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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欲读斋志异

ID:60569

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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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蒙:欲读斋志异

  讲演术

  有一个崇尚讲演的国度。每年国王亲自主持讲演比赛,获胜的立即封为知府道台官员发给住房13间和金发美女一个,做妻做妾,转租转卖,一应不问。

  这样,这个国家的讲演就特别发达。一个个声若洪钟,舌如巧簧,论则高屋建瓴,辩则刺刀见红,颂则日月齐辉,斥则风云变色,哀则惨云愁雾,喜则牛欢蛇舞,气象万千,无所不至其极。二次世界大战中,希特勒氏曾亲率铁十字军伐入此国,见此国无衣无食,无舟无车,无枪无炮,但有滔滔讲演之声不绝于耳,希魔大惊,下令三军后撤四百公里。

  经过二次世界大战的考验,此国形象更加别致辉煌,唯国王渐老,体力日衰。一日午饭后,陛下坐在躺椅上读译成该国语言的《文学自由谈》,心旷神怡,不知不觉睡去。醒来后得了中风之症,半身偏瘫,十指麻木。王后正宫便从历届讲演获胜的学子中选出五名最优者,请他们向国王单独发表医疗演说——这个国家的惯例是碰到难题(包括水旱灾、交通事故、传染疾病等)便请人发表演说,对症下语,常奏奇效。

  第一号演讲者说国王之功德超天盖地,国王之辛劳胜母似父,国王之病实非病,而系上帝恩宠,是上帝请国王小有调息。不久将生龙活虎,二次青春,驰骋沙场,制天下于股掌之上。国王听后甚悦,示意他退到一旁,等待领赏。

  二号前来,痛斥一号佞说,指出孤媚误国,不仅内宫。病为细菌之作用,邪祟之侵袭,陛下元气受损,不可大意,应请柏林外科大夫与峨嵋道士会诊,东西文化冲撞互补,开刀手术捉妖画符,盘尼西林,银针刺耳,志在有为,沉疴方能化险,人神自可共庆。国王听得恳切,前额微汗,不免首肯,挥手令其退下,等待领赏。

  三号系一大头小儿,头戴博士帽,身穿元帅服,背着手走到国王面前,用食指指着国王的鼻子,不屑地说道:“讲演就是放屁!听讲演就是听屁!奖赏讲演者就是奖赏屁篓!依愚高见,干脆把一号二号以及我本人全枪毙!”

  国王听着别致,颇有刺激,小腹咕咕,果然放出一记恶毒瓦斯,便觉清爽了不少。龙心大悦,令此聪慧小儿退下,等待奖赏。

  四号出场,满口鸟语龙吟,犬吠马嘶,虫鸣蛙叫,没有一个字能被国王听懂,国王由疑惑而崇敬,由崇敬而畏惧,由畏惧而五体投地。心想吾国有此仙人怪杰外向型教授,朕愿足矣,何愁鸟兽不治?令其退下等赏。

  五号出场,头戴钢盔,脸披橡皮,身穿坦克服,出场后一声不吭,一个手势动作没有,俨如死木桩然。国王初则急躁,继而愤怒,欲治其欺君之罪。终而领悟,天何言哉,天何言哉,不言者,至言也,不言而大,无为而治,匪医而愈,吉兆也乎?令其退下待奖。

  五名讲演家退下,国王犯了犹豫,一号忠于正统,二号直面人生,三号现代意识,四号勇敢开拓,五号深刻玄秘。该奖哪个呢,难分轩轾。奖金为黄金百两,每人发百分之二十即20两可也。住房13间,每人两间剩下三间作练嘴功房亦可说得过去。唯金发美女仅一名,分给谁也摆不平,留下不安定因素。且此国礼义传统,最重居室做爱之伦,给谁好呢?

  急出一身大汗。果然,国王从此病好了,于是朝野同庆,放假三天。到了第四天,陛下举行御前会议,讨论美女归属。众良臣七嘴八舌,莫衷一是。或曰令美女自择。或曰否,败坏风俗之多米诺骨牌反应固不可不察也。或曰此女该杀。或曰否,何可出此下策?或曰占阄,从天意。或曰否,“天”早已下放权力给人间了啊!

  争执不下,请教神州作家河北王氏。王氏笑曰:何不将此疑难移交《口袋小说》杂志读者公决?

  陛下称善。《口袋小说》创办人天津卫冯君曰:“这不有哏儿了嘛,您老!”

  灵  气

  话说早唐年间,常熟城里住着一个书生,赵姓,单名灵,自幼聪慧异常,能音韵,喜读诗。凡春去冬来,夏暑秋凉,人间聚散,花木荣枯,蝶鸟虫鱼,风霜雨露,皆观之于目而感之于心,咏之于口而书之于诗。早吟诗,晚吟诗,午吟诗,夜半失眠醒来,仍是吟诗。所吟诗又多扑朔迷离,诘屈聱牙,无人能解,更无人能喜。为吟诗荒了学业,废了功名,误了婚配,恼了父母高堂与亲朋师友。父母为之延请阜内外名医。或诊之为诗痨,虚热阳亢阴衰之症。或诊之为诗癫,阴盛阳衰实寒之属。或诊之为诗痞,心水滥而肝火失。或诊之为诗痔,邪祟侵腹之疑难杂症耳。所服汤药丸药,所用膏药洗药,车载斗量,耗尽家私,父母二老气恼而亡。

  灵侍候父母殡葬完毕后,将仅余房产尽数变卖,迁入一农家草舍,每日啜粥度日。苦在诗中,乐在诗中,与世事两相遗忘。或曰人不堪其忧,灵也不改其乐。赵灵也益发现出一派特立孤行,宁穷杀绝不媚俗的清高劲儿。唯内心深处也常有失落感、荒谬感、孤独感。眼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身外空无一物,但有食之不能果腹,衣之不能蔽体的诗稿,不免也叹息一番:

  “呜呼,公道安在,安在公道,

  赵家才子,才子即赵,

  有道无道,无道有道,

  萧萧西风,西风萧萧!”

  他问自己:莫非我犯了选择上的错误,未能实现自我之价值乎?何不办公司,腰缠尽外汇?何不走西洋,闹他博士后?何不求高官,炙手应可热?何不混文坛,捞个理事做?何不寻花柳,新潮亦可贺?独写狗屁诗,斯人徒寂寞!

  愈是惴惴耿耿戚戚,愈是铁下一条心来,不知有他,但知有诗。高倡诗人应是空谷兰,不应是中不可承受之轻重,不应是霍乱中的,搞得诗人一写诗,上帝就笑个气促。

  这日写诗至深夜四时,写来写去,都写乱了。把旧作写一遍以为是新作,把新作再写一遍,以为又是一篇新作。又把普希金、拜伦、惠特曼诸作签上“天下唯一诗人赵灵”的名字。疲惫间,迷离恍惚之中,一阵清风过后,见一女子穿法国巴黎皮尔丹时装款款袅袅扭腰摆股而来。

  “你好,诗人……”

  “你……好……”赵灵噤住了。对方艳若天神,声如柔脂。

  “我喜欢你的诗……”

  “真的……”

  “为什么不呢?”

  “您从哪里来?”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您是橄榄树!”

  “我只是崇拜您的一朵解忧花!”

  “真的?”

  “为什么不呢?”

  “为什么?”

  “您是真正的诗人,上下五千年,纵横八万里,只有您是诗人。没有你就没有诗,没有你就没有诗心、诗趣……”

  “啊,我的知音!”

  “啊,我的诗人!”

  赵灵为美女吟诗一夜,泪流满面。天色微明时,女子不见,仍有异香满室,更闻诗声绕梁,数日不绝。

  赵灵趁着一夜的激情,挥毫写来,成数韵,拿到坊间,众人赞不绝口,堪称雅俗共赏,老幼咸宜,传统与前卫兼备,温情与理性并举。卖了好价钱,打酒买肉,美美地啃了一顿。

  不久,被聘为某诗报主编。

  从此每天想念美女知音,将想念写成诗。每天幻梦知音美女,将幻梦写成诗。每天祝福知音美女,将祝福写成诗。一年出版《想念集》、《回忆集》、《幻梦集》、《祝福集》凡四册。声誉兴旺,生意渥隆,与海内外书商订立出版合同四十余份。不久,就任诗人商人联谊会第八主席。一年后赵灵感觉灵感渐渐枯萎,而且思念成疾,茶不思饭不想,消瘦如凋零的落叶,最后,有出气无入气,只剩了:“你什么时候来呀,我的好人!”一夜,清风过后,美女又来,赵灵一跃而起,虎虎有生气,与女谈诗论文,吟之咏之而又歌之舞之,舞到高兴处,美女一挥手来了电子乐队。女将赵诗改成摇滚乐歌词,高唱一夜,二人相应相和,相亲相爱,无所不至,不及于乱,女子黎明即去。

  随之,赵灵诗兴如山崩,文思如泉爆,信手拈来,皆成妙句。到处朗诵、讲学、受奖、授奖,其姓名亦列入羊津刀桥哈释与弟伦比亚大学所编《世界名人录》,为此,他自己写了个消息,由古华社发了通稿,还真登了一报。或问众人,何昔冷落赵某如斯而今趋之若蝇乎?答曰:一年多来,您老的诗大有灵气,赵灵心知其由,秘而不宣。呜乎,诗而无灵气毋宁无诗!

  赵灵思女若渴。终于得到机会第三次见到此知音:

  “告诉我,下次什么时候来?”

  “不,我不知道。”

  “骗人,如果你想来,你会来的……”

  “谁说的……”

  “我说的……”

  “好吧好吧。下次我早一点来。”

  “明天……”

  “明天不可能。世界上需要照顾的诗人太多。”

  “下星期。”

  “也不行……”

  “下个月,最晚下个月……”

  女子笑而不答,随一阵清风化去。

  赵灵坚信她会为他所求感动,一个月后会来的。便每天掐掐算算,等待一个月时间的过去,为迎接她的到来而精心写作,并且雇了一千人为他搞房室的内装修,安装了天板地板,塑料壁纸,地毯窗帘,沙发茶几,购买了香草话梅,干果朱古力,油浸橄榄,傻子瓜子儿。

  一个月过去了,女不来。赵灵凄凉。

  二个月过去了,女不来。赵灵痛苦。

  三个月过去了,女不来。赵灵疯狂。

  四个月过去了,女不来。赵灵愤慨。

  八个月赵灵暴怒。十个月赵灵恶毒如蛇蝎。十二个月赵灵凶狠如虎狼。

  是夜,美女来了。赵灵一见面就捅去一刃。美女倒地,流出血如清水。

  第二天,美女尸体不见了。

  赵灵不再写诗,并把过去积存的诗稿全部付之一炬。

  又两年,赵灵更名为赵令。赵令因昔日文采风流而赏于上。又因今日创作态度严肃搁笔不写而尤受赞赏。他被召见封官,官至文部尚书。至今常熟市有赵文部祠堂,初学写诗或久写不红者常趋而拜之,或谓颇有灵验云。

  摩光尼国轶事

  话说汉唐之间,西天有摩尼十六佛国,曰摩德尼、摩刹尼、摩净尼、摩希尼、摩回尼、摩心尼、摩罗尼、摩提尼、摩娑尼、摩光尼、摩海尼、摩众尼、摩法尼、摩风尼、摩天尼,名扬四海。

  如今单说那摩光尼国,有一长老,又尊称为佛祖,高寿121岁,鹤发童颜,心如明镜,精研典籍,通达人生,诸凡天文地理之属,兴衰存亡之辨,养生治国,交友择臣,吞吐导引,吟诵祷告,此岸彼岸之学问、见识、经验、修养,均达到了登峰造极、莫可企及的程度。此国僧民老幼男女君臣,凡事问长老,诸事得解决,万事亨通,国运昌隆,那十五国无不敬佩羡慕。此长老法名智海是也。

  智海授业解惑,弟子七千,内中81贤人,18圣人,俱是真传,各有千秋。一日智海忽感天启,知道自己已不久人世,便择日沐浴焚香,请了81贤人及国君大臣。料理后事。

  先问18圣人,哪个可继己业。皆做屁滚尿流之状,曰无人可继。再问老大如何,老二至老十八俱曰不可,老大有缺点。便问老二如何呢?老大及老三至老十八俱曰不可,老二有毛病。老三乎?老大老二及老四至老十八曰否,老三有失误。老四老五直至老十八,皆被否定。一面否定一面又说,师傅说了算,师傅说了算。便问国君大臣,国君大臣亦不敢置喙。

  智海一阵痉挛,知大限已到,便指一指庭中老榆树曰:“我圆寂后你们听他的便是了!”说罢无疾而终。做道场一百零八日。

  第一百零九日,老榆树升任佛祖,铙钹齐鸣,金光显耀,僧俗同诵,山河共庆。摩尼诸国与中国使节前来参加庆典,见新长老是一榆树,高深莫测,惶恐觳觫,五体投地,惊羡而退。老榆树任佛祖后,虽不言而大道行焉,四时做焉,八纲存焉。众人凡有疑难,皆沐浴焚香,跪于榆树南面,口述所疑之事,述毕,风起,树梢动。若是树梢呈南北方向摇动,是点头首肯也。则可之行之。若是树梢呈东西方向摇动,是摇头不准也。则弃之非之。诸事这样去做,无一不验,神灵无爽,天下太平,人民和睦,国泰民安,君臣称善,四方敬重,环宇清宁。

  如此凡二百五十年,摩光尼国大治,充摩尼共同体首领,领导新潮流。

  又二百五十年,海运畅通,智海弟子第十八圣人之第十八代门徒崇阳赴海外求学。五年后回国,疾呼榆树非佛,吾国之事实属荒唐。众人怒,欲诛崇阳,系之大狱。三次临刑前跪拜请示佛祖,榆佛俱摇头不准。国君闻而恐,密遣杀手杀崇阳于狱中。国君违背了佛祖旨意!佛祖是树不是佛!国君对不对?榆树佛不佛?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于是派别林立,旗帜蜂起。各种小痞子,大流氓,野心家,赌徒,骗子,掮客,白痴,偏执狂都跳了出来,就榆树的德、法、权与国君的举措以及崇阳的功过发表宣言,出版了四十万种小册子,成立了八百多个研究会。终于文斗变成武斗,酿成内战惨剧,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其后一千年,摩尼国十六国不知所终。

  孝  子

  孝国本名严正,以孝立国得名。孝国孝廉名申极孝。有五子,曰大孝、曰至孝、曰忠孝、曰哀孝、曰苦孝。五孝子一个比一个孝,登峰造极,无以复加。

  申极孝四十岁时,大孝买来人参蜂王精,至孝送来针药胎盘素,忠孝则力陈此两样用多了易上火,配齐了西洋参加麝香、天麻、地黄,谓唯这样用药才能补而不燥,预防癌变。哀孝更在黑市上换了外汇,购来东洋造按摩椅,一通电,各关节俱能揉来推去,遍体酥麻,血脉流通,延年益寿。苦孝见状不敢怠慢,献血凡六次,晕倒八次,用所获银两为乃父购得了各种健身器械,哑铃、健身球、拉力器。大孝见状道声惭愧,送来汉医研究院制订的营养食谱,并按谱供餐。至孝起性,包了海滨疗养院一个床位和甲级西餐伙食,恭请老父受用。忠孝则请来法国按摩师,并谓电按摩椅伤中气,只有美女按摩才能阴阳协调,五行康适。忠孝此举引起了四孝兄弟的强烈抨击,谓引美女来按摩父体,无异毒害老父,是可忍孰不可忍?

  如此这般,五孝齐努力,直把一个老父孝得不知如何是好。申极孝每天又吃人参又吃西洋参,又按摩又玩健身球,又吃营养餐又练哑铃,又住疗养院又注射胎盘素,这般如此,只觉得头晕脑胀,腹满脾虚,上滞下泻,内火外寒,病不打一处来。终于,在四十七岁上卧床不起了。

  大孝大惊,请来中国名医,扎针拔罐,气功推拿,汤药草药,狗皮膏药,丸散膏丹,药枕药帽,一月过去,略有见效,未能根本好转。

  至孝至怒,谓中国是第三世界,能有什么现代医学?有也是伪医学。他不惜重金从美利坚合众国请来多克特儿,光检查身体就用了三个月时间,CT、B超,钡餐切片,针刺脊髓,脑电心电,脑流血流,大小二便,取痰取发,听肺听心,摄影透视,电脑验光,黑尾黑箱,三个月后申极孝只有入的气没有出的气了。美国多克特儿诊断说此公患的是爱皮西爱克思外贼综合并发症。无特效药,可服用阿斯匹林与卧床休息。

  忠孝甚忠,顾不得与中国大夫美国多克特儿周旋,见父亲一天瘦似一天,心痛难熬,每日子午时间向上苍祈祷,只求借阳寿于老爹。一日,在最为激动之时用利刃割下自己屁股上一块肥肉,熬了汤一跛一拐地给父亲送去,两眼泣血,献股汤于老父,申极孝饮了一口,哇地呕吐出来。

  哀孝哀哭,哭声震天,哭声惊动了满朝文武,奏明圣君。圣君指示:第一要采取一切措施给申极孝治病,不许治坏,只许治好。第二要授予申极孝桃李奖及育英堂主称号。第三要将哀孝选入翰林院,并为之铸铜像半身。三项指示传到,太医太傅百余人为申极孝会诊,闹腾得申极孝口吐白沫,眼翻白珠。苦孝叫苦连天,将父亲的病,大哥的迷信中医,二哥的崇美拜洋,三哥的愚昧迷信,四哥的沽名钓誉,全部写成了纪实文学。纪实文学发表后,共得到来信一千二百封,各种处方九百另四十四个,他将这些编辑成册,献给父亲,然后到国外领取文学奖金去了。

  终于,五孝俱尽,老父一命呜呼,死后哀荣,难以尽述。五孝事迹,难以尽叙,最后最后,将老父埋在了中国广东的一块风水宝地之上。

  不久前,笔者在我国深圳特区碰到了申极孝君。笔者大惊,问道:“先生仙逝多年,奈何来此地淘金?”申君摆手示意我莫要高声,道:“孝子离开我后我即大好,逃出棺木坟冢,落荒此处,先生中原文士,定当发扬人道之主义,莫叫我老儿再落入孝子之手也。

  奇 才 谱

  话说猴年马月,葛地国君诣奇即位,号令天下,招募人才。或谓何谓人才?人人皆说自己是人才,谁又是非人才呢?葛君曰:“能行常人不能行事者,是为人才。人才者,奇才是也。”便派人走遍天涯海角,寻觅人才。

  钦差大臣行至甲城,听说该城有一位甲异先生,奇人也。先生每夜子时可行走于水面之上,身如浮萍,是轻功也。唯不喜围观,如有人围观,则秘而不行。甲城有一小童,一夜起身解溲,睹其异,传了出来,一而十而百而千,大众传播,方知其神异之处。问之,甲异先生笑而不答。钦差大臣大喜,往访,见甲异羽扇纶巾,道风仙骨,仪表颇是不俗,予千金,礼聘之。

  钦差大臣行至乙城,听说该城有一位乙异先生,亦奇人也。先生每于酒后执一长钉从头顶钉入己脑,从脚掌取出,而先生面不改色心不跳,是软功也。唯不喜围观,如有人围观,则秘而不钉。乙城有一小童,一日误入其室,亲睹其状,大骇,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或问之,乙异先生笑而不答。钦差大臣大喜,赴其家而访之,见乙异面貌奇特,鼻翻唇裂,声如霹雳,令人胆寒。钦差大臣赠乙异先生千金,聘之。

  钦差大臣行至丙城,有丙城县令来接,谓丙城确有奇才,丙异先生也。先生每于梦中释其魂出泥丸宫,登月摘星,与嫦娥交欢,归说月中诸事,闻者无不佩服。钦差大臣喜,往访之,方知丙异先生侏儒其形,头顶似有深洞,端的形态异于常人。大臣礼聘千金,丙异先生愉快地接受了邀请。

  又有丁异先生能生吞牛羊。戊异先生能口鼻喷火。己异先生能掐诀陷身。庚异先生能不食不饮,自泄自啖自足。辛异先生能召鬼魂。钦差大臣俱聘之。

  十大奇才聘到葛地,诣奇君见此十人高的高矮的矮,美的美丑的丑,胖的胖瘦的瘦,黑的黑白的白,不免暗暗称奇,心想吾国有此等异人,何患不繁荣富强走向世界!遂令外务大臣在新闻记者吹风会上将这些消息适当透露,若隐若现,半推半就,似伪似真,吊杀记者胃口。各报都发消息,消息益发扑朔迷离,邻国异之,对葛国倍加敬重。

  自诣奇君召募十大奇才消息传出后,葛地盛产奇才,奇才愈来愈多,每天都有自荐之人才赴王宫,自陈并表演其异。有自抉其目抛入井中又复得者。有用手指在钢板上钻洞者。有尿一泡尿而变成人头马白兰地者。有吃掉一张桌子而吐出一柄手榴弹者。有身体能伸能缩,伸则丈二有余,缩者三寸不足者……异彩纷呈,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令人炫目。

  诣奇君初则喜,继则疑,终而怒。责令酷吏审核,有言不符实或言过其实者腰斩之,车裂之,凌迟之以治欺君罔上之罪。共查出吹牛皮放大炮虚报成绩者三百人,杀无赦。另有三千人查不出破绽,确有异才,报告诣奇君请赏。

  其后真正奇才达三万,达三十万,达三百万……其后,除了被查出作伪而被处死者外,全是奇才。奖金发了又发,奖金额降了又降,乃使国库空虚,通货膨胀。且葛地无复有人耕织,无复有人冶炼,无复有人市易,无复有人征战,无复有人引车卖浆……其后若干年,葛地国君无疾而亡。

  马 小 六

  有马小六者,志在青云,钻营吹嘘,串门送礼,表忠心,报动态,以至吮痈舐痔,伸手要官,讹诈欺骗,无所不用其极。年逾不惑,未得半点功名,情结入癌,一病不起。

  马小六娶妻邹氏,有贤名,见夫君沉疴,药石无功,心知究里,秘召其子、女、亲朋众人,告曰:“吾夫可怜杀!一生志在官职,未有所获,一病至此!可怜小妇人将雏携驹,生计无着,欲随夫而去,又虑绝其血脉,是不忠不义不传统之事也。乃求各位,即日起以主任或首长称之,以慰其志。吾固知吾国上邦,严禁谎语。主任者,吾家之主任焉。首长者,吾户之首长也。皇天后土,吾人固未尝妄语也。如何?”说毕,扑咚跪倒,行大礼。众从曰:

  “善。”

  言毕邹氏回小六室,端起一碗冰糖水,呼道:“郎君,官人,您老委任成主任了!马主任,马主任,请用冰糖水!”

  马小六病重,但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邹氏连呼“马主任”60次,马小六一缕芳魂,渐从那黑暗缥缈之中回到旧日呆惯了的皮囊,闻有“马主任”亲切声音,便觉一丝暖流从足三里处贯入脐旁二寸天枢穴,一点生机入腑,几丝活力传身,冰凉之手足亦渐渐有了暖意。

  眼皮欲睁未睁,邹氏狂呼“首长”,马小六动了动眼皮,忽然想到,自己辛苦20年,今生与“首长”“主任”无缘矣,想到这里,一阵憋闷,口吐鲜血,昏死过去。邹氏不惊不惧不懈,又喊“马主任”“首长”三百次,终于将马小六唤醒,邹氏做惊喜状说道:“郎君,昨天来了电报,你已被上级任命成正主任了!这碗冰糖水,就是专给正主任的照顾!”马小六称善,立刻脸上出现了血色。

  自喝了主任级冰糖水后,马小六又连续服用首长专用的酵母片、去痛片、肠衣、狗皮膏药,身体一天好似一天。子女前来,不喊爸爸爹爹大大父亲,只喊主任、首长。邻居前来,不喊老马小马伙计哥们儿,也只称主任、首长。马小六闻之肝肠俱热,竟在重病40天后又下了地。邹氏有个统计,盖每喊马小六主任一百次或首长50次,马小六可增加体重一百克,效验如神。

  一个月后,马小六恢复健康,当晚对邹氏进行了病后第一次恩爱云雨,爱到狂处,马小六问道:“达玲,请问我这主任是什么委员会什么工作室的主任呢?”急切间邹氏未能回答,支支吾吾,马小六便生疑心,阳不能举,不欢而散。

  其日,马小六急问其爱子马小小六:“孩子,告诉我,我究竟是哪的主任?”马小小六答曰:“还能是哪儿的?咱们家的主任呗!”马小六狼眼圆睁,鼠眉倒竖,喝问:“我究竟是哪的首长?”马小小六答曰:“咱……们……家……的……首首首……长!”言毕,颤抖不已。“啊……我之上帝!”马小六大叫一声,昏死过去。

  经急救,马小六奄奄一息,进入弥留状态,但有垂泪之份儿,说不出话来。

  邹氏跪于马小六病床前,徐徐陈道:“夫君听了,您老乃是无穷大宇宙帝国皇帝陛下直属地球联邦北半球共同体英雄共和国大总统麾下首都上井市永进区幸福路四十五号大白楼四单元六层甲九号模范家庭之终身首长主任是也!”

  马小六听了此话,是死是活,是还阳是归阴,是有所安慰满足还是终于失望绝望,是鼓气还是泄气……此处甚是关节,甚是要紧,而按最新小说做法,小说做到这里,也就该收了,叫作:“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良  缘

  在大洋渺渺、高山巍巍之邦,有邦名“关心”位于拉拉峰之北,扯扯谷之南,吵吵河之东,嘻嘻湖之西,此郡抱朴守真,不受工业文明之污染,专尚人初性善之爱情。

  话说斯年斯时,斯郡有美少年名大卫第二,又有美女名纳维斯,沉鲸落隼,闭日羞星,成为全国喜爱趋奉的名星。谚云:“大卫第二胜大卫,纳维斯是维纳斯。”于是他郡有142位学者名流爵士、46家报刊、23所科研机构上书郡主,并将副本送到本人手中,建议——不,干脆是要求大卫第二与纳维斯永结百年之好,以树立全郡全地球全银河系的爱情典范、婚姻典范、家庭伦理典范、美学典范与人种优生典范。功在世界,乐在自己,何苦而不为也。

  按,大卫第二与纳维斯早已互相爱慕互相吸引互相碰撞互相放电,迸发出人的光辉情的火焰爱的岩浆生命的霹雳,又有舆论公意的推动,顺风顺水,合情合心,便择吉日良辰在郡主钦定的教士主持下举行了婚礼,凤凰于飞,鸳鸯盘颈,结成佳偶。众文人学士在鼻烟壶学会主持下撰文,以此“良缘”为题材展开了征文比赛。之后,又由花露水纸巾公司主持举行了发奖仪式。获奖篇目如下:

  一等奖二名:《爱的脉冲率》、《幸福,幸福,你的熵效应在哪个移民局?》

  二等奖四名:《乾坤大放电》、《谁说我们不潇洒》、《论纳维斯与大卫第二的婚姻关系的稳固性必然性与非随机性》、《笛戈拉巴落灵牛勒姆》(这最后一个题的含义不详)。

  三等奖一百名,奖五百名,题略。所有获奖文章搜集成书,由冰激凌托拉斯资助在郡内外出版,并且组织翻译推销。出版商估计,此书有可能在五十年后走红。

  不幸,评奖后三周,大卫第二与纳维斯因吃热狗时要不要加洋葱而发生争执。大卫第二喜吃洋葱,雄辩地提出:“如果你真爱我你就应该也吃洋葱”。纳维斯大恸,说:“人家为爱人可以牺牲生命,你却连几片洋葱也不肯牺牲,可见你爱我是假的,那些吹捧与科研文章也是假的……。”于是二人怒目而视,皱鼻而吠并发出咆哮之声。第二步彼此声明:“你使我不能忍受!”“我们的相互选择是一个悲剧……”第三步干脆动手厮打起来。大卫第二额头凸出了青包。纳维斯的一只眼睛红肿出血。

  坏消息传出,举郡震惊。三周前征文评奖仪式上未能得中的文人学士闻讯极为关注激动。于是改由啤酒厂主持,以“谬缘”为题展开了征文评比活动。最后由绿计司(即长了绿霉的干酪)学会主持了发奖仪式,获奖篇目如下:

  一等奖:《后弗洛伊德主义与大卫第二纳维斯龃龉的黑箱背景》、《我的名字叫孤独》。

  二等奖:《论所谓良缘的偶然感随机感不稳定感与破裂的必然感》、《爱呀爱呀早把我们爱累了》、《鳄鱼星座与热狗洋葱的神秘契合》、《哈莫斯帕欧几番切哩》(最后一题含义不详,故评为二等奖)。

  三等奖、鼓励奖不计其数,一位科学分析家分析,这些作品虽然都否定那个“良缘”,但理论参照系不同,计有星相学、心理学、社会学、病理学、符号学、感觉学……诸派,于是各派又撰文论辩起来。

  这边各派论辩时,原来赞扬“良缘”的学者文士或垂头丧气,牢骚满腹,哀叹怀才不遇;或不甘寂寞,披挂上阵,原观点并援引最新消息,证明一对小男女正在和解,“良缘”仍是良缘而不是“谬缘”,或转而否定良缘,并发表谈话,讲述新的道理。

  大卫第二与纳维斯的情感关系成了全郡学术界文艺圈的热点,人们清晨见面或通电话时已不再叫“哈罗”,而是先问:

  “和好了吗?”或者“离婚了吗?”

  终于,大卫第二与纳维斯和好如初,而且更加有情有致。二位苦于成为新闻追逐与科研兼文学描写的对象,特别是不愿成为征文比赛与企业赞助的题目,便做了整容变形手术,隐姓埋名,迁居凉凉岭冷冷洼小小村微微室。

  大卫第二与纳维斯失踪的消息传出,引起了征文的第三次浪潮。第三次征文由哪里赞助?不是尼龙袜厂就是水产学会。第三次征文的命题呢?凭着感觉找吧。

  无底先生

  古有无底先生,豪富也,喜收藏,凡是美女好马良物,俱思购之归己。遇有不肯出售者,他买通各界人等,或软攻其心,或强攻其身,为达目的,百战不殆。有赵员外蓄小妾,能喷火做掌上舞。无底先生出千金欲购,赵员外不肯,无底先生拟出万金,赵员外仍不首肯。无底先生通过公共关系手段,昼夜二十四小时不停向赵员外游说,使赵员外发疯,去医院接受心理治疗。又有各色人等昼夜二十四小时侦察赵的行踪。终于发现赵家有一瓶人头马白兰地,乃有走私伪货,饮此,实触犯刑律之勾当也。举官。捕赵,刑之,赵大骇,一切供认不讳,判处有期徒刑七年。小妾充公,拍卖,无底先生以三十两银子购纳之。

  既购,藏之金屋,乃觉嫌腻,实无趣也。又求良骏,得良骏,未骑竟日,弃之。转求房屋庭园三套马车摩托赛艇,俱得,得而厌之,不予理睬。转求家用电器,俱七星产品,购之不用,任其自生自灭。

  如是凡30年,举国人力物力天然力资源,俱姓无底氏。国君惧之,神庙求签,谓举国应属无底。国君不敢不从,举行庄严隆重之禅让仪式,仪式上由国君与各界代表联署宣布,从此该国之一切山河沟壑、男女老幼、马牛鸡犬、城镇乡村、金银铜铁、刀枪剑戟、旅馆厕所、宫室庙堂、文章典籍……直至从一等一品至二十三等三品乌纱帽,从助理研究员至特级教授之职称,悉数归无底先生所有,悉数听无底先生生杀予夺。原国君甘愿成为无底先生第一百另八位家奴。原王后王妃,悉数归无底先生受用。

  无底先生大喜,赞曰:千古一人C一人万物C皆备于吾C舍吾其无!

  既归而厌,患性冷淡()饮食冷淡医疗保健冷淡功名事业心冷淡症,不饮不食,不思不虑,不做爱亦不进洗手间。又过五十六小时,一命呜呼。或曰自杀,或曰他杀,或曰坐化,或曰飞升,留下疑团供一批所谓纪实的不实文学刊物报道。写此题材作家,俱获企业家奖。

  举国哀悼,极尽哀荣,遗体告别仪式上朗诵了无底先生的诗作:世界归吾C吾无世界C世界非吾C吾是何物C失之不得C得之即失C生命如尘C生命如电C生命非吾C生命何属C呜呼哀哉C哀哉呜呼!

  于是众文学评论家认为此诗达到古典现代的最高顶峰,补选无底先生为该国作家协会名誉大总统,并提名无底先生为国际诺尔贝切利核能大奖候选人。未获中,乃由该国作家协会提出严正抗议,并撰文谓国际诺尔贝切利核能评奖委员俱是扒灰之驴子云。

  1979年89年

  

  王蒙:夏之波

  无论是前一分钟还是前一万年,都是已经一去不复返的往事,都是已经永远失去了的历史。

  所以说,一瞬即是万年。

  那一年的夏天热得出奇,那年夏天热得飞鸟从天空坠下摔死,太阳烤得蝈蝈笼子燃烧起火。一家晚报刊登消息说,一只富有解放意识的蝈蝈,由于抗议人类为之设立的藩篱,纵火自焚。这是这家报纸该年发表的最接近事实的客观的消息之一。

  人们由于天热而激动。人们计算着我国人均收入水平,并且说60年代我们的国民生产总值与日本大致相仿佛;而在唐朝,我们的生产总值仿佛是日本的60倍,如果不是70倍。一位科学家早在50年代已经指出,根据能量守恒定律和对于正在转化为碳水化合物的日光能的计算,在北纬20度以北的我国大部地区每亩地可以生产小麦二万斤。只要做到这一步,我们将重新居于世界第一。而从西安附近发掘出来的秦代的铜车马来看,我们的冶炼,造车与喂马技术都一直是遥遥领先。直到孙悟空接手饲养天马任副处级长官弼马温为止。

  我们在讨论会上谈到了这些令人难寐的事实、史实。而且说,如果砸破了铁饭碗、大饭锅就一定可以使劳动生产率提高九倍。这个数字的根据是一条妇孺皆知的表述:十亿人民九亿砍(侃),只有一亿在发展。大家说,只要九亿人也来干活,只要每天干足八个小时,就可以实行周五日工作制,就可以马上占地球的前列。大家抨击说,市公共汽车公司调度员提高了工资,于是售票员怒而不售票。小张昨晚从358路车回来,拿着钱去买票,反而被售票员“嗤”儿了回来。小张在慨叹报国无门的同时愤然喝道:“我看中国人就欠以阶级斗争为纲!”如果送5%的人去劳动教养,也会“一抓就灵”的。

  大家都为国运民运劳动生产率纪律效益百分比绝对值急得愁得掉了牙。然后承认“这几年好多了”然后老董说:“这几年好多了,早几十年这样干多好!”“废话!”一致斥责。

  又一致叹息:真“是不说白不说,说了白说啊!”

  然后急急忙忙地夺路而逃。离下班还有20分钟,办公室里已没有人影。为了躲过乘公共汽车的高峰,所以下班要提前,上班要推迟。人同此心,高峰便也同步,该提前则提前,该推迟推迟。我的前任1500度近视的老杜想扭一扭。他甚至亲自坐镇传达室考勤,据说还搬到大办公室办公——意在监工。他激起了众怒,站到了人民的对立面。全局只有他一个人是按生辰八字准时退下去的。说是,既然他那么一丝不苟,那么……与此同时晚报上说农民万元户买了钢琴。买了汽车。买了飞机。可以即将买原子弹。电视新闻里出现了农村的摩托车大赛。我们的人更急更气了,说是我们从事的是高级脑力复杂劳动,为什么制造导弹的人还不如制造茶鸡蛋的?报上说一个卖茶蛋的小姑娘已经自费去美利坚合众国留学。自费买了机票。便进一步质问,他在世的时候是知识愈多愈反动,现在呢,是不是知识愈多愈贫穷?老董还跺脚说,为什么人家属人参,越老越补,而我们属萝卜,越老越苦?大家鼓掌。老董跺脚又大跺,把地板跺出了一个洞,从中跑出一只白老鼠。

  便又笑又赞,确实生活提高了,连老鼠都白白胖胖,活像天天吃壮儿糕与肥儿散。

  飞机的马达发出了尖锐的啸声。送行的人大声与他说着道别的话。他与这个寒暄,与那个惜别,又时不时把头转来转去向每一位友人投以迷人的微笑。而所有这一切都是下意识地进行的。就像15年前的那次酩酊大醉。他知道自己醉了,而在那个场合,是绝不应该醉的。他保持着谦恭礼貌的微笑,保持着主人应有的耐心与周到,使每一个人不会感到自己是被忽略了。然后,他送客人回去,他走过三条街,过了两个十字路口,在汽车与自行车的河流中穿过。一切都恰到好处。

  而这一切,他事后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做到的。

  他的浑身都在发烧,又甜蜜,又苦楚。他像一条自由的、骄傲的鱼。他像一条被烧煮、被烹调的鱼,醋、酱、辣椒和烧到了150度的菜籽油都浇到了身上。落地窗白晃晃地耀眼。像是海水被日光煮得沸腾。尖利的、杂乱的、重叠的噪声像海浪一样地扑打着他,吞噬着他。他觉得耳聋。空中交通的指挥塔正在臌胀、正在解体、正在震摇而且涌进候机室。正在起飞的飞机扬起了期待的脖子,那样渴求,那样无望。另一架飞机则向着他们冲来,不怀好意。一片混乱中他仍然听到那低低的、过于天真的声音,就像耳边的私语:

  “我不乖吗?”

  他已经听不到这私语了,而私语仍然在重复。她的大眼睛使他吃惊,甚至是使他害怕。

  没有一个中国女人长有这样大的眼睛。那好像是把一双普通的眼睛用力扩开了似的。那黑眼珠还在不停地扩张,透明而又执着。那眼白坚硬而且,他要说是——愚直。

  我传达了领导的指示。7月8月,是改革月。松绑。承包。岗位责任制。分成。聘任与解聘。计件工资与分成工资。奖金。基分。第三次浪潮带给华夏的机会。电脑考勤。需要大胆试验。需要开拓型的人才。需要有新的面貌,新的局面,需要向前迈一大步……于是进一步激动起来、沸腾起来,好像天上已经布满了蛋糕馅饼。好像我们的河里将要流淌茅台白酒。各种闻所未闻的信息遍地开花。新的:遍地开花。叫作:一心想着富字。叫作:能干会花。叫作:直接进入第三次浪潮。新的措施:为所有的职工每人做一身西服,包括坎肩和领带。新的公司,不需要任何设备和房舍,也不需要任何资金的公司——信息服务公司。掌握了信息就能发财,就能大翻身。新的“三三制”,机关里三分之一留守上班,三分之一各地巡视包括出国考察,三分之一经商搞钱。恭喜发财,高消费是光荣。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讲勤俭节约——简直反动!其实把我们单位改成一个养猪场也早就发了大财。不,养猪太臭,最好是养苍蝇——我们专门培植全世界自然科学家都离不开的苍蝇。这在全球都是创举,需要为你雕一座铜像,摊开两只手,手心上爬满各色各等苍蝇。然后全世界的生物学、遗传学、生态学、遗传工程学、医学、生物化学……科学研究机构与科学家都会向我们订货。而我们要的价很公道,每只国际标准苍蝇1.5美元或2.5西德马克。

  她穿着一身黑丝绒的衣服。脖子上围着白绸纱。在契诃夫的剧本里有一个人物尼娜,她总是穿黑衣服。当问起为什么穿黑衣服的时候,她回答说:

  “我为生活致哀呀,我不幸福……”

  “我们的领导应该民主产生,是的,要选举。一切由上面指定就会是淘汰精英而选拔低劣。因为没有一个领导愿意承认别人比自己强或者有可能比自己强,这样一种估计本身就注定了要黄鼠狼下耗子——一代不如一代……”小张讲得慷慨。他的湖北口音更渲染了他讲话的气势。

  已经有愈来愈多的人向我推荐,小张是个人才,而且是“官”才。他早就把挂在嘴上:“如果我当省长……”

  “我们倒是想选一个能人,选一个新型领导人物,领导我们走向现代化,领导我们先富起来……有这样的人我们不选才怪……可是我们选谁去呢?”众人说。

  “选谁去?人人都应该来竞选!拿破仑说,不愿意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同样,不愿意当领导的干部就不是好干部。现在是改革的年代改革的月份,每个人都应该拿出自己的改革纲领,不想改革不会改革不能改革的人只好请他走开,他可以去倒卖香港丝袜嘛!”

  “算了吧,倒儿爷们改革意识才强着哩……”哄堂大笑。

  “那么小张,你先带个头儿,你来竞选一下嘛,你,如果把我们单位承包给你,你怎么办?”

  “我不说……先让别人讲!”小子还有点神秘。

  “小张说得对。就是要竞选。没有这点精神的人干脆滚蛋……”几个年轻人热烈起来了,响应起来了。

  “我不竞选,滚蛋的话我就去大街要饭。”老董说。又是一阵哄笑。

  如此这般,三起三落以后,小张恶狠狠地说:“要我承包也可以,第一,每年的经费必须翻三番。第二,人员裁掉三分之二,所有的老的不听话的跟不上的包括你,”他用右手食指狠指了一下我,“我都要裁掉。裁了的就一律不管,死活没我的事儿。第三,我必须真正拥有权力——财权,人权,决策权与处置权,谁也不要干涉。比如说用人,我就是要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否则领导还有什么权威,工作还有什么效率?比如工资,我想给谁开销多少就给谁开销多少。否则,发再多的工资有谁领你的情?有谁为你卖块儿?”

  至少有一半人为小张鼓掌。有的干脆喊出了声:“我们拥护小张!”“由小张来承包!”“让小张领导我们先富起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也许,真的应该“让贤”了,就干脆让小张来试一试?也许,他们会使生活焕然一新?可他为什么说得那样龇牙裂嘴,那样吓人!

  当飞机呼啸着升空而起,当地平线陡然倾斜起来,他知道,这一切已经永远地逝去了。

  他告别这个孤岛告别她如告别逝者。什么是往事呢?坟墓和十字架。

  当他用潇洒优雅的姿态与送行者一一握手道别的时候,她拥抱了他。他觉察了她的脸,粗糙、冰凉、而且坚硬。那颧骨大概是粗大的。这大概是她的命。她不会有更好的命,比一切温柔小巧更令人痛苦。痛苦就像一场大火,烧毁了楼阁,烧毁了须发,烧焦了心。剩下的是一片废墟。是一片瓦砾,是已经冰冷、但仍然散失未尽的烟。

  然后在废墟上,在分裂的土地上重建起了不夜的城市。到处是耀眼的白灯,是富丽的店铺,是浓妆的女子,是烤肉的油烟,是哭一样的歌唱,是货物的琳琅,是疯狂的节奏,是抢劫的危险,是欲望的陷阱,是越来越赤裸的肉体与越来越难以辨认的灵魂。

  你好。

  你好。

  在五星级旅馆的旋转风门旁,他们互相问安。他一点也不了解这个城市、这个旅馆、这个人。也许他的动人之处就在于他的陌生?他像外星人。他不是这架充分发达的回旋加速器上的一颗原子。他好奇地、傻子一样地张着眼张着口,地看着它们。

  她好奇地、傻子一样地、悲伤地看着他。

  而他发抖了。

  领导班子连夜开会,争执不下。消息却立即不胫而走:小张即将上台。

  告状信飞上来了。小张“偷”过木匠房的油刷与清漆。小张在做“红卫兵”的时候砸过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唱片。小张给美国人写信,活动出国。小张贿赂一个司机,全家坐他的车到125公里以外的风景点去旅游。

  推荐信和拥戴信也随即飞了上来。小张是开拓型人物。早在1968年小张就说过,农村必须搞包产到户。在一次会议室险些失火的事故里,小张一个人就向燃烧的沙发泼了五洗脸盆清水。而且他急中生智把痰盂扣到了帽子冒烟的科长头上。小张既懂业务又有组织能力,是不可多得的“四化”干部。小张是卧槽的千里马,现在需要的是伯乐的眼光与伯乐的决心。

  惶惶然。人们在争辩小张上任究竟会是祸还是福。现在是站在“反张”还是站在“拥张”的立场上更正确而且更有把握。×××与×××是否明反暗拥或者明拥暗反或者又拥又反,简直说在这样的事情与一切事情上搞八面玲珑脚踏两只船留一条退路究竟是明智还是缺乏人格。人们在担忧如果真的实行了聘任制自己会不会被聘用。有的认为现在就应该给小张送点枸杞子与青春宝。有的则利用一切机会慷慨陈词,维护体制给自己的千般好处。有的开始巡回拜访已退居二线但仍是最有影响的人物的老领导,哭诉自己受到了小张的打击。老领导问:“小张不是还没有上任吗?”答曰:“没有上任就开始打击,上任了就更要打击老骨头们。”有的去找小张献策交联络图交类似《红楼梦》中的“护官符”。有的声明如果自己不被聘用就上吊,开始起草准备复印绝命书。有的则有意当着小张与我的面声明:“不聘我可以!又没奖金又没有出国机会,我压根儿就不想在这里干!可是有一条,看你们聘不聘老李,我们两人都不聘,也就罢了。聘我不聘老李,应该!聘老李不聘我,我跟你们拚了,咱们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我不捅别人,我攮我自己的心口还不行吗?”

  五天以后,小张受不住了,正式写来了书面报告:“我是死活不当领导的,请上面千万不要考虑让我做什么长。我发发牢骚说说大话还可以,真干,我干不了!请不要因为某些人起哄就聘用我,聘用我只能给人民给国家给我个人也给别人带来不可弥补的损失!”

  底下,小张说得更绝:“去他妈的吧!口头上都忧国忧民盼改革、催改革、要改革,实际上,拔一毛而利改革,就没有人肯干!都等着天上掉改革的肉包子呢!依我看,只有喝西北风的份儿!”

  领导班子终于否定了对小张的提名。

  领导班子决定还是聘用我,而且举行了隆重的发聘书仪式。其实我在这个单位当领导,已经两年多了。

  一个花花世界。一条每座店铺都明丽得像天堂里的宫殿的街。每个人都心事重重,衣冠楚楚。一家每一件商品都发出诱人的红光、垂荡着怵目惊心的价目卡片的店铺。一个服务得这样周到、满足得这样熨帖、规定得这样严密的地方。

  在这样的地方漫步,你内心的感受当如何呢?

  感到满意。好像被按摩。好像被爱犬舐遍了全身。好像笑得更加高雅。好像被花瓣洒下,被花瓣埋葬起。

  感到消受不了,承受不了。感到自己的肠胃太无能。感到肿胀、停食、漾酸水。好像一艘船因为超载而正在沉没。

  感到愤怒。感到侮辱。像一个乞丐。像一个被逮捕押解的囚徒。感到羞愧。像不肖子卖掉了传家宝。

  而最根本的,只是孤独。越热闹越红火就越孤独。人与环境、人与土地、人与族姓的关系竟是这样脆弱的吗?

  下起了小雨。为了躲雨,他们紧靠着店铺的橱窗和门户。而使城市变得安静幽雅。汽车也开得小心翼翼。他们穿过一个又一个商场。假发、首饰、大大小小的皮箱、化妆品。又穿过一个空荡的、堆放着许多塑料垃圾袋的小街,小街发出一种陌生的刺鼻气味而且街面发黑。然后他们走进一间白房子。白桌子白凳子白圆椅。落地镜面里也是一片洁白。然后他们要了咖啡。土耳其式还是意大利式的?侍应生问。加不加一种兑咖啡的酒,南非出品?联合国正在对坚持种族隔离的南非进行贸易制裁。

  他凝视着窗外的树影,车流,人行。匆匆而又心事重重。“从前有两个最淘气的孩子,一个男孩子一个女孩子,就用这两个孩子命名了一个着名的餐馆……”

  “我小时候非常淘气。姑妈老是说我,管我,还打过我。

  她养着一只金毛狗,有一天我把狗鼻子涂成红色……”

  他变得闷闷不乐。“咱们走吧,我累了。”他说。

  过去是我领导,现在是我承包,而且说是,承包三年。说是一切权力下放到我这里了。

  我可以“生杀予夺”。

  第一个问题,我聘用谁,不聘用谁。

  我最不想聘用的是老赵。他喜欢串宅门,送礼请客,叫作“关系学”、“名单学”、“致敬学”。对任何实际事不出主意、不出头办,不解决任何实际问题,却又事事计效,事事争先,事事作梗。在我们讨论要不要给每一个科室发一听速溶咖啡的时候,他撇着嘴说:

  “也不能说喝咖啡就是对外开放,不喝咖啡就是保守僵化。”当我们为了尊重他的意见拟议不发咖啡的时候,他又说:“也不能说不喝咖啡就维护民族传统,喝了咖啡就崇洋媚欧。”

  当我们追问他到底是什么意见的时候,他说他根本就没有意见,“一切听大家的。”

  但是不能不聘。不聘他就会造成震动。不聘他就会使有关领导有关人士都同情他。就会落一个排斥异己,不顾大局的恶名。就会得罪一串人。就会使一直在那儿“反”老赵反得起劲的小张他们得到错误的信息作出错误的判断忘形起来放肆起来越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起来。又会使老董他们得到一种错误的信息作出错误的判断就会纷纷地去请求调动去请假休养去住医院,然后群起上书对我进行弹劾,而我是最不愿意成为他们的对立面的。

  我其次不想聘用的是老董。她“文化革命”中补来了三代贫农家庭出身、本人从7岁做童工的证明。去年又突然补来了50年代已经在夜大学本科毕业、具有高等教育毕业学历资格的证明。她要求评次高级职称,为这个又哭又闹而且当着许多人的面喝了敌敌畏。最后连小张也服气了,说:“评吧评吧,捏着鼻子也承认她是副研究员吧……我只提一条建议,咱们单位需要给老董规定一条特殊的劳动纪律:上一天班扣工资一元,旷工一天奖励一角,旷工一年就算全勤一年,年终戴红花发全勤奖。”

  说得过分了一点。他她上班只能带来麻烦,是事实。

  但是不能不聘。不聘她就会闹你个人仰马翻。而且她的舅舅是一个公认的好人,一个可敬的人,一个大人物。这位可敬的人物小时候讨了农村老婆,比他大五岁,小脚、文盲。而他们相敬如宾,白头偕老。对这样的人物的外甥女是不能怠慢的。连这点面子都不给,在公众中通不过。

  想聘的,未必是可以聘的。不想聘的,却是一定不能不聘的。所谓生杀予夺的全权,只能使我更加为难,更加狼狈。因为,不再有一个无形的“上级”代替我负得罪人的责。不要把事情做绝了啊!人人都这样说,包括我自己也在提醒自己。

  接到老友A、K患癌症去世的电报。猝不及想。就像一架正平稳飞翔的飞机,没有任何预兆便突然爆炸坠毁了。

  在挨斗的那几年,他却那么活泼。做打油诗。唱《临行喝妈一碗酒》。跳“忠”字舞。

  学了一手好木匠活。当“文化大革命”结束,他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的时候,同车间的老木匠师傅叹息说:“我这一辈子还没收过一个这样灵的徒弟。完全是八级工的材料呀,去当那个熊干部,多可惜了儿的!”

  一架飞机飞着飞着,没有任何原因,就会突然爆炸吗?

  这是一架巨大的秋千。秋千慵困解罗衣,画堂双燕归。这是一艘风浪里的帆船,帆船随着圆号声翻滚腾跌。这是一张破了孔的降落伞,我欲乘风归去,飞将军自青天落。

  完全错了。他本来不该问:“你要不要喝点什么?”后来他才得知,依据这里的风俗,晚间的这种提议有一种过分亲昵的含义。

  城市在旋转。灯光如线如缠。地面倾斜了,直立了。罩到了头上去了。人影绰绰,笑语滔滔。错落的喊叫声充满青春的欢乐。无烟的晕眩。无花的芬芳。无原由的心悸。就像坐“碰碰车”、“碰碰船”,互不相识、互相提防互相躲闪而又终于互相碰撞。躲避的是碰撞。期待的也是碰撞。人为什么愿意和陌生者碰碰撞撞呢?

  而她太寂寞了。寂寞如花坛的枯草。寂寞如雪地的灰雀,寂寞得过早地出现了一根又一根白发。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

  而她是无助的。像一架下坠的飞机。像一艘下沉的船。像一幢洁白的房子。墙上是洁白的浮雕。连壁炉也是洁白的。为什么夏天也需要投几片木柴呢?这里有夜的海风,凄凉。需要听木片的剥剥声。需要看火焰的升腾。似乎世界上只剩下了这点声音和这点运动。

  而城市是一片喧嚣一片豪华一片欢腾。莫非她和他都是乞丐?在呛人的发臭的烟气中,不可想象的超分贝的滚石乐震动耳膜、震动心室、震得胃痉挛,而且震得牙疼,震得牙齿一个又一个松动,再震一会连舌头也会脱落下来。

  一片喧嚣中他疲倦得睁不开眼。如睡如痴中他被击打被揉搓被碰撞。

  如果三十年前,他也许会翩翩起舞。他愿意回答这寂寞这热情这喧嚣这陌生,他会拥抱这陌生。

  不。飞机是不应该在空中爆炸的。

  我远非一无所为。

  “悲观的论点,停滞的论点和无所作为的论点,都是错误的。”伟大的毛泽东主席说。

  曾几何时,人们已经不能流利地背诵红宝书上的语录了。报纸上愈来愈少看到他的教导的被引用。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愿他老人家的灵魂安息。

  我增设了一个搞生产、搞有偿服务、搞第三产业的“中心”。让四分之一强的人员转而从事这项有风险有麻烦但也不无油水的事业。也就是说,事实上、我裁减了四分之一强的人员。即使人人心中有数我也必须多次郑重声明:不是裁减,不是裁减,不是裁减……直到说破了嘴,听厚了耳膜。否则,就会不堪承受。

  年轻的父母给年幼的孩子吃药的时候有时候解释说:“那不是药。是糖。是果汁。”而年幼的孩子会哭诉:“是药。”

  我们的成人比孩子更孩子。多么好的人民!

  大喊大叫了许多天。最后,有两个人没有被聘用。一个是小刘,他已经打了三次请调报告,他正在忙着筹备婚事,他埋怨在我们这里既提拔不成官又难以成名成家而且还捞不上钱,“我干脆去做生意!我有路子!我们可以去倒腾彩色电视接收机,一台赚一千!”他说。小张说,中国的未来看小刘。

  一个是老张,她病休已经三年。再有半年,也就达到了退休年龄。为了使她接受不被聘用,我们先提升她为副处长,再宣布暂不聘用,却仍然保留处级干部待遇。

  炎热的夏天就这样过去了。“改革月”、“改革季”就这样过去了。人们陆续从北戴河、从青岛、从大连和哈尔滨松花江畔的太阳岛回来。人们称赞我的魄力,称赞我迈出了一个大的步子。部属们点点,说:“你办事还差不离。”老赵在有些会上批评我改得太慢,在另一些会上指出我改得太急。还批评玻璃窗擦得不干净,汽车司机不应该用公款做服装并且指出汽车司机的服装必须改善,这不仅是一个服装问题。老董找我谈,既然老张可以做副处长,为什么她不可以做副局长呢?她明确指出,在她离休以前(还有一年),必须明确她的副局级待遇。

  几个平行单位除一个地方按既定计划做了些人事变动外都由原来的领导人承包,都聘用了原来的工作人员,都宣布了任期与聘用期,都讲了一些提高效率效能破除大锅饭铁饭碗的弊病的话。

  然后一切照旧。

  报纸上出现了一些调门儿不同的文章。说是铁饭碗是长期斗争的果实,不能笼统否定。

  说是提倡穿西服是消费过热。

  说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精神永垂不朽。

  蝉鸣也放慢了节奏,没有那么多切分音,咝——无比地悠长,若有若无,半疑半信。

  我感到你的亲切,你的温暖。但是我不知道你是谁。

  我不忍看你的含泪的眼睛。如不忍看璀璨的华灯下的一个踽踽独行的老人。如看一个拉提琴的病人,他不停地、千次万次重复地拉着一个悲哀的曲子,欲罢不能。

  拒绝她伸出的手,是太残酷了。像杀人。

  本来不应该建议您喝一杯金黄的橙汁。为什么在我们伟大的祖国,就喝不上这样一杯橙汁呢?有许多笑话,有儿时的回忆。就像你燃放的第一枚爆竹,你紧张得全身发抖,好像长大了,去炸碉堡。然而,你期待着,发着冷,发着热。爆竹没有响。

  机会就这样永远地失去了。

  也许,世界可以重新开始?昆仑山可以按照我们的意志飞到大海,北冰洋可以按照我们的意志欢迎游艇,树上将会结出红宝石而所有的绵羊都会露出凶猛的、却是无尚尊严的牙齿?也许,就在他和她拥抱的一刹那,天堂的钟声将会敲响,巨大的海龟将驮着天启圣图爬到议会大厦前的广场,而所有的绳索,所有的戒律,所有的关于恒星、行星和卫星的规则都将解体,一轮红日将会把他们烧尽而她的眼眶里的泪水也将蒸发散失?

  不。

  只剩下了一个字词。一个英雄与懦夫都喜欢的字。

  还是让我们平平淡淡地度过我们的一生吧。

  时间就是这样度过的。其实你不知道是已经过了五个月,是已经过了五年。

  忽然连续收到了讣告,得知一个又一个老友凋谢的消息。还有一个由于大脑软化变成了植物人,没有人认为他还有康复的希望,也没有人愿意他早日平安归去。至少是为了:待遇。死者无论怎样受尊敬,却不可能获得生者的待遇。死者无论怎样受尊敬,在我们这个越发古老和越发孩子气的国家,都会很快被淡忘。

  没有遗忘的帮助,炎黄子孙怎么可能绵延至今日!

  我去理发店理发,排队,等待,锻炼意志与性格。问理发员:“你们不是租赁承包了吗?”

  “是的是的,都包了。唉,只是个形式。”

  “形式?国营理发店包给个人是形式?”

  “该怎么样,还怎么样。”

  “你们不是计件工资制吗?理发不是最容易搞计件吗?而且,现在理发价目不是翻了一番还多吗?”

  “计什么件?老师傅怎么办?哪个承包的人敢得罪老师傅?您承包三年,三年以后还活不活?什么多劳多得?多劳多得罪!干得少的挣得更多!”

  他的牢骚太多了。我将信将疑。

  而在我“承包”的这个单位,攻击也开始了。带头攻击我的恰恰是小张。

  “什么改革什么改革!改革了这么些日子了,也没给我们涨工资!也没给我们发皮大衣!瞧人家××部,一人发了一架钢琴!”

  于是我懂了,改革就是涨工资。改革就是发皮鞋发铜火锅发电冰箱发钢琴。改革就是给每个男人发两个媳妇、给每个女人发四个情夫。改革就是冬天不刮冷风、夏天吃冰棍不收钱。改革就是每个人去美利坚合众国去日本去澳大利亚加拿大意大利瑞士公费旅游,而儿孙们去那里自费留学。改革就是每个人张开大嘴,然后源源不绝地输送灌溉啤酒茅台酒人参蜂王浆果汁牛尾汤。改革就是给每人发一柄中子枪,目标:咽喉,距离:75厘米,预备——放!

  而小张他们,在一些时日以前,像嗷嗷待哺的小鸟一样地盯着催问着我:“怎么还不改革呀!”

  “您们要点什么喝的?”

  侍应生彬彬有礼。穿着黑上衣、烟色裤子,打着标准如爵士的黑领结。

  钢琴声在大厅里回旋。洒落如夏日的雨点,来自一朵黑色的、犹豫不决的云。

  你也是彬彬有礼的,好像是经过了精心排练。苏打水和杜松子酒和插着牙签的柠檬,竖在他和她中间,像北大西洋公约与华沙条约,据说是保障了两个方面的安全。

  “我们缺少的,只剩下悬挂在头上的氢弹。”

  而她是无望的。她是不解的。你知道她在问:为什么?

  她甚至迟疑地说:“让我们捅破那面墙。”

  先捅破他的心吧。如果没有墙和炸弹。如果当真如东方歌舞团众歌星在激光束挥舞中演唱的《让世界充满爱》那样,世界真的充满了爱,这将是第几次洪水泛滥的年代?

  世界充满了爱。你有救生圈吗?

  我倡导的搞生产搞有偿服务的“中心”办起来了,发挥了潜力,增加了工作项目,也增加了收益,但是小张叫道:

  “累死我们了!累死了!”

  然后接到通知:我们应该与“中心”脱钩。接到通知:应该补缴税款一大批。通知:要提成上缴。通知:“中心”经办人帐目不清,作风不严谨,应该立案审查。通知:“中心”

  要立即腾出办公室,或者补交房租260%。通知:“中心”的电费、运费、邮费支出都要增加300%。通知:要重新办理登记注册领取执照手续,否则即按非法机构取缔解散。通知:“中心”的汽车因违反交通规则已被交通大队扣留。通知:“中心”的防火设施与食堂卫生状况不合标准,已被勒令停业整顿。

  于是“中心”负责人主持了17次宴会,请了200余名贵客。筵席中被交口称赞的菜肴叫作“佛跳墙”——佛闻到了这样的肉香也会跳墙过来大嚼,罪过呀,阿弥陀佛!

  于是记者来访,说是准备披露这个“中心”大搞不正之风大宴宾客的丑闻。于是“中心”5次宴请众记者。

  急流勇退,有魄力的我拍板决策:“中心”停办了。我的具有无比威力的论证是一句反诘:你愿意进监狱吗?她说:“你像一个王子。”又问:“也许你愿意请我吃自助早餐?”

  回答是:“那是我的荣幸和快乐。”

  礼貌使人愉快也使人疲劳。

  她的嘴不好看,像一只小青蛙。他怕看她的嘴。

  而她的笑是真诚的与苦涩的。她吃了一个梨子,吃了两片干酪,甚至喝了一大杯冰冷的牛奶。还有昨晚没有喝的饮料。

  他什么也不想吃。他只是索要矿泉水。

  那天晚上他们经过一个空旷的商场。有三一群五一伙的年轻人在那里吸着烟。他们是无事可做吗?他们在等待世界革命吗?摇滚乐和做爱都已经使他们厌烦了吗?如果让他们参加一次政治讨论或者干脆上一期“五七”干校呢?

  而同行的一位青年同胞,堂堂的“中国心”,收藏飞机上给的饮料铁听及塑料餐具,收藏旅馆大厅陈列的所有非卖印刷品、主要是各种广告画页,收藏每一个肮脏的塑料袋……离去的时候,他把一卷大便纸也收到自己的皮箱里。

  还有另一位异国朋友,离开旅馆的时候把桌上的电话机卸下来,带走了。

  又有一些时日过去了,没有收到什么讣告,死神正在喘息。

  从事第三产业的各位弟兄妹姐在经历了一个轮回以后各归各位。

  小刘呢?小刘说是要走,其实并没有走。他在家休养了自由自在了好长好长时间。这期间他娶了媳妇生了孩子掩埋了母亲——当然是在母亲死后。他打了家具、为墙壁贴上了塑料壁纸又把住房的日光灯全部换成了艺术吊灯。这期间他还回了两次老家,翻译了一部心理学着作。这期间他的倒卖彩电的朋友一个又一个进了监狱而他最终被证明根本没有参加过电视机交易。他只是豪迈地谈论过那些诱人而又遥远的交易罢了。这期间……那个炎热的夏天他还没有结婚,现在呢,他儿子已经长出了8颗小牙。

  老张呢?病入膏肓的老张在不聘之后身体日趋好转,医生不断地开来日益健康直至完全彻底健康的证明,就像以前不断开来日益病弱直至完全彻底病趴下的医疗证明一样。

  怎么办?继续不聘他们?让他们在家续继休息而又照拿工资?

  如果停发或打折扣发工资,一没有这个规定,二那难道不是把他们逼上绝路吗?

  而且两个人、两个人的亲属、老战友与老上级都来找我说项。怎么能不让他们工作呢?

  何况我自己的聘任期也已经超过了,也没有再聘我,也没有让我下去。原来给我发聘书的人可能早忘了聘任期的规定。

  好吧好吧,我沉稳干练,笑容可掬,天道有常,小刘与老张各归各位。又过了一些时日,老张送来了只能半日工作的半休证明。小刘交来了请调报告。说是那些交易电视机的朋友都已释放,而且步步高升。小张因为在无轨电车上与人打架被派出所拘留,我去派出所把他领了出来,他却念念有词地责备我没有坚决与坏人坏事斗争、没有用勾拳把派出所长打倒在地。

  我们分到了五套房子。经过了几场几乎打出脑仁儿的血战之后,老赵老董老张小张小刘都分到了新房子。搬家的时候我才惊异的发现,“哭穷”哭得最厉害的小张家,不仅有电冰箱洗衣机彩色电视机,而且有钢琴电吉他。他的儿子才三岁,已经开始受音乐教育了。而且,说来难信,他还饮“人头马”白兰地,吸“三五”“万宝路”香烟。

  老董拿来了新的证明,她不但是三代贫农出身、大专学历而且是台胞眷属。上级催促我——要提拔。

  我终于看到了自己的力量——我说:不!顶在了那里。

  夏天过去了。再见。一路平安。也许再相逢的时候,我们将不再相识。

  浪花体现的是海洋的力量么?不论怎样的巨浪,都将平息。

  不论平静如何的海面,都将掀起惊天巨浪。

  你珍视平安而又渴求巨浪的心!一只海鸥从大洋上飞过。

  它期待于海的是()什么呢?它拒绝于海的,又是什么?

  夏天还要到来。夏天才刚刚开始。夏天将不会被忘记。序幕以前的骚动平息了。好戏还能不上演吗?当你凝视海浪起伏的时候,你为这个不能不错过了的夏天发了一忽儿呆。

  1979年88年9月

  

王蒙:欲读斋志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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