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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冬天的话题

ID:60578

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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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蒙:冬天的话题

  在V市,住着一位国内外驰名的“年轻的”小老头。老头名朱慎独,现年63岁,身高不足1.62米,鹤发童颜,精神矍烁。

  他担任着科学院分院院长,科协主席,由于年轻时候写过几篇小说,所以还兼任着文联主席,作协分会主席。他担任一个以知识分子为主体的民主党派的V市支部负责人,他本人又在1981年入了共产党,1982年按期转正。

  他的专业是生理卫生学。但他的名望并非来自他在人体解剖或者对人体器官功能追踪方面的新贡献,当然,更不是由于他青年时代写“风花雪月”(用他自己的话)的几篇文字。

  他的盛名主要是由于他是国内外罕见的一位“沐浴学”权威。

  沐浴就是洗澡,似是无甚奇处。但能给予科学的说明、概括、阐发的人并不多。N省这个地方素无沐浴的习惯,接照古老的传统一个人一生只沐浴2—3次。一般人沐浴两次,即出生时一次,入殓前一次。大富豪、大官僚、大儒师沐浴三次,即增加结婚时的一次。朱慎独的祖父早在19世纪末叶即受了西洋新思潮的影响,向祖宗的老传统发起了勇猛无情决绝的攻击,修建浴池,提倡沐浴,并公然明目张胆地提出每人每月可洗澡一次,在当时就算是惊天动地、大逆不道的壮举了。后来他老人家因“妖言惑众”“有伤风化”的罪名瘐死狱中。死后五年“大清皇上”为他平了反,还追谥了一个“清正君子”的封号。

  此后N省沐浴之风渐盛,有人考证了《大学》上的论述,指出沐浴如果再加上斋戒,有助于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样,沐浴就有了出处和正解,士人们视沐浴为优良传统了。但到了朱慎独的父亲朱一心这一辈,由于他修建浴池向妇女开放又引起了轩然大波。

  正人君子们指出,朱一心实际上是诱良为娼,变相开“窑子”。争论的性质完全超出了沐浴学的范畴。一时间N省的缙绅们视朱一心为洪水猛兽魔怪,“一心不死、大乱不止”的呼声响彻宗室内外。据说还有一位良家妇女,因听到别人劝她到朱一心家开办的浴池洗澡,愤慨于这种话的肮脏邪恶,竟用剪刀剪掉了听到这种“魔鬼的诱惑”语言的左耳耳轮。关于这位“烈女”的行藏,记录于V县县志之中。(V县改成市还是近30年的事。)朱慎独自幼继承了先人这种叛逆、反潮流、开拓、创新、敢为天下先的精神,于研究生理卫生与闲写“风花雪月”的同时,立志于沐浴学这一新学科的创建。他费时15年,写下了七卷《沐浴学发凡》、内容包括“人体与沐浴”、“沐浴与循环系统”、“沐浴与消化系统”、“沐浴与呼吸系统”、“沐浴与皮肤”、“沐浴与毛发”、“沐浴与骨骼”、“沐浴与心理卫生”、“沐浴与青春期卫生”、“沐浴与更年期卫生”、“沐浴与家庭”、“沐浴与国家”、“工矿沐浴”、“战时沐浴”、“沐浴与水”、“沐浴与肥皂”、“浴盆学”、“浴衣学”、“搓背学”、“按摩学”、“沐浴方法论”、“水温学”、“浴巾学”、“沐浴的副作用”、“沐浴与政治”、“沐浴的历史观”、“沐浴与反沐浴”、“沐浴与非沐浴”、“沐浴的量度”、“沐浴成果的检验”、“沐浴学拾遗”、“沐浴学拾遗续(一)——续(七)”等章,堪称洋洋大观,走在了世界前列。

  这本《沐浴学发凡》被译成十余种外文,而且由于这七卷浩瀚巨着,有两个君主立宪国家授予朱慎独以皇家荣誉学位。看来前五千年,后五百年,神州内外,朱慎独是稳坐沐浴学头把交椅了。

  每天晚上,朱慎独家都是宾客如云,其中特别有一批青年崇拜者,经常出入于朱家的会客大厅。年轻人,叽叽喳喳,嘻嘻哈哈,说来说去,离不开“朱老”的七卷集。有的以善于背诵、诵起来一字不差而引人注目。有的以善于神聊、聊起来天南海北、云山雾沼,乍一听还以为跑了题,但最后都能归结为七卷中的某一卷某一页某一行某几个字(包括标点),因而亦赢得朱老的青睐。有的结结巴巴,嗫嗫嚅嚅,但表达了一种对朱老的虔诚愚忠。有的口若悬河,难免油腔滑调,但绝未越雷池一步……众星捧月、百鸟朝凤,自有一番风光热闹。

  其中特别有一位身材苗条的淑女,年龄似大似小,说话奶声奶气,眼镜时戴时摘,噘着小嘴倒也招人疼。很自然的,她在众位年轻的客人当中处于率领群芳的地位。她的名字叫余秋萍。

  V市的日子越过越好,朱慎独的日子也越过越好,越过越有规律。他的七卷集很快要出新的精装本了,他用四个月的时间细细从头至尾校改了一遍,一共改动了七个字六个标点符号,同时对版式和字型字号提出了一些新的设想,还请余秋萍代为起草了一篇752字的重版后记。他的兴致很不错。余秋萍表示,《后记》完成以后她要开始《朱慎独评传》的写作,并要求朱慎独整理他从少年时代至今的系列生活照片,搜集他的手稿墨迹。朱老欣然而笑,口里却说着“算了算了,有什么意思!”

  如果不是这个突然的“赵小强事件”,朱慎独的好日子本来会像坚固耐用的欧罗巴造挂钟一样滴滴哒哒地正常地、守恒地运转下去的。

  1983年11月22日晚8时,余秋萍匆匆走入朱慎独博士的会客室。她神色激动,脱大衣时竟拽掉了一枚美丽发光呈放射状的蓝扣子。她向朱博士的问安也不像平时那样甜柔荡漾,而是显得急躁慌乱。朱慎独皱了皱眉又抬了抬眼皮,只见余秋萍不等坐上沙发便开了口:“小赵公然跳出来反对您!”

  “什么小赵,什么反对?”朱慎独不知这话从何谈起。

  “就是那个赵小强!”

  “什么赵小强?”朱慎独更不悦了,他从齿缝里挤出赵小强三个单音,好像谈论一种从大便里检验出来的名称古怪的微生物。

  “就是那个秃小子,”余秋萍愈急愈说不利索了,“他妈离过婚,他上小学的时候偷过公园果树上的鸭梨……他不是到加拿大留学去了吗,他留了三年学学什么养金鱼,他发表了一篇文章说洗澡的时间应该是在早晨!”

  朱慎独只觉得耳边嗡了一声:“什么?早晨?”他结巴起来,“如果早早早早早晨可以洗澡澡澡,那么说话就可以用脚脚脚后跟,下蛋也可以找公公公公公鸡了!”

  余秋萍打开了自己的式样新颖的人造革小手提包,找出了一张当地出的晚报,在晚报的第三版上,登载着署名赵小强的连载文章《加国琐记》。然后朱博士找老花镜忙活了一阵子,他最后戴上了镜子,找到了余秋萍已经用红铅笔划出了道道的要害语句:

  “……我国多数人的习惯是晚上入睡前洗澡,但这里人们更喜欢清晨起床后洗澡……”

  (着重点是余秋萍加的。)

  看来看去只有这么,虽然加上了红杠杠和着重点,在近旁便是《生活小常识——怎样消除口臭》的晚报第三版上,这一段文字只不过值得朱博士“哼”了一声。

  “说实在的,”余秋萍说话时凸起了可爱的小嘴,下唇像一把小铲子似的一伸一缩,“早晨洗澡与晚上洗澡,这并不是一件小事。他赵小强有什么?不就是去过一次加拿大吗?

  加拿大的月亮就比中国的圆吗?让我去加拿大我还不去呢!为什么去过一次加拿大就以为自己了不起呢?为什么认为加拿大人的沐浴方法就一定是正确的呢?难道在我们V市住的是加拿大人吗?难道占我们V市人口的百90%以上的工人、干部、郊区菜农果农去过加拿大吗?难道加拿大人不孝敬父母我们也不孝敬父母吗?而且加拿大是……”

  朱慎独只听得满耳都是“加拿大”,令人头胀欲炸,便摆了摆手:“很幼稚的小孩子嘛,不必理他……”

  这时门铃响了,又有朱慎独的三个得意门生连夜前来拜访,也是为对不知天高地厚的赵小强的“奇谈怪论”表示同仇敌忾而来。他们特别强调了赵小强对朱老的大不敬的态度。

  还说,这样搞下去沐浴学就会从根本上被推翻。“不要说了,”朱老有点动怒了,“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出洋转了转,拾人牙慧,信口雌黄,何足挂齿!”说完,他打了一个大哈欠,急剧的送气引起了声带的颤抖,发出了洪亮的“喔——哈”声,如雄鸡之夜啼。这照例是送客的表示。但今夜这一声,却似乎平添了些“风雨如晦”、“风雨如磐”的气氛。

  这一晚上朱慎独的姿态其实是满高的。但两天之后已是满城风雨:“朱慎独生气了”,“朱慎独说赵小强不知天高地厚”,“朱老骂赵小强混蛋、该死”,“朱教授说赵小强品质不好”,“朱博士说赵小强是放洋屁”,“朱慎独说……”

  各种消息不胫而走,全部传到了赵小强耳朵里。

  赵小强也有一帮“哥儿们”,围着赵小强转。其中最活跃的是一位跛足的瘦高挑青年,年轻轻的留起了胡子,两只大眼睛像女人,名叫栗历厉。他愤怒地击掌说:“他们没有文化,他们没有知识,他们愚顽不灵,他们的沐浴学全是废话,他们的任务只剩下了一条——目标正前方:火葬场!”

  赵小强是攻读动物学的,他确实常常拿金鱼作遗传变异的实验,所以被余秋萍讥为:

  “出国学养金鱼”。他完全没有料到他在晚报报屁股上的一篇文章竟引起了这样大的风波,他后悔自己不该写这种扯淡之作。他严厉地制止了栗历厉对朱慎独的抨击。他说:“朱老师还是有成就的。他世代相传提倡洗澡,在V市起了了不起的进步作用。他的历史功绩是不容怀疑的。朱老的日语也说得不错。朱老一直是关心我,培养我的。我能去加拿大,和朱老师的推荐分不开。朱老是我的恩师,扪心自问,我从未敢忘记。这里顶多存在一些小误会,解释开了就行了。”

  栗历厉气得嘴唇哆嗦,他指着赵小强说:“书呆子!书生气!读书越多越不通!这就是林彪的名言了——脑袋掉了不知道怎么掉的。”

  赵小强付之一笑。对栗历厉一类客人,他从来是欢迎的,一起笑笑,有时也不无收获。但他毕竟与他们不同,他不可能也不准备把他们聚拢在一起,充当他们的“精神领袖”。他不需要也从未想过让栗历厉他们作他的参谋或者羽翼。他不需要也从来没想过需要参谋、羽翼、思想库、抬轿人。他们说话,他们提供信息,他不过听听就是了。他有他的事,他的观点,他的思路。

  第二天他就给朱慎独打电话,上午打了好多次打不通。中午打通了,朱慎独正在吃饭,听说是赵小强来电话,不接。过了22分钟再打电话,说是朱老已经休息。下午打电话,老是占着线。五点钟,干脆闯了去。朱慎独悻悻地接待了他,谈谈天气,话不投机,有些尴尬。不由说起加拿大。朱慎独说:“去了一次加拿大,就目空一切了,不好。”赵小强惟惟称是,又觉得不是滋味。他结结巴巴地说:“我给晚报写文章,只是偶然提到了洗澡的事,我并不是针对任何人……”

  话没说完,朱慎独喊了起来,从沙发上一跳老高,真是老当益壮。他说:“不要对我讲这些了,好不好?我没有请你来给我上课讲沐浴学!我不是没有文化吗?没有常识吗?我不是愚顽不灵吗?我不是只剩了一条任务——目标正前方——火葬场吗?”

  赵小强目瞪口呆。怎么不到24小时以前栗历厉在他家说的话,这么快就几乎一字不漏地传到了朱慎独的耳朵里?莫非朱老在他家安装了窃听装置?要是真安装了窃听装置反而好了,那么朱慎独就会弄明白,那些胡说八道的话并不是他赵小强嘴里说出来的,也不是他同意的,相反他严肃地制止了这种胡说。当然,他仍然不能辞其咎,因为这话是在他家说的,是他为栗历厉提供了说这话的空间与时间,是他接待了说这种不负责任的、简直就是谩骂的话的人。很简单的一个逻辑,栗历厉没有到朱慎独家说这个话,没有在大十字路口发表演说讲这个话,而恰恰是在他家里大放厥词,能说是与他没有关系吗?他能向朱慎独发表声明,把自己“择”(读翟)出来,把栗历厉抛出去,然后与朱慎独一起骂一通栗历厉吗?

  所以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开初,朱慎独听人对他讲到这些话的时候还是不大相信的,一气,他就把这些话都提了起来。气是真的,话是不是真的他仍然不敢肯定。然而,赵小强的心中有鬼的态度使他断定这种话确实是赵小强说的了。否则,赵小强为什么不断然否认、断然辟谣呢?好一个赵小强,竟这样恶毒地辱骂他!想到这里,他几乎气昏过去。

  赵小强闷闷地步行回家,一路上耳边响着朱慎独发怒的声音,眼前跳动着朱慎独怒不可遏的身影,特别是朱慎独发怒时鼻子一耸耸,上下唇紧紧并起、由于并得用力,上唇几乎瘪进去变得像刀削一样直平的神情,使赵小强觉得特别刺激、恐怖。他真后悔不该冒冒失失去看朱老,简直是自取其辱。这样心不在焉地走着路,过一个十字路口时几乎被一辆“皇冠”

  小汽车撞上。三个来自不同方向、驶向不同方向的汽车在他面前“戛然”而止。交通民警与汽车司机一同对他申斥。然后,他被叫到一边接受交通民警的个别教育。他没有听到民警说的任何一个词,只是随着那莫名其妙的单调的声音的节奏不住地点头称是。“你态度还不错,这次就不罚款了,以后自己注意点!”民警的最后嘱咐也就是大赦令,他终于听懂了,他笑了笑。

  他在路口停留了两分钟,他看着灯光下的一副巨大的电影广告画——《咱们的牛百岁》,上面画着一个胖乎乎的农民拿着筷子端着碗,斜坐在炕上,大概是在哄自己的正在生气的媳妇吃饭。他觉得生活真好笑,而且疲劳。他的心情反而变得开朗些了。

  回到家里,一边吃着饭一边与爱人一起看电视新闻,有好几个国家领导人接见外宾的场面。宾主都态度雍容、胸怀坦荡,连地毯、沙发、茶具、吊灯与挂在墙上的画都有一种舒展稳定,落落大方的气派,赵小强觉得很受启发。后来电视节目是“世界各地”,介绍的是一个非洲国家。一会儿是车水马龙、高楼林立的城市,一会儿是一望无垠的沙漠,一会儿是原始性的舞蹈。再往后是一台晚会,激光乱射,颜色乱变,“歌星”们拿拿捏捏,令人觉得滑稽。

  第二天上午,赵小强的同事们与他谈起有关“沐浴学”的争论,赵小强从容地一笑,那笑容几乎赶上了接见外宾的水平,他说:“其实这些问题讨论讨论也很好嘛,在洗澡的问题上也可以百花齐放嘛。各抒己见,活跃思想,有什么可怕的呢?”他又说:“我当然对朱慎独老师是十分尊重的,对于他在沐浴学上的造诣,我也是充分肯定的。但这并不等于他说的句句都是终极真理呀!也不等于我就不能客观地报道一点加拿大的情况,或者说一点不同的,补充性或者商榷性的看法呀!”

  赵小强发现、尽管他说这些话时,非常真诚、自然、悠雅,听他这些话的人却大多显出·迷·惑·不·解·乃·至·不·安的神色。

  朱慎独那天晚上与小赵大吵了一通,之后,他对自己的失态有些懊悔。但他的性格是越发现自己做错了事便越要迁怒于人。他坚信如果没有别人的敌意、破坏、挑衅和诱惑他是不会犯任何错误的。当然,他毕竟不能与赵小强这样一个黄口小儿一般见识,他不能有失身份。所以,此后几天,他也在一些场合说了一些高姿态高风格的话:“好嘛,欢迎争鸣嘛!”“怎么样沐浴更合理,可以讨论嘛!”“我的书并不是结论,真理不是一个人说了算嘛!”“年轻人蔑视权威,敢于提出新问题、新见解,还是好的嘛!”“我们祖祖辈辈都是蔑视权威、都是反传统反潮流的老手呀!”“我就是靠反传统起家的嘛!”此外,还加上一些“真理是愈辩愈明的呀!”“真金不怕火炼呀!”“真理是在战胜谬误中发展的呀!”之类的作为真理的发言人而讲的恢宏豪壮的话。

  双方说的这些话都传到了对方的耳朵里。这时日,连政治局的会也常常传出消息,更何况其他!彼此听后,自然休战,都安宁了些。

  但沐浴学的争论已经成了V市乃至N省相当一部分地区的知识界内外的初冬的话题。与张笑天的小说《离离原上草》被批评、羽绒衣展销会在V市举行、一个娇生惯养的女孩因为母亲没有给她买回冰棍、下老鼠药毒死了母亲、又被父亲掐死、而父亲在掐死六岁的小女儿后又上了吊这些事一道,一老一少的沐浴之争引起了这里的各界人士的普遍关注。大家最感兴趣的问题是:朱慎独与赵小强的“·关·系·问·题”是怎样发生的?他们两个人发生矛盾的背景是什么?他们渴望发现其中的深层奥妙。

  不同的人分别找到他们两位,提出了上述问题。赵小强不情愿地叙述了他给晚报写的报屁股文章,朱慎独也勉强地说起了早晨洗澡与晚上洗澡的问题。他们的回答都使听者问者失望,都认为这样的歧见实在没有多大意义。也没有多大意思,不足以构成戏剧性的紧张关系。朱慎独和赵小强都否认和对方有什么“关系问题”但这种讳莫如深的态度似乎更加证明了他们俩的“关系问题”是如何的严重与深刻。“不一般”、“有隐情”、“既有历史渊源又有现实利害冲突”,这是多数人的看法。

  在N省V市,似乎有一些人有分析别人的“关系问题”的业余爱好。而且他们似乎有一种业余的“联邦调查局”或者“国家安全委员会”式的机构与效能。不久,就挖掘出了不少的背景材料,提供了不少内部参考信息。余秋萍和她的朋友考证说,赵小强对他现在的工作单位职务,待遇与住房条件不满。赵小强留洋镀金之后,本来希图担任N省科学院生物研究所的所长,希望能提两级浮动一级共三级工资,希望分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还希望评上研究员的职称,还希望他的刚上初中的独生女能考入重点中学。但这几条他都没有实现。于是他怀疑是由于朱慎独这位老权威的阻拦,他产生了怨心和疑心,他伺机打击朱老的威信以泄私愤。还有人提供补充材料说在一次科学家的茶话会上,赵小强早早伸出手要与朱慎独握手,但当时朱慎独正忙于与政协主席交谈,忽略了小赵尴尬地伸出的手,无意中的冷淡大大伤害了赵小强的自尊心……栗历厉和他的朋友们则着重分析一个事实,在V市,凡有志于学术界文艺界钻营的人都成天价往朱慎独家跑,一登龙门,身价十倍。谁拜了朱家码头,谁就算领了特许营业执照,谁就能在各个路口得到绿灯。然而赵小强生性耿直,书生气重,在他自加拿大返国返V市后,竟然时过一个月没有登朱老的门,遂使朱老饮恨在心,怎么看怎么觉得赵小强不顺眼。

  有人放低声音补充了一个“绝密”材料:说是V市住着一位农学家,时堪虑教授,素来是朱慎独的对立面。赵小强留学归来的第二天便登门拜谒时教授,并给时教授带去了速溶咖啡两听、“咖啡知己”一听、电动剃须刀一个、六用电子广播钟一个和西洋补药两大包。而对朱慎独是一个半月以后才去了一次,只带了“三五”牌香烟一条和骆驼牌打火机一个。一碗水没有端平,种下了不和的种子。

  这样便从历史的考察进入了心理——性格考察的更深层次。有人说朱慎独越老越爱嫉妒人,不容许任何人在任何一点上超过他。“朱慎独爱吃醋”,他们边说边笑。有人说赵小强少年气盛、一帆风顺、目中无人,不容许任何人挡道。从这里又进入政治学与新闻学的考察,什么“少壮派与元老派”啦,“新党与旧党”啦、“洋风与土风”啦,大家说得头头是道、津津有味。有一位业余口头专栏评论家甚至把这件事扯到了“实践”与“凡是”上。

  总之,业余关系观察分析研究家们差不多一致认为,“朱赵矛盾”是绝非偶然的、合乎规律的、无法避免的、文章后面有文章、戏后有戏的。总之,这是无例外地存在于上上下下许多地方的深刻的社会矛盾与时代矛盾在V市的具体表现。

  颇有一些人——其中不乏年轻人闻矛盾则喜、闻矛盾则神往、闻矛盾则垂涎三寸、跃跃欲试。他们可以几个人聚在一起,喝着老白干、就着炸虾片与松花蛋,从早到晚、从晚到午夜无尽无休地探讨朱赵之争的始末、意义、秘闻、最新动向、前途预测。可以在一次交谈中重复33次援引同一个材料。例如关于赵小强给时教授带礼物的问题,每次说法都有小的创造带来的小的差异。但谁听着都不厌烦,听第33次的时候仍然像听第一次时一样地新鲜;说第33次时仍然像首次披露一个秘闻时一样地眉飞色舞、挤鼻弄眼、击掌顿足、煞有介事!人事矛盾的魅力真是无穷!春秋战国合纵连横的传统正是源远流长、经久弥新!举世无匹!关系学癖足可以培养出一批又一批的关系狂。据说西方有“性爆炸”、“信息爆炸”,我国则有“关系爆炸”、“名单爆炸”足以与之抗衡!中国的小说家与其写、写生死、写探险、写侦破、写哲理、写性格、写意识流、写风俗画、写人情美、写伤痕、写典型,还不如去写人事关系、写人与人而且多数情况下是好人与·好·人·之·间·的·勾·心·斗·角!这才能触动读者心灵深处的一根富有民族感、历史感、乡土感、集体潜意识感、传统感与现代感的神经!这才能雅俗共赏、古今通用、老幼咸宜、居家旅行均须必备!

  分析完了人们就行动起来。分别找到朱慎独或者赵小强,等而下之的也要找到余秋萍或者栗历厉去“站队”。“站队”是“文革”创造的摩登词眼之一,意思是站在某某人(当时口头上说是某某路线)一边。“站队”好比押宝,好比在旧上海或者现今的香港的跑马场上把赌注押在某一匹马上。有些人认为这是在人生战场上取胜的一条捷径。于是一些人找赵小强,没头没脑先骂一通朱慎独再说。骂的内容非常广泛,甚至一时骂得赵小强摸不着头脑。

  另一些人去找朱慎独,阐明从赵小强身上看到社会风气太坏、学风太坏、青年人的风气太坏。有些人去找余秋萍提供赵小强小时候的一些不良言行材料,连赵小强的独女上幼儿园时抓破过小朋友的脸也作为“有其父必有其女、反之有其女必有其父”的逻辑验证被提举了出来。另一方面,从栗历厉的耳进口出,关于朱慎独的老伴虐待保姆的民间故事开始出现在一些人的话题里,甚至有一位早在V市小有名气,年龄比赵小强大13岁,工资级别比赵小强高六级的“学长”也找了一个机会抓住赵小强的手,两眼瞪得圆圆的直视着赵小强,嘴里的热气扑到了赵小强的脸上,他说:“来日方长,小强同志,你会看出来的,我是跟着你的,我是拥护你、拥戴你的!”

  赵小强一阵反胃,差点没把头天晚上吃的两碗青韭猪肉馅馄饨吐出来。

  有一位会练硬气功、又在晚报上发表过两篇微型小说的长发小伙子找到了朱慎独。他说:“我早他妈的看出赵小强这个小子不地道来了!朱老,您老人家只要看得起我,有用得着的时候您给一个眼神就行,鞍前马后,供您驱遣!”

  不知为什么,听了这话,整整24小时朱慎独心率过速。他实在怕长发小伙子用硬气功或特殊功能要了赵小强的命。

  另外有些比较机灵的人,他们不搞“站队”,而一心搞平衡。见到朱老是笑容满面,见到小赵是满面笑容。见到小赵是寒暄一番,见到朱老是一番寒暄。见到朱老是亲切愉快,见到小赵是愉快亲切。半斤八两,不差分毫,小心翼翼,不偏不倚。

  朱老和小赵都觉得这种气氛、这种议论太无聊,太不正常,但躲又躲不开,抗议又无法抗议。朱老总不能与余秋萍翻脸、把余秋萍轰走吧?小赵总不能与栗历厉翻脸、把栗历厉轰走吧?他们总不能自己挖自己的墙脚,自己孤立自己。见怪不怪,其怪自败,置若罔闻可也,小赵这样勉励自己。大人不计小人过,医心如水,读书深处意气平,朱老这样自己安慰自己。但他们已经陷入了被同情被告密被参谋的泥沼,他们已经扮演了某种“派头头”的角色,而且无法自拔。

  渐渐的,这个话题有些淡了,热衷于这个话题的人转而分析V市市长的接班人是谁去了。

  首都出版的一家小刊物在这1984年的1月号刊登了一篇题为《留学归来话争鸣》的报道,是该刊物记者——赵小强的一位老同学半年多前来访赵小强后写的。赵小强早把这件事忘了,收到了一式两份杂志,他才想了起来。

  文章“基本属实”,但也有不少添油加醋的话。一想到记者们的才华正是表现在这种添油加醋里,一些记者和报告文学家正是靠添油加醋才扬了名、才受到广大读者的喜爱,赵小强便也释然。

  《话争鸣》文章援引赵小强的话说:“我们太缺乏争鸣,缺乏对事不对人的讨论,缺乏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的精神了!在国外,我常常见到几个人在学术讨论时为争一个问题争得面红耳赤,会下却仍然是极好的朋友。在我们这里,争鸣争鸣说了好几十年了,却总是争不起来。首先得罪人这一关你就过不了,稍微提一点不同的看法,你就会被认为是针对谁、矛头指向谁、向谁挑战挑衅,于是就会得罪一个、几个、一片、一大片!最后甚至究竟在争什么、为什么而争都忘了,只记得双方誓不两立、争吵不休、全无头绪!这样下去,怎么可能有学术的昌盛呢!”

  文章又援引赵小强的话说:“在真理面前人人平等,说说轻巧,做起来何其难哉!不要说权力、权势、权威、地位,‘官大一级压死人’了,就是资格和年龄,也往往成了事实上的检验真理的标准!与年高德劭的人争论,不论谁是谁非,首先就有一个态度问题。不虚心、狂妄,五个字就为一切学术争鸣定下了结论!”

  文章最后花花哨哨地描写道:“赵小强远渡重洋,求学他乡,雄心壮志,溢于言表,谈笑风生,尖锐透辟,一语中的,入木三分,眉宇间流露着英气,挥手投足,都显出了大干一场的决心,看来他给故乡的学术界带来了春风,看来他是一只报春的百灵鸟!”

  要命!

  赵小强看了这篇文章,唉声叹息,坐卧不安。妻子安慰了他半天,“很明显嘛,你这次谈话是半年以前的事嘛,绝对不是针对任何人的嘛,不信他们可以写信到北京去查一查嘛,这又不是你自己写的嘛,是你那位在咱们家喝了半斤加拿大造威士忌的老同学添油加醋、笔下生花嘛……”

  “说这些又有什么用?谁又给你调查去?吴晗写《海瑞罢官》的时候根本还没有开“庐山会议’呢,硬说《海瑞罢官》是为彭德怀的罢官鸣冤叫屈,你上哪儿说理去!”

  “现在不一样了啊!”

  “我也没说就一样啊!”

  按下赵小强夫妻俩的争鸣不表,这篇文章不啻一枚原子弹爆炸在朱慎独的眼前。余秋萍这次不再紧张哆嗦了,她连红线和着重点也没有标,只是拿着杂志,粉蝶儿般轻盈地走到朱老跟前,把杂志递给朱慎独,伸手取来了朱慎独的老花眼镜。

  一篇短文章,朱老整整读了45分钟,他一字一句地细细地品味着。先是脸红一阵、青一阵、黄一阵、白一阵,越读就越冷静,终于从愤怒升华到了平静,从屈辱冷凝成了淡漠。

  看完了,他一声未吭,只是淡淡地一笑,上唇略略往里一缩一瘪。

  这次余秋萍也显得特别有灵性,见朱老这神气,她也“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地、一声未响地悄悄退了出去。

  朱慎独一夜无眠,只听得叭叭脆响,不绝于耳,同时嘴巴子火辣辣的。那赵小强硬是左右开弓,打了他无数个耳光啊!

  早晨洗澡,晚上洗澡,也就罢了!总不能媚加拿大而轻中华。将何以对祖宗?何以对神州山河?何以对先烈?何以对导师?想到这里,朱慎独只觉热血沸腾,热泪盈眶,拚将头颅热血,决不能让赵小强的异端谬说得势!死不足惜。一点骨气,两袖清风,一副臭皮囊,何足道哉!七卷《沐浴学发凡》不足惜。祖孙三代,愚公精神,万古业绩,都可付诸一笑!但总不能让山河变色,日月蒙羞!士可杀而不可辱!朝闻道夕死可也!书生意气,寒士生涯,惜的是名节,重的是迂直!如果赵小强之类的小贼子得势,国将不国,浴将不浴,我是死不瞑目啊!

  一种崇高悲凉的感觉使朱慎独只觉得正气凛然,浩气如虹!

  从第二天起朱慎独上下左右,奔跑如穿梭,党政群军工农商,各部门各单位他都讲了赵小强的问题。他讲的很严肃、很庄重也很得体。没有任何人身攻击,没有任何过激刺激,也不带任何个人情绪。相反,他强调他是“对事不对人。”他强调赵小强年轻、有才华、有培养前途,正因为他对赵小强寄予厚望,才对他的误入歧途感到分外难过和痛心。他还强调说,他即将辞去一切社会职务,专攻学术,沐浴学的问题完全可以心平气和从长计议地讨论下去。他欢迎人们对他的《沐浴学发凡》提出批评意见,他一贯的原则是“满招损、谦受益、闻过则喜”。但是他不能不对更重大得多的事情发言,他不能不鲜明地表示自己的态度,否则他将成为国家的罪人,历史的罪人,民族的罪人,科学的罪人!

  在他这样到处讲、到处说、讲了说了几次以后,是否说服了旁人,他还没有把握,但他确实说服了自己。他太认真了!他太笃诚了!他太郑重了!他太革命了!他挺身而出了!他誓死扞卫了!很久很久,许多年以来他已经没有体会过这种正义感和激昂感、悲壮感了!

  “暮色苍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没错,这是大是大非的原则争论,这是举什么旗、走什么路、迈什么步的问题!

  诚于中而形于外,慷慨激昂快要达到声泪俱下的程度了!这种悲壮情绪很快感染了余秋萍和她的朋友们,激烈的讲话到处在进行。

  接着感动了V市晚报的总编辑与大小编辑。那个原先发过《加国琐记》稿的责任编辑受的感动尤深。他诚惶诚恐,疾首痛心,意在将功补过。晚报上开始出现了一些似乎是批评赵小强又似乎不是批评赵小强的文章。一篇是评论“认为加拿大的月亮比中国的月亮圆”的。

  一篇是评论“有的人占领了地主的庄园,就连地主的鸦片枪与小老婆全接收了去”的。

  都讲的头头是道。

  天下的事是很有意思的,有朱慎独的慷慨陈词,又有了关于月亮、烟枪和妾的评论,赵小强的形象陡然变得可疑起来。各种流言在V市及其方圆四百公里之内流传开了。“赵小强建议废除筷子,改用刀叉”,“赵小强主张早七时以后所有浴池都应停止营业”,“赵小强给他的媳妇涂了绿眼圈”,“赵小强主张废除汉字,改用加拿大文”,一直发展到“赵小强在加拿大有个相好,他准备与妻子离了婚移民到加拿大去,已经办好了加入加拿大国籍的手续”,“赵小强的相好来信称赵小强为Dear——就是亲爱的”,以至“海关扣留了赵小强从海外带来的40个微型收录机”,“赵小强带回了海外淫书淫画”,“赵小强入境时被搜出了美洲出产的新式避孕工具!”

  热心的友人们有的不辞劳苦专程跑来,有的随时及时顺便发布,有的写来挂号信和平信,有的打来电话,每天都有多起多次把这些流言的新发展报告给赵小强夫妇。有些报告的太勤、太细、太生动、太多而讲述者的神情又太兴奋、注意力太集中,以至有一次赵小强与妻子研究,是不是这些流言恰恰就是这些向他报信、向他表示效忠的人自己想象与制造出来、传播出去、又赶来报告的。但他们旋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如果按这个逻辑想下去,只能是良莠不分,一概排斥、亲者痛而仇者快,自我彻头彻尾地孤立。

  一小时以后,赵小强对妻子说:“真糟糕!我想,我们刚才的那种多疑的想法本身就有些病态。在加拿大,遇到这种情况人们就去找精神科医生,去进行心理分析。有时候需要吃一点药片。听说我们V市的精神病防治院开设了心理咨询业务,不到两个月就又把这项业务取消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是在渥太华或在多伦多……”

  话没说完,妻子突然火了:“讨厌!说的那话就讨厌!又是加拿大!够了,你那个该死的加拿大!害得我整整等了三年,有一次停电又停水,又刮起了大风,飞沙走石,咱们的玻璃都劈哩啪啦的响,可你呢,你在加拿大,说不定在那里跳迪斯科呢……”妻子顺子一挥,砸了一个玻璃怀。

  赵小强完全怔住了,好像他培养的杂交金鱼突然变成了海龟。他终于悟到,某些关于他在加拿大的风流韵事的流言,尽管迄今好心妻子并未相信,潜意识中却不能排除接受某种暗示的可能——他真是罪该万死。

  V市的一位有影响的人物在听取了朱慎独的汇报以后讲了几点意见。后来又在几个会议上大同小异的讲了这几点意见。他的措词很温和也很谨慎。他说,对于一些发表错误意见的同志还是要团结,要注意政策界限。他们还是好同志,他们还是爱国的。他们毕竟还是回来了嘛。不回来也可以是爱国的嘛,许多外籍华人还不是我们的朋友?要允许人家的思想有一个转变的过程。要善于等待。一个月认识不了可以等两个月。一年认识不了可以等两年嘛!

  无产阶级为什么要怕资产阶级呢?东方为什么要怕西方呢?社会主义为什么要怕资本主义呢?我看不要紧张嘛。我们的力量是强大的嘛。政权,军队都在我们手里嘛。既要弄清思想,又要团结同志嘛。连蒋经国我们也要团结嘛。我们欢迎他回来走一走,看一看,看完再回台湾也可以嘛。当然,这不是偶然的。我们越是实行开放政策,就越要界限分明,加强……温和而慎重的讲话传达到了每个党小组,传达的时候反复强调不要紧张不要紧张,千万不要绝对不要紧张……不希望紧张的意图的真诚性是无可怀疑的,但客观上每强调一次“不要紧张”便增加几分紧张空气,谁也弄不清这到底是怎么个道理。

  最为难的还是浴池的从业人员。要知道,截至20世纪80年代,包括大城市居民的中国人的绝大多数家庭,自己是没有洗澡设备的。有的住宅的卫生间里安装了浴盆,但没有热水供应,浴盆形同虚设。人们洗澡,靠的是进公共澡堂。随着人口的增加与澡堂收费偏低造成了澡堂有减无增,洗澡越来越紧张。浴池的营业时间也都延长了。在V市,一般浴池的营业时间都是从早晨7时到晚10时,每天营业15小时。自从朱赵之争发生并且激化以后,自从传出了温和而又谨慎的指示以后,浴池业就考虑起自己的“站队”问题来。在V市,朱家祖孙三代对于浴池业来讲,其威信等于鲁班之对于铁匠、木匠、泥水匠,卡夫卡之对于80年代青年习作者。得知矛盾的发生以后,首先有一家“清快浴池”贴出布告:

  “本浴池适应广大群众要求与祖宗习惯,晚间洗浴达数十年如一日。今特郑重宣布,每日营业时间为下午4时30分至夜12时,而不走上清晨沐浴的牙路。”

  除了“牙”字为“邪”字之误以外,“清快浴池”的布告颇有些闻风而动的爽快。“清快浴池”的经理贴出此布告以后,感到一种快意,好像别人打架时他打了一个“便宜手”,好像他亲眼看到直上青云的赵小强吃了瘪。虽然他压根不知道赵小强是谁。紧接着又有几家采取了类似措施。

  栗历厉有一位好友在郊区新建的一家“时代浴池”工作,由于栗历厉的强大影响,这家浴池独树一帜,贴出布告:

  “本浴池本着提高人民消费水平与促进洗浴现代化宗旨,自下周一开始,营业时间改为每天晨3时至上午11时。上午11时后一律停止洗浴,改售酸奶,希众周知。”

  这个浴池的做法受到了上下左右一致的攻击,特别是受到了各兄弟浴池的攻击。但“时代浴池”的经理益发感到自己是走在时代潮流的先列了。他也有他的乐趣。而且他收到了一些人的声援信。有一位老前辈亲自给赵小强打电话,说是“时代浴池”的做法不好,要注意。12个字一共说了一分钟。说完就把电话挂上了。赵小强哭笑不得,他和“时代浴池”

  又有什么关系呢?

  而且赵小强自身也碰到了问题。洗不洗澡?什么时候去洗澡?包括“有影响的人物”在内都肯定了赵小强是爱国的,但他确实也因为洗澡的不便而在回国后怀念过加拿大。当然,他坚信随着四个现代化的实现,大家都能方方便便地洗澡的远景并不缥缈。而有了洗澡设备以后,是必要人们可以早晨洗,中午洗,晚上洗,睡了一觉之后(必要时)再洗,遇到刮大风时出一趟门回家就洗,遇到炎夏出一身汗洗一次等等,都无须争论分析。怎么现在,他连土莲蓬头也还没安装,就陷入了洗澡时间之争了呢?

  正在满城风雨之时,2月14日下午7点45分他去“清快浴池”入浴。早已人满为患,他是等了15分钟以后才被服务员引导到一个臭气鲜妍的箩筐边,得以脱下衣服进入池塘的。人脏不怕水脏,脏水也把人洗净了。他还是相当轻松满意地完成了洗浴。有一种身体划时代的自我感觉。出浴池后从小贩手里买了一串豆沙瓜籽仁馅山里红糖葫芦,边走边吃,又猛吸了几口已有春意的夜气,更有里外三新之感。

  第二天一早便有人问他是否头一天晚上去洗了澡,他承认之后便有人问他是否改变了早晨洗澡的观点。他说他说过早晨可以洗澡,但并没有说过只有早晨可以洗澡,也没有做茧自缚地保证过他自己只在早晨洗、不在晚上或其他时间洗。而且他压根儿没有反对过在早晨以外的时间洗澡。问者笑一笑眨眨眼说:“反正您是早浴了。你过去讲得多的是早浴,您强调的重点是早浴,难道您自己讲了,自己又不承认了么?”

  赵小强感到了这话里隐含着的侮辱的意味他脸色微红,强压着自己说道:“当然早晨也可以洗澡,这又有什么呢?”说完,他却觉得自己越陷越深了。圈套?

  然后他接到了余秋萍的电话:“我是小余,”口气亲切甘甜,“朱老很高兴。我们知道你已经用实际行动纠正了自己的偏颇和失误,大家都是欢迎的。有空到朱老家来玩吧,他老人家说,要用真正宁夏枸杞子泡的酒来招待你。”

  他为之语塞。

  2月15日晚上栗历厉含着泪气急败坏的来找赵小强:“都说您转了向了,我不信!我和他们争得几乎动了拳头。我说您不是这样的人。您一定要告诉我,您是不是晚上到‘清快浴池’去洗澡了?”

  赵小强觉得回答这样的问题至少是精神病。他越来越发现形而上学靠宣传辩证法硬是克服不了,还是要靠氯丙嗪类药物矫正。他低下头,沉默不语。

  栗历厉误会了他的神态,他挥泪说:“原来是真的!您怎么这样傻?您再到那个狗屁浴池晚浴一千次您也不会被承认、被接纳的!为什么怕别人说自己是异端呢?和别人不一样,这才是一个人的价值所在!为什么要磨掉自己的棱角?”

  “你……最近……洗澡?”

  赵小强问完了才发现自己发问的愚蠢。尽管栗历厉穿着一件新式花纹毛线衣和乳黄色羽绒衫,但他身上的种种气味已经说明,他已经许久没有入过浴了。

  栗历厉痛心地去了。报信者仍然不断。拿来了省一级的一本指导性刊物,刊物上有一篇文章是讲越有民族性才越有世界性的。文章说布鞋已经风靡北美,而某些中国人却非穿皮鞋不可,其实皮鞋是从西方传来的,在西方已经落伍了,目前在西方最走红的是“小圆口”

  “大方口”、“千层底”中式布鞋,我们绝不能跟着洋人的口味亦步亦趋。

  文章还举了一个例子,说是“好莱坞”到中国来采购故事片,看了许多所谓“新浪潮派”的电影,都不予理睬。因为在中国视为新的东西在人家那儿早就不新了,最后人家只看中了《七品芝麻官》,用重金买走了。

  赵小强越看越胡涂,究竟是批判唯洋是瞻呢?还是提倡?究竟是要别人仿效洋人,还是反对人们跟着洋人的口味亦步亦趋呢?

  而且他很怀疑这件事的可靠性。他毕竟在加拿大呆了三年,中间还去美国迈阿密等地旅行了一个月。美国有人穿中式布鞋,因为在美国什么人都有,什么鞋都有,什么人穿什么鞋的都有。正像美国还有人练太极拳,练瑜珈功,还有人推成秃子当和尚,还有人至今举着康生和张春桥的照片卖“批林批孔”的小册子。声称中国布鞋风靡北美,实在不知道是信息或大脑的哪一部分功能不够正常。

  但是报信者说,这篇文章最后仍然暗暗落到了沐浴学之争上,是对赵小强的不点名批评。一说是不点名批评,赵小强就有点毛了。到底是不是批的他呢?他无从打探,也无法声明表白。越是关心他的好友越说批的就是他,但他又想不起自己有贬低布鞋或者豫剧的劣迹。还不如点名批评好呢,批就是批,没批就是没批。

  没几天,一家全国性的保健报刊发表了一篇论述生活方式应该有中国特色的文章。没有人报信,是赵小强自己发现的。读后心怦怦然,难道又是指他的?紧锣密鼓,怎么啦?

  大表哥远在他乡,写了信来:

  “小强。你近年一帆风顺,十分得意,这样下去不好。受点挫折是理所当然的。有好处。切切。”

  赵小强觉得自己被()放到了一台“旋转加速器”上,越转越快,身不由己。为什么有意义的和没有意义的争论最后都变成人事关系之争、变成勾心斗角之争、变成“狗咬狗一嘴毛”

  呢?为什么这种争论逼着你搞形而上学与绝对化呢?为什么只要一换上这种争论就像粘上胶一样地躲也躲不开,甩也甩不掉呢?

  他问妻子,妻子无法回答。忽然又传说一个什么人说了话了,早晨洗澡也未尝不可。栗历厉喜笑颜开,带着两瓶青岛啤酒和一斤猪耳朵来找他。还有人电话祝贺。他的心却更沉重了。甚至晚上睡觉,年轻的夫妻温存以后一张口仍然谈的是与朱慎独的天晓得是怎么回事的争论。而一谈起这个话题,他就气短、心跳、声带嘶哑、发声困难起来。那征候活像是……天啊!

  也许明天就好了吧?就像酒醒过来一样,天是清的,水是清的,一切握手、争吵乃至打架撕杀,也都能变得清清爽爽了吧?啊,明天!

  1979年85年

  

  王蒙:听海

  我相信我的读者都是忙忙碌碌。每天早晨六点钟闹钟就把你们催醒了,一个小时之内你们要进行清晨的清扫和炊事。剩的馒头不够吃早点的,还得排队去买三个炸油饼。小女儿的书包背带断了,她的书包里总是装着那么多东西,你担心——不,你已经发现她的肩胛被书包压得略有畸形。大儿子为找不着适合的扣子而发急。他的“港衫”式样虽然新颖,就是脱落了扣子不好配。这时传来砰砰的敲门声,收电费,两块七角六分,钢镚儿哪儿去了?毛票找不开。然后你们匆匆走出门外,带着月票或者推着自行车。电车站上已经等候着许多人,连过去两辆车都是快车,没有在这一站停,于是候车的人更多了。自行车铺前等候给车胎打气的人也已经围成了一圈。你终于拿起了连结着压缩空气泵和你的自行车轮气门的橡皮管子,空气挤进轮胎时发出了一阵愉快的哨声,而你在考虑上班签到后要做的事和下班后从哪个菜铺子带回茄子或是洋白菜。

  但是这一次我要带着你逃开这喧嚣、拥挤、匆忙和急躁。让我们一起到大海那边,到夏天的阳光灿烂的海滩,到浓荫覆盖的休养所,到闻不到汽油味和煤烟味的潮润的空气里,到一个你应该把它看作非常遥远、遥远的地方,天涯海角。宋朝的张世南在《游宦记闻》中说:“今之远宦及远服贾者,皆云天涯海角,盖言远也。”

  前  奏

  于是我们一道来到了这个50年代曾经烜赫一时的蟹礁休养所。30年前,每年夏天这里是外国专家疗养的地方,那时候一般中国人没有谁想到夏天要到这边厢来。它宛如一个大花园,占据着很大的地面,花坛、甬路、果园、人工修剪得齐齐整整的草坪与自然生长的杂草和已经栽植了许多年却仍然露出童子的稚气的青松分隔着一幢一幢的石房子。这些房子的式样虽然各不相同,一个共同特点是每间住房都拥有一个面海的阳台,阳台上摆着式样古旧、色泽脱落、藤条断裂的躺椅,躺在这些往日的藤躺椅上,不论风雨晨昏、晴阴寒暑,都可以看到迷茫的或者分明的、宁静的或者冲动的、灰蒙蒙的或者碧蓝蓝的大海。风吹雨打,夏灼冬寒,潮起潮落,斗转星移,30多年的岁月就那么——似乎不知是怎么流去了。房屋已显得老旧,设备已显得过时,而在滨海的其他地方,已经盖起了更漂亮也更舒适的旅馆。

  于是像一个已经度过了自己的黄金时期的半老徐娘,为了生计而降格另字,这所外国专家的疗养所在20世纪80年代变成了一个普通的旅游住所,凭身份证明和人民币,只要有空房子,任何个人或者团体都可以住进去。

  当然,不管这里住的人是怎样多样和多变,不论他们之间是怎样缺乏了解,那些到这里来旅行结婚的年轻人(似乎也包括一些不那么年轻的人),总是以他和她的焕发的容光、上眉的喜气、美好的衣衫和忘却了一切的幸福感吸引着众人的目光。所有的人都在看到他们以后觉得吉祥、喜悦,都愿意再多看他们一眼。也许他们实际上并不能令挑剔的评判者满意,但是,绝大多数旁观者都觉得这些男男女女都是那样文雅、温柔、漂亮,或者他们已经变得那样文雅、温柔、漂亮。

  就拿东四号房间的那一对情侣来说吧,女青年穿着一件玫瑰红色短袖衬衫,一条咖啡色筒裤,她的头发总是保持着那整齐而又蓬松的发型,卷曲的留海总是那样合度地垂拂在她的额头。这也是奇迹,因为她并没有自带吹风机更没有每天进理发店。而她的脸庞,尽管因为颧骨高了一点而显得略嫌方正,又总是如流光耀目的满月,迸发出青春的光照。而那男青年,显得年龄较大,眼角上时而现出细碎的纹络,虽然穿着有些不太合体,他的崭新的灰派力司套服有点肥,因而,使他的举止显得笨拙,然而,正是这拙笨的举止透露着他的幸福的沉醉。

  这一对新婚夫妇整天都在絮语,他们总是并肩走来走去。他们不会游泳,没有见他们下过水,但他们丝毫也不遗憾,因为,在这几天,不仅别人对于他们是不存在的,这大海,这青松和绿柳,这白云和蓝天也是不存在的。甚至在睡觉的时候,在深夜他们也在絮语。放心吧,他们的悄悄话是不会被人听到的,他们每个人所说的无数的话都只为对方一个人听,都只能被对方一个人听见和听懂。甚至当黎明到来以前,当他们终于双双熟睡了的时候,他和她的平稳的呼吸和翻身时的轻微的声响,也是那种不间断的絮语的另一种形式:你——你——你——,爱你——爱你——爱你……

  也有百无聊赖的伙计不得不住在这里。例如,总服务台所在的全所唯一的一幢三层楼的二楼7室,住着三个汽车司机,他们不是来疗养,而是为疗养者开车的。在不用车和不修车的时候,他们把全部时间用在打扑克上。他们有一副带花露水味儿的塑料扑克牌,他们总是能在三缺一的形势下找到一个愿意充当那个“一”的有空闲的女服务员。他们玩牌的时候非常认真,脸上挂着的是比开着一辆大连挂卡车穿过一道窄桥时还要严重(我几乎要用肯定无法被语文教师批准的“悲愤”这个形容词了)的表情,并且随时监督着对方的言行,时时爆发出对于对方不守玩牌规矩的指责从而引起激烈的争执。当争执得牌无法再玩下去、快要不欢而散、快要伤和气的时候,女服务员改为为这三个司机分别算命。虽然每个女服务员的算命方法与每个司机每次算命的结果大不相同,但算命总是能导致和解与轻松愉快。他们有一个纯朴、豁达、无往而不胜的逻辑:当算出好运来的时候,他们欢欣鼓舞,得意扬扬,当算出厄运来的时候,他们哈哈大笑,声称他们能混到今天这个模样已经超出了命运所规定的可能,“我已经赚了!”他们说,心情确实像一个刚赚了一笔、更像是刚刚白拣了一笔钱的人。于是,前嫌尽释,余火全消,亮Q,调红桃,甩副,抠底,“百分”会有声有色地打下去,直到深夜,没有人想睡。

  有那么一些人,他们认为只有他们才有资格到海滨来,他们是海的朋友,海的仇敌,海的征服者。不论天好还是天坏,浪低还是浪高,他们总是穿着游泳衣,尽情地裸露着健康的肌肉与黝黑的皮肤,迈着大步走向海滩,把毛巾或者浴巾熟练地挂在塑料板搭起的凉棚之下,做几次腹背运动之后满不在乎地走入大海,像走入专属自己的世袭领地,像扶鞍跨上专为自己备的爱马。如果浪不够大,他们愿意用自己的手与臂去激打海面、激扬浪花,“这儿太浅了!”他们常常在近海的地方带着一种睥睨万物的神气发出抱怨,对那些抱着救生圈、拉着亲友的手,怕水因而丑态百出的初学者正眼不看一眼。嗖、嗖、嗖几次挥动手臂便爬泳游出了50米,或者是刷、刷、刷,蝶泳,发亮的上身冒出来又沉下去,在四周羡慕的目光中把众人甩在后面。然后,他们更换了一个比较省力的姿势,比如仰泳,舒舒服服地摊开了四肢,躺在浩渺的海波上。

  我不要海岸,我不要陆地!也许当这些弄潮儿仰卧在大海上的时候他们体会到的是这种力求摆脱负载他们、养育他们的陆地的心情。建立了繁忙的与稳定的、嘈杂的与惬意的生活的陆地,也许在某一瞬间显得是那样呆滞、沉重、拥塞。哪里像这无边的海洋,哪里有这样无限的波动和振荡,哪里有这样无边的天空,哪里有这样无阻隔的进军与无阻挡的目光!哪里有这种投身于无限悠远的宇宙的小小躯体里的灵魂的解放!

  更不要说防鲨网!对于他们来说,泳道的零点是在防鲨网外的那个地方,从防鲨网到海岸,这是负数的延伸,而只有突破了防鲨网之后,爱恋海与战胜海的搏击才刚刚开始。他们不怕鲨鱼吗?当然怕,人无法匹敌鲨鱼的闪电般的速度与锯齿一样的尖牙,但是,只要不敢离开防鲨网,哪怕这网特大、从海岸拉出了五百或者一千米,他们就体会不到那种畅泳的肉体的与精神的欢愉。

  而当疲倦的时候,开始感到了自己的衰弱和渺小的时候,当终于发现不仅对于一个游者,而且对于一个核动力舰艇,海洋仍然是太大、太大了,而这种豪迈的或者冒险的冲动本身又成了新的负载、成了新的自我束缚的时候,你开始感的防鲨网的必要与陆地的亲切了。

  不论你开始畅游的时候如何勇敢,如何英雄,如何不可一世,但是,当你尽兴地游完了之后,当你回到住所,洗过淡水澡,用干毛巾擦热了身体,端起一杯热茶或是点起一支香烟的时候,你大概会说:“还是地上好!”你的主要的收获也正在于这样一个结论:“还是地上好!”

  当然,我们也不能忘记西院12室的那几个胖子,螃蟹和啤酒,有时候再加点老白干,这就是海滨的活神仙的日子!他们来了没有几天,已经精通了这里的蟹与酒。上午逛螃蟹市场和酒铺,下午他们可以饮一个下午,吃一个下午,剥一个下午,聊一个下午,不要以为他们是饕餮的庸人,他们的这种吃喝,不过是一种休息的方式。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受过游泳的训练,更不是每个人都有轻便的橡皮船,就这样喝着啤酒掰着蟹腿轻松一下吧,他们当中可能有老工匠师傅,有中层干部,也有学者和艺术家。你没看见么,那个又矮又黑的短脖子的小胖子,每天吃饱喝足了以后都要拿出稿纸,苦苦沉吟,写下一行又一行,一篇又一篇的抒情诗。他的诗与他叉开腿吃蟹时的形象完全不同,纤细,俊秀,轻柔,如泣如诉,如怨如慕。

  让我们暂时离开一下他们吧,他们各有各的乐趣,每个人都不想用自己的乐趣去换取别人的乐趣,他们对别人的快乐也并不眼红。

  有一个人在这一群津津有味、善于生活、自得其乐的人群当中显得很扎眼。这是一个枯瘦的老人,步履蹒跚,而且,是双目失明的。他的眼珠外观是完好的,却又是呆滞的、没有反应的。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姑娘陪伴着、搀扶着他,也许只有八九岁。这几年,人们的营养不断改善,女孩们的发育似乎越来越快了,她有一双明亮的、东张西望的眼睛,她瞧瞧这又瞧瞧那,好像这海边一切让她看花了眼。但不论瞧什么的时候,她最关注的仍然是盲老人。

  枯瘦的盲老人出现在快活的疗养者与旅游者当中,好像是为了提醒乐而忘返的人们不要忘记韶华的易逝与的限期。由于爱的沉醉,泳的振奋,蟹的肥美,牌的游戏与诗的富丽而微笑着或者大笑着的人们,一见到他那满脸的纹络、凝固的目光和前倾的身体就会变得刹时间严肃起来。他引起来的是一种凭吊乃至追悼的情绪。只有他的那一头银发。虽然白到了底,却是发出了银子般的光泽,显示着他的最后的,却仍然是丰满充溢的生命。

  “我来听海。”他常常这样说,有时候是自言自语,有时候只见嘴动,不见出声,有时候,他是回答那些善意的询问:“老大爷,瞧您这岁数了,又看不见,大老远的上这地方来干什么呀?”

  听  虫

  他首先听到的不是海啸而是虫鸣。他和他的孙女(谁知道那是不是他的孙女呢?让我们姑且这样说吧。)他们搭的那趟到海滨来的车误了点,乘客们到达的时候都感到疲劳、饥饿、困倦。到达了蟹礁休养所东18室以后,吃了一点路上吃剩下的干馒头,老人说,“要是多带一点咸菜就好了。”女孩子说:“要是早到一点就好了。”

  他们共同叹息,叹息以后便像吃了咸菜一样的平静。“孩子,你睡吧,你困了!”

  “不,我不困。您呢?”

  “我,我也要睡了。”

  然而他没有睡,估计女孩子睡着了以后,他站了起来,轻轻地听着,摸着,辨别的,他找到了并且谨慎地打开了通往阳台的门,十秒钟以后,他已经坐在藤躺椅上了。

  温柔的海风,没有月亮,只有星星。用不着计算阴历,他的皮肤能感觉月光的照耀。那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在晴朗的月夜,他会感到一种轻微的抚摸,一种拂遍全身的隐秘的激动,甚至是一种负载,他的皮肤能觉察到月光的重量,然而今天,什么都没有,只有空旷,只有寂静和洁净,只有风。

  不,不是寂静,而是一片嘈杂。当心静下来的时候,当人静下来的时候,大自然就闹起来了。最初,老人听到这四处虫鸣,他觉得这虫鸣是混乱的、急骤的、刺耳的。像一群顽皮的孩子在哄打,像一群放肆的少女在尖叫,像许多脆弱的东西在被撕扯,霎时间他甚至想捂上耳朵。不知怎么的,这吵吵闹闹的声音渐渐退后了,他开始听到“沙——沙——”声,这威严而遥远的海的叹息,它也和我一样,老了吗?

  抖颤,像一根细细的弦,无始无端,无傍无依。像最后一个秋天无边的一缕白云。他看不见白云已经有20多年了,所以那最后一缕白云永生在他的已死的目光里。还有深秋的最后一根芦苇,当秋风吹过的时候,不是也发出这样的颤抖吗?该死的这只小虫啊,刚才,怎么没有听出你的声音呢?你是从哪里来的呢?你为什么要在这里,在永恒和巨大的海潮声中,发出你的渺小得差不多是零的颤抖的呼叫声来呢?

  说也怪,为什么当沉闷的、古旧的、徐缓的潮声传入耳鼓,成为遥远的幕后伴唱以后,这虫声便显得不再凌乱了呢?叮、叮、叮,好像在敲响一个小钟,滴哩、滴哩、滴哩,好像在窃窃私语,咄、咄、咄,好像是寺庙里的木鱼,还有那难解分的拉长了的嘶——嘶——嘶,每个虫都有自己的曲调、自己的期待和自己的。

  “在大海面前,他们并不自惭形秽……”他自言自语,说出了声。

  “你说什么?老爷爷!”是那个小女孩子,她醒了。她“吱”地推开了门,来到了老人的身边,“您怎么还不睡?”

  “你怎么光着脚?洋灰地,不要受冷……”,失去视力的老人,却凭着自己精微的感觉做出了准确的判断,他咳嗽了一声,他有点不好意思——不该因为自己的遐想而扰乱女孩子睡眠。年轻人都应该是吃得香、睡得实、玩得痛快、干得欢的。“我是说,这虫儿的声音是这么小,”老人抱歉地低声解释着,“但是它们不肯歇息,它们叫着,好像要和大海比赛。

  你听见海潮的声音了吗?”

  “老爷爷,您说什么呀?这虫儿的声音可大啦!吵死啦!哪里有什么海的声音?呵,呵,我听不清,哪有这些虫儿欢势呀!它们干么叫得这么欢啊?”

  “睡吧,孩子,睡吧,这虫子吵不着你吧?”

  “睡着了就不吵了,睡醒了就吵。”停顿了一下,小女孩补充说:“反正比城里卡车在窗户口经过时候的声音好听……”

  他们进屋去了,老人的头枕在自己弯曲的手臂上。好像是刚才推门的时候把虫声带进了屋子,只觉得屋顶上、桌子下面和床边都是虫声,特别是那个抖颤得像琴弦又像落叶又像湖面涟漪的虫声。这时候,一弯下弦月升起了,照进了旧纱窗,照在了他的托着银发的胳臂上。他谛听着虫鸣,只觉得在缥缈的月光中,自己也变成了那只发出抖颤的蠷蠷声的小虫,它在用尽自己的生命力去鸣叫。它生活在草丛和墙缝里,它感受着那夏草的芬芳和土墙的拙朴。也许不多天以后它就会变成地上的一粒微尘,海上的泡沫,然而,现在是夏天,夏天的世界是属于它的,它是大海与大地的一个有生命的宠儿,它应该叫,应该歌唱夏天,也应该歌唱秋天,应该歌唱它永远无法了解的神秘的冬天和白雪。他应该歌唱大海和大地,应该召唤伴侣,召唤友谊和,召唤亡故的妻,召唤月光、海潮、螃蟹和黎明。黎明时分的红霞将送它入梦。妻确实是已经死了,但她分明是活过的,他的盲眼中的泪水便是证明。这泪水不是零,这小虫不是零,他和她和一切的他和她都不是零。虽然他和她和它不敢与无限大相比,无限将把他和她和它向零的方向压迫去,然而,当他们走近零的时候,零作为分母把他们衬托起来了,使他们趋向于无限,从而分享了永恒。在无限与零之间,连结着零与无限,他和她和它有自己的分明与确定的位置。叫吧,小虫,趁着你还能叫的时候。

  海潮停息了,退去了,只剩下了小虫的世界。

  “走,走,快点!”女孩子说着梦话,蹬着腿。

  安宁,微笑,短促的夏夜。

  天快亮的时候,虫儿们安息了,小鸟儿们叫了起来,它们比虫更会唱歌。虫的世界变成了鸟的世界,然后是人的世界。

  听  波

  第二天晚上他们来到了海边沙滩上,女孩子在沙上铺了一条床单,盲老人便躺在床单上。女孩子一会儿坐在老人身旁,一会儿站起身来,走近海,一直走到潮水涌来时会淹没脚背的地方。水涌过来,又退去了,她觉得脚下的沙子在悄悄地下沉,一开头她有点害怕,后来她发现沙子下沉得不多,即使在这里站一夜,海水也不会没过她的膝盖,她便放了心。

  这海水的运动为什么一分钟也不停呢?她想。

  风平浪静,老人听到的是缓慢、均匀、完全放松的海的运动。噗——,好像是吹气一样的,潮水缓缓地涌过来了。沙——,潮水碰撞了沙岸,不,那不是碰撞,而是抚摸,爱抚,像妈妈抚摸额头,像爱人抚摸脸庞。稀溜——,涌到沙滩上的水分散成了许多小水流,稀溜稀溜地流回到海里,发出山涧似的清幽的响声。

  “海水轻吻着,祖国的海岸线,

  夜雾笼罩着海洋……”

  50年代,他正值壮年,他听过年轻人唱这首索洛维耶夫、谢多依作曲的《我们明朝就要远航》。他说不上非常喜欢这首歌,过分的抒情会降低情的价值,粗浅的歌词也流于一般。但是今天晚上,他想起了这首歌,想起了自己的壮年时代,他仿佛看见了轻吻着海岸线的海水和笼罩着海洋的夜雾。他仿佛看见了水头形成的一条散漫而温柔地伸展变化着的边线。

  “这是一首好歌。那时候是我自己太忙了。”

  “您说什么?”小小的女孩子总是能敏锐地觉察到老人情绪的变化,发现了变化,就关心、就问,哪怕是在梦里。

  “我说一首歌。”

  “一首什么歌?”

  是的,一首什么歌儿呢?老人没有说,她的年龄是不会知道这首歌儿的,她的年龄也不适宜于听到“轻吻”这种字眼,虽然那里说的只是海与海岸。

  “就像现在的海,平静的,安安稳稳的。”他含糊其词。“不,老爷爷,海可不听话啦,它把我的裤腿都打湿啦。”

  “那你过这边来,到这边坐一会儿,”说着,老人也坐起身来了,“别老离海那么近,别让一个大浪把你卷下去……”

  “没那事,老爷爷……”她说着,但不由拔脚后退了。

  “您给我讲点您小时候的事儿吧。”女孩子说。

  于是,老人开始讲:“我想起了我的孪生哥哥,你知道,我们是双胞胎,我们俩长得一模一样。噢,当然,你不知道,他早就没有了。

  “1943年,他死在日本宪兵队,噢,你们这些孩子啊,你们也不知道什么是日本宪兵队啦。”

  “老爷爷,我们知道,”小女孩有点撒娇,觉得老人太瞧不起她了,“‘报告松井大队长,前面发现李向阳……’松井大队长就是日本宪兵队,对吧?我们看过《平原游击队》。”

  “那好极了。我记得我们五岁时候打过一架,有一天早晨起来,我说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骑着大马,大马是红色的。他接着我的话茬说,他也做了一个梦,梦见他骑着大马,马也是红色的。后来我就不干了,我就伸手打了他。我虽然比他小四个多小时,但是每次打架都是我先伸手,我总是敢下手。可这次他也急了,我们两个抱在一起,又抓又咬又撞又踢,我们的妈妈拉不开我们,就用鸡毛掸子的杆儿在我们中间抽。我把他的鼻子打出了血……”

  “老爷爷,那我说是他不对,他干么跟您学,您做什么梦他也做什么梦……”

  老人不言语了,和解是困难的,在70多年以后,一个全然无关的小女孩子仍然要介入他们儿时的纠纷,评判个谁有理谁无理。但他现在不这样想,他没有理由判定他的不幸的孪生哥哥有错,他没有权力不准他的哥哥和他做同样的梦,也没有权力不准哥哥称自己是做了同样的梦。所以,他不应该动手,不应该把哥哥的鼻子打出血来。他倒是愈来愈相信,他的哥哥确实硬是做了同样的梦。

  “没——啥——啦——没——啥——啦——”海说。

  “如果有海一样的胸襟……”

  “您说什么?”

  “我说如果有海一样的胸襟……什么是胸襟,你知道吗?”

  “语文老师讲过。可我还是不知道。”

  “……我说的是20年前的事,那时候也还没有你。我们那里有一个夸夸其谈的人,他总是利用一切机会谈他自己,不论开什么会,他一张口就是我、我、我,自吹自擂,自己推销自己……我不知道我为什么那样讨厌他,其实他有他的可取之处。后来他离开了我们那里,这和我有一点关系。我为什么那么不能容人呢?如果有海一样的胸襟……说这些干什么,你不会明白的……”

  “我明白,我们班有一个同学,外号叫‘多一点’,我们说她‘自大多一点’,臭美。

  每次考试吧,你只要考的比她多一分她就撅嘴……结果上学期她语文期终考试只得了83分,把我高兴坏了……”

  “不,这是不对的,孩子,不应该幸灾乐祸……”

  小孩离开了老人,她不高兴了。

  天空是空旷的,海面是空旷的,他不再说话了,他听着海的稳重从容的声息,他感觉着这无涯的无所不包的世界,他好像回到了襁褓时期的摇篮里。大海,这就是摇篮,荡着他,唱着摇篮曲,吹着气。他微笑了,他原谅了,他睡了。他说:

  “对不起。”

  听  涛

  离海岸不远的地方,这里是几块黑色的奇形怪状的岩石。说不定,在浪大潮高的时候,这些岩石会全部隐没在大海里。然而多数情况下,它们会将它们的被烈日、狂风、浓咸的海水、交替的昼夜与更迭的酷暑严冬所锻炼、所捶击因而触目惊心地断裂了的面孔暴露在外面,而把它们的巨大、厚重、完整、光润的身体藏在水里边。人们把这一堆岩石叫作:“黑虎滩”,说是把它们联结起来会出现一头黑虎的轮廓。其实,看出它们像一头黑虎并无助于增加它那四不像的形状的严冷雄奇,关于一头黑虎的勉强的猜测只能使人泄气,明明是愈看愈不像虎嘛,它本来就什么都不像嘛!它不是任何亦步亦趋的模拟,它只是它自己。

  现在,请你们和小说的主人公一起来到这几块石头中间的最大的一块石头上。困难在于,石头与岸并不相连,中间有海水的沸腾。这对于你们读者中的多数是并不困难的,你们可以数着石头过海,正如俗语说的,摸着石头过河。你们可以趟过去,水不会有多深的。然而,我们的盲老人将怎样跨越在今夜的大风里翻腾咆哮、深浅不明的这一条水呢?

  不管怎么说,他已经过来了,他坐在一块凸起的大石头上,陪同他的小女孩子站在他身旁。她欢欣若狂地呼喊着:

  “好啊!多么好!一下,又一下,又一下……”她数着浪花的冲激,“老爷爷,现在四面都是海了,咱们跑到海当间来了,就咱们俩……又一下,这一下可棒啦!”

  老人微微笑着,他知道小女孩所谓的“海当间”是太廉价了。离岸只有两公尺,就能算是海的当间吗?但是他的听觉告诉他,四面都有浪花,这是真的。浪花打到岩石上,是一种愤怒击打的嘭嘭声,一种决绝的、威吓的、沉重的击打。哗啦啦……他仿佛看到了大浪被岩石反击成了碎片、碎屑,水与盐的最小的颗粒盲目地向四面迸发。刷啦啦,走完了自己在夜空的路程的水与盐的颗粒跌跌撞撞地掉落下来,落在石头上,落在他的身上,落在海面上。

  蠷蠷啾啾,窸窸窣窣,叮叮咚咚,这是曲折宛转但毕竟是转瞬即逝的细小的水滴声与水流声,“又失败了”,老人听着这雷霆万钧的大浪的撞击声和分解成了无数水滴和细流的无可奈何的回归声,他觉得茫然若失。他知道在大浪与岩石的斗争中大浪又失败了,它们失败得太多、太多了,他感到那失败的痛苦和细流终于回归于母体的平安。

  隆隆隆隆——嘭,好像是对于他的心境的挑战与回答,在细小的水声远远还没有结束的时候,新大浪又来了。它更威严,更悲壮也更雄浑。因为他现在听见的已经不是一个浪头,而是成十成百成千个浪头的英勇搏击。大海开了锅,大海冲动起来了,大海在施展她的全部解数,释放她的全部能量,振作她的全部精神,向着沉默的岩石与陆地冲击。

  这么说,也许大海并没有失败?并没有得到内心的安宁?每一次暂息,大海只不过是积蓄着自己的力量罢了,她准备的是新的热情激荡。

  哗啦啦——刷啦啦,不,这并不是大浪的粉身碎骨。这是大海的礼花,大海的欢呼,大海与空气的爱恋与摩擦,大海的战斗中的倜傥潇洒,大海的才思,大海的执着中的超脱俊逸。

  蠷蠷啾啾,窸窸窣窣,叮叮咚咚,不,这不是嘤嘤而泣,这不是弱者的俯首,而是返老还童的天真,返朴归真的纯洁,这是儿童的乐天与成年的幽默,这更是每一朵浪花对于他们的母亲——大海的恋情。正是大海鼓起了这平凡而且并不的水与盐的颗粒的勇气,推动他们用自己渺小的身躯结合成山一样的巨浪,进击,进击,一浪接一浪地进击。当他们遭到一时的以后,他们能不怀着壮志中的柔情,回到母亲的胸怀里,休养生息,准备着再一次的组合与再一次的波涛吗?

  “孩子,你说海浪和石头,哪一方胜利了呢?”这次是老人主动地问女孩子。

  女孩子没有立刻回答,老人知道了,女孩子的心不在他的问题上边,他觉得抱歉,不该打搅女孩子自己对于海的观察和遐思。

  “老爷爷您快看,远处有一只大鸟在飞,它的翅膀好大哟!

  ……天都黑了,它怎么还在飞呢?”

  女孩子让老人“快看”,这并不使老人觉得惊奇,他们之间说话的时候并不避开“看”

  这个字。他回答说:“它不累,那只鸟不累。你说是不是?”

  然后女孩子想起了刚才老人的问题,“您说什么?哪一方胜利了?谁知道呢?反正石头挺结实,大海挺厉害,真结实,真厉害呀!反正总有一天这些石头也会冲没了的,您说是不是?老爷爷,我想将来就在海上,要不我当海军吧……要不我驾一条船……要不我就在海上修一所房子,修一个塔,修一个梯子,您跟我在一块儿吗?”

  “是的,我永远跟你在一块儿,不跟你在一块儿,又跟谁在一块儿呢?”

  老人静静地重新躺下了。谁都不知道这一老一小这一天晚上在这一堆石头上呆了多久。

  尾  声

  几天之后,一辆()大轿车从蟹礁休养所出发,离开海滨疗养地向人们所来自的那个城市驶去。你们所熟悉的那对新婚夫妇仍然在温柔地絮语,汽车司机却无法打扑克了,因为在开车的时候他不能老想着红A,他大声呵斥着不肯让路的赶马车的农民,显示着一种城里人、开车者的优越感。游泳健儿的脸比初到这里时黑多了,而且油亮油亮的。他们穿着短袖线衫,露出了胳臂上的肌肉并且挺着胸脯。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大,“五千米”,“一口气”,“从来不抽筋”,旁若无人地说着这些词儿,甚至性急地谈起:“明年夏天咱们到哪个海,”耽于饮食的可爱的友人们当中有一位愁眉苦脸,面色蜡黄。你猜得对,为嘴伤身,他吃得太多太杂了,正在闹肚子。

  这位老盲人与那位女孩子也坐在这辆车里,老人面色红润,气度雍容。下车的时候,他竟没有让女孩子搀扶他。莫非他并没有完全失明吗?他走路的样子好像还看得见许多东西。

  1979年82年

  

王蒙:冬天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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