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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抗抗:德清外婆家

ID:60511

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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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抗抗:德清外婆家

  有一次,是坐船到东衡里,再坐汽车回杭州的,看得见镇子东头正在修筑的路基。亲戚们都说快了快了,你下次再来,从杭州一口气就到洛舍了。

  果然,下一次,从杭州到洛舍,上了公路,一个多小时,真的不敢相信这么快就到了。犹如一只飞船,从河港的水面上刷地飞过去。就好像一道道河上的那一座座石桥,全都转过身连成了路。若不是街上镇里的熟面孔,差一点就怀疑自己是到了另一个地方呢。这些年去洛舍,多一半是为了给外婆扫墓,或是陪母亲探望老家的亲友。20多年以前外婆还活着的时候,我和妈妈几乎年年春节都要去洛舍过年。镇子里的亲友,都说是看着我长大的,这么多年不见仍是亲热,这一家那一家走走,喝一碗洛舍特有的烘青豆茶,余香久久不散;洛舍的饭菜是妈妈的最爱,南平、延平舅舅和爱群、小怡舅妈,每次都会烧出一桌美味的饭食,让我们大快朵颐。清蒸甲鱼、油爆河虾、红烧蟮段、千张包子、糯米肉丸,还有走遍中国也难以吃到的清汤鱼圆,令我即便方嘴里仍留有鲜味。那一年春天,延平舅舅给我烧过一次豌豆成肉菜饭,直到今天还是念念不忘。许多年过去了,如今洛舍的长街上商店林立,建起了一幢幢商品楼房,昔日宁静的小镇一片商业气氛,明显地热闹了许多。南平和延平舅舅各自都开了一家小商店,生活也比以前好了许多。最难忘的是洛舍的文化站,街边上一幢不起眼的小楼,却拥有电影院、娱乐室和藏书几千册的图书馆。站长孙则民先生,早年在杭州大学任职,1957年被打成右派,颠沛流离历尽坎坷,70年代末平反改正后回到洛舍担任文化站长,对乡镇的文化建设有一整套完整的构想。在得到镇委的支持后,多方筹集资金,把自己的全部心血和精力都投身于文化站的建设。早在80年代中期,孙则民先生就是一个文化市场的先觉者,立足于群众性的文化娱乐活动,自我滚动自我发展,资金得到良性循环,由生存而拓展,营造出健康的社区文化氛围。在孙先生多年持之以恒的苦心经营下,洛舍文化站终于成为洛舍镇民不可缺少的文化场所,并当之无愧地获得了"全国特级文化站"这一来之不易的荣誉。

  有一年春天,我从北京回杭州开会,"五一"期间,相约杭一中的同班老同学燕君和李梅,专程去陆家湾看望当年插队时的村书记陆呆大。(1969年春天,我曾在陆家湾下乡3个月,后来离开那里去了北大荒。)陆呆大年轻时就是一个专心"促生产"的实干家,在他的领导下,陆家湾大队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就早早集体致富,每户的平均收入在全县都遥遥领先。我离开德清后,他从村书记提升为德清县主管农业的副县长,为人正派耿直。80年代末他从县委副书记的位置退下来后,回到陆家湾,在村边的水塘搞起了家庭养殖业,身板硬朗,精神矍铄。我们从杭州去看他,他早已提前把亲自养殖的鱼虾鸡鸭挑出来捉住杀了烧好,真心诚意地招待我们大吃一顿。那天中午他喝了一点酒,说起社会上的腐败现象,神情黯然十分痛心。如今一晃又有好几年没见到他了,真的好想念他。陆家湾依然山清水秀,当年的石板小道都改成了宽阔的汽车路,许多家都通了电话,村民安居乐业怡然自得。回洛舍镇的路上,经过烟波浩淼、水色苍茫的"洛舍漾",远远地望见浅淡的湖中央齐整的鱼寮、白色的网箱浮标和悠悠的打鱼船,不觉心荡神怡。洛舍漾湖面开阔,水色清柔,近处高高的堤岸边是青青的桑树地,远处视线可达无垠的天际,恬淡的水波中传递着一种江南水乡的神秘,水天一色的辽阔却分明又是大家气派。所以洛舍漾是我最喜欢的一个地方。想起当年插队的时候,从镇上搭村民的小船回陆家湾,错上了一条洛舍漾"彼岸"那个县的小船,船上的农民一路上跟我们三个杭州女生调侃,非要我们嫁到他们那个村子去给他们的儿子当老婆,弄得我们又羞又恼,上了岸赶紧落荒而逃,如今已记不得最后是怎么回到陆家湾的......

  德清历史上就是富庶之地、江南的鱼米之乡,风调雨顺自然条件得天独厚。近年来,为了使德清的经济文化发展再上一个台阶,县委县政府各部门的业务干部,几乎每年都要进京一次,隆重会见各路神圣,广结良友。洛舍的前乡党委书记潘月山,曾亲自二京我家登门拜访,希望我对故乡多加关注。他调离洛舍之前,又亲自陪同新任的洛舍镇党委书记陈佐平先生,再次到我家探望,把这一层"亲戚"关系交到下一任父母官手里,可见潘书记对洛舍的这份感情与责任。那一年,我曾应潘书记之邀,专程回()洛舍"探亲"并参观了乡镇企业。木器加工厂和钢琴厂厂区优美的环境,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其实在那之前,我早已知道洛舍钢琴厂艰难的史,还曾为"伯牙"牌钢琴写过一篇名为"高山流水听乡音"的文章。近年来钢琴厂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一度陷入困境,期间几易其名顽强拼搏。我回京后曾为其多方寻找合作伙伴,可惜终是未果,内心一直歉疚。

  那一次离开洛舍后,顺道去了德清的新县城武康,我惊讶地发现,德清变成了一座漂亮而明亮的现代化新城。至今还记得那所教学设施一流的德清中学,优质的绿茵场、崭新的教学楼,与省城最好的中学相比也毫不逊色。还有宽阔整齐的街道、设备优良的德清县电视台、服务设施一应俱全的宾馆、可一览全城风光的银行高楼顶层......那已经完全不是我童年记忆中古老而陈旧的德清城了。德清像一个返老还童的婴儿,昔日的衰老已踪影全无,变得清新健康、充满了生气与活力。我知道为重建这座新城,需要筹措并付出巨额资金,而如此巨大的投资已成为德清人的重负。又是几年过去了,未知德清的二度创业是否。但愿这笔用于建设的债务压力,能转化为德清经济发展的巨大动力。

  一次一次、一年一年,每次"探亲"都目睹了故乡的变化。就像亲眼看着一匾壮实的春蚕,一层一层地蜕去陈旧的皮壳,一点一点地长大。然后结茧吐丝,一针针一梭梭织出一幅幅华美的锦缎,在杭嘉湖平原上如水巷闪烁飘逸、如彩虹抖擞飞翔。虽然,幼时记忆中洛舍镇上那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临水架柱的老屋以及带有窄窄廊棚的"南海"小街、还有土地庙、镇子西头那座古老的拱形大石桥,都已随岁月的流逝而逐日消失,令我每次回洛舍,总有一种难言的酸涩与遗憾,在心头徘徊不去,曾经在心里暗暗希望着洛舍的老镇老街老宅,也能像南浔、西塘那样的江南古镇被妥善保存,成为颇负盛名的旅游之地。但我知道,那已经永远成为一种儿时的回忆,一个不可再现的梦。

  老镇正在无可挽回地颓败与破落下去。而一个充满现代气息的德清、一个更为富裕的德清,正在拔地而起。愿这片丰饶的土地上,生长出同样壮硕的精神与文化之树。

  算起来,外婆过世已经23年了。但外婆的灵魂依然飘荡在德清这片土地上空,守望着洛舍漾的青山绿水。外婆不在了,但母亲的故乡德清依旧让我牵挂。没有外婆的德清,它仍然是、永远是我的外婆家。

  张抗抗:难以缄默

  我不断地被另一个噩梦惊扰着,那个令人心悸的声音来自我的故乡杭州。

  我的长篇小说《赤彤丹朱》系列之一((非黑》中,有这样一个段落:

  "......到了1955年5月反胡风运动进一步扩大,全国掀起肃清暗藏的反革命分子的高潮。杭一中有个教师叫刘季野,因同胡风通过两封信而被捕。妈妈同这个刘季野曾在一起谈到文学什么的,上头就让她交代与刘的谈话内容。很快,爸爸被通知不许回家了,就住在办公室里......"

  仅仅是这几句语焉不详的文字,近5年来,一直被杭州一中(现为杭州高级中学,我的母校)1956届高中毕业的几十位同学铭记在心。他们当年的语文老师刘舜华(笔名刘季野),1955年被当做胡风分子逮捕。而今胡风冤案早已平反,那位刘舜华老师却如石沉大海,杏无音信。

  996年,我收到来自上海704研究所李福天先生的信。他于1956年毕业于杭州一中,现在是上海研究所研究员。对刘舜华老师的怀念以及社会责任感,使他和许多当年的同班同学,相约一定要把刘舜华老师的事情弄个水落石出。由于我一时无法提供更多的真实情况,便将李福天的信转寄到住在杭州的父母手中。几年来,李福天一直同我父母保持着联络,并告知寻找刘老师下落的进展情况。据父亲回忆,他和刘舜华也曾相识,他们之间最后一次会面,大约在1955年的一天,那时批判胡风运动已经开始,父亲突然收到刘舜华的来信,要求将自己曾借出的梅里美的小说((卡尔曼》和另一本书归还给他本人,会面地点定在武林路狮虎桥边。在那个特定的年月,见面时彼此不敢多说多问就匆匆分手。也许刘舜华已预感到灾难的逼近,便悄悄地清理着身边的琐事。此后,刘舜华便从父母的视线中完全消失了。

  998年我收到母校复刊后的校刊《杭高人》,上面刊发了李福天的文章《迟到的哀思》,读后我才得知,那段时间里,经校友和李福天多方探询,终于了解到刘舜华老师早已在劳改中去世,但其具体死因和经过仍然无从知晓。这篇文章在校友中引起强烈反响,读后让人心情越发沉重。我父亲李福天直接向有关机构查询。直到2000年3月,终于得到浙江省监狱管理局的复函,证实刘舜华确于1962年1月27日十里坪监狱病死。令人不解的是,监狱的复函中,却只字未提刘舜华所受的胡风冤案牵连之错,信函上只简单地交待:"刘舜华因反革命罪于1955年7月13日被逮捕",那么逮捕后审理的结果、宣判的决定是什么?后来的刘舜华又遇到了什么样的不测,以致长期关押最后冤死狱中的呢?

  李福天和他的同学校友,为刘老师的不幸遭遇而痛惜,他们公开表达了自己的心情和态度--如此冤案至今不得正名,同党的知识分子政策、实事求是的方针是绝不相容的。

  刘舜华,江苏邳县人,河南大学中文系毕业,1955年被捕时26岁,未婚。其妹刘舜英,在刘舜华被捕后下落不明。面对这样一个本人已死,亲属无从查找的局面,李福天清楚意识到,为刘老师申请复查平反的这一费时费力的工作,已经责无旁贷地落到了他和同学们的肩膀上。

  原杭一中即今杭州高级中学校委,本着对历史、怼本校教员负责的态度,支持当年刘舜华教避晦学生的要求,于2001年2月20日,向原判机关杭州下城区挝民法院呈送了《关于提请复查刘舜华案的报告》。到了2001年7月,我收到李福天的来信。这封信给我带来的消息是:通过一定的手续,他和几位同学已经查阅了当年的案卷,获知了部分材料。其中有:下城区人民法院刑事判决书以及刘舜华不服上诉后,市中级法院的维持原判管年的刑事判决书。李福天在信上说,即使按此判决,刘舜华从1955年6月被判处管制二年,也应于1957年6月期满。而杭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开庭审理上诉,却是1957年7月19日。维持原判的判决在宣布时,早已过了刘舜华的管制期,刘舜华怎么会到1962年还呆在狱中呢?

  有一份保存在下城区人民法院的公文稿,主送机关是慈溪县人民法院。这份公文稿中写道:"关于被告人刘舜华为反革命一案,本院审理判处管制二年(原系由市五人小组批示管制三年,后因在审理中发现事实有出入,因此管制二年),但被告人刘舜华在管制期间表现极坏,态度极不老实......"

  以此推断,由于刘舜华管制期间所谓的"表现极坏、态度极不老实......"导致他在劳改农场管制期满后,又被转入庵东西三盐场继续劳改。这个"表现极坏"的记录,使得刘舜华一再被延长劳改期以致最后丧失的原因,不言自明了。

  读一读刘舜华在1957年的自我辩白报告,事情就更清楚了:

  "吴书记:1955年6月,我因胡风问题被捕,到同年12月预审结束,证明我没有参与胡风集团活动,告诉我等待政府作结论。到了去年11月,公安局又审讯了一次,送交检察院,检察院肯定我是受胡凤思想影响,不是胡凤分子。以后提出起诉,说我在1946()年曾经向村干部范茂楷进行倒算,而范茂楷是汉奸卖国贼,我和他的纠纷是由他的迫害引起的,不是政治问题,律师是这样替我辩护的。检察院在4月11日上午来找我谈话,肯定了我上面叙述的情况。而且律师告诉我在4月11日可以判决的,我当然应该是被无罪释放了。可是现在,我还坐在牢里,既不判决,也未被释放,我作了许多次书面要求,法院也不理。我实在无路可走,决定向你提出申诉和要求,让负责处理部门给我作出结论。我的案卷现在在下城区法院,如果你愿意审阅,甚为感激。祝你健康!

  原杭一中教员刘舜华

张抗抗:德清外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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