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负我心
一次看刘墉散文,说到白日工作完毕,家人也都睡了,在夜晚的时光里,他喜欢一个人写写毛笔字,作几笔画,看本好书等等。其中最欣赏的,就是刘墉将这些自得其乐的时刻称为“以求不负我心”。
这句话说得那么贴切,多年来,自己找的也就是这几个字,苦于说不中肯,刘墉一语道出,真是不亦快哉。
自得其乐这回事相信每一个人多少都能体会,独处的时光如果安排得自在,境界想来十分高妙。
无论我住在哪里,总有邻居来说,说睡眠安然,因为我的孤灯一向点到清晨,可以说比“守望相助”站岗亭里的看更人还要值得信赖。
我喜欢过夜生活,每当黄昏来临,看见华灯初上、夜幕开始低垂,心中也充满了不厌的欣喜和期待。过夜生活的人,是不被了解的一群,有人专将夜和罪恶的事情连结在一起关想。早起的人说出来理直气壮而且觉得自己健康优秀;晏起的,除了报馆工作的少数外,一般都被视为生活糜烂等等。起初,背负着这种自卑罪恶的感觉活了许多年,父亲不上班的日子,起晚了必然面有愧色,觉得对他不孝。知道我的朋友,在早晨十时以前是不打电话来的,万一生人来找,母亲不好说天亮才睡,总说已经出门去了。对于我的作息,母亲的观念中也认为晚起是懒散的行为,我猜。
明白了自己之后,勤不勤劳这两个字已没有了负担,只要不拖累旁人供给衣食,生活如何安排经营都与他人无关,只求无负便是。
说起不负,当然想到红楼梦。黛玉之不讨贾府众人喜欢,无非是她为了自己的心而活。不肯周全——倒不一定是不会。宝钗从来不提心字,廉洁寡欲,只恐人前人后失了照应——这颗心才叫真苦。人都说黛玉命薄,我却不如此看法,起码对于自己,她是不负的。
说到不睡的人,大半用“熬夜”两字来形容。那个熬字里面四把心火,小火炉炼丹似的,不到五更丹不成。这个字,能用在被聚光灯下照着疲劳审问的嫌犯身上,也可以是那些挑灯苦读为升学的一群群乖孩子。在被迫情况下想睡而不能的人,是受慢火煎熬的,煎熬两字用得吓,中国字有时的确骇得死人。
喜欢叫自己黑暗的生活为“消夜”,消字属水部,意思中包含着散的本质,散是个好字,其中自带舒展,毫无火气可言,与熬比较起来,绝对不同。
我的消夜由来已久,小时看诗人李白吟唱生涯多半在夜色中度过,最后水中捉月而去,也当然发生在晚上,便觉得他是个懂得生活的夜人。
夜睡的人,大半白日艰辛,也有嫌疑是现实生活中的逃避者,白天再不好过,到了全世界都入睡的时光,独醒的人毕竟感觉比较安全。起玛我个人是如此的。
说到现实的问题,一般亲朋好友总拿针对现实生计的条件来给这事下定义,说:“不要不顾现实呀!生活是现实的,很残酷的,你不现实,饿了饭谁来给吃……”我一直在等,等有一天,有一个人会跟我说,说日常生活固然是一种必经的磨练,可是如果老想着经营衣食,而忘记了心灵的滋润,那也是不圆满的人生,这“心”和“形”本来可以兼美共存的。一般胆小的人,以为照着内心的向往去行事,就会饿饭,随心而行便是不落实也会没有成就,这是假明白真胆小。
在白天,我也是做事的人,当做的事,当负的责任自然处理掉,而且尽力做得周全。责任是美丽,它使人的生活更有意义,同时也使人产生自尊自爱的推动力。责任的背后往往接承传流着千万因果,这份衍生,层层叠叠,繁华艳丽,如同七宝楼台,拆拆建建,其中暗藏多少玄机又是多么奇妙而有趣。想到大千世界中居然藏有微尘如我,是天律运转中人之大幸也。
佛家强调忘我无我,也或许并未强调,是本身悟错了,因此难以做到。对于自己,常是若即若离,可进可出,白天没有忘我,有时在消夜之旅中,又全然忘了,这都不很强求,对自己不忍深责甚且满意。
说回来讲晏起的事,晏起大半属于夜间不寐的人才有的现象。有趣的是“晏”这个字,一个单元来看,明明有着“晚”的意思,分开上下来念,就成了“日安”。一日之计在于晨,无计之人不起床,日当然安了,真是了得。
固然很喜欢责任,可是也不讨厌不负责任,不承担的事情,因为胆子也小,只敢做在与他人及社会两不相涉的情况下,例如说——全世界都睡了的时候。
习惯夜深人静时泡一杯好茶、点一支淡烟、捧本书、亮盏灯,与书中人物花草秉烛夜游而去。只要不为特定考试,书的种类不很当它太认真。易经老庄三国固然可以,武侠侦探言情又有何不可。报纸杂志最是好看小广告,字典无论中西不单只是发音。生活丛书那个丛字就自由,这本不耐另有一丛任君选择。晚清小说固然繁华似锦,唐人笔记也许另有风味。封神榜的确好看,传记文学难道不及?宗教哲学探它如何运字表达看不见的神理,六法全书有味在于怎么创造条律约束人性。
史记好看,看司马迁如何着墨项羽,水浒精彩,随鲁智深一同修成正果。就是资治通鉴媚在险诈,才知小王子纯得多么简单。至于说到红楼梦……妖书嗳一部。
倚马说书,但闻大海潮音奔腾而来,千言亦不能止,真正畅快,可狂笑而死也。
书在某些境界中又绝不可看。古今中外歌赋描写夜色词句多不胜举,最是“枫桥夜泊”一首常驻我心。此时此景,夜半钟声,如果客船中人突然剪烛看书,在我看书族类中,该当唯一死罪。
常常怨怪邻人通宵麻将扰人,自己浸淫书本不是同样沉迷?乍看极不相同,其实声色犬马的骨子里难道没有痴迷与三昧?想说的是,痴迷是醉,“醉里颠蹶,醉里却有分别”这句话的确不差,可是醉的表面与那个醉法,在本质上没有太多区别。
人叫书呆子书呆子听了总觉不是唤我,呆是先天性的食古不化,痴是后天来的甘心领悟,不同。
常常也听到一些朋友说近况,其中一人说起正在埋头苦读,举座必然肃而起敬。如有人说哎呀熬夜卫生麻将去啦,反应便有些淡然。这叫多管闲事。
所欣赏的一些人,倒不要他苦读求功名,苦字像人脸,双眉皱着加上鼻子嘴巴。苦读表情不美。欣赏看见各人享受中隐藏的乐趣,兴趣深的人,活来必然精采,不会感叹人生空虚乏味无聊,自得其乐,乐在其中,只要不将个人之乐建立在他人的苦痛上,这个社会必然又和又乐。
很敬有目的的读书人,敬而远之。存心做学问之人,老以为不存心而也读书之类必然浪掷光阴。有目的的读书人最怕别人将他们看不清楚当成同类,往往强调看的是正派严肃有为之书,能够得救上天堂的只有他们。焉知只将念书视为人生至乐的另一批便完全没有收获?
一夜拥被沉迷侦探小说,耳边忽闻叹息又轻笑,笑说:“我惭携宝剑,只为看山来。”这句话本是一位王姓幕僚自认怀才不受重用而发出的感叹,偏偏就在此时蹦出来唬人。想到这句话,停看书,过了几秒钟便给答了一句:“不携长剑短剑,只看山妩媚。”心安理得一路追踪,书到一半,凶手便被钉牢,结局果如所料,作者又输一局。大好识字本领,用在闲书上就算全然无用也是不惭得很。
当然,任何事情都得付代价,包括稍稍过分的自得其乐。再忙再累的日子里,明知睡眠不足是欠着身体的债,欠多了债主自会催讨。可是一日不看书,总觉面目可憎,事实上三日不睡眠,容颜惨淡,半生不睡足,提早长眠,这个道理谁不明白?问问上瘾的君子们,人人说惭愧,认真想戒者稀,宁死不回头者,多也。
前一阵子身体向灵魂讨债,苦缠不休,病倒下来。医生细问生活饮食起居睡眠,因为诊费高贵,不得不诚实道出前因后果,医生说切吧,欣然同意签字。早苦早好,早好早乐,不一会春去秋来又是一番景色。道别医生自有训话一场,例如烟不可多抽,神不能太伤,心不可妄动,书不能狂看,又将“夜必早寐”这四字反复说了三次,然后等着病家回答。
当时情景本是杏林春暖图,可是眼前看去的大夫竟成了《水浒传》中那位正与鲁智深摩顶受记的智真长老,长老正说一这不可、二那不能、三更不许、四必要戒……说了半天就是要人答应才给放行,于是诚恳道谢真言,说:“洒家记得。”医生拥抱告别,却忽略了病家暗藏心机,只说“记得”,没答“能否”。
人生最大快意在于心甘情愿,是为甘愿。活着连夜间都得睡觉不如去死。书少看或改为中午看才叫做醉生梦死,难道白天生计换成晚上去做?白日夜晚再一次兼美,健康小小让步不是大事。人生百年一瞬,多活少活不过五十百步微差,只要不负此心,一笑可置也。
古人今人读书大半为求功名,运气好的不但不病,破庙中读着读着尚有女鬼投怀送抱,那些身体差的就只有拿个锥子刺股才能不打瞌睡。这种苦读求的是金榜题名,洞房花烛,说不定招为驸马那更锦上添花。书生从此鲜衣怒马,戏文中就不再提起继续读书,这写得太好,不然就成败笔。
红楼梦里贾宝玉整日在女人堆里瞎混,事实上也没做过什么正经事情。看宝玉,吟风弄月自我陶醉,痴痴傻傻不似个读书人样子,偏偏姐姐妹妹都爱他。说起宝哥哥,却有现世女子一样情有独钟,只为了为了他那颗啊最初的心。读不读书,什么要紧?
话说回来,贵族子弟不知冷暖冻饿,比不得庙里穷愁潦倒瘦书生。不读书没饭吃,你读是不读?
心之可要,倒又不是什么奢侈,这个东西人人都有,不然流行歌曲里负心的人不会那么受欢迎。自己的心负责看管好,任谁来也负它不去。就如衣帽间里寄存衣物,那个凭号取衣的小牌子总得当心保管,失落了,取不回衣物怨不得别人。世上赞人好,说:“好!是个有心人。”这句话只有中文那么说,不要去做别国人。
说到正负之心问题,心之快乐平安,便为不负,不负必然放心,放心又回返快乐,真是奇妙。
最近权威心理学家发表一篇报告,说的是——一个人抱着将日常工作当成娱乐去享受,成效不但更大而且产生精神病态的可能性能够减至最低。这是权威学者说的话,不是我编出来的。想,用中文意思来讲这篇报告不就是——恭敬的玩世吗?又可乐,又有薪水拿,还能睡觉,将不好玩的工作创造出可玩的兴趣加成绩来,是本文第三度兼美也。
总有一个观念很少得人注意——当年爱迪生因为痴迷发现才有了那么多发明;诗人荷马要不是吟唱游走传不下希腊史诗;仓颉造字拼拼拆拆玩出了伟大中国文明思想工具;居礼先生夫人寻寻觅觅推翻左右电流对称定律确立钴实验;相对论最重要的证据来自水星岁差;民间故事流传在于市井小民茶馀饭后……这些又一些与生计无关的痴迷玩耍,转化为人类文明流传的基因与动力。
只因世人不识痴中滋味,以为荒唐,上段那些痴迷梦想其实根本一一展现。就连只爱看书之人,其中多少而今靠笔乐饭。痴到深处,三宝必现,迷到终极,另有天地。世人不敢深究,惟恐避之不及,庸庸碌碌亦是福寿人生,钟鼎山林,虽说不可强求,小负一场人生,终是稍稍可惜。
负人固然不可刻意,负己太多便是亏损。一次朋友换笔名,取为“无心”,看他神色凄凉,以无心许自己,如何得着欢颜;劝着改个名吧,只是黯然一笑,聪明人因伤心而弃心算不得大聪明。佛家要人忘我忘我,世人真能做到忘我,还需劳烦佛爷如此舍身相劝?可见我佛慈悲亦存苦心一片,是个有心之佛,并非无心。
心是人之神明,所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辞海字典中,光是这个心字例引出来一共九十个由心而生的情境。九十只是被赋定的词句,其中可以幻化千万兆个情情境境,如此重要的东西,世人连讲起它来都觉不识时务。赚钱人人感兴趣,赚心没有听说过。
由于刘墉的一句话,生出那么多心得来,总是闲闲走笔,消夜又一章。
心之何如,有似万丈迷津,遥亘千里,其中并无舟子可以渡人,除了自渡,他人爱莫能助。此心谈何容易,认真苦寻,反而不得,拉杂写来,无非玩味生之欢悦快意,值此寒雨良宵,是为自乐,以求不负我心而已。
:一定去海边
就是那样的,回来不过二十四天,棕色的皮肤开始慢慢褪色,阳光一下子已是遥远的事情了。
总不能就那样晒太阳过一辈子呀,毕竟夏天是要过去的。回台的那天,胃痛得钝钝的,并不太尖锐。
就是在松江路和长春路的交会口,开车开到一半,绿灯转成了红灯,想冲过去,松江路那边的车队却无视于卡在路中间的我,狼群一样的噬上来。拦腰切上来的一辆计程车好似要将人劈成两半似的往我的车右侧杀过来,那一刹间,我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那是这三个月中第一次又在台北开车。
很累,累得想睡觉,狂鸣的喇叭非常遥远而不真实,比梦境里的一切还要来得朦胧,后来,前面绿灯亮了,本能的往前开,要去南京东路的,后来发觉人在松山机场,也不知这是怎么开去的,一切都是机械性的反应。
父母家的日光灯总也开得惨白白的,电视机不肯停,橄榄绿的沙发使人觉得眼皮沉涩,母亲除了永无宁日的叫人吃吃吃之外,好似没有其他更好的方法表达她的爱。
菜总是丰盛,眼睛是满的,四周永远有人和声音,餐厅里那张土黄色的地毯是闷热黄昏午睡时醒来的沉,在温水里慢慢溺死的那种闷。
学校是好的,有风没风的日子,都是清朗,大学生的脸,就不是那张地毯的样子。吃便当,也是好的,简单而安静,如果不吃,也没有关系,因为母亲的爱和它真是一点也没有关系。
于是,教课之前,去吃一个冰淇淋,它冷,不复杂,一个小小的冰淇淋,也是因为它简单。
世界上的事情,周而复始的轮转着,这有它的一份安然,倦淡的祥和,还有凡事意料得到的安全。
慢读《红楼梦》,慢慢的看,当心的看,仍是日新又新,第三十年了,三十年的梦,怎么不能醒呢?也许,它是生活里唯一的惊喜和迷幻,这一点,又使人有些不安;那本书,拿在手中,是活的,灵魂附进去的活,老觉得它在手里动来动去,鬼魅一般美,刀片轻轻割肤的微痛,很轻。
网球拍在书架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斜斜的搁着,溜冰鞋不知道在哪里,脚踏车听说在弟弟家的阳台上风吹雨打,下飞机时的那双红球鞋回家后就不见了;它走掉了。
总是过着不见天日的生活,夜里是灯和梦,白天,不大存在,阳光其实一样照着,只是被冷气和四面墙取代了。书本,又回来了,还有格子格子和一切四四方方的东西,包括那个便当,都是大盒子里的小盒子;摩登便当的里面又有小格子,很周到的。
才过了六天这样的日子,也是为了盒子去的杂货店,买方方的火柴盒和烟,出来的时候,看见卷着卖的草席子,很粗糙的那种,闻到了枯草的气味,它卷着,不是方的,一动心,买了下来,五十块台币,一张平平的东西,心里很欢喜,软软的可以卷来卷去。
这种草席给人的联想是用来盖突然死掉的人的。几次见到它的用途,两次是车祸现场,人被席子盖着,两只脚在外面,大半掉了一只鞋,赤脚露在草席的外面,没有什么血迹之类的现场,只那露出来的光脚静静的朝天竖着。还有一次在海边,野柳那边,溺死的人,也是席子下面看不见,好像死的人都会变成很长,盖住了脸总是盖不住脚。
买下草席,卷放在车子后厢,买了它以后,总是当心的穿上一双紧紧的白袜子,很怕光脚。
就是因为那条席子,一个星期天,开去了淡水。不,我不去翡翠湾,那儿太时髦了,时髦没有什么不好,时髦和太阳伞汽艇比较能够联上关系,我和我的草席,去的是乡镇小调的沙仑海滩。
没有什么游泳衣,在加纳利群岛,海滩上的男女老幼和狗,在阳光下都不穿任何衣服——大自然对大自然。连手提收音机也不许带的,海滩只许有海潮和风的声音,不然,警察要来抓的——如果你放人造音乐和穿衣服。
沙仑的人美,大半接近乡土,穿着短裤,在玩水,头上总也一把小花伞和帽子,没有几个人穿比基尼。可是我最尽心的,也只有一件灰蓝色的比基尼,旧了,布很少,已经七年没有穿了,在大西洋那个久居的岛上,这几块布,也是不用的。这一回,带了回来,才突然觉得它仍然很小,小到海滩上的人,善意的回避了眼光。
后来,便不去沙仑了,仍爱那儿辽阔的沙滩和穿了许多布的同胞。
又经过长春路和松江路,总是午后六点半左右交通最塞住的时候,走到半途而绿灯快速变成红灯,很不好意思挡住了河流一般的来车,等到终于开过去时,警察先生吹了哨子,叫我靠边停,我下车,对他说:“身不由主,请您不要罚我,……”警察先生很和气,看了驾照,温和的说:“下次快些过,当机立断,不要犹豫,你好心让人,结果反而挡在中间,知道了吗?”
总是让人的,可是人不让我,就变成挡路鬼了,而且总在同样的地方出现。
不能了,想念大海几成乡愁,不要挤了,我有一条草席,可以带了到海边,也不沙仑了,去没有人的地方,一个星期一次,不去任何海水浴场了。
第二次去郊外,发现一条弯弯曲曲的乡间小路,看看地图,是沿海的,一直开下去,房子少了,稻田来了,红瓦黑墙的台湾老厝零零落落的隐在竹林田野的远处。一直开,一个转弯,迎面来了大军车,车上的阿兵哥没命的又喊又叫又挥手,我伸出左手去打招呼,路挤,会车时客气的减速,彼此都有礼让,他们乱喊,听懂了,在喊:“民爱军,军爱民——小姐,小姐,你哪里去?”就在那一刹间,我的心又一次交给了亲爱的亲爱的土地和同胞。海,在会车那一个转弯的地方,突然出现了,没有防波堤的海岸,白浪滚滚而来,风,是凉的,左手边的青山里仍然隐着红瓦的老房子,竹竿上迎风吹着红红绿绿的衣服,没有人迹,有衣服,也就有了生活的说明。阳光下淡淡的愁、寂和安详。岁月,在台北市只一小时半的车程外,就放慢了脚踪。
那条路,又亮又平又曲折,海不离开它,它不离开海,而海边的稻田,怎么吹也吹不枯黄呢?那份夏末初秋的绿,仍然如同春日一般的寂寞。红和绿,在我,都是寂寞的颜色,只因那份鲜艳往往人们对它总也漠然。
沿着路挤着碎石子的边道停了车,不能坐在一个方盒子里,车子也是方方的。
大步向草丛里跨过去,走到卵石遍布的海岸,很大的枯树干在空旷的岸上是枯骨的巨手伸向苍天。阳光明媚,吹来的风仍是凉的,适意的凉,薄荷味的,这儿没有鱼腥——而鱼腥味也是另一种美。
看了一会儿的海,呆呆的,有乡愁。海滩上一堆一堆漂流物,其中最多的是单只的破鞋和瓶子,也有烂木块和洗刷得发灰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于是,我蹲下来,在这堆宝物里,东翻西拣起来。拣到一只大弹珠,里面有彩色的那种,外面已经磨成毛边的了,也得一付假牙,心中十二分的欢喜。然后,铺平了席子,四边用石头镇住,平躺在它的上面,没有穿袜子。
总是不大懂,为什么破鞋老是被人海葬,而它们却又最喜欢再上岸来,看见那一只又一只的鞋子,总悄悄的在问它们——你们的主人曾经是谁,走过什么样的长路才将你们丢了?另外那一只怎么不一起上来呢?
那是回台的第九天内第二次去海边,回来时,没有走松江路,心里焕然一新,觉得天地仍是那么辽阔,天好高呀,它不是一个大碗盖,它是无边无涯的苍穹,我的心,也是一样。
一定要去海边,常常去,无人的海边,那种只有海防部队守着寂寂的地方。阿兵哥棕黑色的笑脸,是黑人牙膏最好的活动广告——他们是阳光。
于是,又去了,去了第三次海边,相隔一天而已,十一天内的第三次,同样的长路,没有游人的地方,连少数几条鱼船,也在路边用稻草和大石头盖着,好似天葬了它们一样。
这片绝美的台北近郊,再也不写出地名来,越少人知道越好,不要叫塑胶袋汽水瓶和大呼小叫的人群污染了。让它做它自己吧!
有的时候,也曾想,如果《红楼梦》里的那一群人去了海边,就又不对了,他们是该当在大观园里的。那么自己又怎么能同时酷爱大观园又酷爱大海呢?林黛玉说过:“我是为我的心。”我也是为我的心。
台北的日子仍是挤着过,很挤,即使不去西门町,它也一样挤,挤不过去了,有一片随时可去的地方,三小时来回就可以漫游的仙境,就在那条不是高速公路通得过的地方。它不会变,除了山区里晒着的衣服变来变去之外,它在时空之外,一个安详的桃花源,而且可以出出进进的,不会再寻无踪。
去海的事情,成了自己的习惯。
很不忍看到一天到晚生活在四面公寓墙里的家人和手足,尤其是下一代的孩子,星期假日,他们懂得的、能做的,是去挤挤嚷嚷的餐馆,全家人吃一顿,然后对自己说:这一个假日,总算有了交代,对自己,也对孩子。
其实,天伦之乐,有时是累人的,因为不大乐,是喧哗、汤汤水水的菜和一大群人,不能说知心的话,不能松驰,只因我的家人是都市中的居民,寸金寸土大都会里的家族,我们忘了四面墙外面的天空,当然,也因为,吃成了习惯。然而举筷时,我仍然相信父母起码是欣慰的;儿孙满堂,没有一个远离身边,而且小孩子越生越多,何况又有那么多菜啊!父母的要求不多,对他们,这就是的珍宝了,他们一生辛劳,要的真是不多。每在这种聚会时,总有些发愣,觉得父母牺牲得已经没有了其他的能力。
一直觉得,三次去海边不带家人同行是不好的行为。说了,弟弟说那么全家都去,三辆车,十七八个男女老幼,大家忙着安排时间。我怕母亲,她第一个想的,必然是这一下,她要带多少饮料、食物加上每一个孙儿孙女的帽子、花伞、防风的衣服、奶瓶、尿布……她会很紧张的担起大批食物和一切的顾虑,郊游对她就是这种照顾家人的代名词。这只是去数小时的海边呀!
母亲的可爱和固执也在这里,将那无边无涯如海一般的,总是实际的用在食物上叫我们“吃下去”。我们家的天伦之乐,已很明白了,不肯安静的,很闹,而一片大好江山,便无人静观自得了。我们一家,除了那个二女儿之外,好似离群索居,总是有些不安全而孤单,非得呼朋引伴不可。每当我几天不回家而确实十分自在时,母亲的心,总以为她主观的幸福判断,为我疼痛,其实,这是不必要的,跟电视机共存而不能交谈的家庭团聚,其实在我,才叫十分孤单而寂寞。
试了一次,只带弟弟全家四口去海边,车上人满了,心里也快活,可是同样的,跟山水的亲近,怎么便消失了,那条寂美的路,也不再是同样的平和、简单又清朗。阳光很好,初生的婴儿怕风,车窗紧闭,只有冷气吹着不自然的风,而我,正跟亲爱的手足在做一次郊游。
不喜欢一大群人去海边,回来的车程上,这种排斥的心情,又使自己十分歉然和自责。
在海边,连家人都要舍弃,难道对海的爱胜于手足之情吗?原因是,大家一直在车内讲话,又不能强迫他人——不许开口,面向窗外。那才叫奇怪了。
有的时候,我又想,别人已经安然满足的生活,何苦以自己主观的看法去改变他们呢,这便跟母亲强迫人吃饭又有什么不同?虽然出发点都是好的。
昨天,又去了同样的地方,这一回,海边大雨如倾。
对我来说,也无风雨也无晴并不十分困难,可是有风有雨的心境,却是更会自然些。
常常跟自己说,一定要去海边,那怕是去一会儿也好。这十分奢侈,就如看红楼梦一样的奢侈。孤独是必要的,它也奢侈,在现今的社会形态里。
晚上和朋友吃饭,()他们抱怨老是找不到我,我说,大半是去了海边吧!
“你带我们出——”
“不——要。”
“为什么?”
“不为什么,天下的事,哪有凡事都为什么的?”
话说出来举桌哗然。为了所谓的不够朋友,喝下了一大杯酒,照了照杯子,笑笑。
去海边,会一直去下去,这终于是一个人的事情了。
三毛:不负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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