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番表——在火车上

ID:60006

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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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舍:番表——在火车上

  我俩的卧铺对着脸。他先到的。我进去的时候,他正在和茶房捣乱;非我解决不了。我买的是顺着车头这面的那张,他的自然是顺着车尾。他一定要我那一张,我进去不到两分钟吧,已经听熟了这句:“车向哪边走,我要哪张!”茶房的一句也被我听熟了:“定的哪张睡哪张,这是有号数的!”只看我让步与否了。我告诉了茶房:“我在哪边也是一样。”

  他又对我重念了一遍:“车向哪边走,我就睡哪边!”“我翻着跟头睡都可以!”我笑着说。

  他没笑,眨巴了一阵眼睛,似乎看我有点奇怪。

  他有五十上下岁,身量不高,脸很长,光嘴巴,唇稍微有点包不住牙;牙很长很白,牙根可是有点发黄,头剃得很亮,眼睛时时向上定一会儿,象是想着点什么不十分要紧而又不愿忽略过去的事。想一会儿,他摸摸行李,或掏掏衣袋,脸上的神色平静了些。他的衣裳都是绸子的,不时髦而颇规矩。

  对了,由他的衣服我发现了他的为人,凡事都有一定的讲究与规矩,一点也不能改。睡卧铺必定要前边那张,不管是他定下的不是。

  车开了之后,茶房来铺毯子。他又提出抗议,他的枕头得放在靠窗的那边。在这点抗议中,他的神色与言语都非常的严厉,有气派。枕头必放在靠窗那边是他的规矩,对茶房必须拿出老爷的派头,也是他的规矩。我看出这么点来。

  车刚到丰台,他嘱咐茶房:“到天津,告诉我一声!”

  看他的行李,和他的神气,不象是初次旅行的人,我纳闷为什么他在这么早就张罗着天津。又过了一站,他又嘱咐了一次。茶房告诉他:“还有三点钟才到天津呢。”这又把他招翻:“我告诉你,你就得记住!”等茶房出去,他找补了声:“混帐!”

  骂完茶房混帐,他向我露了点笑容;我幸而没穿着那件蓝布大衫,所以他肯向我笑笑,表示我不是混帐。笑完,他又拱了拱手,问我“贵姓?”我告诉了他;为是透着和气,回问了一句,他似乎很不愿意回答,迟疑了会儿才说出来。待了一会儿,他又问我:“上哪里去?”我告诉了他,也顺口问了他。他又迟疑了半天,笑了笑,定了会儿眼睛:“没什么!”这不象句话。我看出来这家伙处处有谱儿,一身都是秘密。旅行中不要随便说出自己的姓,职业,与去处;怕遇上绿林中的好汉;这家伙的时代还是《小五义》的时代呢。我忍不住的自己笑了半天。

  到了廊房,他又嘱咐茶房:“到天津,通知一声!”“还有一点多钟呢!”茶房了了他一眼。

  这回,他没骂“混帐”,只定了会儿眼睛。出完了神,他慢慢的轻轻的从铺底下掏出一群小盒子来:一盒子饭,一盒子煎鱼,一盒子酱菜,一盒子炒肉。叫茶房拿来开水,把饭冲了两过,而后又倒上开水,当作汤,极快极响的扒搂了一阵。这一阵过去,偷偷的夹起一块鱼,细细的咂,咂完,把鱼骨扔在了我的铺底下。又稍微一定神,把炒肉拨到饭上,极快极响的又一阵。头上出了汗。喊茶房打手巾。吃完了,把小盒中的东西都用筷子整理好,都闻了闻,郑重的放在铺底下,又叫茶房打手巾。擦完脸,从袋中掏出银的牙签,细细的剔着牙,剔到一段落,就深长饱满的打着响嗝。

  “快到天津了吧?”这回是问我呢。

  “说不甚清呢。”我这回也有了谱儿。

  “老兄大概初次出门?我倒常来常往!”他的眼角露出轻看我的意思。

  “嗳,”我笑了:“除了天津我全知道!”

  他定了半天的神,没说出什么来。

  查票。他忙起来。从身上掏出不知多少纸卷,一一的看过,而后一一的收起,从衣裳最深处掏出,再往最深处送回,我很怀疑是否他的胸上有几个肉袋。最后,他掏出皮夹来,很厚很旧,用根鸡肠带捆着。从这里,他拿出车票来,然后又掏出个纸卷,从纸卷中检出两张很大,盖有血丝胡拉的红印的纸来。一张写着——我不准知道——象蒙文,那一张上的字容或是梵文,我说不清。把车票放在膝上,他细细看那两张文书,我看明白了:车票是半价票,一定和那两张近乎李白醉写的玩艺有关系。查票的进来,果然,他连票带表全递过去。

  下回我要再坐火车,我当时这么决定,要不把北平图书馆存着的档案拿上几张才怪!

  车快到天津了,他忙得不知道怎好了,眉毛拧着,长牙露着,出来进去的打听:“天津吧?”仿佛是怕天津丢了似的。茶房已经起誓告诉他:“一点不错,天津!”他还是继续打听。入了站,他急忙要下去,又不敢跳车,走到车门又走了回来。刚回来,车立定了,他赶紧又往外跑,恰好和上来的旅客与脚夫顶在一处,谁也不让步,激烈的顶着。在顶住不动的工夫,他看见了站台上他所要见的人。他把嘴张得象无底的深坑似的,拚命的喊:“凤老!凤老!”

  凤老摇了摇手中的文书,他笑了;一笑懈了点劲,被脚夫们给挤在车窗上绷着。绷了有好几分钟,他钻了出去。看,这一路打拱作揖,双手扯住凤老往车上让,仿佛到了他的家似的,挤撞拉扯,千辛万苦,他把凤老拉了上来。忙着倒茶,把碗中的茶底儿泼在我的脚上。

  坐定之后,凤老详细的报告:接到他的信,他到各处去取文书,而后拿着它们去办七五折的票。正如同他自己拿着的番表,只能打这一路的票;他自己打到天津,北宁路;凤老给打到浦口,津浦路;京沪路的还得另打;文书可已经备全了,只须在浦口停一停,就能办妥减价票。说完这些,凤老交出文书,这是津浦路的,那是京沪路的。这回使我很失望,没有藏文的。张数可是很多,都盖着大红印,假如他愿意卖的话,我心里想,真想买他两张,存作史料。

  他非常感激凤老,把文()书车票都收入衣服的最深处,而后从枕头底下搜出一个梨来,非给凤老吃不可。由他们俩的谈话中,我听出点来,他似乎是司法界的,又似乎是作县知事的,我弄不清楚,因为每逢凤老要拉到肯定的事儿上去,他便了我一眼,把话岔开。凤老刚问到,唐县的情形如何,他赶紧就问五嫂子好?凤老所问的都不得结果,可是我把凤老家中有多少人都听明白了。

  最后,车要开了,凤老告别,又是一路打拱作揖,亲自送下去,还请凤老拿着那个梨,带回家给小六儿吃去。

  车开了,他扒在玻璃上喊:“给五嫂子请安哪!”车出了站,他微笑着,掏出新旧文书,细细的分类整理。整理得差不多了,他定了一会儿神,喊茶房:“到浦口,通知一声!”

  载一九三六年十月《谈风》第一期

  

  老舍:丁

  海上的空气太硬,丁坐在沙上,脚指还被小的浪花吻着,疲乏了的阿波罗——是的,有点希腊的风味,男女老幼都赤着背,可惜胸部——自己的,还有许多别人的——窄些;不完全裸体也是个缺欠“中国希腊”,窄胸喘不过气儿来的阿波罗!

  无论如何,中国总算是有了进步。丁——中国的阿波罗——把头慢慢的放在湿软的沙上,很懒,脑子还清楚、有美、有思想。闭上眼,刚才看见的许多女神重现在脑中,有了进步!那个象高中没毕业的女学生!她妈妈也许还裹着小脚。健康美,腿!进步!小脚下海,呕,国耻!

  背上太潮。新的浴衣贴在身上,懒得起来,还是得起,海空气会立刻把背上吹干。太阳很厉害,虽然不十分热。得买黑眼镜——中山路药房里,圆的,椭圆的,放在阿司匹灵的匣子上。眼圈发干,海水里有盐,多喝两口海水,吃饭时可以不用吃咸菜;不行,喝了海水会疯的,据说:喝满了肚,啊,报上——什么地方都有《民报》;是不是一个公司的?——不是登着,二十二岁的少年淹死;喝满了肚皮,危险,海绿色的死!

  炮台,一片绿,看不见炮,绿得诗样的美;是的,杀人时是红的,闲着便是绿的,象口痰。捶了胸口一拳,肺太窄,是不是肺病?没的事。帆船怪好看,找个女郎,就这么都穿着浴衣,坐一只小帆船,飘,飘,飘到岛的那边去;那个岛,象蓝纸上的一个苍蝇;比拟得太脏一些!坐着小船,摸着……浪漫!不,还是上劳山,有洋式的饭店。洋式的,什么都是洋式的,中国有了进步!

  一对美国水兵搂着两个妓女在海岸上跳。背后走过一个妇人,哪国的?腿有大殿的柱子那样粗。一群男孩子用土埋起一个小女孩,只剩了头,“别!别!”尖声的叫。海哗啦了几下,音乐,呕,茶舞。哼,美国水兵浮远了。跳板上正有人往下跳,远远的,先伸平了胳臂,象十字架上的耶稣;溅起水花,那里必定很深,救生船。啊,哪个胖子是有道理的,脖子上套着太平圈,象条大绿蟒。青岛大概没有毒蛇?印度。一位赤脚而没穿浴衣的在水边上走,把香烟头扔在沙上,丁看了看铁篮——果皮零碎,掷入篮内。中国没进步多少!“哈喽,丁,”从海里爬出个人鱼。

  妓女拉着水兵也下了水,传染,应当禁止。

  “孙!”丁露出白牙;看看两臂,很黑;黑脸白牙,体面不了;浪漫?

  胖妇人下了海,居然也能浮着,力学,力学,怎么来着?呕,一入社会,把书本都忘了!过来一群学生,一个个黑得象鬼,骨头把浴衣支得净是棱角。海水浴,太阳浴,可是吃的不够,营养不足,一口海水,准死,问题!早晚两顿窝窝头,练习跑万米!

  “怎着,丁?”孙的头发一缕一缕的流着水。

  “来歇歇,不要太努力,空气硬,海水硬!”丁还想着身体问题;中国人应当练太极拳,真的。

  走了一拨儿人,大概是一家子:四五个小孩,都提着小铁筒;四十多岁的一个妇人,改组脚,踵印在沙上特别深;两位姑娘,孙的眼睛跟着她们;一位五十多的男子,披着绣龙的浴袍。退职的军官!

  岛那边起了一片黑云,炮台更绿了。

  海里一起一浮,人头,太平圈,水沫,肩膀,尖尖的呼叫;黄头发的是西洋人,还看得出男女来。都动,心里都跳得快一些,不知成全了多少情侣,崂山,小船,饭店;相看好了,浑身上下,巡警查旅馆,没关系。

  孙有情人。丁主张独身,说不定遇见理想的女郎也会结婚的。不,独身好,小孩子可怕。一百五,自己够了;租房子,买家具,雇老妈,生小孩,绝不够。性欲问题。解决这个问题,不必结婚。社会,封建思想,难!向哪个女的问一声也得要钻石戒指!

  “孙,昨晚上你哪儿去了?”想着性欲问题。

  “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孙坐在丁旁边。退职的军官和家小已经不见了。

  丁笑了,孙荒唐鬼,也挣一百五!还有情人。

  不,孙不荒唐。凡事揩油;住招待所,白住;跟人家要跳舞票;白坐公众汽车,火车免票;海水浴不花钱,空气是大家的;一碗粥,二十锅贴,连小帐一角五;一角五,一百五,他够花的,不荒唐,狡猾!

  “丁,你的照像匣呢?”

  “没带着。”

  “明天用,上崂山,坐军舰去。”孙把脚埋在沙子里。

  水兵上来了,臂上的刺花更蓝了一些,妓女的腿上有些灰瘢,象些苔痕。

  胖妇人的脸红得象太阳,腿有许多许多肉摺,刚捆好的肘子。

  又走了好几群人,太阳斜了下去,走了一只海船,拉着点白线,金红的烟筒。

  “孙,你什么时候回去?还有三天的假,处长可厉害!”“我,黄鹤一去不复返,来到青岛,住在青岛,死于青岛,三岛主义,不想回去!”

  那个家伙象刘,不是。失望!他乡遇故知。刘,幼年的同学,快乐的时期,一块跑得象对儿野兔。中学,开始顾虑,专门学校,算术不及格,毕了业。一百五,独身主义,不革命,爱国,中国有进步。水灾,跳舞赈灾,孙白得两张票;同女的一块去,一定!

  “李处长?”孙想起来了:“给我擦屁股,不要!告诉你,弄个阔女的,有了一切!你,我,专门学校毕业,花多少本钱?有姑娘的不给咱们给谁?咱们白要个姑娘么?你明白。中国能有希望,只要我们舒舒服服的替国家繁殖,造人。要饭的花子讲究有七八个,张公道,三十五,六子有靠;干什么?增加土匪,洋车夫。我们,我们不应当不对社会负责任,得多来儿女,舒舒服服的连丈人带夫人共值五十万,等于航空奖券的特奖!明白?”

  “该走喽。”丁立起来。

  “败败!估败!”孙坐着摇摇手,太阳光照亮他的指甲。“明天这儿见!估拉克!”

  丁望了望,海中人已不多,剩下零散的人头,与救生船上的红旗,一块上下摆动,胖妇人,水兵,妓女,都不见了。音乐,远处有人吹着口琴。他去换衣服,噗—嗄—嘟嘟!马路上的汽车接连不断。

  出来,眼角上撩到一个顶红的嘴圈,上边一鼓一鼓的动,口香糖。过去了。腿,整个的黄脊背,高底鞋,脚踵圆亮得象个新下的鸡蛋。几个女学生唧唧的笑着,过去了。他提着湿的浴衣,顺着海滨公园走。大叶的洋梧桐摇着金黄的阳光,松把金黄的斜日吸到树干上;黄石,湿硬,看着白的浪花。

  一百五。过去的渺茫,前游……海,山,岛,黄湿硬白浪的石头,白浪。美,美是一片空虑。事业,建设,中国的牌楼,洋房。跑过一条杂种的狗。中国有进步。肚中有点饿,黄花鱼,大虾,中国渔业失败,老孙是天才,国亡以后,他会白吃黄花鱼的。到哪里去吃晚饭?寂寞!水手拉着妓女,退职军官有妻子,老孙有爱人。丁只有一身湿的浴衣。皮肤黑了也是成绩。回到公事房去,必须回去,青岛不给我一百五。公事房,烟,纸,笔,闲谈,闹意见。共计一百五十元,扣所得税二元五角,支票一百四十七元五角,邮政()储金二十五元零一分。把湿浴衣放在黄石上,他看着海,大自然的神秘。海阔天空,从袋中掏出漆盒,只剩了一支“小粉”包,没有洋火!海空气太硬,胸窄一点,把漆盒和看家的那支烟放回袋里。手插在腰间,望着海,山,远帆,中国的阿波罗!…………载一九三五年九月一日青岛《民言报》《避暑录话》副刊第八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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