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我又梦见了你
一
从哪里来的?我从哪里发现了你?那个秋天的钢管乐怎么会那样钻心?铜号的光洁闪耀着凋落了树叶的杨树林上方的夕阳,夕阳在颤动,树林在呜咽,声音在铜壁上滑来滑去,如同折射出七彩光色的露珠。天打开了自己的窗子,地打开了自己的门户,小精灵像一枚射上射下、射正射偏的子弹,一颗小小的子弹占据了全部秋天,画出了细密的折线,从蝉翼的热狂到白菜绿叶上的冰霜。而你就从那晃眼的铜壁上溜下来了,那时硝烟还没有散尽,戴着钢盔的战士蹲在地上,用双手掬起车辙里的积水。你轻轻巧巧,从从容容,深默得像一个天使的影子,朴素得像一件草绿色的书包,你握了我的手,微笑了,飘走了,像一个汽球一样地被风吹去了。夕阳染红了树林。树叶飘飘落落。
你有两条小小的辫子。这使我产生了一个疑惑,为什么男子不能留辫子呢?
二
后来我们在摆荡着的秋千上会面,那秋千架竖立在一个贸易集市上,四周弥漫着浓郁的茴香气味。我们的身下是骡马的交易与羽行的洗染,插着羽毛的帽子像海浪一样地涌动。秋千跟随着笑语和喘气声摆来摆去,越摆越快,越摆越高,集市和集市旁流淌着混水的大渠都被卷过来卷过去,卷成了一块大蛋糕。蛋糕上铺满了核桃仁和葡萄干。秋千上上来的人愈来愈多。我说上来的人太多了,我怕秋千支持不住,你什么也没说。我说我害怕我们的秋千碰上飞翔的鸽子,我说完了遍天果然出现了红嘴巴鸽子,鸽哨响作一片,你什么也没说。我说我不喜欢有这么多人看着我们,我们已经不是孩子,我们已经超过了荡秋千的年龄;你什么也没说。我说无论如何要让秋千停一停,我要下来,要下地,我感到了太长的晕眩,我想下地喝一杯酸酸的红果汁,你什么也没说。秋千不但摆荡,而且剧烈地旋转,四面都是太阳。
然后你嫣然一笑,所有的鱼都从太液池底跳了出来。怎么又是夏天了呢,不然哪里来的这么多的莲花!你的笑是无声的,是融化的。在你的笑声中,鸽子散去了,众星散去了,宇宙变得无比纯净,然后没有秋千,没有人群,没有水渠和牛马了。没有你和你的笑和你的飞扬的辫子,我不是成为多余的了吗?
甚至于在睁开眼睛直到黎明以后,连晕眩也不知去向。
三
然后我急急忙忙地给你打电话。我急急忙忙地坐了火车又坐了汽车,我下了火车又下了汽车,我跑,我摔倒了又爬起来。我跑过炸山的碎石,跑过临时工棚、钢钎和雷管,跑过疾下的涧流,跑过坚硬的石山。没有到这样的山里来过的人可真白活一世。在一家香烟店里我找到了电话。电话是老式的,受话器和号盘固定在墙壁上,听筒可以取下,我可以拿着听筒走开,只要我长出长长的嘴,例如像一只白鹤。我知道你的好几个电话号,我知道你并不是固定呆在某一处的。“53427”打通了,说是你不在那里,你一个小时以前刚刚离去。
这样说你不在,而那声音又像是你自己的,电话里响着那永远的温柔的大管的乐声,只是声音分外低沉。是你自己亲口告诉我你不在那里,匆匆地我根本不在乎这里面有没有分析。我赶紧又拨另一个电话,不再是东城的电话了,现在是西城的,“43845”,我真喜欢这五个数字,这几个数字好像出自李白的诗。西城的电话告诉你不在西城。许许多多的电话我不停地打着、拨着、听着、叫着,电话变得这样沉重,号盘好像焊死在话机上了。所有的电话都告诉我找不到你。当我拨通东城的电话的时候你到西城去了。当我拨通“4”局的电话的时候,你到“3”局去了。当我拨通南城的时候你在北城。当我叫通市中心的时候你在市郊。我看见你奔忙在市郊的麦地里,再一定睛,你不见了,我仍然没有与你接通电话。无论如何我不知道你在哪里。但是我知道你已经不梳小辫子,墙上的电话变成了一只猫,猫发出凄婉的喵呜声。电话线变成了绿色的藤蔓,藤蔓上爬着毛毛虫。货架上摆着的香烟都冒起了蓝色的烟雾,每包香烟里都响着一座小钟,钟声咚咚当当,钟声为我们不能通话而苦恼地报警。队伍缓缓地行进。猫说:“她也正在给你打电话呢。”这时,星星在满天飞舞,却一个也抓不着。然后天亮了,我急匆匆地跑回汽车和火车,跑回我的铿锵作响的工地。我们在修公路。
四
后来我们在一起点燃炉灶,我砌的炉灶歪歪扭扭,这使我怪不好意思。人家往火里添煤,我们往里面填充石头,这怎么行!然而石头也能燃烧,发出蓝色的迷人的光焰。火很美,很温暖但又不烫手,我们可以把两双手放在蓝火里烧,我们可以在火里互相握手,只觉得手柔软得快要融化。你的手指上有一个小疤。我惊呼你受伤了,你说受伤的不是你,而是“你”,就是我。我就是“你”。这火变成了温暖的水流,这水流变成了大洪水。洪水从天上流来,从房檐上冲下,从山谷流来,从地底涌出汩汩地响。人群纷纷躲避,我不想躲避。
洪水流来了,却没有冲走我,或者已经冲走了却和没有冲走一样,就像坐在火车上一动也不动,火车却正在飞驰一样。
我好像停止了呼吸,在水里人是可以不呼吸的。是不是我长出了鳃?我的周围是漂浮着的房顶、木材、锅和许许多多的月亮。青蛙成队游过,我好像已经变成了一只青蛙,而你穿着白纱做的衣服,显示出你的非人间的笑容,只有我知道你笑容的芳香,只有我知道你笑容里的悲苦。你坐在水面上,问我吃不吃饺子,你把饺子一个又一个地扔到水里,水里游动着一条又一条白鱼。有一条水蛇在泡沫中灵活地游动,它领着我在水底打了一个电话:
喂,喂,喂……
是我。
你说,是我,我感动得在水里转起圈来,像一朵旋涡,从旋涡中生出一朵野花,脖子上套着花环的小鹿在山坡上奔跑,松涛如海。
五
你生气了,你不再说话。“是你吗”,我问的时候你不再说“是我”。我拉开了抽屉,抽屉里有许多纸许多书信还有许多钱,包括纸币和硬币。我拉开抽屉后它们通通飞了出来,像一群蝴蝶,我没有找到你。我也没有在乎它们这些蝴蝶,我深知凡是离去的便不会再返回,我不再徒劳地盼望和寻觅。我打开房门,房门外是一团团烟雾,好像舞台上施放干冰造成的效果,烟雾中出现了一个个长袖的舞者,她们都梳着辫子,都陌生而冷淡地笑着,没有你。我想,她们的辫子已经落伍了,现在辫子应该梳在胳肢窝里。果然,她们的腋下甩出了发辫,我吓得叫不出声来,我成了哑巴。我找了墙角的柳条包,那里有许多铜碗铜碟铜筷铜勺铜锤,在我寻找它们的时候它们跳跃起来,飞舞起来,碰撞起来,叮叮咚咚哒哒,一片混战。我才知道,这是我们之间发生了争吵。我们为什么争吵?这真使我喘不过气,而且疲劳。我们的争吵使我们筋疲力尽,我知道我的食道上已经长出了恶性肿瘤,肿瘤像一个石榴,红白相间的果皮,许许多多籽粒,流着血。
多么冷的风啊!我知道了,我奔跑如飞,我打开了电冰箱的门,冰箱内亮得耀眼,空空如也。难道不是?
啊!这种可能性使我战栗。我打开了速冻箱的小门,果然,你蜷曲在那里,坚硬得像石头,而你仍然是微笑的。你怎么会寻这样的短见!我的眼泪落在你的脸上,你的脸在触到泪滴时冒着热气……
六
多么宽阔的花的原野!一匹黄马在草原上奔驰。当它停下来扬一扬头的时候,我才看见它长着一副教授的受尽尊敬的面孔,他一定会讲几种外语。我的面前是一台白色电话机。也许这只是一只白色的羊羔吧,柔软的羊毛下面埋藏着一台电话。然而,我已经忘记了你的电话号,我甚至于忘记了你的名字。这怎么可能呢?你不是就叫???吗?恨死我了,我知道你正在等着我的电话,至少等了三十年。
我拿起了电话,我茫然地拨动着号盘,电话通了,这是什么?呼啸的风,尖利的哨音,叽叽喳喳的鸟,铜管乐队又奏响了,只是旋律不可捉摸,好像音乐在隐藏着自己。是你!
是你的温柔娴()静的声音。我又拨一个奇怪的号码,“0123456789”,仍然是你,仍然是你的从容的倾诉。又拨一个,又拨一个98765……拨到天上,地上,海里,山里,飞机上,小岛上,舰艇上,大沙漠的古城堡里,哪里都是你,哪里都是你,哪条电话线都通向你,哪里传出的都是你的声音,虽然有的嘶哑,有的圆润,有的悲哀,有的欢喜。
你说:“是我!”像是合唱。
我不敢相信,这幸福这可靠的凭依,我一次又一次地相问:是你吗?你是谁?是你吗?
你说是我。你说是我。你说是我。铜管乐演奏起来,我演奏起来了,嘹亮的号声吹走了忧愁,也吹走了暗中的叽叽喳喳。地上全是水洼,亮晶晶映着正在散去的阴云。好像刚刚下过雨。你缓缓地说:
“是我。”白鸽成群飞起。楼房成群起飞。我们紧紧地拥抱着,然后再见。然后我们成为矗立街头迎风受雨的一动不动的石头雕像。几个孩子走过来,在雕像上抹净他们的脏手。
1979年90年2月
王蒙:阿咪的故事
要不要养猫,怎么养呢?
女儿说:“咱们住到平房小院了,快养一只猫吧。最漂亮、最温柔、最招人疼的动物就是猫。人有什么不痛快的事,一摆弄猫,就全忘啦。”
奶奶说:“快养猫吧!昨天晚上,就在暖气片下面,一只小老鼠爬来跑去,它根本就不怕人。等冬天,野地里的老鼠就要往人家跑,咱们家要是进了一窝老鼠……一窝变十窝……可就糟了大糕了!”
妻子说:“养猫最毁东西,它没事磨爪子,把地毯,把沙发巾,把新潮家具都会毁掉……又偷肉偷鱼偷奶,什么不吃它也要上桌子闻上一遍……再说,猫屎谁管?”
儿子说:“对不起,我可不同意养猫。我的儿子小辉刚出生两个多月,被猫抓了会得一种特殊的儿科疾病……叫作舞蹈病还是黄热病?”
女儿说:“美国有一个黑人家庭,不养猫,闹耗子。后来他们的襁褓中的孩子被耗子咬掉了鼻子。”
“不要说话这样难听……”妻子连忙使眼色。
儿媳妇说:“养猫就要剪掉猫的爪子,还要给猫做(去势)手术,那样的猫就好养了。
李院长,赵主任家的猫就是这样经过安全处理的。经过安全处理的猫,有猫的各种好处,没有猫的各种缺点。”
最后由教授——一家之主做结论:第一,猫还是要养的;第二,为了猫道主义,不要给猫剪爪子做手术,不要妨碍猫的天性。再说,安全手术也是做不彻底的。比如去势,总不可能去掉排泄机制。它不闹春了,仍然会闹尿闹屎;第三,如果养猫,必须确立一套规矩,不准猫进卧室、客厅、书房,只准猫进厨房、饭厅、锅炉房;当然,猫在户外的活动不受限制。为此,只能从很小很小培养起一只猫,使它适应咱们家的养猫规则、咱们家的猫的生活方式。
小猫来了,白色的细长毛,灰蓝色的眼睛,黑鼻头,红嘴,脑瓜顶上有两瓣黑斑。见到人,它发出细而长的声音:
“咪呜——”曲折有致。
“噢,它真是太娇小了,像个婴儿,而且,它和人是多么亲啊!你们看,它看着我们大家,那么信任,那么依赖,我简直要为它哭出来了!”女儿说。
“品种还是不错的,基本上还是波斯猫,当然,祖系不一定完全纯。白毛固然好看,但很容易染脏,一旦染脏了就非常恶心。太小,也不好养,多喂它一口馒头它就能撑死。问题还要看它是公猫还是母猫。公猫不如母猫讲干净。母猫会招一大堆公猫来……”儿子说。
“我最怕的就是猫在房顶上叫。”儿媳插嘴说,“叫起来我全身起鸡皮疙瘩。猫一旦乱跑起来,就更容易传染疾病……这个猫的皮毛和眼睛还是都不错的,但是它的下巴太尖,像猴,不像猫。猫头猫脸应该是圆笃笃的,不是吗?”
按照教授所确定的,能够被各方面所接受的原则开始养猫,母亲为猫找了一个大木匣子作窝。奶奶专门为猫做了一个小褥子,虽然褥子里装的是旧棉絮,但对于猫来说,至少应该算是“四星级”旅舍的条件了。女儿为猫预备了专门的食盘与水碗。奶奶吃饭的时候喜欢不断地给猫喂食,不断地与猫分享自己的食物:从炸油饼到红烧肉。儿子提出,过分地、毫无界限地把吃食任意提供给一只小猫,未必是可取的:一、猫可能撑出毛病;二、许多食品因吃不了而剩下而变馊,是一种浪费;三、猫本来就有馋的缺点,如此满足供应,只能使猫的胃口比人的胃口更刁更娇更贵族化,一旦例如肉食供应上出现了什么问题,人说不定挺得住而这只猫会出现悲惨局面。教授首肯了儿子的意见,认为对猫对人太娇惯了都没有好处。教授和他的妻子回忆说,三十年前他们养过一只猫,这个猫专门喜欢吃白薯皮、南瓜皮、烂白菜帮……像这样的饮食习惯就很值得肯定。儿媳妇甚至于说,她的娘家养过的一只黑猫,夏天的时候靠吃蜗牛和土鳖而生存——连白薯南瓜白菜皮都毋庸提供。女儿略带感情地说,她的一位女友家也养了一只猫,品种还不如咱们这只,但人家每天专门购买三角钱羊肝两角钱小鱼喂食之。底下的微词,她没有继续说。但大家认为女儿对猫的关怀和袒护,基本上也是理论性的——因为女儿一周之内,难得在家呆上几个小时。奶奶趁着人们争论的机会把半块豆腐丢给了小猫,小猫不领情,对豆腐的反应是莫名其妙然后退避三舍。
不管人们在猫食问题上展开了怎样的论争乃至吵闹,猫儿对饮食状况似乎并无大的不满。相反,对它的“四星级”卧榻却显出了十足的难以适应。白天晚上,它都不肯在木匣里呆。它总是凑到各个房间特别是客厅门口凄楚地哀叫,显然,它希望有人活动的房间能对它开放开户,希望人们能够容纳它的共存。开始,人们感到它的哀求的叫声婉转动情,充满着幼者弱者的天真无助与对主人的殷殷期待:“你们不要我了么?放我进来吧,我只在一个角落呆一会儿……不要让我一个睡在厨房,离开主人我多么害怕……”它的曲折起伏的咪呜声似乎在这样说。
“要不把猫放到屋里来吧,怪可怜的……”教授说。
“小孩送托儿所还要哭两声呢,一个猫……”教授的妻子想了想,说。
于是教授推门走出,抱起猫,给以抚摸安慰,特别是帮助猫抓搔一下它的下巴至脖颈处。据说猫“洗脸”时靠前爪够不着那个地方,据说人这样抓搔一个猫是搔到了痒处,是对猫的最友善最恩惠堪称仁至义尽的表现。果然猫被教授抓到痒处以后喉头发出了幸福的咕噜咕噜声。然后教授像抱着自己的孙儿去托儿所一样地抱着抚着猫咪,走入饭厅,亲手轻轻柔柔地把它置入“四星”榻,蹲下,以十足循循善诱的课堂授业声调对它说。
“阿咪,不要吵,不要闹,就在这里好好地睡觉,你看这儿多舒服呀……”
教授尽到了自己的类于慈父的责任,他觉得自己对于猫够仁慈的了。
可能两小时以后,也可能一小时乃至半小时乃至十分钟五分钟一分钟以后,又传出了猫的哀鸣——它又跑到了卧房客厅门口,它等待着主人的接纳,它要的是人的亲昵而不是“四星”软席。
最动人的抒情曲在持续三分钟以后也会引起厌烦,如果是深夜或是夏日中午人们好梦正酣的时候,嗷嗷的惨叫只能引起痛恨而不是怜惜。“这个猫真讨厌!”“臭猫!”“滚!”
人们渐渐发出这一类语言信号。如果单凭语言——因为说到底人与猫并没有可以无误地进行交流的“共同语言”——不能停止猫的吵人清梦的咪喵花腔,接着人们就会开开门向猫大喝一声乃至轻轻踢它一脚,使它认识到它的所为已经很是不受欢迎了。
有一次,当儿子打开门准备给吵闹的猫以适度告诫的时候,不等告诫生效猫儿已经滋溜钻进了屋。“死猫,进屋了。”儿子说。于是展开了对于猫的围剿。猫吓得钻入柜子底下,抖个不住。人越伸手去捉它便钻得越深,似乎要钻入墙角墙缝。这种表现显得益发不高尚不光明正大不展样,甚至带有故意与人做对的含意:你不让它进屋它偏进屋;你想捉住它它偏藏藏躲躲不让你捉;它究竟要干什么?它找人追人哀鸣要求进屋,不就是和人亲么对人好喜欢人么?那它为什么不听人的话不合人的意而且和人对着干呢?它是不是陷入猫的怪圈了呢?它是不是陷入心思与行为动机与效果的矛盾中去了呢?
反正它最后被捉出来了,它当然不是人的对手,它挨了一顿打,被抛入“四星”木匣。
它的两眼大睁、上视,眼珠里反映着电灯泡的红光,本来的灰蓝色的眼睛变成令人不快的褐红色两枚弹子,不知道是猫眼充了血还是电灯光与波斯猫眼珠之间的光学反射作用,使猫眼变得那么褐红得骇人。人们不再用软语和爱抚来劝慰它安心木匣,而是咆哮着喝斥说:
“你再捣乱,揍不烂你!”
经过了许多次一次比一次严厉的训斥与体罚以后,猫似乎终于明白了也不得不接受了主人对自己的要求。它长大了,长胖了,除去吃饭喝水拉屎拉尿及其前前后后、懒洋洋地、漠然地伸伸腰,动动爪子和尾巴以外,不再走出木匣了,甚至连咪呜也很少了。它的嗓子似乎愈来愈嘶哑了,再一点就是猫越来越脏,它不再用自己的猫办法清洁自己的皮毛。白猫不白,这是非常难看的。
“这回猫倒挺老实的了。”
“可是这个猫太傻,太懒,太蔫!”
“脏死了……你看人家家里的波斯猫什么样儿!”
“这个猫是不是生理上有缺陷?怎么它不上房,不叫春?
我看咱们养了个太监!”
“也可能不是生理缺陷而是心理变态吧。”
人们议论着,笑着。只有教授有点严肃又有点沉重,他说:“我看这个猫的性格扭曲了。”人们笑了起来。他又说:“我看它缺少的是爱呀!”他叹了一口气,大家沉默了。
“我常常不在家,”女儿说,“要不我就让它每天晚上睡到我身边……”儿子说:“那好吧,‘让世界充满爱’嘛!既然爸爸要给它爱,我看从今天晚上就让它睡到爸爸被窝里吧……”
教授摇摇头。人们又笑了。他甚至与妻子也是分床睡的,遑论一猫?教授的妻子说:
“别分析了。你这一辈子,什么事都分析,连一只猫也分析得叫人难受……除了分析,你又做了什么,你又做得了什么呢?”
教授苦笑了:“所以我是教授呀……我做不了兽医,也做不了屠夫……”
此后的忽然一天,猫不见了。
“四星”级木匣空空荡荡。猫食盘与猫水碗无“人”问津。当慷慨慈善的主人想把鱼头鱼刺鸡臀鸡爪牛肉硬筋赏赐给依赖人恩过活的小动物的时候,他们发现他们失去了施恩的对象。
有猫的时候常常觉得猫儿讨厌,甚至猫围着你的裤脚转、抓你的裤脚、舐你的脚趾头、向你乞怜邀宠也让你心烦,它多么碍事!你踩着它的爪子,它怪叫一声,倒叫你吓了一跳。
而现在它没有了,你走路不会受到任何阻碍。你切好的酱牛肉摆在餐桌上也不需要加罩防范。晚上睡觉无需关好门,没有什么东西——除去关门也挡不住的苍蝇蚊子蟑螂细菌——会跑进来。当你想喝斥两声逞逞威风或者指桑骂槐地发发怨气的时候,你的主体失去了客体对象;而对人逞威风与发怨气就没有那么便当了。
于是都有了失落感。
女儿呜呜地哭:“它多可怜呀!来到咱们家就没过过好日子……如果它被别人抱走,它也许会受虐待的。我的一个朋友,他们家养猫是把猫拴在床头的,给猫上了套包子、缰绳……他们对阿咪要是也这样可怎么办呀!”
教授的妻子到离家不远的一家个体饮食店买馅饼,看见了一只白猫,大小与那只波斯猫相仿,额头有一块黑斑,眼睛不是灰蓝而是暗黄。这个发现使全家非常激动,会不会是我们那只猫?会不会为猫做了整容、割了双眼皮、染了“发”并且染了眼珠?于是女儿和儿媳妇也去买馅饼,嘴里说买馅饼眼睛却盯住了猫,使女店主直眨巴眼、发毛。
不是“我们的猫”,三次核查以后,大家说。
这猫是怎么丢的呢?上房了?迷路了?猫还会迷路吗?出大门了,被抱走了?很可能。
现在的道德水平太低,这样把人家的猫抱走,形同偷窃乃至抢劫,不知我国刑法对此种行为有没有制裁的规定。听说还有偷了猫去剥皮出售的呢,太残忍了。听说养鸽子的人在房上下夹,如果这个猫被猎夹打住,早就没了命了……谁下的夹?太缺德了!市政府应该明确规定,不准任意下夹……那天早上猫在吗?谁看见了?谁出大门没关门?为什么这么好的一只猫竟没有人关心?
探讨了一番,没有结论,女儿再哭了一场。
五天以后,教授忽然心事重重地讲了一个故事:据晚报刊载,市郊一个区为防止狂犬病规定在某月某日前必须把所有的家养狗消灭或上缴集中处理,某月某日为“无狗日”,这一天见狗人人得而诛之。有一家兄弟,偏爱一狗,这一天把狗藏在房中,搂着狗不让狗出声吠叫,一副与狗共患难乃至共存亡的架式。谁知天色黄昏之后,人也松懈了狗也受不了了,突然狗跑出房间跑出宅院跑上大街。兄弟俩在后面追,狗在前面跑。打狗的积极分子在后面追,狗在前面跑。石块木棒纷纷向狗身上落去,狗在前面跑。人们大声吆喝,狗在前面跑。
人们使用了弹弓、飞镖等土造“武器”,狗在前面跑。最后狗筋疲力尽了跑不动了。爱狗的两兄弟终于追上了狗。他们用身体保护狗宁可以己身代狗受木石的打击。忽然,狗叫起来,咬断了兄弟之一的喉管。晚报记者指出:两兄弟不按规定办,自作自受。
大家没说什么。觉得教授的故事很不得体。
又一周之后,凌晨,全家都在沉睡,忽然听到阿咪的咪呜声,声音响亮,完全没有哀求的意思,嗓子也毫不嘶哑了。
教授一个蹦子从床上跳下来,赤身穿上大衣去欢迎它。全家都起来了,欢呼着,欢迎这个猫。教授急急忙忙从冰箱里找来了牛肉和牛奶,准备用最新鲜的高质量动物蛋白来欢迎这只猫。而且,他们打开了每一个房门。他们准备优礼有加地请猫进入任何它“认为方()便”的房间。
咪咪,咪咪,……教授叫着,妻子叫着,儿女叫着,儿媳妇也叫着。年已两岁的孙醒了,也叫着。叫咪咪的合唱感人肺腑,催人泪下。
阿咪舐了舐牛奶,嗅了嗅牛肉。阿咪很瘦,毛显得很长,也挺脏。但它的眼睛闪闪发光,兴奋而且野性,好像刚刚打了一个胜仗。阿咪抬起头一个又一个地看着大家。几乎可以说是检阅。然后它走近一个又一个的房门,走近一个又一个它想进而不可得的房门,它看了每间房内的摆设。众人屏神静气,不出声。
然后阿咪突然转身,一溜烟一样地爬上槐树,跳上屋顶,回身望了望惨叫着它的主人们,离去了。
王蒙:我又梦见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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