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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调试

ID:60561

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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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蒙:调试

  这对夫妻在积攒了许多年钱以后,买了一台20寸的彩色电视机。

  从此,电视机占领了他们家庭的阵地。他们只要一有空闲,就看电视,广告也看,外语也看,教围棋也看,会计学授课也看,节目开始前的调试图也看。一面看,一面不住地说:“真好!太好了!我们这些年生活提高太快了!我们的节目太有意思了!又好看又受教育您上哪儿找去?家里有台电视机,不养儿子也行了!电视开辟了家庭生活的新纪元,新时代了!电视已经使我们的生活巨变了!电视已经使咱们国家巨变了!四个现代化咱们实际上已经实现了三个半了!中国的月亮越来越圆了!总之,这台彩色电视机,成了他们家名符其实的小太阳。

  大约半年以后,他们开始对节目评头论足起来:“怎么老是这么一套?”“怎么老是广告?”“片头片尾登那么多人名字干什么?”“这个广播员的双眼皮是假的。”“这个广播员的颧骨太高!”“唉哟,都胖成什么样儿了?”“瞧那个假招子劲子,还假装深沉呢。”

  “这衣服都是发的吧?”“这相声人家都不笑!”“这妆化得可吓死人了!”“这回倒好了,洋人不接吻了,换成了国粹——讨小老婆,选王妃!”

  慢慢地,评论就尖锐了,“纯粹是胡扯!”“玩蛋去吧!”“怎么连中国字都念不准呀?”“越是卖不出去的次品才越做广告呢!”“看这节目这不是白耽误时间吗?”“出洋相就出吧,还装腔做势!”“干点什么不好,在这儿傻看这些狗屁节目!”

  “明儿我要再看电视我他妈的……”粗话也上来了。

  第二天,吃完晚饭,怎么办?新闻总还是要看的。国家大事,世界大事,人人关心。遇到哪个地方出了车祸,打起仗来,飞机失事,油船漏油,首脑被暗杀,鲸鱼上岸,大象被偷猎……这一对夫妇甚至挺感谢的,感谢人类世界为电视提供了有刺激性的材料,感谢电视节目吸引了自己的注意力。也感谢自己,没被鲸鱼吃掉,没被炸死,也没碰上飞机失事。

  既然看了新闻,就看看下面是什么吧。起码得看天气预报。开着电视并不防碍人们做别的事。据说比较“潮”的办法是电视打开,声音拧小,想看就看,不想看就视而不见,连脸都不要掉过去的。

  但是这对夫妻不能。开着,就得看,打开电视机,不是为了看,难道是为了不看吗?也许看着看着,看出一个好节目来呢?再说潜意识里有一笔经济账,开着,电表就走着字,一个小时一角多钱,开着,就“烧”着机器,而这台机器,花了他们两人的半年多的工资总和。又走电表又开机器,他们不看,那不是造孽吗?那不是超前消费加超级消费吗?那不是太不尊重别人的劳动——电业局的劳动,发电厂的劳动,电视台技工技师的劳动,广播员主持人演员的劳动包括自己的劳动——自己不劳动哪儿来的这电视机——了吗?

  那就关上。关上干什么去?散步?上下班已经走了不少路。看书?累眼累神。听音乐?

  看不见画面不生动。去探亲访友?人家也正看电视。关了,至多关半个钟头。又开了,因为关了也没有更好的选择。看电视觉得不满意,不看电视说不定就更不满意。关了又开,开了又关,晚报上说了,这样做最损坏显像管,而且还更费电,比一直“烧”着还费。越想省越费,越想省越费,穷嘛!

  那就凑合着看,反正有得看还是好一些。反正懒洋洋地坐在简易沙发上傻看已经成了习惯,越习惯就越不想改变,这样,评论也渐趋平稳,凑合看吧!也还不太惹人烦心!噢噢,反正还看得下去!那个衣服可真不错,你下次要见到这种T恤衫,千万别忘了买一件。这个××过去怎么没见过呀?这个××最近怎么不见了啊!喝,这么大明星也给人家做广告去了!外国片,外国片又有什么了不起?跟咱们的片一样次!

  有时候妻说出一些比较奇异的评语,令夫咀嚼不止。看完一本本大电视剧,妻说:

  “喝!假得就跟真的一样!”夫为之击节赞赏。不是赞电视剧,是赞妻的评论。什么叫“假得跟真的一样呢?”夫思忖良久想不清楚。他感谢这部电视剧,使妻说出了警句妙语,使他思考开了,要不,他这样笨,早就愧对“思考的一代”的称号了。再一想,思考的一代,这不也“假得跟真的似的”吗?还是看“画面的一代”吧。

  这样,从蜜月阶段到危机阶段到和解阶段,正、反、合,黑格尔,否定之否定,他们家的看电视的过程很正常,很可以理解,终于也还是很好。

  万恶自“比”始!这句话早晚要上电视台的“”专栏,如果嫌这一对夫妻不够“名”,就上“广而告之”专栏或者“忍者神龟”动画片节目。

  说的是猴年马月鱼日,妻到一个同学家去了趟,一起看了一晚上的电视节日,回到家,妻就不满起来。妻说:“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妻说:“人家那电视才叫电视呢,多清楚,多鲜艳!多细腻,多稳定,多保真,多干净,多柔和,多层次,多丰富!比美琪、大佛、百乐门、真光、蟾宫、银星豪华座、超豪华座的电影全强!”妻说:“跟人家的电视相比,咱们家的电视不叫电视,叫幻灯;不叫幻灯,叫哆嗦重影下雪起雾变色变形气人机!”

  夫比较冷静。一般的家庭规律可以表述如下:夫热了妻冷,妻热了夫冷,妻不冷不热了夫半死不活,夫不冷不热了妻要死要活……所以夫妻永难和谐,所以夫妻谁也离不开谁,所以这一家也就保持平衡了。相反,如果家是夫蹿妻跳,夫火冒三丈妻火冒四丈五,夫从而火冒七丈,妻又从而火冒十丈……得,这一家算是砸了!

  冷静的夫问道:“他们的电视机什么牌子的?不行咱们再攒点钱买一个,反正又不置房子又不置地。反正……”

  激动的妻说:“不是牌子问题,人家说了,是人家调试得好……”

  “那你调嘛。”夫说。夫内心里不太相信调试的威力,半年或是一年前,他也不是没调过。不但调过,而且购置制作了好几套“天线系统”,室内半角,室内圆环,用可口可乐易拉罐做的土造室外天线以及用外汇券买的进口鱼骨,夫说:“你调吧。”还有一句潜台词:

  “我才不信你就有那么大的本事呢!”因为素来,电视机都是由夫调的,妻不插手,这样,夫就多了心,批评电视机就是不点名地批夫,表扬人家的电视机就是表扬人夫。“哼,”夫的鼻子里开始冒气,“我不行你来。”

  他开始微微冷笑。

  于是妻开始了调试。先试四套天线,可悲之处在于哪个也不比哪个好多少,圆环不如羊角,易拉罐不如圆环,鱼骨不如易拉罐,那么干脆恢复羊角吗,羊角这回又不如鱼骨了!不如鱼骨也铁了心用羊角了,拉长缩短,左转右转,越动就越糟,费了老半天劲,好容易才大体恢复原状,能恢复原状就不错了。

  “好了没有?”妻问。

  “没有。”夫答。

  “好了没有?”妻又问。

  “没有。”夫答。

  “好了没有?”妻又问,语调急切了。

  “看不出来。”夫冷冷地答。

  妻满头大汗,对夫不再指望也不再信任。自己拉开距离,自我审视,满意地说:“好多了!”潜台词是:“我调的比你强多了。”

  夫无言。

  妻问道:“你凭良心说,是不是好多了。”

  夫又一次面临抉择:凭礼貌、凭善意、凭友谊、凭、凭义务、凭使命、凭修养、凭最起码的文明、凭维护家庭和睦的愿望,他完全可以说:“就是,好多了!”

  但就是不能凭良心。凭良心,他实在看不出好在哪里,如果不是更坏的话。

  他为什么看不出好在哪里来呢?为什么妻硬是觉得好多了,而他不论怎么眨眼也看不出一个好来呢?他为什么要和妻做对?他故意捣乱?他和妻犯倔他不爱妻了?感情危机?他有了外遇?他是一个不忠实的丈夫?他想休妻另娶,他是新一代陈士美?他心情不好?他心理不平衡?他在单位里受了气?他眼睛有了病?他刚愎?他不合作?他是杠头?他吃了不该吃的药?他青春期?更年期?弗洛伊德,他应该去安定医院一游?

  何必呢?他没有那么坏也没有那么病态。退一步海阔天空。聪明难,胡涂难,由聪明转入胡涂更难。放一着,退一步,当下心安。鸡毛蒜皮乱哄哄,争来争去一场空……服了还不行吗?这确实是真功夫。

  “好了。”他说。不勉强。

  “真好了?”过了一会儿,妻也谦虚了,便诚恳地征求意见。

  “真好了!”他无所谓地说。

  “你说的是真话吗?”妻狐疑地问。

  “我……”夫为之语塞。不说好不行,说好也不行。我怎么办呢?他在心里,与自己较上劲了。

  “你不要对付我!我调了半天,到底调好了没有,你总应该说句心里的话,我调为了谁?我从来不看球赛……”

  “球赛已经看不成了。”夫悲凉地说。画面上的阿根廷裁判正在吹哨,AC米兰对比利时,0比0。

  “你到底说句明白话!调好了没有?调不好我好再调。就算今天影响你看一场球赛,我们为了一劳永逸,我们少看一场球赛也是值得的。你都不知道,电视机调好了会有多么好,完美的画面会有多么好……”

  “我说了好多次了,好,好,好!我百分之百地说真话,一句假话不说,你调的好!”

  夫本来想说“不好”,“不”字的辅音b已经做好爆破发出的唇形准备,忽然听说“调不好还要再调”,便决心承认是调好了,绝不翻供,决不改口了。“嗯,”妻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你看,多好!你看了一年电视了,从来没这么清楚过,就是好么。就是好,好!!”

  夫欲哭无泪,球赛结束了,屏幕上出现的是化妆品的广告。广告片拍出来的效果就跟傻瓜机照出来的像片一样标准,当然比户外自然光下的球赛的实况转播效果好多了。这怎么能算是调天线的功劳呢?但他怎么办?去辩论?与谁辩论?与妻辩论,与亲爱的妻辩论?为什么辩论?为否定妻调天线的成绩而辩论?否定了妻的成绩对谁有利?肯定了妻的成绩又是对准有利?否定了妻的成绩你怎么办?再换一副天线?再换一个电视机还是再换一个妻?他配吗?

  可能吗?钱和精力,够用吗?何去何从,还犹豫些什么呢?

  于是夫的表情从无奈的苦笑变成了由衷的甜笑,他甚至去抚摸了一下妻的头发。

  “嗯?怎么又坏了?”妻去解了个溲,回来发现画面不好了。夫也发现画面不清晰了。

  “可能是播放的问题,”夫说,看看妻阴沉的脸色,他又补充说:“也可能是电压的问题,”再看脸色仍然阴沉,便又补充说:“可能是有什么故障……”“可能是气候的关系……”

  “不可能,”妻说,“别唬我了。当我不知道呢,咱们这个机子有稳压装置,能自动增减电压……”妻走出门看了看,“再说,现在天上连一片云彩都没有。至于机件,是进口的,质量没问题,没有故障。”妻进行了一一的想当然的批驳,批驳了夫的一条又一条的想当然的解释。最后妻指着夫的鼻子说:“我知道,你动了天线了。”

  “我没动。”

  “你动了。”

  “我没动。”

  “你动了。”

  “我没动。”

  “你动了!你就是动了!”妻大喝一声。

  “我……也可能……动了。”夫又复习了一遍郑板桥等先哲的名人名言与广而告之,觉得自己有了新的体会。

  妻哼一声,慢慢消了一点气,夫已经承认了嘛。哪怕是敲碎了一个显像管,承认了就好说。于是妻又重新开始了调整天线长短方向角度的试验。重又开始了各项问答,妻一直觉得不满意。忽然又悟道:“要不换室外天线?”

  妻不辞辛苦爬上梯子,爬上房顶去动室外天线再爬下来,两套室外天线——外汇买的与自己动手土造的试了不知多少回,夫受了感动,也爬了好几次房顶,直到各频道节目陆续放出了“谢谢”、“再见”为止。

  第二天继续调,调完天线再调微调。想调得更好一些,难上加难。一碰就坏了,彩色也没了,画面全黑了或者全白了,屏幕上出现了各种奇怪的星星点点条条道道,声音嘶哑了变质了消失了,出现这样的情况真是容易方便,调成这样真是易如反掌,无师自通。但这还不是最可恶的。如果出现了这种有些可恶的情况,只消逆方向再调整亦即恢复原状就是了,最可恶的一点是你费了九虎二牛之力,你向左转了15°又向右转了25°又向左转了10°又向右转了8°,又拉长了3厘米又缩短了2厘米……你一次又一次地认为调好了,过了一会儿,你又失去了信心,你发现你甚至无法判断究竟是变好一些了还是变坏一些了。如果你发现不了哪怕是些微的变好,如果你同时又无法证明些微的变坏,那么按照逻辑学理论上你应该确认事情并无变化……偏偏你又觉得似乎变了,就是说,你不但无力分辨好、坏,也无法分辨变了还是没变。

  这样妻就不断地征求夫的意见,她极其需要夫的反映作为重要的几乎是唯一的参照系。

  夫便不断地反映“好、好、好”,天线拉长了,说好,缩短了,又说好。“到底长了好,还是短了好?”妻急了。“两样都好,”夫说。“怎么可能两样都好?”妻火了。“那就两样都不好!”夫也火了。当夫反映不佳时她感到愤怒。当夫反映良好时她感到可疑。夫的反映只能使她更加迷惑。

  这样的调整不仅妨碍了看电视,而且使夫与妻之间产生了隔膜。真诚只能引起冲突,虚与委蛇只能使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他们陷入了怪圈,躺在了低谷。

  “你为什么不对我说真话?你为什么老是闪烁其词,应付我?你究竟对我是什么想法?

  我们之间究竟还有没有热烈的真诚的忘我的沉醉的最最美丽的爱?”终于,妻流着泪提出了这个严重的问题。而且追问,“你究竟爱上了谁?”

  “这个……这个……”丈夫觉得凄然,歉然,似乎相当无聊。这是可怕的。据说夫与妻之间可以互相拥抱也可以互相撕打;可以互唱情歌也可以互相责备,可以发疯发怒发痴发怔……总之什么都可以,只是不能无聊。

  于是夫勇敢地叙述了自己的见解。他说电视机接收图像的质量是由多方面的因素决定的,放送质量与接收质量密不可分。放送质量既有技术问题软件问题也有材料问题机器问题硬件问题。接收质量既有使用问题调整问题也有元件问题组装问题以及环境问题。再说,对不同的图像的质量要求不能一样。比如表现黑夜中一个坏人在撬保险柜,怎么能和晴朗夏日海滨浴场许多外国女郎穿着比基尼泳装的图景相比较呢?能同样清晰吗?能同样艳丽吗?能同样完美吗?能有同样魅力吗?把你活活调死你也做不到把两者都拉平啊!

  夫说:“不要太挑剔,不要求全。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图像无完美,图像至清则看不成。最佳状态不是固定的,气象因素,外界干扰,能源状况……一切都需要调整,要最佳就得不断地调,不断地调您就甭看了。”

  妻无话可说。妻最痛恨的就是夫的一套一套逻辑,比如说妻要吃拌豆腐夫要吃炒豆腐,他能讲出一套一套,反过来她要吃炒豆腐他要吃拌豆腐,还是逻辑,逻辑,逻辑。压死人的逻辑,气死人的逻辑!你说你想吃炒(或拌)豆腐(或别的)不就完了吗?偏要逻辑。逻辑和夫妇、君权、神权一样,和节烈观念一样,是妨碍妇女解放的桎梏,是大男子主义的最恶劣的表现,是捆绑女人的绳索。男人的逻辑这个大胖子,已经把爱情这个瘦小枯干的偶像挤出每一间房子去了。

  妻不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掉泪。看电视的时候,不管图像的质量多么糟,她绝对一动也不动。她能做的、想做的只有时不时地落下一滴泪水而已。最后终于泪也不落了。

  夫却从此心潮难平不能自已,心痒手痒不能自已。是妻把接收效果调坏了的想法像魔鬼一样地跟随着他。我可以调得更好的想法像美女蛇一样地诱惑着他。他开始去调天线、调微调、调各个旋纽去了。先是稍动一两下。然后中动。然后大动长动来回动反复动想动不动不想动乱动调试不已。妻越是在场,他就越是要调。

  “好了么?”夫问。

  “没有。”妻回答。

  “好了么?”夫又问。

  “没有。”妻答。

  “好了没有?”夫又问,语调急切。

  “看不出来。”妻冷冷地答。

  夫满头大汗,对妻不再指望也不再信任。自己拉开距离,审视……妻莞尔一笑,立场不一样了嘛,反正谁动手谁着急,谁旁观谁当裁判,真有意思。

  他俩几乎为调电视离了婚。他俩为调电视更加谁也离不开谁。调电视的过程中暴露了他们各自的愚昧、偏执、自以为是、不切实际。调电视的过程又是他们互相迁就互相体贴互相支持的过程。尤其是,调电视比看电视更有趣,他们对哪怕是最拙劣的电视节目,也不再感到愤怒了。

  夫狠狠调了一次以后,用电铬铁把电视机的一切旋纽都焊死了。终于把这台电视机断送了。

  偏偏这个时候妻购()买社会福利券中了彩,妻拿钱买来一台一切由电脑自动调控,人除了选择频道以外,基本上不需动手的高档电视机。

  “这不成了傻瓜机了么?”夫不服地说。“原来如今不但有了傻瓜照相机还有了傻瓜电视机了。以后肯定还有傻瓜做饭机,傻瓜酿酒机,傻瓜绘画机——一切都是自动调试到同一标准的最佳位置。”夫讽刺说。

  妻不理。妻看着傻瓜机的由电脑自动调出的可能的最佳画面,非常满意。如果有个傻瓜丈夫,那才更好呢,她心里说,傻瓜最好。

  “我们毕竟还是幸福的。”夫说,他吻了一下妻的肩膀,他感受到了幸福的真谛。

  

  王蒙:室内乐三章

  晚霞

  那天晚上老张或者张老睡着睡着,他想起或者梦见他的妻子有一块紫色的毛毯。那应该是他们结婚以后不久才买的。那时候他们的新房里最讲究最气派的东西就是这块鲜艳柔软温暖厚实的毛毯。那时候和他们的身份差不多又住邻居的其他新建立的家庭都是买那种灰白杂色又染出两道血红来的棉毯。棉毯给人一叠就会折断的感觉,因为一折就露出了“麻袋”式的基底。

  在欲醒未醒的时候老张为不知这块毛毯哪里去了而焦虑不安。真奇怪,有许多年了,不是十年也是八年,要不至少是五年、三年,反正不能再少,他们忘记了这块毛毯也再没有用过这毛毯,甚至数年来就像是十年来他们根本没见过这块紫色毛毯。

  在醒来的一刹那他感觉到了这块毛毯的珍贵,揪心。那毛毯是一朵雨后的晚霞,令人依依不舍。他感觉到了新添置的卧室用具的过多,重压。席梦思、锦缎床罩、丝棉被与鸭绒被,有了席梦思便用不着的狗皮褥子、驼绒褥子……还有数不清的枕巾。夏天用过的凉席没有及时洗涤便长了绿霉,买了新的广东凉席却又舍不得抛掉旧的。仅仅毛毯他就添了不知多少块,上海产的与天津产的,拉舍尔的与普通的,巴基斯坦进口的与澳大利亚带回来的,腈纶羊毛混纺的与纯毛的……但是,那块紫色的毛毯是多么好啊!它燃烧着,渐渐沉入了黑暗。

  醒来后他又觉得茫然,也许,没有过,根本没有过那么一块毛毯?也许,在搬家的时候,在“红卫兵”运动开始的时候,在落实政策的时候,在分到了新房子的时候,在收购废旧物品的小贩来到家门的时候,他们已经把这块毛毯卖掉了?或者是被偷掉了?1976年还是1977年,他们家不是失盗过一次吗?报过案的……他问妻子:“我们有过一块紫色的毛毯吗?”

  妻子茫然地点点头。妻子得了脑血栓,后遗症包括行路不便与语言的部分障碍。妻子成天微笑着看电视节目或者看电视录像,包括球赛、外语讲座、电视剧、驱虫药广告与人民币汇率。从前妻子还会拉手风琴呢!

  他翻箱倒柜。他遗憾地想,他的有限的人生用在找寻东西的时间大概与用在做检查上的时间一样多。他相当平静地想,找东西与做检查也是重要的人生。没有什么毛毯,没有他所回忆、他所想象的那样的毛毯,只有后来置备的,他并不需要的别样毛毯。还找出了两双半袜子,不知脱下来多久了,没有洗,好在也还没有化学成芥子瓦斯。

  他问曾经拉过手风琴曲《伏尔加河源远流长》的妻子:“我们结婚的那年,是真的买过一块紫色的羊毛毯吗?很鲜艳,很柔软,很厚实,很温暖……”

  妻子茫然地摇摇头,她微笑着,眼睛里含着泪,她又转过头,看着电视屏幕上的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从天上掉下来。妻子喃喃地说:“早晨……很贵的……都有销售。”过了很久,她还在自言自语:“有——销——售……”

  后来张老就忙别的事情,后来和孩子吵了一架,吵完了就忘记了毛毯。只是一年中有那么几次在欲睡未睡或者欲醒未醒的时候他会急切地想起毛毯,会断定毛毯是有过的,丢掉毛毯是非常可惜的,而且,没有及时去找毛毯是他的一个不可原谅的过失。他甚至觉得,对待毛毯的这种冷漠、麻木不仁,是一个可怕的征象,他的情感,他的智能,还有他的心,已经疲软得不成样子了。

  又过了一些时日,不太短也不太长,他的妻子死了。

  办完丧事,他回到家,却觉得家已经不能辨认。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已经在这一所房子里住了五年。厨房里的墙壁上挂着一层褐色的油珠;卧室的门把手脱落了一颗螺钉,拧了半天,实际上把手并没有旋转,而门也照样开了;稍微起一点风,窗缝中就渗进来一种类似野兽挨了一刀的哀嗥的声音;还有许多别的早该有所处理之处,这些,他怎么从来没有注意到呢?

  在不眠的夜晚他愈来愈清晰地感觉到那块毛毯,看到它的愈旧愈雅的颜色,摸到它的温柔的气质,拉到身上就承接了它的温热与重量。然后毛毯浮走了。与毛毯一起他回到了他们住过的房子。那是一排平房,他们住其中一间,房前有美人蕉、万年青和玉簪花。花上落着一个紫色的蝴蝶。那个房间既温暖又清新,他可以像一条小鱼儿一样地在这间房子里游泳,游泳的时候他的身躯伸展得很长很长,他弯来弯去,可以打弯也可以盘旋。他很心疼这个房间。好像这个房间里还有他的柳条包、他的小书架、他的洗脸盆和他自制的一个台灯,在这个房间里有他的一副铺板。参加革命工作的时候他从家里搬了三块铺板两条板凳到机关宿舍,三块板对得并不严丝合缝,可在上面睡得照样很香。此后他调动到别的单位,此后又调到了别的城市,又以后回到了这个城市,但铺板他始终没有拿走,铺板已经化私为公了,而不是现时流行的化公为私。三块铺板应该和两条板凳还在那房间时等着他去使用,或者是等待他去搬走。他的房间里好像还有一张照片,他的结婚照,把他的嘴辱涂得挺红,把妻的眼睛涂得有点棕绿,像猫。那照片永远年轻地挂在那里,当轻风吹拂起窗帘的时候,照片上的他的脸上将会现出笑容,他的嘴角将会生动得有趣,而他的妻子的眼睛里,眼泪似乎就快要滴出来。

  他醒来,长叹一声,震动了屋宇。他蓦地获得了灵感,他断定紫色毛毯是放在门楣上的壁橱的深处。这个壁橱太高,他搬了两把椅子叠在一起,他冒着跌断腿乃至跌断腰的危险爬了上去。他没找到毯子,只是弄起了许多淡黄色的灰尘,呛得他咳嗽不已。他不明白为什么这灰尘是淡黄色的。他还找到了几张破纸头,是他几十年前写的诗。是诗?!

  过了一些日子,老朋友们劝他重新建立生活。有的人从医疗保健的角度给他讲找一个老伴儿的必要性,说是有配偶的人的平均寿命比鳏寡者要高百分之十五到二十。有的人给他讲“黄昏恋”的魅力。他觉得“黄昏恋”这个词儿挺美。他想起雨后的晚霞,燃烧着。

  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拒绝。于是他开始在一些热心地关心他的友人家里与一些女性见面。

  有一位女士穿着一件灰白色的紧身粗线外衣,头发染得黑亮黑亮。从背影看简直是少女,她说话的声音带点上海味儿,也满好听。只是他觉得她的口音不对,肤色不对,眼镜式样不对,牙齿的大小与排列也有点别扭。他不认识她。

  但他们终于有了一些来往。夏天,他们有一次一起在公园的茶座上要了一壶龙井,坐了一晚上,他们交换了各自大半生的饮茶经验,也谈了嗑了吃了瓜子儿。

  回家以后他觉得非常清醒,清醒然而疲劳,除了清醒地躺在床上他做不成也不想做任何事情。他觉得天气炎热,不想盖被子但又不习惯不盖被子。后来他漫无目的地坐起来,翻动他妻子的床铺,忽然,他发现妻子的褥子底下垫着一块紫色的毛毯。

  完全不像他想象的那样,这块毛毯很难引起他的什么感触或者兴趣。不像晚霞也没有诗意。旧物是没有也没有魅力的,何况,颜色正在变黄,变成那种门楣上的壁橱里的灰尘的颜色。这未必就是那块毛毯。

  但是后来他没有再与那个背影像少女的很有一把年纪的女人一起喝茶。他推托说,他要到他的孩子家住些日子,他要离开这个城市,也许过年也不回来。

  “对不起。”

  他想说“真不好意思”,没有说出口,他总觉得“不好意思”的说法来自台胞和美籍华人,来自可以说是一些“资产阶级”。学他们说话的口气?他毕竟是相当老了。

  诗意

  刘教授59岁那一年忽然患了口吃症。年轻时他本来是以巧舌如簧、口若悬河而着称的。他的声音也好听,许多人刚听了他讲的几句话就询问他是否学过声乐。现在呢,嘶哑、结巴、嗫嚅,真不知道怎样办才好。

  人生最要紧的就是说话,他模模糊糊地想,一切都表现为说话或者决定于说话。胜利、失败、致敬、讨伐、崇高、卑下、爱恋、怨仇、富贵、贫贱、伟大、渺小、聪明、愚蠢、真理、谬误……莫不维系于、区别于、形成于和瓦解于说话。干脆说吧,人生就是说话。而他现在尚不满花甲,就感觉到了说话的障碍……太糟了。

  他到许多医院、中医院、医学研究机构就诊,各派各医用尽了各种检查手段,把他从里到外翻过来又翻过去,卸成零碎再拼接成整块,查不出究竟来。

  于是他只好求助于自己的直觉和想象,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谛听日月、众星、风露,他寻找自己的内心,他希望能得到一个答案。许多年来,各种歧途、各种关口,当他深受选择的苦恼的重压的时候,他的最后也是最强的手段便是这样以心问心,让心来说话,倾听心语。经验证明,这样做出的判断和选择,大致是不差的。

  于是他得到了顿悟。问题出在他的枕头上。

  几十年来,他一直睡着儿时从父母手里得到的枕头。用乡村纺织的原色土布缝起一个口袋,里面装上荞麦皮,便成了枕芯,枕芯上有时铺一块毛巾,有时披一块亚麻布,有时什么也不铺。他不知道这个枕头的历史,但是他相信这个枕头的面世要比他本人出生更早。乡村的土布呀,何等结实,虽然摸起来厚厚薄薄,粗粗糙糙,有棱有疙瘩有毛刺,睡得久了,土布乃至充填用的荞麦皮吸满了他的头油和汗水,渗发出一股特殊的气息,像巧克力。

  妻子早就劝他换一个枕头。妻子早就买来了各式各样的枕芯,木棉的、蒲绒的、茶叶的、鸭绒的;长方的与正方的;还有各种花色品种的枕套。他以旧枕头睡惯了,旧枕头还好呢为理由拒绝了。儿子嘲笑说他的枕头早就应该送博物馆,儿子说这枕头是他们的祖传“家粹”,就像气功和武术是“国粹”一样。女儿捂着鼻子指责他的枕头污染了本来就并不清新的空气。他也越益感到了古老的枕头与几度更新了的房舍与卧室其他用具太不协调。终于,半年以前,他把旧枕头扔掉了。

  他回顾,确实是在换了新枕头一个月后,他开始有轻微的口吃。两个月之后,开始有轻微的沙哑。然后愈演愈烈,直到今日,声已不声,言已不言。他询问妻子、孩子、保姆,他的那只旧枕头哪里去了。如果还在,在哪里,能不能洗干净缝补一下再用。如果不在了,是谁扔掉的,什么时候扔掉的,扔到了哪里。奇怪的是所有的人都回答“不知道”,他们的样子是企图叫他相信,这只枕头压根儿就不存在,至少是,存在着存在着,然后自行消失了。

  他追问他的亲人和保姆,逼得紧了、久了,人们便反诘说:“你自己的枕头,你不知道,问谁来?如果说有人丢了,那丢了的人就是你。如果说有人扔了,那扔枕头的人就是你。”

  果然,他无话可话。

  他回了一趟故乡,乡、区、县的干部一次又一次请他吃烙饼、炖肉、水鱼和炸鹌鹑。他们都在争着搞化肥,搞塑料,搞木材、水泥、玻璃,收礼送礼。当他谈起枕头来的时候,乡亲们告诉他,现在包括农民在内,大家用的枕芯也是从北京、上海、天津、苏州这些个地方运来的,“绵绵软软的,外边绣着花”他们说。

  “那荞麦皮呢?”

  “我们这里早就不种荞麦了,”乡村干部说,“产量太低。吃了又不好消化……现在有了化肥,又修了水利,哪有上着化肥浇着水种荞麦的?”

  他知道荞麦一向是种在边远的高山坡地上的。但是他不相信荞麦不好消化,再说他并不是要讨一碗荞麦面面条吃。

  “我只需要一点荞麦皮呀!”他说。

  “没有荞麦,哪里来的荞麦壳子呢?”村干部的话当然有理。

  他终于走出许多里从邻村找到了荞麦皮,但是没有土布,走到哪里也没有织土布的了。

  他只是看到几台已经散了架的农用织布机,他抚弄着织布机上的梭子,想起了“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的陈词烂语。

  他悻悻地回到了城市,他的口吃和沙哑更加厉害,他说每一个字都觉得困难,他渐渐不急于说话了。生病也会改变一个人的性格,乃至世界观。他想。有说话才有了一切,不说话就有了更加宝贵的一切。他又想。

  在寻找荞麦壳与粗土布的过程中,他回忆起许多事。他每天晚上都梦见童年,梦见外祖母纺线,那纺车的声音令他心碎。梦见乡村里家里的两个大掸瓶,掸子上的鸡毛在日光下显出一种变幻莫定的五颜六色。莫不是要成精?他也梦见夏天和童年的伙伴们一起洗澡,比赛扎猛子看谁潜游的时间最长,距离最远。他还梦见一条大黑狗,那只狗老是用它的湿润的舌头舐他的脸,他很舒服,又怕被咬一口。他又害怕又幸福又甜蜜。那只狗的目光是那样深沉坚定和成熟,像一位令人倾倒的思想家。……他还梦见了一只喜鹊,叫着。

  他干脆不怎么说话,而是把自己的所忆所思所感所梦写下来。他的妻子说他有病,要送他进医院,可他的孩子说他写下来的东西是诗,而且是好诗。孩子未经他的同意就把他写下来的东西寄到北京的一些大销量的文学期刊,诗发表出来了,他获得了。他以花甲之年而成为诗坛新秀。早已秀了的众诗人诗评人为他祝贺,请他吃酒,给他颁奖。他的名字被列入了一本文学辞典。为此他给辞典的编者汇去了250块钱。

  又过了几年,据说那一批文学刊物受到了指责批评。据说他的诗也写得不好,感情不健康,“玩文学”,受西方思潮的影响,把美国人玩腻了的裤腰带当围脖绕到了脖子上……一位按辈分上说是他的孙儿的老人从乡下来看他,劝他不要再写诗了,说是耍钱盗墓嫖妓抢劫砍电线杆杀熊猫,都比写诗好。并且给他送来了土布荞麦壳枕芯,说是潮流又变了,开发土产看好,越古越好,越土越好,古、土,才能走向世界,得奖赚外汇。为此他们家乡建立了一个传统枕芯加工厂,承包给了一个跛子,承包头一年就赚了六万块钱。

  于是他重新睡土布荞麦皮枕头,并且按时吃中药。中药成分里有桑叶、蚕皮、蝉蜕、蝎尾、红花、黄芪、田七、穿心莲、琥珀、朱砂、车前子……用三岁以下男孩的童便做引子,据说小男孩的尿清火最有效。据有经验有水准的人说,这样服二百剂,服药治疗期间不再写诗,再加上天天枕荞麦皮,一准见效。他一定会痊愈如初,健谈如初,今后老来再上一层楼,前途未可限量,云云。

  D小调谐谑曲

  大冬天,冷空气入侵,气温降到零下10度,室内却温暖如春。

  “看来,今年锅炉工干得不错,瞧,”王院长拿着温度计,“21度,我们的意见没有白提……”

  “光提意见就给你好好烧了?几瓶‘刘伶醉’送去了,你知道吗?年前光挂历就送了十几本,你知道吗?”老伴说。

  王院长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叹息着世风的不正与日下,又想着反正挂历也都是白给的,便回到卧室。近几年,为了休息得自如,他与老伴各住一间房。

  读了一会儿书他才睡的觉。读书的时候他半盖着丝棉被,脱掉了夹克衫也脱掉了毛线衣,只一件秋衣,就着壁灯阅读《庄子·外篇·刻意第十五》:

  “……夫恬淡寂寞、虚无无为……则忧患不能入,邪气不能袭……生也天行,死也物化,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故无天灾,无物累,无人非,无鬼责……不思虑,不预谋……”

  真漂亮!真暖和!真高明!真深刻!冬天,温室,古书,夫复何求!

  院长心满意足地熄了灯,心满意足地伸展开四肢,与天物同步,与阴阳合阖,不一时就发出了均匀的鼾声。

  一段时间以后,似有细细的嗡嗡声。

  是风吹响了窗户纸?他的家早已没有纸糊的窗户了。是提琴?大提琴?箫?亦西亦中。

  怎么声音越来越大了?是消防警笛?是坦克?是飞机?是轰炸机?原来是——蚊子!

  醒来时他脸上手上已经咬了几个包,像火烧一样地疼痛酸痒。什么?秋天的蚊子?他的卧室暖和得使冻僵了的蚊子复活了!他的温暖的卧室把寒风中的蚊子吸引了进来!他竟拥有这样美妙的卧室,这样惊人的温暖!在蚊子是早已潜伏在他的卧室里的么?怎么三个月即十月中旬以来这房间里从来没有蚊子的踪迹?是从室外新迁入侵的么?它们如何穿过严寒的空气?它们如何跨越了冬天?这个小小的害虫,销声匿迹之后,怎么稍一暖和就又飞出来了呢?

  几个包痒、热、痛,如割如刺如焚。冬天的蚊子比夏天的蚊子厉害得多,狠毒得多。处于逆境的很可能是已经三个多月没有咬过人的蚊子复生以后,它的咬人带有一种疯狂的、不管不顾的、赚回老本的性质。夏天也有蚊子,夏天的蚊子咬过以后但痒而已,而冬天的蚊子似虎如狼似蝎如蛇而又不失蚊子的细小与鬼蜮。

  它的那些同类们呢?它的同伙们业已正寝寿终。是发生在“寒露”那一天还是“霜降”

  那一节令?至晚在“立冬”那一天以前,所有蚊类都通通冷冻而死,这有多么可伤!而这只蚊子多么幸运!他藏在了——例如天花板——一个角落,而恰巧这个房间冬天有这样好的温暖。如果这间房子不烧暖气,或者虽烧暖气但不好好地烧,如果人们没有送挂历也没有送“刘伶醉”,如果锅炉和暖气散热器疲软,如果这个房间冬天也冻冰——像他过去的住房那样,这个幸运的蚊子在潜伏了一阵以后,不还是要呜呼哀哉的吗?

  他真诚地为这只蚊子庆幸,又为自己卧室的温度而得意了。

  然而脸上与手上的包疼痒不已,迷糊之中他又听到了蚊子的嗡嗡声,这嗡嗡声比夏天标准的蚊子嗡嗡声低几度,如果夏天的蚊子的咏叹是B调的,那么冬天的蚊子的呐喊则至多是D调的,就算是D小调的吧。

  低抑而又不祥的声音靠近耳朵,他使劲打了自己一个耳光,他快意地搓着自己的手掌,手掌上似乎有一点粘稠的流质与半流质物质,那应该是蚊子的溅血与遗骸,而那血毕竟又是自己的。

  “滚你的蛋!”他骂道。

  耳朵轰轰地响。脸疼手痒再加上耳朵干、烫,轰轰隆隆。他干脆开开灯,找止痒的风油精。找不到风油精便找万金油,也没找到。后来就到洗手间往包上抹了一些肥皂水,肥皂水是碱性的,据说可以中和蚊子口中的蚁酸给人造成的痛苦。

  熄灯以后又听到了蚊子声。蚊子没有死。要不就是一个蚊子死了,一个蚊子又飞来了。

  挺顽强。

  “我家里到底潜伏着多少蚊子?”这个思想使他紧张起来。听到蚊子声他就往自己脸上身上手上腿上乱拍乱打。安静了一会儿。然后蚊子嗡嗡如故,D小调谐谑曲。

  他再开灯,找出了日本国造象球牌杀虫剂。打完药他觉得呼吸不畅,便开窗子开门。外面正刮风,不但刮进了刺骨的寒气而且刮进了尘土与烧锅炉烧出的硫化氢,硫化氢与杀虫剂结合,他更加喘不过气。

  他关上门关上窗干脆开空调。生活真是提高了,超前消费,又加暖气又放冷气。谁说我们差?据说尼克松当总统的时候就是这样,夏天,他的办公室放冷气放到了零度,然后他生起壁炉,他欣赏金色的火焰与松木木柴的劈拍声,在这光焰与劈拍的启示下他做出了决策,响应毛泽东——的乒乓外交。

  空调机一响全家人都醒了,他努力证明自己的状态正常。老伴强迫他关掉了空调机。找了一个蝇拍,往墙上乱打一气,告诉他蚊子已经消灭。

  他给老伴讲起尼克松。

  “可人家的办公室里绝对没有蚊子!”

  “不一定。那年我住在波恩的布里斯托旅馆,吃早餐的时候,发现餐桌上爬着蚂蚁!不要崇拜西方,以为他们的蚊子比我们的蚊子招人喜欢。”

  后来就平静了,睡()下了,他想起童年时代他住的土房。冬天,临睡前烧一烧热炕,然后热炕变成冷炕,卧室变成冰窖,不但头一天晚上没有倒掉的洗脚水冻成了冰,连尿罐里的尿也冻成了淡黄色的半透明体琥珀,颜色很不错。

  而且没有蚊子。

  第二天,他的气色很好。一位老朋友问他是否常吃杭州产的“青春宝”。他点点头,接茬说,“青春宝”是根据明朝永乐太医院的宫廷秘方制造的。

  都说:“他活得挺潇洒。”

  1979年91年3月

  

王蒙:调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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