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貌和心灵
世上很少有人完全不在乎自己的相貌。一般来说,年轻人比年长者更在乎,女人比男人更在乎。女人重视容貌是情有可原的,既然几乎一切民族的文化都把女性的美丽作为一种价值进行讴歌,作为一种标准来评判她们,而在实际生活中,容貌的美丑对于她们的婚爱、社交乃至职业方面的遭遇确实会发生相当的影响,那么,她们似乎也就别无选择。年轻人入世还浅,不免看重人际关系较浅的层面,留意别人对于自己的表面印象,所以在容貌上也比较敏感。
与关心名声相比,关心容貌更是一种虚荣,因为与名声相比,容貌离一个人的真实价值更远。现代整容术已经能够把一张脸变成另一张脸,但在新脸皮下面的仍是那个旧人。如果不通过镜子,人是看不见自己的容貌的,常常也是想不起自己的容貌的,而这并不妨碍他做一切事情。镜子代表着别人的眼光,人一照镜子,就是在用别人的眼光审视自己了,因此,其实他所关心的是别人对自己的观感。按照他的虚荣的程度,这别人可以是某个意中人、一般异性或广大而笼统的人群。
虚荣是难免的,怎奈人生易老,红颜难久,这是谁也逃脱不掉的规律。好在绝大多数人都会随着年龄增长而逐步调整自己的心理,克服在相貌方面的虚荣心。事实上,在不同的年龄段,相貌的内容在发生着变化,人们对相貌的感觉和评价也在随之改变。年龄越小,相貌的美就越具有物质的、生理的性质,因而彼此也越为相似。譬如说,天下的娃娃都一样可爱,那是一种近似小动物的美,表现为稚气的表情、娇嫩的皮肤、憨态可掬的动作。少男少女的美洋溢着相同的青春朝气,但我们已能发现,其中有些人因为正在形成的优秀个性而显得更具魅力。对于一个成年人的外貌,我们一般不会对其物理性方面例如五官的构造、皮肤的质地给予高度评价,而是更加看重其所显现的精神内涵。
叔本华说:“人的外表是表现内心的图画,相貌表达并揭示了人的整个性格特征。”至少就成年人的相貌而言,他的这一看法是有道理的。在漫长的时间中,一个人的惯常的心灵状态和行为方式总是伴随着他自己意识不到的表情,这些表情经过无数次的重复,便会()铭刻在他的脸上,甚至留下特殊的皱纹。更加难以掩饰的是眼神,一个内心空虚的人绝对装不出睿智的目光。我们大约都遇见过那样的人,他们的粗俗一望而知,仿佛就写在他们的脸上。同样,当我们面对爱因斯坦的肖像时,即使没有读过他的着作,我们从他的宽容、幽默、略带的神情就能判断他是一位智者。叔本华也举了一个例子:一群高贵的绅士来到维斯孔蒂公爵的宫廷,维斯孔蒂问他的年幼的儿子,谁是最智慧的人,孩子稍作环顾,就去拉着彼特拉克的手,把这位文艺复兴时代的巨人带到了父亲面前。有趣的是,中国的圣人孔子和西方的圣人苏格拉底都是相貌极其古怪的人,但是,历史并未留下人们认为他们丑陋的记载。
总之,在到达成熟的年龄以后,一个人相貌中真正有吸引力的是那些显现了智慧、德行、教养、个性等心灵品质的因素。至少就男人而言,这基本上是共识,聪明的女性也是这样来欣赏男人的。那么,女性是否也应该这样来欣赏自己,或者男性是否也应该这样来欣赏女人呢?我认为是的。哪怕是绝色美人也免不了有迟暮的一天,世界上再高明的美容术也不能使美色永驻。因此,女人在中年之后仍然一心要以色媚人,这至少是不明智的。能够使女人长久保持魅力的也是容貌中的精神特性,一个气质高贵的妇人虽然未必像妙龄美女那样令许多男人神魂颠倒,但却能获得男人和女人的普遍敬慕。请不要说这不是一种女人魅力,无论男人魅力还是女人魅力都决不是纯粹的生理特质,而永远是多种因素的综合。另一方面呢,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都必须顺应大自然的安排,在不同的季节收获不同的果实。
:何必名校
现在的家长都非常在乎把自己的孩子送进名校,往往为此煞费苦心,破费万金。人们普遍相信,只要从幼儿园开始,到小学、中学、大学,一路都上名牌,孩子就一定前程辉煌,否则便不免前途黯淡。据我的经验,事情决非这样绝对。我高中读上海中学,大学读北京大学,当然都是名校,但是,小学和初中就全然不沾名校的边了。我读的紫金小学在上海老城区一条狭小的石子路上,入读时还是私营的,快毕业时才转为公立。初中读的是上海市成都中学,因位于成都北路上而得名。
记得在被成都中学录取后,我带我小学里最要好的同班同学黄万春去探究竟。因为尚未开学,校门关着,我们只能隔着竹篱笆墙朝里窥看,能隐约看见操场和校舍一角。看了一会儿,我俩相视叹道:真大啊!比起鸽笼般的紫金小学,当然大多了。当时黄万春家已决定迁居香港,所以他没有在上海报考初中。他用羡慕的眼光望着我,使我心中顿时充满自豪。我压根儿没有去想,这所学校实在是上海千百所中学里的一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学校。
我入初中时刚满十一岁,还在贪玩的年龄。那时候,我家才从老城区搬到人民广场西南角的一个大院子里。院子很大,除了几栋二层小洋楼外,还盖了许多茅屋。人民广场的前身是赛马场,那几栋小洋楼是赛马场老板的财产。解放后,这位老板的财产被剥夺,现在寄居在其中一栋楼里,而我家则成了他的新邻居。那些茅屋是真正的贫民窟,居住的人家大抵是上海人所说的江北佬,从江苏北部流落到上海的。不过,也有一些江北佬住进了楼房。院子里孩子很多,根据住楼房还是住茅房分成了两拨,在住楼房的孩子眼里,住茅房的孩子是野孩子。好玩的是,在我入住后不久,我便成了住楼房的孩子的头儿。
我这一生没有当过官,也不想当官,然而,在那个顽童时代,我似乎显示了一种组织的能力。我把孩子们集中起来,宣布建立了一个组织,名称很没有想像力,叫红星组,后来大跃进开始,又赶时髦改为跃进组。组内设常务委员会,我和另五个年龄与我相仿的大孩子为其成员,其中有二人是江北佬的孩子,我当仁不让地做了主任。我这个主任当得很认真,经常在我家召开会议,每一次会议都有议题并且写纪要。我们所讨论的问题当然是怎么玩,怎么玩得更好。玩需要经费,我想出了一个法子。有一个摆摊的老头,出售孩子们感兴趣的各种小玩意儿,其中有一种名叫天牛的昆虫。于是,我发动我的部下到树林里捕捉天牛,以半价卖给这个老头。就用这样筹集的钱,我们买了象棋之类的玩具,有了一点儿集体财产。我还买了纸张材料,做了一批纸质的军官帽和肩章领章,把我的队伍装备起来。我们常常全副行头地在屋边的空地上游戏,派几个戴纸橄榄帽的拖鼻涕的兵站岗,好不威风。这种情形引起了那些野孩子的嫉妒,有一天,我们发现,他们排着队,喊着”打倒和尚道士“的,在我们的游戏地点附近游行。我方骨干中有两兄弟,和尚道士是他俩的绰号。冲突是避免不了的了,一次他们游行时,我们捉住了一个落伍者,从他身上搜出一张手写的证件,写着”取缔和尚道士协会“的字样。形势紧张了一些天,我不喜欢这种敌对的局面,便出面和他们谈判,提议互不侵犯,很容易就达成了和解。
我家住在那个大院子里的时间并不长。上初三时,人民广场扩建和整修,那个大院子被拆掉了,我们只得又搬家。现在回想起来,那两年半是我少年时代玩得最快活的日子。那时候,人民广场一带还很有野趣,到处杂草丛生。在我家对面,横穿广场,是人民公园。我们这些孩子完全不必买门票,因为我们知道公园围墙的什么位置有一个洞,可以让我们的身体自由地穿越。夏天的夜晚,我常常和伙伴们进到公园里,小心拨开草丛,用手电筒的灯光镇住蟋蟀,然后满载而归。在那个年代,即使像上海这()样大城市里的孩子也能够玩乡下孩子的游戏,比如斗蟋蟀和养蚕。我也是养蚕的爱好者,每年季节一到,小摊上便有幼蚕供应,我就买一些养在纸盒里。伺弄蚕宝宝,给它们换新鲜的桑叶,看着它们一点点长大,身体逐渐透亮,用稻草搭一座小山,看它们爬上去吐丝作茧,在这过程中,真是每天都有惊喜,其乐无穷。
我想说的是,一个上初中的孩子,他的职责绝对不是专门做功课,玩理应是他的重要的生活内容。倘若现在我回忆我的初中时光,只能记起我如何用功,从来不曾快活地玩过,我该觉得自己有一个多么不幸的少年时代。当然,同时我也是爱读书的,在别的文章中我已经吹嘘过自己在这方面的事迹了,例如拿到小学升初中的准考证后,我立即奔上海图书馆而去,因为这个证件是允许进那里的最低资格证件,又例如在家搬到离学校较远的地方后,我宁愿步行上学,省下车费来买书。孩子的天性一是爱玩,二是富有好奇心和求知欲,我庆幸我这两种天性在初中时代都没有受到压制。让我斗胆说一句狂话:一个孩子如果他的素质足够好,那么,只要你不去压制他的天性,不管他上不上名校,他将来都一定会有出息的。现在我自己有了孩子,在她到了上学的年龄以后,我想我不会太看重她能否进入名校,我要努力做到的是,不管她上怎样的学校,务必让她有一个幸福自由的童年和少年时代,保护她的天性不被今日的教育体制损害。
周国平:相貌和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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