未婚妻十分感激地收下了二老双亲给他们的其他更贵重得多的礼物,其中包括一台电视机。未婚妻给妈妈打了一件毛线衣。80年代的毛线衣,有朴素而美丽的凹凸条纹,不仅可以穿在罩服里面,而且是可以当作春秋两用衣穿在外面的。

  紫绸衣在这一晚上搭在了丽珊和鲁明的双人床栏上。它听到了他们的心声,惊异地知道了自己原来包容着他们的那么多温馨的、艰难的和执着的回忆。那是什么?当丽珊伏在床栏上与鲁明说话的时候,它感觉到一点潮湿,一点咸,一点苦与很多的温热。它明白了,这是一滴泪啊,一滴丽珊的眼泪。眼泪润泽了并且融化了紫绸衣的永久期待的灵魂。它充满了悔恨,它竟然一度想投身到一个年轻无知的女子——儿子的未婚妻的怀抱,与那些拉链众多的时装为伍。它再也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了,它再也不离开丽珊和鲁明了。这已经是足够的报偿了,它已经得到了任何衣服都不可能得到的东西。为什么这样热、这样热啊?眼泪正在加速氧化的过程,它恍然悟到,氧化并不全然是可诅咒的事情。燃烧,不正是氧化现象吗?它懂得了它的主人这一代人(),他们的心里充满了燃烧的光明和温热,从它来到他们的家里以前,就是这样。现在,仍然是这样。

  衣服是为了叫人穿的,得不到穿的衣服是不幸的。然而,最最珍贵的衣服又往往是压在箱子的深处的。平庸如香港的丝袜子,也完全理解这一点。然而,如今的丽珊、鲁明与我们的这一件紫绸花服,却都有了新的意会。

  所以,在这个故事里,丽珊、鲁明和紫绸花服,都不必有什么怨嗟,有什么遗憾,更用不着羡慕别样的命运。他(它)们已经通过了岁月的试炼,他(它)们尽了自己的心力,他(它)们怀着最纯洁的心愿期待着。如今,他(它)们期待的已经实现,落在紫绸花服上的唯一的一滴眼泪已经蒸发四散,他(它)们已经得到了平静、喜悦、真正的和解和愈来愈好的未来。他(它)们有他(它)们的温热和骄傲和幸福。紫绸花服的价值已经超过了一般。

  而当这一些写下来以后,木箱深处的紫绸花服还会慢慢地氧化在心的深处。

  那就让它氧化和消散吧。

  1979年83年

  

王蒙:听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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