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抗抗:防风神茶
小时候,每逢暑假和春节,妈妈定是要带我去德清洛舍镇的外婆家住些日子的。
在镇上的亲戚家串门,几乎家家都会给客人沏上一杯烘青豆茶。这茶必用中式的瓷盖碗沏泡,底座有托盅,掀开杯盖,瓷碗上大下小,碗口略敞,可见满至碗口2/3处的水上,漂着几丝金黄色的桔皮和几片绿色的茶叶,一粒粒小如草籽儿的黑点点,在水中悠悠沉浮;眼尖尖地往碗里盯下去看,有十几粒碧绿的青豆,皱皱地静躺在碗底。绿的绿黄的黄黑的黑,几种不同的色彩在水里上下晃着,很生动的样子,像一只五色斑斓的金鱼缸,煞是好看。大人说:盖上盖上,等会再喝。不多时,再次掀开碗盖,那茶水渐渐就显出颜色来了,一池清澈透亮的浅绿,从青豆里浸润出来的汁液溶在水里了。
乡里人说,这是烘豆茶。只有德清这地方的人吃呢,城里是买不到的。
小心地喝一口,一股清香味扑鼻而来。咬着一丝桔皮,滑溜溜的有些酸涩;嚼到一粒黑草籽,在齿下嘎嘣一声脆响,有奇香袭来;奇怪的是那茶水略有成味,解渴又爽口的。几道开水续过,茶水已淡,喝到见底,有人递过筷子,说你将那些青豆夹来吃罢。青豆已被茶水泡胀,肥壮饱满,吃在嘴里,韧得很有嚼头,嚼着嚼着,满嘴是香了......
曾好奇地问:这黑色的小草籽是什么呢?香得我嘴馋。
--野芝麻。乡下也叫卜芝麻,山坡地边都有,秋后剪下枝条,晾在匾中晒干了,像收油菜籽那样敲儿下,一粒粒野芝麻就从英里掉下来,形若小米,炒熟了,比芝麻还香......
烘豆茶的味道真的很特别,从此一直留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可惜到了后来,烘豆茶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随后是很多年。曾经问过外婆,外婆说农民的留地都没有了,青豆自然也没有了。那些青豆采下、剥开、用盐水煮熟,然后要在微红的炭火上慢慢烘烤熏制,很费功夫的。那时节谁还有那样的闲心和功夫呢?于是烘豆茶就被当成资本主义尾巴割掉了。
怅然之下,我曾以为此生再也喝不到烘豆茶了。到了90年代,一次回杭州探家,妈妈在厨房里忙了好一会,端出一只茶杯,很神秘地说:给你吃一样东西,是亲戚从洛舍送来的,不知你还记不记得呢?
掀开杯盖,我闻到了童年的气息,从水天一色的洛舍漾上飘来...一我思念的烘豆茶,奇迹般地出现在眼前。绿的绿黄的黄黑的黑,颜色真是配得和谐沉稳,青豆桔皮野芝麻胡萝卜丝还有少许茶叶,在水中斑驳交错起伏,如同一群从远方归来的游鱼。
德清外婆家的烘豆茶回来的日子,就像外婆远走的在天之灵,重又回来看望我们了。
那以后,凡有德清老家的亲戚给妈妈送来烘豆茶,妈妈必定会分出其中一部分,亲自从邮局寄往北京。一小包绿得青翠的烘豆、一小瓶桔皮和野芝麻拌好的"调料"。然后,我独自一人在厨房来回走动,开水在炉子上响起来,还有杯盏清脆的碰撞声。我虔诚而隆重地沏泡烘豆茶,就像在完成一种神圣的祭祀仪式。
曾有一次用它来招待我的北方客人,烘豆茶端上之前,很神秘地作了渲染,示意此茶是何等珍贵。忙碌了一番之后,上茶了,客人揭开杯盖,小心啜一口,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我得意又紧张地问:怎么样,味道很特别吧?客人们面面相觑,不出声地咀嚼着,少顷,终有人忍不住反问说:这茶,怎么是成的呢?就像菜汤,对,这明明是一碗汤嘛......
真是很扫兴。忽然明白,一个人幼年的记忆,其实是无法与人分享的。
烘豆茶之风味特色,恰恰就在微成略苦的奇香之中。在偏爱甜食的江南,这稍带咸味的烘豆茶,确实是与众不同。其实它全部的妙处,就在于烘熏青豆以及腌制桔皮芝麻时,用了微量的盐。温温的茶水经过咽喉的那个瞬间,我能感觉到青豆在水中浸出的咸汁中所蕴含的勇气和力量,还有一种与如今江南民风迥然相异的粗犷与野性。
"防风神茶"的突然归来,令我欢喜倍至。从烘豆茶到防风神茶,并非摇身一变,而是一个换回了自己原先旧衣衫的故人。几十年过去,我依然认识他,熟悉他身上飘散出的来自远古的气息,英武洒脱,然而凄然悲怆。
童年在洛舍外婆家,曾听过民问流传的有关防风氏的神话故事,可惜年代久远,竟然记不下多少了。只知防风氏是古越先祖,夏禹时代杭嘉湖地区的一位诸侯,也是治水英雄,据说身材奇高。达人表兄后来为我寄来了有关"防风氏"的,方知4000年前,位于钱塘江流域与太湖流域间的防风古国,其统治中心方圆百里,包括今湖州市所属德清、长兴、安吉三县。
德清二都的封山(俗称防风山)、禹山(俗称长子山)和下渚湖(俗称防风湖)是当时风景优美的地区。源白天目山的东苕溪,经瓶窑、安溪与二都下渚湖相连。近年来发掘的良渚文化遗迹,亦可寻见防风古国与其相关的种种渊源。当时已进入父系氏族社会末期,农业生产开始开渠排涝、养殖水稻蚕桑;良渚黑陶、手工业、开矿冶炼、水上交通和舟运亦已渐成气候,私有制逐步兴起,防风古国呈现出一片兴盛情景。
据《史记国语》"世家"中记载,公元前2198年,中原华夏部落军事联盟的最高首领夏禹巡视江南,在今绍兴会籍山召集各地诸侯会议。因防风氏曾劝阻并反对禹企图破坏原始民主禅让制度,传位于其子启的决定,于是禹借赴会迟到之罪,杀害了防风氏,制造了我国历史上第一桩千古冤案。防风国的先民纷纷外迁出逃,防风国也因此日渐衰微......
人们一直赞颂夏禹,却规避了夏禹执意"开创世袭制"先例的这一重要事实。
如此看来,防风氏是一位具有原始民主意识的斗士。我的德清外婆家丰饶的鱼米之乡,在远古竟然曾是一片孤独而自由的土地。
防风氏悲壮地乘鹤西去。只有4000年前防风古国的"烘豆茶",仍在德清一带民间流传至今。有学者认为,但凡"防风神茶"流传的地区,也是防风古国所属地域的有力佐证。
如今,在德清三合乡二都封山之麓,下渚湖之滨的防风王庙原址上,已重建起防风氏祠,再铸防风氏塑像。祠前树立了((防风神茶记》碑。碑文如下:防风神茶记
吾乡为防风古国之封疆。相传防风受禹命治水,劳苦莫名。里人以橙子皮、野芝麻沏茶为其祛湿气并进烘青豆作茶点。防风偶将豆倾入茶汤并食之,尔后神力大增,治水功成。如此吃茶法,累代相沿,蔚成乡风。此烘豆茶之由来,或誉防风神茶。然佐料因地而异,炒黄豆、橘子皮、笋干尖、胡萝1、,不一而足,各有千秋。但均较此间烘豆茶晚出。邑产佳茗着录茶经,风味更具特色,宜乎有中国烘豆茶发祥地之桂冠也。爰为立碑纪念.茶人蔡泉宝策划,县乡领导主与其事,并勒贞珉传之久远。
丙子十月谷旦卢前撰文郭涌书从此,每逢农历八月二十五日,自发前来祭拜防风氏的乡人无数。
防风氏殁后,防风()国的古代文明依然在民间流传。延至唐宋,距二都西十余里的上柏报恩寺,以及周边许多寺庙,均受防风古国地域茶文化的影响而崇尚茶道。相传历代名流如陆羽、苏轼、沈括、康熙皇帝,都曾到过防风古国地区的二都、三合、洛舍等地游玩,考察风土民情。防风古国的水茶汁,也养育了孟郊、俞樾、俞平伯等一批杰出的文人学者。
然而,防风氏以性命相争的禅让制,在漫长的悠悠岁月中,却已被世袭制所替代并延续4000余年。细细品尝那微成的茶水,咀嚼着韧性的青豆桔皮,我竟闻到了血与汗的苦涩气味。我想防风氏定是死不瞑目的一也许,他留下这"防风神茶",正是以期为世人洗心醒目。如今江南的烘豆茶风味依旧,然而,防风氏的风骨却难以寻觅了。
张抗抗:说绿茶
绿茶原本清淡,越是好的绿茶,三道清水流过,杯里的茶水已是"六宫粉黛无颜色",只留下碧绿的叶片,犹如池底青草,若无其事地在水中悠然荡漾。故而有北方来客,假若端上一杯绿茶,客人猛喝一口咕咚咽下,话噎在嗓中,那表情是写在脸上的:这茶,没味儿!还有另一种表情:这茶,好苦!
绿茶在北方,一向有点不受待见。北人口重,喜食味浓色香之物;北地天寒,偏爱滚烫热烈之饮;北方地冻,养不了这青翠娇嫩的茶树。所以北方人多一半是喝花茶的,茉莉香片,大众又经济的饮品,老少成宜的,滚烫的水冲下去,经得起沏泡,不怕变色。茶色深浓醇厚,给人沉稳的依赖感;深褐色浅褐色的水面上,偶尔漂起一朵半朵白色的茉莉花,有点俏皮的样子;一掀壶盖,香气四溢,掩都掩不住,其实不是茶香,是茉莉香。在隆冬的冷风中,飘来夏的茉莉味儿,虽有些俗艳,毕竟是亲切而温暖的。
北方人沏茶,多将茶叶置于茶壶之中,沏好之后,再一杯杯分别倒在小杯子里,(就像斟酒)分而饮之。那茶叶可反复沏泡,可谓经久耐用。茶叶始终沉于壶中,比较隐蔽,不大看得见好坏。不像南方人泡茶,必定是一杯一撮茶叶,一人独占一杯。常常是来客只嘬了一口,人刚走茶未凉,整杯茶就连着茶叶一并倒掉了。在北方人看来,如此沏茶实在是太奢侈也太浪费了。而在南方人看来,北方人那样泡茶,也真是小气得过分。
一次有一位很久不见的好友来家看我,我特为其沏泡绿茶一杯,以示隆重接待。他第二天有气无力给我打电话说:昨天你给我喝的啥玩艺儿,害我一宿没睡着觉。这才想起自己忘了来客是东北人,他当时一定是碍于情面,才将那杯绿茶勉强喝下的。
然而我在北方多年,除非万般无奈(极渴),仍是坚决拒喝花茶的。说起来祖籍广东,本应喜喝乌龙一类红茶,却是无福消受欣赏不了一一在这点上,我与那位东北友人有异曲同工之疾:喝一口红茶,害我一宿睡不着觉。
在北方,至今我仍只喝绿茶。
绿茶自然首选家乡杭州的西湖龙井,(千万别是假冒伪劣产品)。绿茶那种含而不露的品性,如一来自庭院深深的妙龄少女,衣料与皮肤都如丝绸般爽滑细润,回眸一笑,轻盈无声,言语洒落池塘中,韵味留在清风里;可闻香而不见粉黛,可意会而不可言传。茶色碧绿,似玉液琼浆,养眼养心,令人不忍品尝。轻啜慢啧,舌上粒粒绿珠滚动,初始略有一丝苦涩,继而满口清香;茶未凉,嘴里已是甜丝丝清凉凉,满腹欲说还休的惬意与顺畅。
绿茶之妙,妙在清淡。
清淡中悄然渗出含蓄的魅力,从不张扬的那种,如江南人的勤勉与聪慧。
我对龙井的偏爱也许源自少年时代。杭一中的初一年级那个春天,曾全班集体去梅家坞采茶半个月。湿漉漉的青山绿水,漫遍野都是绿油油的茶园。无数娇嫩的叶芽,从蓬勃的茶树上一片片翘首探头,用一双双小手轻轻采摘下来,小心地置于竹篓中,拇指与食指都被茶叶染得绿了。细雨蒙蒙中采茶归来,全身的衣裤都沾着茶叶的香气。至今记得,下山收工过秤时,我一个上午采摘的茶叶,共计二两之多。若是等到烘干炒毕,大概只够泡上几杯茶吧。可见春茶之矜贵。那半月采茶劳动结束后回到城里,晚上睡觉时眼前仍是无边的绿色,满山满眼的茶叶,在脑中如大海的波涛起伏,眩晕几日不止。还有一次全班到郊外春游,路遇茶农忙于采茶,大家一时兴起,放弃春游跃入茶园去帮茶农采茶,后来写过一篇《采茶》,记述的就是这天的心情。
能不思绿茶?
如今杭州城里茶楼林立,茶馆兴盛,多半是将喝茶作为社交聚会的场所。如"青藤"三层大茶楼日日夜夜座无虚席,小吃点心干果水果一应俱全,喝茶喝得轰轰烈烈情景颇为壮观。要论茶屋的文化品位,字画古董,环境古雅幽静,当数西湖大道别具风格的"和茶馆"。若是去龙井、虎跑的茶室,喝茶为的是泉水;若是选择湖滨的"湖畔居",为的是湖光山色;"湖畔居"的位置,至今杭州所有茶楼难以替代--那时刻茶客犹如漂于船上,整个西湖都在窗外荡漾,碧波粼粼,恍惚间竞觉得杯中的绿茶,只是从一湖清水中随意舀了一瓢来饮。到了金秋桂花节,满觉垅、植物园,一棵桂树一张茶桌,桂林丛丛,茶桌济济,桂花的醇香与清茶随风交融,几粒金黄的桂花无声落入杯中,绿水浮金,绿绸缀金,那是桂树与茶树热恋的季节。遗憾的是桂花节如今越来越商业气息,水漫"金山"时,绿茶已被淹没。
近年来,我每次去杭州探家,倒是常与家人友人去龙井一带的山里,在农家庭院里喝茶农自留的好茶,不会有茶室茶座里呼朋唤友、麻将扑克的骚扰之声,确是清静又悠闲的去处。还有像孤山"一片云"等茶室,客人可自带茶叶,茶室提供开水,任由茶客随意一坐半日,独享青山,也自成一道风景。杭州人喝茶是平常而普遍的大众文化,绝非文人雅士的矫情。绿茶文化属于江南,那延绵几千年的茶汁,早已渗透在吴越后人的骨髓之中了。
这些年来,杭州周边地区,几种绿茶新品牌名声鹊起:千岛湖的雪水云绿、浙江龙井、余杭径山茶、衢州龙顶等等,都是先后品尝过的。其形其色其味其香,自是各有千秋。雪水云绿那名字何等美雅,给人诗意的想像,茶色如其名,茶质温柔细腻,很得杭州人喜爱径山茶()叶片细长、色泽略深,茶味较之其他绿茶醇浓,茶香也极其收敛沉稳茶在杯莲叶托浮于水上,似有一种禅宗定力,别有一番洗心内涵。径山茶产自余杭当年香烛盛旺的寺院佛地,属珍稀之物。说到衢州龙顶、羊岩勾青、安吉白片等等后起之秀,经过历年修炼,其中的优质极品,论色香味之优雅,甚至可与西湖龙井比美,至少并不逊色的。
众多绿茶品牌之中,我还有些偏爱太湖地域的碧螺春,单是那名字就起得形神兼具,细嫩的叶片微微卷曲,如塘边池畔一只只娇小的青壳田螺,报来春的气息。掀开杯盖,一汪绿水上浮一层细细绒毛,如涟漪一般荡漾开去。但若将碧螺春茶与西湖龙井相比,前者的香气有几分张扬,带些诱惑的意思在里头;而龙井的茶香,却是清幽得不动声色。
至今还记得70年代曾去安徽黄山茶林场采访上海知青,步行几十里至深山连队,四下已是云雾缭绕苍茫如海。偶得云开雾散,只见级级梯田,层层茶园,从脚下一直升上天空,犹如一架架绿色的天梯,通往九霄云外。正是采茶时节,路边房跟处处是摊开晾晒的新鲜茶叶,那两叶一芽精致标准得像是流水线上的产品,绿得发亮,嫩得叫人心疼;在我的记忆中,那些刚刚采摘下来的茶叶,就像无数煽着绿色翅膀的小蜻蜒,在山脊上等待着穿透雾气的阳光,晾晒它们被打湿的羽翼,然后成群结队地飞往各个城市的茶庄......
张抗抗:防风神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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