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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失去又找到了的月光园故事
我的老朋友告诉了我这样一个故事。
在那十年,在他和她早已被迫离开了那个古老而美丽的城市以后,他们又有两次回到生之养之的这个城市来了,他们去寻找那个幽雅美丽的园中之园。
这是一处非常有名的大公园。不知哪个朝代的皇帝曾经在这里巡幸。不知哪个时期的农民义军曾在这里驻扎。不知有多少诗人曾为之吟咏,不知哪一次的外国侵略军的兽蹄曾践踏了这个园子。后来又修复了,开放了,衰败了,关闭了,又修复了,又开放了,繁荣吵闹异常。
大公园中又有一处小园。在土山与假山石的遮掩之中,走过玲珑的石径,穿过没踝的深草,是一座如月光一样青灿灿的石牌坊。牌坊不大,像玩具,像堆起的积木,却足够少年的他和她手拉手通过。然后是一座曲折如练的石桥,走在这桥上如走在蓝天上。桥下的小湖里有几朵睡莲,开放得像切成花的红心水萝卜,水底的石子因光的折射显得大而凸现。他说他看见了月光里有两条小不盈寸的鲫鱼苗。她说她只看见一条。两条,两条,一条,一条,他们争起来,半晌不说话,拉开距离,有四尺,在桥的两侧低头一心找鱼,结果,一条也没有了。
大概是被他们的争执吓走了。
天黑下来了,他们坐在湖边的石头上。有时有个把游人从这里走过,但他们只是走过就是了,没有人流连,流连也不超过三分钟。那时候他们还太年轻,他们不知道大人们是不会把这样小巧的小园子放到眼里的。大人们曾经走过世界,走过沧海、峻峰、草原、沙漠和无端无止的河流。
忽然像是要下雨,有雷声,小园安静得黑,土山与假山那边却时时传来似乎很远的笑声、话声、歌声、脚步声。一个小小的电闪使他俩互相看到了对方贴近的脸。他吻了她。
他第一次知道一个姑娘的脸庞有多么柔软。
她第一次知道他的心跳得有多么厉害。
下雨了,三点,两点。是不是刘大白的诗?不下了。笑声。又一个遥远的电闪。当他们离去的时候,月光和天空皆如水的清澈,牌坊、小桥、假山石的阴影清楚而又重叠,如梦。
这里永远地纪念着他们的羞怯和天真,燃烧和平静,真实和幻想。他们从此常常到这里来。他们奇怪,为什么竟没有别的少男少女发现这个充满的地方。
这个园子是属于他俩的。真是当不起啊。
他们给小园子起名叫“月光园”。最有力的证据是他们给小园子(只是小园子)留了个影,用的是从民主德国进口的莱卡相机和胶片,日光下照出来的小园子的风景照,却充满了月光的效果。青石牌坊青石桥,泛出的是月亮的光。
令人惊叹!阳光下这里也充盈着月光。
后来轮到了他们离开这个地方,经沧海,过沙漠,爬峻岭,渡长河。“月光园”的照片放在他俩的相册上,友人们看到他们的相册的时候迷惑不解,为什么在他们的结婚照、生子照、全家福、会议照、接见照之中,放这么一张“空镜头”呢?
他们自己翻到这张小小的旧照片的时候也若有愧然的一笑。那时候他们的年纪是太小了,他们的天地太小了呵!
十年动乱使他们在狼奔豕突之后得到了平静,紧张恐怖之后得到了大放松。终于找到机会回到那个美丽而残破的城市访旧。
他俩感慨万端地来到这个公园,平静地走着年轻时候走过不知多少次的路。一样的夜色,一样的湖波,一样的土山和假山石,一样的游人很多,即使“天下大乱”也罢……然而,没有月光园了。
·根·本·没·有·这·么·一·个·月·光·园。这甚至比文化革命初期揪斗的威胁更使他俩感到恐怖。一瞬间他俩都感到了一种自觉记忆丧失自觉精神分裂自觉幻视幻听自觉世界和灵魂同时消逝而又不能自已的恐怖和莫大的痛苦。莫非他们根本没有来过这么一个园?莫非从来没有过这么一个小园?莫非他们从来没有年轻过?没有那样地爱过吻过心跳过?莫非从来没有过那样的轻雷那样的雨点那样的微风亦即那样的轻雷那样的雨点那样的微风只存在于童年读过的刘大白的诗中?或者干脆也没有过刘大白,没有过诗,没有过童年?
没有他和她他俩?
他们好不容易控制住了自己。他们冷静地、细心地进行了踏勘。没有任何一条路堵塞,没有任何一道水不通,没有任何一块空间不知去向,没有任何一个角落被隔离、被忽略、不与其他角落衔接。千真万确的是,月光园没有了。·根·本·没·有“·月·光·园”!
拆了?
他们问公园的工作人员,问游人,问老友。被问的人显出迷惑不解的神色。没有人理解他俩的问题。
他俩悄悄地躲开了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题目。躲开了这个公园。躲开了这个城市。他们觉得说不出的空荡和麻木。当他们坐进开往新的所在地点的火车的硬座车厢的时候,他们松了一口气,却更觉惨然。
三年以后他俩又回来了一次。又去了公园,又在极其平静和理智的气氛中悄悄寻找了月光园一次。谁也没有点破,似乎是漫不经心地走到了熟悉的老路上,从一个路口拐了进去……依然,什么都没有。
没有疑惑。更没有恐怖。只有一个浅浅的苦笑。
80年代开始的时候,他俩回到了阔别20余年的这座最为亲切的城市。
他们去看望了许多亲人老友。他们回顾了自己所有的青春的足迹,他们重温了所有通往熟悉地点的道路和所有连结着熟悉道路的地点。
但是没有去这所公园。
只是完全偶然的原因,1986年春天,他俩来到了公园。他俩刚刚做了祖父母。他俩有了一个孙子,就像当年有了儿子。
孙子显得很幸福。
他们真正漫不经心地走着,一道土山,一道假山,一声歌,一声笑,一只蝙蝠低低在他们面前飞,他们的感觉就像刚刚喝过一点酒。蓦地,泛着青光的牌坊,像在哪儿见过似的。
如练的弯曲的桥,你压着我,我压着你的石块,这是什么?是假山?是……是她?月——光——园。
一切如昔。小巧玲珑。如玩具,如积木,如月光,如少年的梦,如刘大白的诗,两点,三点的雨。如他们自己。
多了兰花样的华灯,一个红些,一个绿些,照得小桥鲜妍,睡莲好像比当年还要娇嫩,还要小巧,多了好几对青年男女,依偎得何等深情,他们不怕人。他和她心乱了,一瞬间好像经历了生与死,投生与轮回,昏迷与复苏。然后平静了。心如水的清澈。
他俩坐在石头上,()像35年前一样。却又不像35年前。他俩觉得那几对年轻人才更像当年的自己,却终于不像。他俩觉得月光园应该属于青年,又终于觉得仍然属于他们,在他们有生之日。虽然第二天要做许多年轻时没想到过的重要的事。
“你能不写一篇小说?”我的老友问道,“写一个失而复得,得而复失,似失似得,似得似失的园中之园的故事。”
1979年86年9月
王蒙:铃的闪
我的写作常常被叮铃铃的电话声所打扰。一开头安装上电话我曾经欢欣若狂。我再不会为了给一个要紧的地方打一个要紧的电话而在公用电话室急躁地等待着,搓手搓脚。一个贫里贫气的小伙子或一个嗲里嗲气的姑娘家已经先我拿起了电话机,他们在电话里的每一句闲话废话玩笑话车轱辘话,还有各种完全累赘的语气词惊叹词就像洗牙的钻头研磨虫子牙一样研磨着我的神经。而当我拿起了电话机——常常一口气需要打或者回四五个电话——的时候,我看到了我后面已经有人排队等待。我感到我接连打那么多电话实在是违反人道。何况您拨十次九次可能是不通。或者比不通更糟,拨完了六位数字,耳朵边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好像是电话局刚刚被炸。
为打电话的事我给妻子制造了无数负担和痛苦。这半辈子我在给妻子找麻烦方面做到的成绩远比写作散文诗方面出色。妻子上班前我递给她一张纸,她一看便惊叫起来。我也惊叫起来——竟连这么一点忙也不帮,连这样一点义气都不讲,还不如宋江。连这样的电话都需要我亲自去叫,岂不是榨尽我的最后一丝诗意?纸片上写着338888,446666,779999……人类制造的从0到9的数字足够整治我们一辈子又一辈子。稿费尚未收到,家具订货过期九个月为何没有消息,对不起我不能与这个法国人一起吃饭,广东佛山出的香港脚药水已经买到,到站的时间星期四二十三点五十九。……安上了电话先拨117。
4点52分。4点52分。4点52分半……4点54分。然后123。……风力二三级转四五级,风向偏东西南北。然后113,长途?不要。就差拨119,我们着火了!110,抢匪!
赵诗人么?赵老师么?小赵么?老赵么?苦吟同志么?你猜我是谁?你怎么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了?你他妈的当处长了是怎么的,怎么连我也不认了?喂喂喂你哪儿?你不是拔丝厂吗?你才是拔丝山药呢?那你是天源酱园?东来顺饭馆?西四婚姻介绍所?长城饭店?
空调公司文物店?哈罗哈罗……甚至早晨没有起来的时候,晚上已经睡下以后,中午刚一冲盹,都有电话叮铃叮铃。你不得安生。诗离你而去。打错了电话的人比打对了电话的人态度还蛮横,他根本不允许这个电话安在你家,他不允许你说“错了”。他不允许你不是他要找的那个张会计李采购王科长而是一个写诗的你自己。
为了诗我用棉被把电话机围起。我扞卫着我的诗的菊花一样的高洁。被遮盖的电话那样丑陋,好像遮盖着一个私婴的尸体。电话铃声响了,这种响声具有一种更加刺耳的锐利。它穿透了你的先验的不友好。它历尽艰难传递给你一个不知究里的信息。它不屈服于你的先天的折磨。它是无罪的无玷的,它不必向你的诗你的棉被屈膝。它叩击着你的良心和道义。它激起了你的好奇。也许很重要?很紧急?很新鲜?很有趣?很有益?它的响声好像又变了。
莫非是长途或者国际长途来自——南极?不是我刚刚写了一首致南极探险家的诗么?我忽然又感到那棉被裹着的是一个土造地雷,导火索正毒蛇般地咝咝……许多的日子过去了。我学会了接电话,接打错了的和最无聊的电话。我学会硬着头皮拒绝叮铃的召唤,拒绝接自己最想接的电话而在事后受到亲属友人的埋怨和自己的懊悔的折磨。我学会了想接就接想不接就不接或者想接偏不接想不接却又接了电话。最后我还是接了所有的电话。因为我写天鹅绒一样的诗。诗人的心是柔软的。柔软的心总是不可能一直硬挺下去。就设想我不在好了。就算我没在好了。比如说我现在正在——西沙群岛或者楼下的啤酒馆。我还会为这个电话机叮铃而痛苦,而心怀歉意吗?
但我明明在着呢。我偏偏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并沿着电话铃电话线意识到又一个人的存在和他的对话的意愿。对话的意愿应该是神圣的。电话耳机里射出来的是人的语言而不是中子弹。这真感人,简直令人忧伤。我无法拒绝一个电话就像无法拒绝你伸过来的手。我被征服了……我终于学会了在电话边活下去。在电话的扰搅和诱惑,在电话带来的希望和恼怒和哭笑不得下面活下去。而且写诗。写南极,西沙群岛,啤酒馆,,也还有——电话边的时光。
又过了许多日子,我写了许多据说成功的其实多半是蹩脚的诗。人们给我换了电话机。
上面有一个小机关,把小柄柄按下来电话便不再出声,只有灯光的示意。
我并没有利用过这个现代化设施。我宁愿尊重和倾听电话先生的信息。现代化比棉被捂残酷多了,我年龄已过半百,无法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残酷的人。还是在我百年之后再实行现代化反电话非电话化吧。一个外国(现代化的国家)人告诉我,他的电话备有多功用电脑。
他工作的时候由电脑“接”电话。电脑“接”起电话便放录音带说,你要找的X先生不在家,请把你的姓名电话留下来,X先生将会给你回电话。对方自报家门,电脑自动录下音。
善哉电脑!这就使X先生取得了主动,只和那些经过选择、确认宜于对话的人通话。到了读书读累写文章写累谈话谈得喘不过气与思考问题思考得后脑发麻的时候X绅士便放电话录音,然后择其应回电话者回之有趣者而回之,择其不必回不想回回之无味者而不回之。这不也是人权吗?谁知晓,偏偏对方也是靠电脑来掌握电话的,当X先生给亲爱的(例如)Y女士回电话时,他听到的也是录音:请把你的电话留下来……于是不再有人与人的激动人心的对话……只有电脑与电脑的平静的千篇一律的“交谈”……这一天终于来了。我活了50多年,吃了那么多饭,那么多药,穿破了那么多双袜子,原来就是为了这一天。我成为真正的诗人了。我和诗一样地饱满四溢。我豁出去了,您。我写新的诗篇,我写当代,我写矿工和宇航员,黄帝大战蚩尤,自学成才考了状元,合资经营太极拳,白天鹅宫殿打败古巴女排,水鱼专业户获得皇家学位之后感到疏离。我写波音767提升为副部级领导,八卦公司代办自费留学护照,由于限制纺织品进口人们改服花粉美容素,清真李记白水羊头魔幻现实主义,嘉陵牌摩托发现新元素,蕃茄肉汤煮中篇小说免收外汇券。我忘记了一切,我赞美历史、现实、生活、国内和国外。我赞美咱们的这股乱忽劲儿。我在电话电子铃音响大作中写作。我相信那每一声咚咚嘟嘟都为我动情,对我呼唤,我关上电话机小开关写作。我写常林钻石被第三者插足非法剽窃。我写天气古怪生活热闹物资供应如天花乱坠。我忘记了电话存在。我写北京鸭在吊炉里solo梦幻罗曼斯。大三元的烤仔猪在赫尔辛基咏叹《我冰凉的小手》。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与意识流无望的初恋没有领到房证地分手。万能博士论述人必须喝水所向披靡战胜论敌连任历届奥运会全运会裁判冠军一个短途倒卖连脚尼龙丝裤个体户喝到姚文元的饺子汤。裁军协定规定把过期氢弹奖给独生子女。馒头能够致癌面包能够函授西班牙语打字。鸦片战争的主帅是霍东阁的相好。苏三起解时跳着迪斯科并在起解后就任服装模特儿。决堤后日本电视长期连续剧大名星罚扣一个月奖金。我号召生活!
生活号召我!电话铃不()响了,然而信号灯绿光一闪一闪。仍然,仍然一闪一闪。它无言。它眨着眼。它期待得好苦。然而不,我不能,我已经与我的诗神一起飞舞。它继续一闪一闪,闪了五分钟又五分钟。它被我抽去了声音。无能为力,哑人一样地无声地期待着我的顾盼。也许它来自一个沉默多年的老人,由于他的慧眼,在我的拙劣的诗里发现了吸引他与我对话的东西。也许它传达的是一种邀请,邀请我到那青青的草地去。我不敢。也许是一个抗议,因为庸俗,因为渺小,因为怯懦,名实分离。也许只是一个灵魂的寂寞的呼声,是一声没有回应的声唤。你哭了?也许是预言,是咒语,是人心的情报,是芝麻开门的秘诀,是醒醐灌顶的洗礼。也许它来自外星,来自地狱,来自谪仙和楚国的三闾大夫。然而,它更可能只是大漠只是雪岭只是冰河只是一片空旷寂寥遥远的安慰的深情。是我的诗我的生活里太缺少的悠久。它有许多话要告诉我。它要告诉我真正的诗。还有友谊。我已从信号的闪光中听到了声音,只怕拿起电话机后我却听不懂它的话语。然而已经晚了,已经无法拯救,来生的诗是来生的事。而我善于微笑,胜任愉快,喜怒不形于色。它还在闪光,还在等待,我不知道它的耐心如钢热情如火。它使我深深地痛苦。我知道我如果接了这个电话我的公寓楼就会倒坍煤气漏烟保姆辞工,全部诗集就会付之一炬。我继续写生活的燃烧。不仅有36条腿的劈柴与家用电器的短路而且有你。我不知道我是在用几支笔在写作。我不知道我写了些什么。我不知道我的哥哥这次还能不能原谅。但我分明看到了那绿光信号仍然在闪耀。那对我的关切、忠告、温存和期望文雅而又。那是泪光。别怨我!我们感到了同样的难过。诗折磨着生活电话折磨着诗。于是我泪下如雨相信诗总会有读者诗神永驻诗心长热尽管书店不肯收订。
1979年86年2月
王蒙:失去又找到了的月光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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