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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随风而去

ID:60272

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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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风而去

  当我告诉邻居们房子已经卖掉了的时候,几乎每一家左邻右舍甚至镇上的朋友都愣了一下。几家镇上的商店曾经好意提供他们的橱窗叫我去放置售屋的牌子,这件事还没来得及办,牌子倒有三家人自己替我用油漆整整齐齐的以美术字做了出来——都用不上,就已卖了。

  当那个买好房子的璜看见报上还在刊登“售屋广告”时,气急败坏的又赶了来,他急得很,因为我没有收定金,还可以反悔的。

  “求求你拿点定金去吧!余款等到过户的手续一办好就给你。你不收我们不能睡觉,天天处在紧张状态里,比当年向米可求婚的时候还要焦虑。Echo,你做做好事吧!”璜和米可以前没有和我交往过,他们不清楚我的个性。为了使他们放心,我们私底下写了一张契约,拿了象征性的一点定金,就这样,璜和米可放放心心的去了葡萄牙度假。而我,趁着还有一个多月,正好也在家中度个假,同时开始收拾这满坑满谷的家了。

  “你到底卖了多少钱?”班琪问我。那时我正在她家中吃午饭。

  “七百万西币啦!”我说着不真实的话,脸上神色都不变。“那太吃亏了,谁叫你那么急。比本钱少了一半。”班琪很不以为然的说。

  如果她知道我是五百六十万就卖掉的,可能手上那锅热汤都要掉到地上去了。所以,为着怕她烫到脚不好,我说了谎话。

  那几天长途电话一直响,爸爸说:“恭喜!恭喜!好能干的孩子,那么大一幢美屋,你将它只合一百六十万台币不到就脱手了。想得开!想得开!嘛,这个样子才叫豁达呀!”

  马德里的朋友听说我低价卖了房,就来骂对方,说买方太狠,又说卖方的我太急。

  “话可不是那么说,人家年轻夫妇没有钱,我也是挑人卖的。想想看,买方那么爱种植,家给了他们将来会有多么好看,你们不要骂嘛!我是千肯万肯的。”

  “那你家具全部给他们啦?”邻居甘蒂在我家东张西望,一副想抢东西的样子。

  “好啦!我去过璜和米可的家——那幢租来的小公寓,他们没有什么东西,留下来给他们也算做好事。”

  “这个维纳斯的石——像——?”甘蒂用手一指,另一只手就往口过去咬指甲。

  “给你。”我笑着把她啃指甲的手拍的一打。

  “我不是来讨东西的,你晓得,你的装饰一向是我的美梦,我向你买。”

  “我家的,都是无价之宝,你买不起,只有收得起。送你还来不及呢,还说什么价钱,不叫朋友了。”我笑着把她拉到石像边,她不肯收。

  台湾的朋友打电话来,说:“把你的东西统统海运回来,运费由我来付,东西就算我的了,你千万不要乱送人。”台湾的朋友不容易明白,在西班牙,我也有生死之交,这次离别,总得留些物品给朋友当纪念,再说,爱我的人太多太多,东西哪里够分呢?

  那个晚上,甘蒂的大男孩子、女儿和我三个人,抱着爱神维纳斯的石像、掮着一只一百二十年前的一个黑铁箱,箱内放了好大一个手提收录音机、一个双人粗棉吊床、一整套老式瓷器加上一块撒哈拉大挂毡,将它们装满了一车子,小孩子跟着车跑,我慢慢往下一条街开,就送东西去了。“出来抱女人呀!莫得斯多——”我叫唤着甘蒂先生的名字,声音在夜风里吹得好远好嘹亮。

  甘蒂看见那只老箱子,激动得把手一捂脸,快哭出来了。她想这只海盗式的老箱子想了好多年。以前,我怎么也不肯给她。

  “Echo,你疯了。”甘蒂叫起来。

  “没有疯,你当我也死啦!遗产、遗产——”说着我咯咯的笑,跑上去抱住她的腰。

  “一天到晚死呀死呀的,快别乱说了。”

  都叹了口气,凝望着我最心爱的女友,想到丈夫出事的那个晚上,当时她飞车沉着脸跟先生赶来时的表情,我很想再说一次感谢的话,可是说不出来。

  “放下了东西,如果不留下来吃晚饭就快走,我受不了你。”甘蒂说着就眼湿,眼湿了就骂人。

  我笑着又亲了一下她,跑到她厨房里拿了一个面包,捞了一条香肠,上车就走。

  回到家里,四周望了一望,除了家具之外光是书籍,就占了整整九个大大小小的书架,西班牙文的只有十分之二,其它全是中文的。当年,这些书怎么来的都不能去想,那是爸爸和两个弟弟加上朋友们数十趟邮局的辛苦,才飘洋过海来的。

  除了书籍,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珍品,我舍得下吗?它们太大了,带着回台湾才叫想不开,“妈的,当做死了。”我啃一口面包夹香肠,对着这个艺术之家骂了一句粗话,打开冰箱,对着瓶子喝它一大口葡萄酒,然后坐在沙发上发呆。

  夜深了,电话又响,我去接,那边是木匠拉蒙。“有没有事情要帮忙?”他说。

  “有,明天晚上来一次,运木材的那辆车子开来,把我的摩托车拿走,免得别人先来讨去了。”

  “你要卖给我?”

  “什么人卖给你?送啦!”

  “那我不要。”

  “不要算了。要不要?快讲!”

  “好啦!”

  车是荷西的,当时爸爸妈妈去加纳利群岛——摩托车是我一向不肯买的东西,怕他骑了去玩命。结果荷西跟爸爸告状,爸爸宠他,就得了一辆车,岳父和半子一有了车,两个人就去飞驰,顽皮得妈妈和我好担心。车子骑了不到一个月,荷西永远走了。后来我一个人住,也去存心玩命,骑了好多次都没出事。这一回,是拉蒙接下了手。

  第二天深夜,拉蒙来了,在车房里,我帮他推摩托车,将车横摆在他的小货车里。这时,突然看见了车房内放杂物的大长柜子,我打开来一扇橱门,一看里面的东西,快速把门砰一声关上,人去靠在门上。

  “拉蒙——”我喊木匠,在车房黯淡的灯光下,我用手敲敲身后的门。

  “这个柜子里的东西,我不能看,你过来——”说着我让开了,站得远远的。

  门开了,拉蒙手上握着的,是一把阴森森的射鱼枪——荷西死时最后一刻握着的东西。

  “我到客厅去,你,把里面一切的东西都清掉,我说‘一切的潜水用器’,你不必跟我来讲再见,理清楚了,把门带上,我们再打电话。今天晚上,不必叫我来看你拿走了什么”

  “这批潜水器材好贵的,你要送给我?”

  “你神经是不是?木头木脑不晓得我的心是不是?不跟你讲话——”说着我奔过大院子跑到客厅去。我坐在黑暗里,听见拉蒙来敲玻璃门,我不能理他。

  “陈姐姐,来——亲———个——”

  街那边的南施用中文狂喊着向我跑,我伸出了手臂也向她拚命的跑,两个人都喊着中文,在街上,拥抱着,像西班牙人一样的亲着脸颊,拉着手又叫又跳。

  南施是我亲爱的中国妹妹,她跟着父母多年前就来到了岛上,经营着一家港口名气好大的中国餐馆。南施新婚不到一个月,嫁给了小强;那个写得一手好字、画得一手好画,又酷爱历史的中国同胞,可惜我没能赶上他们的婚礼。“那你现在是什么太太了?”我大喊。

  “钟太太呀!可是大家还是叫我南施。”

  我们拉着手跑到南施父母的餐馆里去,张妈妈见了我也是紧紧的拥抱着。在这个小岛上,中国同胞大半经营餐旅业,大家情感很亲密,不是一盘散沙。

  “南燕呢?”问起南施的妹妹,才知南燕正去了台湾,参加救国团的夏令营去了。

  “三年没有消息,想死你了,都不来信。”张妈妈笑得那么慈爱,像极了我的母亲。我缠在她身上不肯坐下来。“房子卖了。”我亲一下张妈妈。才说。

  “那你回台湾去就不回来了。”南施一面给我倒茶水一面说。

  “不回来对你最好,‘所有的书’——中文的,都给你。”知道南施是个书痴,笑着睇了她一眼。

  南施当然知道我的藏书。以前,她太有分寸,要借也不敢借的,这一回我说中文书是她的了,她掐住小强的手臂像要把小强掐断手一样欣喜若狂。

  “那么多书——全是我的了?”南施做梦似的恍惚一笑。我为着她的快乐,自己也乐得眼眶发热。

  张伯伯说:“那怎么好,那怎么好?太贵重了,太贵重了——”

  我看着这可亲可敬的一家人,想到他们身在海外那么多年,尚且如此看重中国的书籍,那种渴慕之心,使我恨不能再有更多的书留下来送给他们。

  那天中午,当然在张伯伯的餐馆午饭,张伯伯说这一顿不算数,下一次要拿大海碗的鱼翅给我当面条来吃个够。

  城内的朋友不止中国同胞,我的女友法蒂玛,接受了全部的西班牙文的书籍和一些小瓶小碗加上许许多多荷西自己做框的图画。

  “你不难过吗?书上还有荷西的字迹?”法蒂玛摸摸书,用着她那含悲的大眼睛凝望着我。

  我不能回答,拿了一支烟出来,却点不着火柴,法蒂玛拍一下用她的打火机点好一支烟递上来。我们对笑了一笑,然后不说话,就坐在向海的咖啡座上,看落日往海里跌进去。“想你们,怎么老不在家?回来时无论多晚都来按我的门铃,等着。Echo。”

  把这张字条塞进十九号邻居的门缝里,怕海风吹掉,又用胶带横贴了一道。

  我住二十一号。

  我的紧邻,岛上最大的“邮政银行”的总经理夫妇是极有爱心的一对朋友,他们爱音乐,更爱书籍。家,是在布置上跟我最相近的,我们不止感情好,古文化上最最谈得来的也是他们。假日他们绝对不应酬的,常常三个人深谈到天亮,才依依不舍的各自去睡。这一趟回来总也找不着人,才留了条子。

  那个留了字条的黄昏,玛利路斯把我的门铃按得好像救火车,我奔出去,她也不叫我锁门,拉了我往她的家里跑,喊着:“快来!克里斯多巴在开香槟等你。”

  一步跨进去,那个男主人克里斯多巴的香槟酒塞好像配音似的,波一下给弹到天花板上去。

  我们两家都是两层楼的房子,亲近的朋友来了总是坐楼下起居室,这回当然不例外。

  “对不起,我们不喜欢写——信。”举杯时三个人一起叫着,笑出满腔的幸福。他们没有孩子,结婚快二十年了,一样开开心心的。

  谈到深夜四点多,谈到我的走。谈到这个很对的选择,他们真心替我欢喜着。

  “记不记得那一年我新寡?晚上九点多停电了,才一停,你们就来拍门,一定拉我出去吃馆子,不肯我一个人在家守着黑?”我问。

  “那是应该的,还提这些做什么?”玛利路斯立刻把话拨开去。

  “我欠你们很多,真的;如果不是你们,还有甘蒂一家,那第一年我会疯掉。”

  “好啦!你自己讨人喜欢就不讲了?天下孀妇那么多,我们又不是专门安慰人的机构——”玛利路斯笑起来,抽了一张化妆纸递过来,我也笑了,笑着笑着又去擤鼻涕。“我走了,先别关门,马上就回来——”我看了看钟,一下子抽身跑了。

  再跑到他们家去的时候,身上斜背了好长一个奈及利亚的大木琴,两手夹了三个半人高的达荷美的羊皮鼓,走不到门口就喊:“快来接呀——抬不动了,克里斯多巴——”

  他们夫妇跑出来接,克里斯多上是个乐器狂,他们家里有钢琴、电子琴,吉他、小提琴,大提琴、笛子、喇叭,还有一支黑管加萨克斯风。

  “这些乐器都给你们。”我喊着。

  “我们保管?”

  “不是,是给你们,永远给的。”

  “买好不好?”

  “不好。”

  “送的?”

  “对!”

  “我们就是没有鼓。”克里斯多巴眼睛发出了喜悦的闪光,将一个鼓往双脚里一夹,有板有眼的拍打起来。“谢了!”玛利路斯上来亲我一下,我去亲克里斯多巴一下,他把脸凑过来给我亲,手里还是砰砰的敲。“晚安!”我喊着。“晚安!明天再来讲话。”他们喊着。我跑了几步,回到家中去,那边的鼓声好似传递着消息似的在叫我:“明天见!明天见!”

  没有睡多久,清早的门铃响了三下,我披了晨衣在夏日微凉的早晨去开门,门口站着的是我以前帮忙打扫的妇人露西亚。

  “呀——”我轻叫了起来,把脸颊凑上去给她亲吻。露西亚并不老,可是因为生了十一个孩子,牙齿都掉了。

  当初并没有请人打扫的念头,因我太爱清洁,别人无论如何做都比不上我自己,可是因为同情这位上门来苦求的露西亚,才分了一天给她,每星期来一次。她乱扫的,成绩不好。每来一次,我就得分一千字的稿费付给她。“太太,听说你房子卖了,有没有不要的东西送给我?”

  我沉吟了一下,想到她那么多成长中的女儿,笑着让她进来,拿出好多个大型的垃圾筒塑胶袋,就打开了衣柜。“尽量拿,什么都可以拿,我去换衣服。不要担心包包太多,我开车送你回去。”说完了我去浴室换掉睡衣,走出来时,看见露西亚手中正拿了一件荷西跟我结婚当天穿的那件衬衫。

  我想了几秒钟,想到露西亚还有好几个男孩子,就没有再犹豫,反而帮她打起包裹来。

  “床单呢?窗帘呢?桌布呢?”她问。

  “那不行,讲好是留给新买主的,露西亚你也够了吧?”我看着九大包衣物,差不多到人腰部那么高的九大包,就不再理她了。

  “那鞋子呢?”她又问。

  “鞋子给甘蒂的女儿奥尔加,不是你的。”

  她还在屋内东张西望,我一不忍心将熨斗、烫衣架和一堆旧锅给了她,外加一套水桶和几把扫帚。

  “好啦!没有啦!走吧,我送你和这批东西回去。”

  我们开去了西班牙政府免费分配给贫户的公寓。那个水准,很气人,比得上台北那些高价的名门大厦。露西亚还是有情的人,告别时我向她说不必见面了,她在我走前要带了先生和孩子再去看我一次,说时她眼睛一眨一眨的,浮出了泪水。她的先生,在失业。

  送完了露西亚,我回家,拿了铜船灯、罗盘、船的模型、一大块沙漠玫瑰石和一块荷西潜水训练班的铜浮雕去了镇上的中央银行。

  那儿,我们沙漠时的好朋友卡美洛在做副经理。他的亲哥哥,在另一个离岛“兰沙略得”做中央银行分行的总经理。这两兄弟,跟荷西亲如手足,更胜手足,荷西的东西,留给了他们。

  “好。嫂嫂,我们收下了。”

  当卡美洛喊我嫂嫂时,我把他的衬衫用力一拉,也不管是在银行里。一霎间,热闹的银行突然静如死寂。“快回去,我叫哥哥打电话给你。”

  我点点头,向他要了一点钱,他也不向我讨支票,跑到钱柜里去拿了一束出来,说要离开时再去算帐,这种事也只有对我,也只有这种小镇银行,才做得出来。没有人讲。

  “那你坐飞机过来几天嘛!孩子都在想你,你忘了你是孩子的教母了?”卡美洛的哥哥在一个分机讲,他的太太在另一个分机讲,小孩子抢电话一直叫我的名字。

  “我不来——”

  想到荷西的葬礼,想到事发时那一对从不同的岛上赶了去的兄弟,想到那第一把土拍一下撒落在荷西棺木上去时那两个兄弟哭倒在彼此身上的回忆,我终于第一次泪如雨下,在电话中不能成声。

  “不能相见,不能。再见了,以后我不会常常写信。”

  “Echo,照片,荷西的放大照片,还有你的,寄来。”我挂下了电话,洗了一把脸,躺在床上大喘了一口气。那时候电话铃又响了。

  “Echo,你只来了一次就不见了,过来吃个午饭吧,我煮了意大利面条,来呀——”

  是我的瑞士邻居,坐轮椅的尼各拉斯打来的。他是我亲爱的瑞士弟弟达足埃的爸爸,婚娶四次,这一回,他又离了婚,一个人住在岛上。

  去的时候,我将家中所有的彩陶瓶子都包好了才去,一共十九个。

  “这些瓶子,你下个月回瑞士时带去给达尼埃和歌妮,他们说,一九八七年结婚。这里还有一条全新的沙漠挂毡,算做结婚礼物。尼各拉斯,你不能赖,一定替我带去喔。”

  “他们明年结婚,我们干什么不一起明年结婚呢?Echo,我爱了你好多年,你一直装糊涂?”

  “你醉了。”我卷了一叉子面条往口里送。

  “没有醉,你难道还不明白我吗?”尼各拉斯把轮椅往我这边推,作势上来要抱我。

  “好啦你!给不给人安心吃饭!”我凶了他一句,他就哭倒在桌子边。

  那一天,好像是个哭丧日。大家哭来哭去的,真是人生如戏啊!

  “那你什么时候有空呢?”我问班琪。

  “忙的是你呀!等你来吃个饭,总是不来,朋友呀,比我们土生土长的还要多——”她在电话里笑着说。“我不是讲吃饭的事情,我在讲过入你名下的东西,要去办了,免得夹在房子过户时一起忙,我们先去弄清楚比较好。”

  “什么东西?”

  “汽车呀!”

  电话那边沉默了好一会儿,我知道班琪家只有一辆汽车,他们夫妇都做事,东奔西跑的就差另一辆车子,而他们买不起,因为所有的积蓄都花在盖房子上去了。

  “Echo,那我谢了。你的车跑了还不到四万公里,新新的,还可以卖个好价钱。”

  “新是因为我不在的时候你保管得好,当然给你了。”

  “我——”

  “你不用讲什么了,只讲明天早上十点钟有没有空?”

  “有。”

  “那就好了嘛!先过给你,让我开到我走的那一天,好不好?保险费我上星期又替车子去付了一年。”

  “Echo,我不会讲话,可是我保证你,一旦你老了,还是一个人的时候,你来跟我们一起住,让孩子们来照顾你。”

  “什么老了,这次别离,就算死一场,不必再讲老不老这种话了。”

  “我还是要讲,你老了,我们养你——”

  我拍一下把电话挂掉了。

  处理完了最大的东西,看看这个家,还是满的,我为着买房子的璜和米可感到欣慰,毕竟还是留下了好多家具给他们,而且是一批极有品味的家具。

  那个下午,送电报的彼得洛的大儿子来,推走了我的脚踏车。二十三号的瑞典邻居,接受了我全部古典录音带。至于对门的英国老太太,在晚风里,我将手织的一条黑色大披风,围上了她瘦弱的肩。

  在那个深夜里,我开始整理每一个抽屉,将文件、照片、信件和水电费收据单整理清楚。要带回台湾的只有照片、少数文件,以及小件的两三样物品。虽说如此,还是弄到天方亮了才现出一个头绪来。

  我将不可能带走的大批信件抱到车房去,那儿,另有十六个纸盒的信件等着人去处理。将它们全部推上车,开到海滩边最大的垃圾箱里去丢掉,垃圾箱很深,丢到最后,风吹起了几张信纸,我追了上去,想拾回它们,免得弄脏了如洗的海滩。

  而风吹得那么不疾()不徐,我奔跑在清晨的沙地上,看那些不知写着什么事情的信纸,如同海鸥一样的越飞越远,终于在晨曦里失去了踪迹。

  我迎着朝阳站在大海的面前,对自己说:如果时光不能倒流,就让这一切,随风而去吧。

  :吉屋出售

  飞机由马德里航向加纳利群岛的那两个半小时中,我什么东西都咽不下去。邻座的西班牙同胞和空中小姐都问了好多次,我只是笑着说吃不下。

  这几年来日子过得零碎,常常生活在哪一年都不清楚,只记得好似是一九八四年离开了岛上就没有回去过,不但没有回去,连岛上那个房子的钥匙也找不到了。好在邻居、朋友家都存放着几串,向他们去要就是了。

  那么就是三年没有回去了。三年内,也没有给任何西班牙的朋友写过一封信。

  之所以不爱常常回去,也是一种逃避的心理。加纳利群岛上,每一个岛都住着深爱我的朋友,一旦见面,大家总是将那份爱,像洪水一般的往人身上泼。对于身体不健康的人来说,最需要的就是安静而不是爱。这一点他人是不会明白的。我常常叫累,也不会有人当真。

  虽然这么说,当飞机师报告出我们就要降落在大加纳利岛的时候,还是紧张得心跳加快起来。

  已是夜间近十点了,会有谁在机场等着我呢?只打了电话给一家住在山区乡下的朋友,请他们把我的车子开去机场,那家朋友是以前我们社区的泥水匠,他的家好大,光是汽车房就可以停个五辆以上的车。每一回的离去,都把车子寄放在那儿,请他们有空替我开开车,免得电瓶要坏。这一回,一去三年,车子情况如何了都不晓得,而那个家,又荒凉成什么样子了呢?

  下了飞机,也没等行李,就往那面大玻璃的地方奔去。那一排排等在外面的朋友,急促的用力敲窗,叫喊我的名字。

  我推开警察,就往外面跑,朋友们轰一下离开了窗口向我涌上来。我,被人群像球一样的递来递去,泥水匠来了、银行的经理来了,电信局的局长来了,他们的一群群小孩子也来了,直到我看见心爱的木匠拉蒙那更胖了的笑脸时,这才扑进他怀里。

  一时里,前尘往事,在这一霎间,涌上了心头,他们不止是我一个人的朋友,也曾是我们夫妇的好友。“好啦!拿行李去啦!”拉蒙轻轻拍拍我,又把我转给他的太太,我和他新婚的太太米雪紧紧的拥抱着,她举起那新生的男婴给我看,这才发觉,他们不算新婚,三年半,已经两个孩子了。

  我再由外边挤进隔离的门中去,警察说:“你进去做什么?”我说:“我刚刚下飞机呀!进去拿行李。”他让了一步,我的朋友们一冲就也冲了进去,说:“她的脊椎骨有毛病,我们进去替她提箱子——”警察一直喊:“守规矩呀!你们守守规矩呀……”根本没有人理他。

  这个岛总共才一千五百五十八平方公里,警察可能就是接我的朋友中的姻亲、表兄、堂哥、姐夫什么的,只要存心拉关系,整个岛上都扯得出亲属关系来。

  在机场告别了来接的一群人,讲好次日再连络,这才由泥水匠璜杠着我的大箱子往停车场走去。

  “你的车,看!”璜的妻子班琪笑指着一辆雪白光亮的美车给我看,夜色里,它像全新的一样发着光芒。他们一定替我打过蜡又清洗过了。

  “你开吧!”她将钥匙交在我手中,她的丈夫发动了另外一辆车,可是三个女孩就硬往我车里挤。

  “我们先一同回你家去。”班琪说,我点点头。这总比一个人在深夜里开门回家要来得好。而那个家,三年不见了,会是什么样子呢?

  车子上了高速公路,班琪才慢慢的对我说:“现在你听了也不必再担心了,空房子,小偷进去了五次,不但门窗全坏了,玻璃也破了,东西少了什么我们不太清楚,门窗和玻璃都是拉蒙给你修的。院子里的枯叶子,在你来之前,我们收拾了二十大麻袋,叫小货车给丢了。”

  “那个家,是不是乱七八糟了?”我问。

  “是被翻成了一场浩劫,可是孩子跟我一起去打扫了四整天,等下你自己进去看就是了。”

  我的心,被巨石压得重沉沉的,不能讲话。

  “没有结婚吧?”班琪突然问。

  我笑着摇摇头,心思只在那个就要见面的家上。车子离开了高速公路,爬上一个小坡,一转弯,海风扑面而来,那熟悉的海洋气味一来,家就到了。

  “你自己开门。”班琪递上来一串钥匙,我翻了一下,还记得大门的那一只,轻轻打开花园的门,眼前,那棵在风里沙沙作响的大相思树带给了人莫名的悲愁。

  我大步穿过庭院,穿()过完全枯死了的草坪,开了外花园的灯,开了客厅的大门,这一步踏进去,那面巨大的玻璃窗外的海洋,在月光下扑了进来。

  璜和班琪的孩子冲进每一个房间,将这两层楼的灯都给点亮了。家,如同一个旧梦,在我眼前再现。

  这哪里像是小偷进来过五次的房子呢?每一件家具都在自己的地方等着我,每一个角落都给插上了鲜花,放上了盆景,就是那个床吧,连雪白的床罩都给铺好了。

  我转身,将三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各亲了一下,她们好兴奋的把十指张开,给我看,说:“你的家我们洗了又洗,刷了又刷,你看,手都变成红的了。”

三毛:随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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