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焰火
只用手轻轻地一拂,随着躯体的舒张,她微微扬起自己披着秀发的头,却原来已经是飘浮在空中,如飘浮在大海的波涛之上。是浪花还是白云,如沐浴又如包裹,如婴儿的襁褓。
是星星还是苹果,蓝的、红的、绿的、黄的、乳白的,星星点点,如旋转如梭行,如拉长线,带着一种诱人的果园的芳香。她是一只鸟儿吗?如大鹏,如鸥,如鹤,又何必如大鹏如鸥如鹤,她只是她自己罢了,本来就这样如鱼得水地自由。
真想俯瞰这美丽而亲切的大地,江河如带,森林如羽毛,田畴如棋盘,稍一定睛,却不是棋盘,而是一本打开了的与没完全打开的错落的书。书,她所爱的,她所恨的,她为之而活着,为之而走错了路,为之而几乎去死的书。如今,书也随着她飞扬,书声朗朗,悦耳。
她枕着书飞翔,天光明灭,宇宙奏出赞美生活的大合唱。
呱、呱!一声声逼近了,怎么会有老鸹,她不明白。呱!老鸹的这一声就叫响在她的耳边,呼噜噜,一会儿黑鸦鸦的一片飞到了她的眼前,不停地呱呱地叫着,像吵闹,像哭叫,渐渐地远去了,一声弱似一声地远去了。
她眨了眨眼睛,怎么也弄不明白,是乌鸦惊醒了她的好梦,还是她的好梦里却看见了乌鸦?向来她最怕听,最怕听那老鸹的噪聒。却分明方才还在天空,还在苹果一样的众天体之中与书本、书页一样的田畴之上。那也是梦么?
生活原来应该是勇敢的飞翔,每个人都应该生出有力的翅膀。
不,不能够没有鸟儿的翅膀,
不能够没有勇敢的飞翔。
不能够没有天空的召唤,
不然,生活是多么荒凉。
20年前,他把这几句写在她的笔记本上。然后,他披着棉大衣去了,向那真正荒凉的戈壁去了,只留下了一个渐渐缩小和淡化的背景。于是,她呆望着天空。
20年来,她想到这四句诗就流出最痛苦却也是最慰藉的热泪。为了生活也为了荒凉。
生活总归会战胜荒凉的吧,她从小就这样相信的。
那呱的一声,究竟给她带走了什么呢?她说不清,反正带走了致使她终生都弄不清的感情,据说是带到幕布的那一边去了,无垠。
有时她呆呆地眺望远空,白云朵朵,千变万化。躲在那灰蒙蒙的纱幕后面,她似乎看见了他,自己和飞翔,并肩的飞翔,比翼齐飞。但她没有完全看清,辨别不出来,更捕捉不到。刹时间,一匹匹骏马飞黄腾达,溅起了一朵朵云花。一束束、一蓬蓬五彩缤纷的焰火腾空而起,闪光耀眼,如发光的伞。
她曾为那一朵焰火在半空中的失落而掉过泪。就在她少女时光,就在欢庆国庆的时候,她淹没在人,歌,花,旗的海洋里,她像一滴快乐的水珠,涌过来,跳过去,为的是追逐和她的青春一样饱满的多彩的焰火,不仅仅是为了赏玩。
后来,她追逐他如追逐焰火。也许从追逐焰火时便在追逐他。后来她失去了他。
今天,她似乎又看到了。她知道,今年,青春的广场将再次笼罩在青春的光彩下边。今年国庆将有焰火。大概还有阅兵、游行、欢呼,和平鸽,就像从前一样。
其实,这边永远有蓝的天,绿的树,潺潺的流水,而今,这一切更加鲜艳了。不是吗?
他回来了,他们都回来了,吃过苦的,长进了的,从来没有失去过真诚的信仰和希望的。
不是吗?空中高高地挂着一颗心,像一盏明灯,鲜红如火。是一颗真正的活泼泼的心,是一颗她永远也没有怀疑过的真正的男子汉的心。你伸出手来,即使远隔百丈,你也能感到那灼热的体温。而且是鲜红的,不是橙红,不是暗红,更没有褐黄。那是一颗赤诚,纯净的心,你可以环绕着它上下四方地巡视。那是一颗完整的心,艰苦的岁月并没有使它或有丝毫的缺损。你屏住呼吸,听着空气,你听到了,那颗心在为你而跳动。
电话铃响了,“你好!”
“那不可能!我听见了你!”
“是我。是我。是我。”
“你……活着?”
“为什么不?为了今天。为了给你打电话。”
“然而我们,我是说我已经错过了许多年,许多年使我老了……”
“活着就不老,在电话听筒上,你听不到我的心跳吗?”
沉默了一会儿,他兴奋地说:“你知道吧,今年建国三十五周年,晚上在天安门燃放焰火——礼花。”
她的眼睛亮了,她仰慕着。
“快拿去,这颗心是献给你的!”空中的心在低语。
“给我?然而我……”她一时愕然,她没有想到也不能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真的能够重又实现的。十年前,她已经梦见过自己的墓碑了。
“当然是你的。正因为有了你,才有了空中的这颗心,正因为有了我们,才有了国庆的礼花。”
“而我……”她有点凄然。
空中的心也凄然了。但他最后慷慨地说,“再也没有什么‘而我’了,把这颗心拿去吧!”
她仍然有点把握不定,有点迷惘。
心换了一个姿势,更加坚决,也更加急切了,心在空中飞舞。如果你仔细去听,似乎有音乐和鼓点。紧接着,从空气的每个分子的空隙里,发出了对她的呼喊,也许还有深责。
那通过了一切试炼的坚强的完整的心,却会对她的迟疑束手无策吗?
她愿意吗?本来她生有一双稚嫩的眼睛,是透明的晶体。她生有一颗稚嫩的心,像花朵一样地向生活开放。然而……。
就像在童年,她和她最喜爱的妹妹幻幻穿过小桥,沿着小溪到那几株柳树当中捉迷藏。
“幻幻,好啦,你来找呀!”她喊道。她躲在树后面,只见幻幻慌慌忙忙地东跑西跑,咕咚一声掉到河里去了。
冬至那天,白天最短,黑夜最长。应该是40年代的初期吧?往事如烟,如针刺。
她边走边踢着小石头,不慌不忙。忽然,从脚后蹿出来一只小黄狗,汪汪汪地叫着,像急躁又像快乐。她撵不开也哄不走小狗,便蹲下来,抚摸着它的脖子。“干嘛呀?出了什么事啦?”她问。小黄狗来回摆动着头亲吻她的裤脚,又泪痕斑斑地凝视着前方。她沿着小狗指引的方向走去,小狗摇着尾巴作向导。越过了小坡、土坑、泥泞沼泽,来到了一片绿油油的草地上。她一阵颤抖,想起她的妹妹幻幻,怎么身边没有她?
幻——幻!
“我在这儿呢,好姐姐!”
她顺着声音抬头一看,唉哟,原来她站在对面高高的房屋的屋顶上。
“快下来,危险!”
然而幻幻不听她的话。幻幻穿着一件紫红色的小花旗袍,旗袍上布满了许许多多银灰色的小飞机,得意地在屋顶上跳着舞,变化着舞姿。嘴里好像还在唱着什么。
她在草地上,急急地,苦苦地仰望着妹妹,“快下来吧,快回家!咱俩回家玩,家里来了一只小黄狗,我求求你……”
妹妹像是中了魔,愈舞愈起劲,过了好大一会儿,妹妹的舞蹈节奏开始放慢了,她把双臂缓缓伸平,脸上显示出了幸福的表情,陶醉着,期待着。
刹时,站在草地上的她看到了妹妹身上的飞机的起飞,一架接着一架,银灰色的小飞机徐徐升腾,天空布满了无数只银鸟,组成了浩荡的群翔。
就在这个时候,呱地一声,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从高空猛地飞来乌黑的乌鸦,大乌鸦,直向幻幻扑来,而幻幻竟没有回首看姐姐一眼,便含着笑被老鸹叼走了。
仿佛她也跟着妹妹去了,到处是荒野,是坟墓,是荆棘,是风沙。那扇大门呼地一声关紧了,无论她怎样哭喊,门是再也不开了。
妹妹就是在冬至的这一天失去的。旧社会的记忆就是这一天冬至。她感不到冷,因为她的体温已与外界拉平,她的心比冬至还冷。漫漫的长夜,她的眼前永远是幻幻着魔地跳舞的样子,你为什么不回头看着我呢?莫非你吃了魔幻药,乐于随着乌鸦而去?妹妹临去的表情快乐而迷醉。于是她的心扉张开了,合不上了,像人已经死了却合不上眼睛。
然后是阵阵的锣鼓,是炮火的轰鸣,是大潮翻涌……冬天过去了,有了国庆,有了国庆的礼花。
大潮翻涌中她失去了他,就像童年失落了自己的伴侣幻幻一样。
在失去了他以后,她那在失去幻幻时敞开了的心扉呼地一声合紧了,成为永远打不开的墙壁。上面好像挂着一只生了锈的锁。
如今重又看到了,焰火在空中()飞腾。如今重又听见了,滴滴达达。达达滴滴,冥冥之中,空中的那颗心正在融化,如滚烫的血,霞光四射,万物复苏,春风春雨,到处是起飞的飞机,开动的汽车,奔跑的飞马和起锚的航船,到处是送行的人挥动着帽子,迎接的人挥动着鲜花。
那就是春天!那就是他!那就是他的心,他的血,一滴,一滴,每一滴都触动了她的已经有点老化的血管。她的血管每颤抖一次,红霞便更加耀眼光辉,嗡地长鸣,所有的窗户,所有的门都迎着春风开放。所有被遗忘的种子都在发芽,所有失落的花朵都重新吐艳,所有阴冷的角落都射进了阳光。她的心灵的大门终于打开了,终于接收了新的不可思议的信息。
一滴,颤抖一次,颤抖一次,又一滴,像是泉水叮咚,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了,她和他都融化在春天的潮水里了,她和他变成了一体,激起了万丈波澜。
1979年84年
王蒙:Z城小站的经历
我的身体随着颠簸的火车轻轻地摇晃,正像我的烦乱的心。火车突然震颤得叮叮咣咣作响,仿佛震出了许多平日沉睡在心底的思绪。我为什么不安?我为什么失眠而且一夜一夜地叹气?我为什么若有所失,若有所待,若有所苦的寻觅?在诸事顺遂的今日,我到底什么时候为了什么欠下了这心灵的债,总是不得安生?
这一切就要得到解答,这是我梦寐以求的机会。在无数忙乱的公务与私务之中,忽然有了这样一个空隙,这样一个巧合,简直是天意。十分钟以后,我就要在Z镇下车,重温失去的旧梦。按照严密的火车时刻表,这次我将要有漫长的25分钟的时间,回忆、凝视、鞠躬、哭……也许这25分钟就是人的一生,就是百年,就是一个地球的成形与消失……一个又一个银河系的历史。也许我还可以再活25年。再活25年我便是77岁。也许我可以再活25年另加二分之一个25年,我也才不过89岁。比88岁活得长,比90岁活得短。
其实都与25分钟一样漫长、完整、而又珍贵,一样地戛然而止。我还将会有许多新的业绩、光荣、知悟、体验和获得。哪怕还有许多新的失败、错误和痛苦……然而,最重要的是从Z镇下车以后的这25分钟。
车轮均匀地向前滚动,躁狂不安的颤抖渐渐平息。一片绿茵茵的草地微微掀起了柔波。
一株株嫩嫩的小树还没来得及贴近互相问候便不得不离你而去。风儿把柳丝的温情撩得高高的。
到底还是我只身一人前来了,是我的不是吗?可谁又能帮助我思想,帮助我感受,帮助我处理和选择这一组符号的最佳排列组合?她能吗?她能胜任我正在做的或者至少与我合拍吗?我又打击她了,原谅我。是我一次又一次地深夜将她叫醒。比叫醒更烦人的是我的叹气声把她扰醒。夜深深,静寂寂,这时候每颗星星都与邻近的星喁喁低语,线装书正在给地球仪吟唱她的幽雅的情诗,暖水瓶专注地引导着自己的呼吸。万物把我吵醒了,我从自己的叹气的声音里听到童年的儿歌,听到河水哗哗与夏日的虫鸣。我忽然感到与妻是那样近,我是那样幸福,我们的与都是那样饱满和久长,就像所有的日子都为我们而染上色彩而发出芬芳而生出酸甜苦辣的多种滋味。我当然要说,就在这个时候,我一次又一次地给妻讲述Z城小站的故事。
她为什么不厌其烦地愿意听呢?她屏息听着,听着,她的心和我的心一起跳动。她为什么不提出任何进一步的问题呢?我不是什么都没讲清楚,我讲的不是比那些被指责为晦涩的作品更晦涩吗?不是连我自己也想不清说不出道不明我的Z城小站的经历吗?是艰苦岁月里的一段罗曼史?是对漂母一饭之恩的道德感激心?是一种充满理性思辨又充满幻梦色泽的想象?或者仅仅是一种松弛,一种调剂,一种飞奔中的偶然的平静的驻足?我说不清,只是我以为,每个人都有一个Z城小站的真实的或者虚构的故事。
“你应该去一次Z城小站。”妻说。
“不,不,”我连忙否认,连忙分辩,“其实,Z镇那儿并没有什么……”
“你要去一次,也许能找到。想着,却又见不到,看不清……这是很苦的。你去了,我也得到安慰……”妻说。我似乎看到了她正在从眼角涌出的泪水。
我们不再说什么,轻轻呼着气,每个人心里似乎都有一粒正在萌动的种子。我本以为这是无法理解的,不可能的。工作,会议,家务,一切都严丝合缝,一切都充实饱满,根本没有留空隙。
妻的同情和使我忽然产生了勇气。人生本来就要做许多事,包括许多不那么必要也不那么有道理的事。那个梦,那段往事,那个小小的人儿,不也是并不必要也并没有道理的么?生命,这本身就不是逻辑论证的结果,所以也永远不应该成为论证的对象。
20多年了,那鲜花,那茶水,那小板桥,那铁路边的小屋,那一团一团的烟雾……谁需要论证呢?既没有招标投标,也没有数据表格。只有温暖,只有依恋,只有从来没说出口的愿望和从来没过的心……咯登登,咯登登,100米,80米,60米,40米……在最痛苦的日子,你得到了最神秘的安慰。谁说火星上没有人呢?谁说月亮的这一面和那一面都没有生命呢?我们是从哪里来的?我们为什么珍爱星光月影?我们为什么听得懂天空和黑夜的语言?我们为什么懂得痛苦也懂得爱恋?为什么有一个小站小桥小屋小人儿牵动我的心,你能说那一切不在等待我吗?你能说Z城小站是我心中的幻影吗?也许正是我是Z城小站的幻影呢?
一组组打乱又接续起来()的词语,一组组破碎了又组合排列起来的符号。就在这一刹那,Z城小站从我的眼前飞驰而过。
“为什么不停车?为什么不停车!”我愤怒地去质问列车员。
忙于给旅客送开水的列车员看了看戴在自己的挽起袖子的手臂上的手表,不解地看了我一眼,清楚无误地告诉我:
“已经停过了,停了一分钟。时刻表就是这样规定的。莫非师傅您没在意?”
1979年86年
王蒙:焰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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