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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铃的闪

ID:60574

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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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蒙:铃的闪

  我的写作常常被叮铃铃的电话声所打扰。一开头安装上电话我曾经欢欣若狂。我再不会为了给一个要紧的地方打一个要紧的电话而在公用电话室急躁地等待着,搓手搓脚。一个贫里贫气的小伙子或一个嗲里嗲气的姑娘家已经先我拿起了电话机,他们在电话里的每一句闲话废话玩笑话车轱辘话,还有各种完全累赘的语气词惊叹词就像洗牙的钻头研磨虫子牙一样研磨着我的神经。而当我拿起了电话机——常常一口气需要打或者回四五个电话——的时候,我看到了我后面已经有人排队等待。我感到我接连打那么多电话实在是违反人道。何况您拨十次九次可能是不通。或者比不通更糟,拨完了六位数字,耳朵边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好像是电话局刚刚被炸。

  为打电话的事我给妻子制造了无数负担和痛苦。这半辈子我在给妻子找麻烦方面做到的成绩远比写作散文诗方面出色。妻子上班前我递给她一张纸,她一看便惊叫起来。我也惊叫起来——竟连这么一点忙也不帮,连这样一点义气都不讲,还不如宋江。连这样的电话都需要我亲自去叫,岂不是榨尽我的最后一丝诗意?纸片上写着338888,446666,779999……人类制造的从0到9的数字足够整治我们一辈子又一辈子。稿费尚未收到,家具订货过期九个月为何没有消息,对不起我不能与这个法国人一起吃饭,广东佛山出的香港脚药水已经买到,到站的时间星期四二十三点五十九。……安上了电话先拨117。

  4点52分。4点52分。4点52分半……4点54分。然后123。……风力二三级转四五级,风向偏东西南北。然后113,长途?不要。就差拨119,我们着火了!110,抢匪!

  赵诗人么?赵老师么?小赵么?老赵么?苦吟同志么?你猜我是谁?你怎么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了?你他妈的当处长了是怎么的,怎么连我也不认了?喂喂喂你哪儿?你不是拔丝厂吗?你才是拔丝山药呢?那你是天源酱园?东来顺饭馆?西四婚姻介绍所?长城饭店?

  空调公司文物店?哈罗哈罗……甚至早晨没有起来的时候,晚上已经睡下以后,中午刚一冲盹,都有电话叮铃叮铃。你不得安生。诗离你而去。打错了电话的人比打对了电话的人态度还蛮横,他根本不允许这个电话安在你家,他不允许你说“错了”。他不允许你不是他要找的那个张会计李采购王科长而是一个写诗的你自己。

  为了诗我用棉被把电话机围起。我扞卫着我的诗的菊花一样的高洁。被遮盖的电话那样丑陋,好像遮盖着一个私婴的尸体。电话铃声响了,这种响声具有一种更加刺耳的锐利。它穿透了你的先验的不友好。它历尽艰难传递给你一个不知究里的信息。它不屈服于你的先天的折磨。它是无罪的无玷的,它不必向你的诗你的棉被屈膝。它叩击着你的良心和道义。它激起了你的好奇。也许很重要?很紧急?很新鲜?很有趣?很有益?它的响声好像又变了。

  莫非是长途或者国际长途来自——南极?不是我刚刚写了一首致南极探险家的诗么?我忽然又感到那棉被裹着的是一个土造地雷,导火索正毒蛇般地咝咝……许多的日子过去了。我学会了接电话,接打错了的和最无聊的电话。我学会硬着头皮拒绝叮铃的召唤,拒绝接自己最想接的电话而在事后受到亲属友人的埋怨和自己的懊悔的折磨。我学会了想接就接想不接就不接或者想接偏不接想不接却又接了电话。最后我还是接了所有的电话。因为我写天鹅绒一样的诗。诗人的心是柔软的。柔软的心总是不可能一直硬挺下去。就设想我不在好了。就算我没在好了。比如说我现在正在——西沙群岛或者楼下的啤酒馆。我还会为这个电话机叮铃而痛苦,而心怀歉意吗?

  但我明明在着呢。我偏偏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并沿着电话铃电话线意识到又一个人的存在和他的对话的意愿。对话的意愿应该是神圣的。电话耳机里射出来的是人的语言而不是中子弹。这真感人,简直令人忧伤。我无法拒绝一个电话就像无法拒绝你伸过来的手。我被征服了……我终于学会了在电话边活下去。在电话的扰搅和诱惑,在电话带来的希望和恼怒和哭笑不得下面活下去。而且写诗。写南极,西沙群岛,啤酒馆,,也还有——电话边的时光。

  又过了许多日子,我写了许多据说成功的其实多半是蹩脚的诗。人们给我换了电话机。

  上面有一个小机关,把小柄柄按下来电话便不再出声,只有灯光的示意。

  我并没有利用过这个现代化设施。我宁愿尊重和倾听电话先生的信息。现代化比棉被捂残酷多了,我年龄已过半百,无法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残酷的人。还是在我百年之后再实行现代化反电话非电话化吧。一个外国(现代化的国家)人告诉我,他的电话备有多功用电脑。

  他工作的时候由电脑“接”电话。电脑“接”起电话便放录音带说,你要找的X先生不在家,请把你的姓名电话留下来,X先生将会给你回电话。对方自报家门,电脑自动录下音。

  善哉电脑!这就使X先生取得了主动,只和那些经过选择、确认宜于对话的人通话。到了读书读累写文章写累谈话谈得喘不过气与思考问题思考得后脑发麻的时候X绅士便放电话录音,然后择其应回电话者回之有趣者而回之,择其不必回不想回回之无味者而不回之。这不也是人权吗?谁知晓,偏偏对方也是靠电脑来掌握电话的,当X先生给亲爱的(例如)Y女士回电话时,他听到的也是录音:请把你的电话留下来……于是不再有人与人的激动人心的对话……只有电脑与电脑的平静的千篇一律的“交谈”……这一天终于来了。我活了50多年,吃了那么多饭,那么多药,穿破了那么多双袜子,原来就是为了这一天。我成为真正的诗人了。我和诗一样地饱满四溢。我豁出去了,您。我写新的诗篇,我写当代,我写矿工和宇航员,黄帝大战蚩尤,自学成才考了状元,合资经营太极拳,白天鹅宫殿打败古巴女排,水鱼专业户获得皇家学位之后感到疏离。我写波音767提升为副部级领导,八卦公司代办自费留学护照,由于限制纺织品进口人们改服花粉美容素,清真李记白水羊头魔幻现实主义,嘉陵牌摩托发现新元素,蕃茄肉汤煮中篇小说免收外汇券。我忘记了一切,我赞美历史、现实、生活、国内和国外。我赞美咱们的这股乱忽劲儿。我在电话电子铃音响大作中写作。我相信那每一声咚咚嘟嘟都为我动情,对我呼唤,我关上电话机小开关写作。我写常林钻石被第三者插足非法剽窃。我写天气古怪生活热闹物资供应如天花乱坠。我忘记了电话存在。我写北京鸭在吊炉里solo梦幻罗曼斯。大三元的烤仔猪在赫尔辛基咏叹《我冰凉的小手》。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与意识流无望的初恋没有领到房证地分手。万能博士论述人必须喝水所向披靡战胜论敌连任历届奥运会全运会裁判冠军一个短途倒卖连脚尼龙丝裤个体户喝到姚文元的饺子汤。裁军协定规定把过期氢弹奖给独生子女。馒头能够致癌面包能够函授西班牙语打字。鸦片战争的主帅是霍东阁的相好。苏三起解时跳着迪斯科并在起解后就任服装模特儿。决堤后日本电视长期连续剧大名星罚扣一个月奖金。我号召生活!

  生活号召我!电话铃不()响了,然而信号灯绿光一闪一闪。仍然,仍然一闪一闪。它无言。它眨着眼。它期待得好苦。然而不,我不能,我已经与我的诗神一起飞舞。它继续一闪一闪,闪了五分钟又五分钟。它被我抽去了声音。无能为力,哑人一样地无声地期待着我的顾盼。也许它来自一个沉默多年的老人,由于他的慧眼,在我的拙劣的诗里发现了吸引他与我对话的东西。也许它传达的是一种邀请,邀请我到那青青的草地去。我不敢。也许是一个抗议,因为庸俗,因为渺小,因为怯懦,名实分离。也许只是一个灵魂的寂寞的呼声,是一声没有回应的声唤。你哭了?也许是预言,是咒语,是人心的情报,是芝麻开门的秘诀,是醒醐灌顶的洗礼。也许它来自外星,来自地狱,来自谪仙和楚国的三闾大夫。然而,它更可能只是大漠只是雪岭只是冰河只是一片空旷寂寥遥远的安慰的深情。是我的诗我的生活里太缺少的悠久。它有许多话要告诉我。它要告诉我真正的诗。还有友谊。我已从信号的闪光中听到了声音,只怕拿起电话机后我却听不懂它的话语。然而已经晚了,已经无法拯救,来生的诗是来生的事。而我善于微笑,胜任愉快,喜怒不形于色。它还在闪光,还在等待,我不知道它的耐心如钢热情如火。它使我深深地痛苦。我知道我如果接了这个电话我的公寓楼就会倒坍煤气漏烟保姆辞工,全部诗集就会付之一炬。我继续写生活的燃烧。不仅有36条腿的劈柴与家用电器的短路而且有你。我不知道我是在用几支笔在写作。我不知道我写了些什么。我不知道我的哥哥这次还能不能原谅。但我分明看到了那绿光信号仍然在闪耀。那对我的关切、忠告、温存和期望文雅而又。那是泪光。别怨我!我们感到了同样的难过。诗折磨着生活电话折磨着诗。于是我泪下如雨相信诗总会有读者诗神永驻诗心长热尽管书店不肯收订。

  1979年86年2月

  

  王蒙:焰火

  只用手轻轻地一拂,随着躯体的舒张,她微微扬起自己披着秀发的头,却原来已经是飘浮在空中,如飘浮在大海的波涛之上。是浪花还是白云,如沐浴又如包裹,如婴儿的襁褓。

  是星星还是苹果,蓝的、红的、绿的、黄的、乳白的,星星点点,如旋转如梭行,如拉长线,带着一种诱人的果园的芳香。她是一只鸟儿吗?如大鹏,如鸥,如鹤,又何必如大鹏如鸥如鹤,她只是她自己罢了,本来就这样如鱼得水地自由。

  真想俯瞰这美丽而亲切的大地,江河如带,森林如羽毛,田畴如棋盘,稍一定睛,却不是棋盘,而是一本打开了的与没完全打开的错落的书。书,她所爱的,她所恨的,她为之而活着,为之而走错了路,为之而几乎去死的书。如今,书也随着她飞扬,书声朗朗,悦耳。

  她枕着书飞翔,天光明灭,宇宙奏出赞美生活的大合唱。

  呱、呱!一声声逼近了,怎么会有老鸹,她不明白。呱!老鸹的这一声就叫响在她的耳边,呼噜噜,一会儿黑鸦鸦的一片飞到了她的眼前,不停地呱呱地叫着,像吵闹,像哭叫,渐渐地远去了,一声弱似一声地远去了。

  她眨了眨眼睛,怎么也弄不明白,是乌鸦惊醒了她的好梦,还是她的好梦里却看见了乌鸦?向来她最怕听,最怕听那老鸹的噪聒。却分明方才还在天空,还在苹果一样的众天体之中与书本、书页一样的田畴之上。那也是梦么?

  生活原来应该是勇敢的飞翔,每个人都应该生出有力的翅膀。

  不,不能够没有鸟儿的翅膀,

  不能够没有勇敢的飞翔。

  不能够没有天空的召唤,

  不然,生活是多么荒凉。

  20年前,他把这几句写在她的笔记本上。然后,他披着棉大衣去了,向那真正荒凉的戈壁去了,只留下了一个渐渐缩小和淡化的背景。于是,她呆望着天空。

  20年来,她想到这四句诗就流出最痛苦却也是最慰藉的热泪。为了生活也为了荒凉。

  生活总归会战胜荒凉的吧,她从小就这样相信的。

  那呱的一声,究竟给她带走了什么呢?她说不清,反正带走了致使她终生都弄不清的感情,据说是带到幕布的那一边去了,无垠。

  有时她呆呆地眺望远空,白云朵朵,千变万化。躲在那灰蒙蒙的纱幕后面,她似乎看见了他,自己和飞翔,并肩的飞翔,比翼齐飞。但她没有完全看清,辨别不出来,更捕捉不到。刹时间,一匹匹骏马飞黄腾达,溅起了一朵朵云花。一束束、一蓬蓬五彩缤纷的焰火腾空而起,闪光耀眼,如发光的伞。

  她曾为那一朵焰火在半空中的失落而掉过泪。就在她少女时光,就在欢庆国庆的时候,她淹没在人,歌,花,旗的海洋里,她像一滴快乐的水珠,涌过来,跳过去,为的是追逐和她的青春一样饱满的多彩的焰火,不仅仅是为了赏玩。

  后来,她追逐他如追逐焰火。也许从追逐焰火时便在追逐他。后来她失去了他。

  今天,她似乎又看到了。她知道,今年,青春的广场将再次笼罩在青春的光彩下边。今年国庆将有焰火。大概还有阅兵、游行、欢呼,和平鸽,就像从前一样。

  其实,这边永远有蓝的天,绿的树,潺潺的流水,而今,这一切更加鲜艳了。不是吗?

  他回来了,他们都回来了,吃过苦的,长进了的,从来没有失去过真诚的信仰和希望的。

  不是吗?空中高高地挂着一颗心,像一盏明灯,鲜红如火。是一颗真正的活泼泼的心,是一颗她永远也没有怀疑过的真正的男子汉的心。你伸出手来,即使远隔百丈,你也能感到那灼热的体温。而且是鲜红的,不是橙红,不是暗红,更没有褐黄。那是一颗赤诚,纯净的心,你可以环绕着它上下四方地巡视。那是一颗完整的心,艰苦的岁月并没有使它或有丝毫的缺损。你屏住呼吸,听着空气,你听到了,那颗心在为你而跳动。

  电话铃响了,“你好!”

  “那不可能!我听见了你!”

  “是我。是我。是我。”

  “你……活着?”

  “为什么不?为了今天。为了给你打电话。”

  “然而我们,我是说我已经错过了许多年,许多年使我老了……”

  “活着就不老,在电话听筒上,你听不到我的心跳吗?”

  沉默了一会儿,他兴奋地说:“你知道吧,今年建国三十五周年,晚上在天安门燃放焰火——礼花。”

  她的眼睛亮了,她仰慕着。

  “快拿去,这颗心是献给你的!”空中的心在低语。

  “给我?然而我……”她一时愕然,她没有想到也不能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真的能够重又实现的。十年前,她已经梦见过自己的墓碑了。

  “当然是你的。正因为有了你,才有了空中的这颗心,正因为有了我们,才有了国庆的礼花。”

  “而我……”她有点凄然。

  空中的心也凄然了。但他最后慷慨地说,“再也没有什么‘而我’了,把这颗心拿去吧!”

  她仍然有点把握不定,有点迷惘。

  心换了一个姿势,更加坚决,也更加急切了,心在空中飞舞。如果你仔细去听,似乎有音乐和鼓点。紧接着,从空气的每个分子的空隙里,发出了对她的呼喊,也许还有深责。

  那通过了一切试炼的坚强的完整的心,却会对她的迟疑束手无策吗?

  她愿意吗?本来她生有一双稚嫩的眼睛,是透明的晶体。她生有一颗稚嫩的心,像花朵一样地向生活开放。然而……。

  就像在童年,她和她最喜爱的妹妹幻幻穿过小桥,沿着小溪到那几株柳树当中捉迷藏。

  “幻幻,好啦,你来找呀!”她喊道。她躲在树后面,只见幻幻慌慌忙忙地东跑西跑,咕咚一声掉到河里去了。

  冬至那天,白天最短,黑夜最长。应该是40年代的初期吧?往事如烟,如针刺。

  她边走边踢着小石头,不慌不忙。忽然,从脚后蹿出来一只小黄狗,汪汪汪地叫着,像急躁又像快乐。她撵不开也哄不走小狗,便蹲下来,抚摸着它的脖子。“干嘛呀?出了什么事啦?”她问。小黄狗来回摆动着头亲吻她的裤脚,又泪痕斑斑地凝视着前方。她沿着小狗指引的方向走去,小狗摇着尾巴作向导。越过了小坡、土坑、泥泞沼泽,来到了一片绿油油的草地上。她一阵颤抖,想起她的妹妹幻幻,怎么身边没有她?

  幻——幻!

  “我在这儿呢,好姐姐!”

  她顺着声音抬头一看,唉哟,原来她站在对面高高的房屋的屋顶上。

  “快下来,危险!”

  然而幻幻不听她的话。幻幻穿着一件紫红色的小花旗袍,旗袍上布满了许许多多银灰色的小飞机,得意地在屋顶上跳着舞,变化着舞姿。嘴里好像还在唱着什么。

  她在草地上,急急地,苦苦地仰望着妹妹,“快下来吧,快回家!咱俩回家玩,家里来了一只小黄狗,我求求你……”

  妹妹像是中了魔,愈舞愈起劲,过了好大一会儿,妹妹的舞蹈节奏开始放慢了,她把双臂缓缓伸平,脸上显示出了幸福的表情,陶醉着,期待着。

  刹时,站在草地上的她看到了妹妹身上的飞机的起飞,一架接着一架,银灰色的小飞机徐徐升腾,天空布满了无数只银鸟,组成了浩荡的群翔。

  就在这个时候,呱地一声,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从高空猛地飞来乌黑的乌鸦,大乌鸦,直向幻幻扑来,而幻幻竟没有回首看姐姐一眼,便含着笑被老鸹叼走了。

  仿佛她也跟着妹妹去了,到处是荒野,是坟墓,是荆棘,是风沙。那扇大门呼地一声关紧了,无论她怎样哭喊,门是再也不开了。

  妹妹就是在冬至的这一天失去的。旧社会的记忆就是这一天冬至。她感不到冷,因为她的体温已与外界拉平,她的心比冬至还冷。漫漫的长夜,她的眼前永远是幻幻着魔地跳舞的样子,你为什么不回头看着我呢?莫非你吃了魔幻药,乐于随着乌鸦而去?妹妹临去的表情快乐而迷醉。于是她的心扉张开了,合不上了,像人已经死了却合不上眼睛。

  然后是阵阵的锣鼓,是炮火的轰鸣,是大潮翻涌……冬天过去了,有了国庆,有了国庆的礼花。

  大潮翻涌中她失去了他,就像童年失落了自己的伴侣幻幻一样。

  在失去了他以后,她那在失去幻幻时敞开了的心扉呼地一声合紧了,成为永远打不开的墙壁。上面好像挂着一只生了锈的锁。

  如今重又看到了,焰火在空中()飞腾。如今重又听见了,滴滴达达。达达滴滴,冥冥之中,空中的那颗心正在融化,如滚烫的血,霞光四射,万物复苏,春风春雨,到处是起飞的飞机,开动的汽车,奔跑的飞马和起锚的航船,到处是送行的人挥动着帽子,迎接的人挥动着鲜花。

  那就是春天!那就是他!那就是他的心,他的血,一滴,一滴,每一滴都触动了她的已经有点老化的血管。她的血管每颤抖一次,红霞便更加耀眼光辉,嗡地长鸣,所有的窗户,所有的门都迎着春风开放。所有被遗忘的种子都在发芽,所有失落的花朵都重新吐艳,所有阴冷的角落都射进了阳光。她的心灵的大门终于打开了,终于接收了新的不可思议的信息。

  一滴,颤抖一次,颤抖一次,又一滴,像是泉水叮咚,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了,她和他都融化在春天的潮水里了,她和他变成了一体,激起了万丈波澜。

  1979年84年

  

王蒙:铃的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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