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毛毛虫
我们这条街上都管他叫毛毛虫。他穿的也怪漂亮,洋服,大氅,皮鞋,啷当儿的。是他不顺眼,圆葫芦头上一对大羊眼,老用白眼珠瞧人,仿佛是。尤其特别的是那两步走法儿:他不走,他曲里拐弯的用身子往前躬。遇到冷天,他缩着脖,手伸在大衣的袋里,顺着墙根躬开了,更象个毛毛虫。邻居们都不理他,因为他不理大家;惯了以后,大家反倒以为这是当然的——毛毛虫本是不大会说话儿的。我们不搭理他,可是我们差不多都知道他家里什么样儿,有几把椅子,痰盂摆在哪儿,和毛毛虫并不吃树叶儿,因为他家中也有个小厨房,而且有盘子碗什么的。我们差不多都到他家里去过。每月月底,我们的机会就来了。他在月底关薪水。他一关薪水,毛毛虫太太就死过去至少半点多钟儿。
我们不理他,可是都过去救他的太太。毛毛虫太太好救:只要我们一到了,给她点糖水儿喝,她就能缓醒过来,而后当着大家哭一阵。他一声也不出,冲着墙角翻白眼玩。我们看她哭得有了劲儿,就一齐走出来,把其余的事儿交给毛毛虫自己办。过两天儿,毛毛虫太太又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出来卖呆儿①,或是夹着小红皮包上街去,我们知道毛毛虫自己已把事儿办好,大家心里就很平安,而稍微的嫌时间走得太慢些,老不马上又是月底。按说,我们不应当这样心狠,盼着她又死过去。可是这也有个理由:她被我们救活了之后,并不向我们道谢,遇上我们也不大爱搭理。她成天价不在家,据她的老妈子说,她是出去打牌;她的打牌的地方不在我们这条街上。因此,我们对她并没有多少好感。
不过,我们不能见死不救。况且,每月月底老是她死过去,而毛毛虫只翻翻白眼,我们不由的就偏向着她点,虽然她不跟我们一块儿打牌。假若她肯跟我们打牌,或者每月就无须死那么一回了,我们相信是有法儿治服毛毛虫的。话可又说回来,我们可不只是恼她不跟我们打牌,她还有没出息的地方呢。她不管她的两个孩子。一男一女,挺好的两孩子。哼,舍哥儿似的①一天到晚跟着老妈子,头发披散得小鬼似的,脸永远没人洗,早晨醒了就到街门口外吃落花生。我们看不上这个,我们虽然也打牌,虽然也有时候为打牌而骂孩子一顿,可不能大清早起的就给孩子落花生吃。我们都知道怎样喂小孩代乳粉。我们相信我们这条街是非常文明的,假若没有毛毛虫这一家子,我们简直可以把街名改作“标准街”了。可是我们不能撵他搬家,我们既不是他的房东,不能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况且,他也是大学毕业,在衙门里作着事;她呢,也还打扮得挺象样,头发也烫得曲里拐弯的。这总比弄一家子“下三烂”来强,我们的街上不准有“下三烂”。这么着,他们就一直住了一年多。一来二去的我们可也就明白了点毛毛虫的历史。我们并不打听,不过毛毛虫的老妈子给他往外抖啰,我们也不便堵上耳朵。我们一知道了他的底细,大家的意见可就不象先前那么一致了。
先前我们都对他俩带理不理的无所谓,他们不跟我们交往,拉倒,我们也犯不上往前巴结,别看他洋服啷当儿的。她死过去呢。我们不能因为她不识好歹而不作善事,谁不知道我们这条街上给慈善会捐的小米最多呢。赶到大家一得到他俩的底细,可就有向着毛毛虫的,也有向着毛毛虫太太的了。因为意见不同,我们还吵过嘴。俗语说,有的向灯,有的向火,一点也不错。据我们所得的报告是这样:毛毛虫是大学毕业,可是家中有个倒倒脚①,梳高冠的老婆。所以他一心一意的得再娶一个。在这儿,我们的批语就分了岔儿。在大学毕过业的就说毛毛虫是可原谅的,而老一辈的就用鼻子哼。我们在打牌的时候简直不敢再提这回事,万一为这个打起来,才不上算。一来二去的,毛毛虫就娶上了这位新太太。
听到这儿,我们多数人管他叫骗子手。可是还有下文呢,有条件:他每月除吃穿之外,还得供给新太太四十块零花。这给毛毛虫缓了口气,而毛毛虫太太的身分立刻大减了价。结婚以后——这个老妈子什么都知道——俩人倒还不错,他是心满意足,她有四十块钱花着,总算两便宜。可是不久,倒倒脚太太找上来了。不用说呀,大家闹了个天翻地覆。毛毛虫又承认了条件,每月给倒倒脚十五块零花,先给两个月的。拿着三十块钱,她回了乡下,临走的时候留下话:不定几时她就回来!毛毛虫也怪可怜的,我们刚要这样说,可是故事又转了个弯。他打算把倒倒脚的十五块由新太太的四十里扣下:他说他没能力供给她们俩五十五。挣不来可就别抱着俩媳妇呀,我们就替新太太说了。为这个,每月月底就闹一场,那时候她可还没发明出死半点钟的法儿来。那时候她也不常出去打牌。直赶到毛毛虫问她:“你有二十五还不够,非拿四十干什么呀?!”她才想出道儿来,打牌去。她说的也脆:“全数给我呢,没你的事;要不然呢,我输了归你还债!”毛毛虫没说什么,可是到月底还不按全数给。她也会,两三天两三天的不起床,非等拿到钱不起来。拿到了钱,她又打扮起来,花枝招展的出去,好象什么心事也没有似的。“你是买的,我是卖的,钱货两清。”她好象是说。又过了几个月,她要生小孩了。
毛毛虫讨厌小孩,倒倒脚那儿已经有三个呢,也都是他的“吃累”。他没想到新太太也会生小孩。毛毛虫来了个满不理会。爱生就生吧,眼不见心不烦,他假装没看见她的肚子。他不是不大管这回事吗,倒倒脚太太也不怎么倒直在心。到快生小孩那两天,她倒倒着脚来了。她服侍着新太太。毛毛虫觉得是了味,新太太生孩子,旧太太来伺候,这倒不错。赶到孩子落了草儿,旧太太可拿出真的来了。她知道,此时下手才能打老实的。产后气郁,至少是半死,她的报仇的机会到了。她安安顿顿的坐在产妇面前,指着脸子骂,把新太太骂昏过去多少次,外带着连点糖水儿也不给她喝。骂到第三天,她倒倒着脚走了,把新太太交给了老天爷,爱活爱死随便,她不担气死新太太的名儿。新太太也不想活着,没让倒倒脚气死不是,她自己找死,没出满月她就胡吃海塞。这时候,毛毛虫觉得不大上算了,假如新太太死了,再娶一个又得多少钱,他给她请了大夫来。一来二去的,她好了。
好了以后,她跟毛毛虫交涉,她不管这个孩子。毛毛虫没说什么;于是俩人就谁也不管孩子。太太照常出去打牌,照常每月要四十块钱。毛毛虫要是不给呢,她有了新发明,会死半点钟。头生儿是这样,第二胎也是这样。就是这么一回事。我们听到了这儿,大家倒没了意见啦,因为怎么想怎么也不对了。说倒倒脚不对吧,不应下那个毒手,可是她自己守着活寡呢。说新太太不对吧,也不行,她有她的委屈。充其极也不过只能责备她不应当拿孩子杀气,可是再一想,她也有她的道理,凭什()么毛毛虫一点子苦不受,而把苦楚都交给她呢?她既是买来的——每月四十块零花不过说着好听点罢了——为什么管照料孩子呢,毛毛虫既不给她添钱。说来说去,仿佛还是毛毛虫不对,可是细一给他想,他也是乐不抵苦哇。
旧太太拿着他的钱恨他,新太太也拿着他的钱恨他,临完他还得拚着命挣钱。这么一想,我们大家都不敢再提这件事了,提起来心里就发乱。可是我们对那俩孩子改变了点态度,我们就看这俩小东西可怜——我们这条街上善心的人真是不少。近来每逢我们看见俩孩子在街上玩,就过去拍拍他们的脑瓜儿,有时候也给他们点吃食。对于那俩大人,我们有时候看见他们可怜,有时候可气。
可是无论如何,我们在他俩身上找到一点以前所没看到的什么东西,一点象庄严的悲剧中所含着的味道。似乎他俩的事不完全在他们自己身上,而是一点什么时代的咒诅在他们身上应验了。所以近来每到月底,当她照例死半点钟的时候,去救护的人比以前更多了。谁知道他们将来怎样呢!
老舍:老年的浪漫
自慰的话是苦的,外面包了层糖皮。刘兴仁不再说这种话。失败有的是因为自己没用,有的是外方的压迫;刘兴仁不是没用的人,他自己知道,所以用不着那种示弱的自慰。他得努力,和一切的事与一切的人硬干,不必客气。他的失败是受了外方的欺侮,他得报仇。他已经六十了,还得活着,至少还得活上几十年,叫社会看看他到底是个人物。社会对不起他,他也犯不上对得起社会;他只要对得起自己,对得起这一生。六十岁看明白了这个还不算晚。没有自慰;他对人人事事宣战。
在他作过的事情上,哪一件不是他的经营与设计?他有才,有眼睛。可是事情办得有了眉目,因着他的计划大家看出甜头来;好,大家把他牺牲了。六十以前,对这种牺牲,他还为自己开路儿,附带着也原谅了朋友:“凡事是我打开道锣,我开的道,别人得了便宜,也好!”到了六十上,他不能再这么想。他不甘于躺在棺材里,抱着一团委屈与牺牲,他得为自己弄点油水。
哪件事他对不起人?惜了力?走在后头?手段不漂亮?没有!没有!对政治,哪一个有来头的政党,他不是首先加入?对社会事业,哪件有甜头的善事,不是他发起的?对人,哪个有出息的,他不先去拉拢?凭良心说,他永远没落在后头过;可是始终也没走到前边去。命!不,不是命;是自己太老实,太好说话,太容易欺侮了。到六十岁,他明白了,不辣到底,不狠到家,是不能的。
对家人,他也尽到了心。在四十岁上丧了妻,他不打算再娶;对得起死鬼,对得起活着的。他不能为自己的舒服而委屈了儿女。儿女!儿子是傻子;女儿——已经给她说好了人家,顶好的人家——会跟个穷画画的偷跑了!他不能再管她,叫她去受罪;他对得起她,她不要脸。儿子,无论怎么傻,得养着,也必定给娶个媳妇;凡是他该办的,他都得办。谁叫他有个傻儿子呢!
天非常的冷,一夜的北风把屋里的水缸都盖上层冰。刘兴仁得早早的起。一出被窝,一阵凉风把一身老骨头吹得揪成一团。他咳嗽了一阵。还得起!风是故意的欺侮他,他不怕。他一边咳嗽,一边咒骂,一边穿衣服。
下了地,火炉还没有升上;张妈大概还没有起来。他是太好说话了,连个老妈子都纵容得没有个样子,他得骂她一顿,和平是讲不通的。
他到院中走走溜儿①。风势已杀了点,尖溜溜的可是刺骨。太阳还没出来,东方有些冷淡的红色。天上的蓝色含着夜里吹来的黄沙,使他觉得无聊,惨淡。他喊张妈。她已经起来,在厨房里熬粥呢。他没骂出来,可是又乾又倔的要洗脸水。南屋里,他的傻儿子还睡呢,他在窗外听了听,更使他茫然。他不信什么天理报应,不信;设若老天有知,怎能叫他有个傻儿子?比他愚蠢的人多极了,他的儿子倒是个傻子;没理可讲!他只能依着自己的道儿办。儿子傻也得娶个媳妇;老天既跟他过不去,他也得跟别人过不去。他有个傻小子,反正得有个姑娘来位傻丈夫;这无法,而且并非不公道。
洗了脸,他对着镜子发楞。他确是不难看,虽然是上了岁数。他想起少年的事来。二十,三十,四十,五十,他总是体面的。现在六十了,还不难看。瘦瘦的长脸,长黑胡子,高鼻梁,眼睛有神。凭这样体面一张脸,断了弦都不想续,不用说走别的花道儿了。窑子是逛的,只为是陪朋友;对别的妇女是敬而远之,不能为娘们耽误了自己的事;可是自己的事在哪里呢?为别人说过媒,买过人儿,总是为别人,可是自己没占了便宜,连应得的好处也得不到。自己是干什么的呢?
张妈拿来早饭,他拚命的吃。往常他是只喝一碗粥,和一个烧饼的。今天他吃了双份,而且叫她去煮两个鸡子。他得吃,得充实自己;东西吃在自己肚里才不冤。吃过饭,用湿手巾擦顺了胡子,他预备出去。风又大起来,不怕;奔走了一辈子,还怕风么?他盘算这一天该办的事,不,该打的仗。他不能再把自己作好的饭叫别人端了去,拚着这一身老骨头跟他们干!
他得先到赈灾会去。他是发起人,为什么钱,米,衣服,都是费子春拿着,而且独用着会里的汽车?先和费子春干一通,不能再那么傻。赈了多少回灾了,自己可剩下了什么?这回他不能再让!他穿起水獭领子的大衣,长到脚面,戴上三块瓦的皮帽,提起手杖,他知道他自己体面;在世上六十年,不记得自己寒碜过一回。他不老,他的前途还远得很呢;只要他狠,辣,他总会有对得起自己的一天。
太阳已经出来,一些薄软的阳光似乎在风中哆嗦。刘兴仁推开了门。他不觉得很冷,肚子里有食,身上衣厚,心中冒着热气。他无须感谢上天,他的饱暖是自己卖力气挣来的;假如他能把费子春打倒,登时他便能更舒服好多。他高兴,先和北风反抗,而后打倒费子春。他看见了他的儿子,在南屋门口立着呢,披着床被子。他的儿子不难看,有他的个儿,他的长脸,他的高鼻子,就是缺心眼。他疼爱这个傻小子。女儿虽然聪明,可是偷着跟个穷画画儿的跑了,还不如缺心眼的儿子。况且爸爸有本事,儿子傻一点也没多大关系,虽然不缺心眼自然更好。
“进去,冻着!”他命令着,声音硬,可是一心的爱意。“爸,”傻小子的热脸红扑扑的;两眼挺亮,可是直着;委委屈屈的叫。“你几儿个①给我娶媳妇呀?说了不算哪?看我不揍你的!”
“什么话!进去!”刘老头子用手杖叱画着,往屋里赶傻小子。他心中软了!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虽然傻一点,安知不比油滑鬼儿更保险呢?他几乎忘了他是要出门,呆呆的看着傻小子的后影——背上披着红蓝条儿的被子。傻小子忘了关屋门,他赶过去,轻轻把门对上。
出了街门,又想起费子春来。不仅是去找费子春,今天还得到市参议会去呢。把他们捧上了台,没老刘的事,行!老刘给他们一手瞧瞧!还有商会的孙老西儿呢,饶不了他。老刘不再那么好说话。不过,给儿子张罗媳妇也得办着;找完孙老西儿就找冯二去。想着这些事,他已出了胡同口。街上的北风吹断了他的思路。马路旁的柳树几乎被吹得对头弯,空中飕飕的吹着哨子,电线颤动着扔扔的响。他得向北走,把头低下去,用力拄着手枚,往北曳。他的高鼻子插入风中,不大会儿流出清水,往胡子上滴。他上边缓不过气来,下边大衣裹着他的腿。他不肯回头喘口气,不能服软;喉中噎得直响。他往前走,头向左偏一会儿,又向左偏一会儿,好象是在游泳。他走。老背上出了汗。街上没有几辆车;问他,他也不雇;知道这样的天气会被车夫敲一下的。他不肯被敲。有能力把费子春的汽车弄过来,那是本事。在没弄过汽车来的时候,不能先受洋车夫的敲。他走。他的手已有些发颤,还走。他是有过包车的;车夫欺侮他,他不能花着钱找气受。下等人没一个懂得好歹,没有。他走。谁的气也不受。可是风野得厉害,他已喘上了。想找个地方避一避。路旁有小茶馆,但是他不能进去,他不能和下等人一块挤着去。他走。不远就该进胡同了,风当然可以小一些,风不会永远挡着他的去路的。他拿出最后的力量,手杖敲在冻地上,口邦口邦儿的响;可是风也顶得他更加了劲,他的腿在大衣里裹得找不着地方,步儿乱了,他不由的要打转。他的心中发热,眼中起了金花。他拄住了手杖,不敢再动;可是用力的镇定,渺渺茫茫的他把最后的勇气唤出来,好象母亲对受了惊的小儿那样说:“不怕!不怕!”他知道他的心力是足的;站住不动,一会儿就会好的。听着耳旁的风声,闭着眼,糊涂了一会儿;可是心里还知道事儿,任凭风从身上过去,他就是不撒手手杖。象风前的烛光,将要被吹灭而又亮起来,他心中一迷忽,浑身下了汗,紧跟着清醒了。他又确定的抓住了生命,可不敢马上就睁眼。脸上满是汗,被风一吹,他颤起来。他软了许多,无可奈何的睁开了眼,一切都随着风摇动呢。他本能的转过身来,倚住了墙;背着风,他长叹了口气。
还找费子春去吗?他没精神想,可又不能不打定了主意,不能老在墙根儿下站着——蹲一蹲才舒服。他得去,不能输给这点北风。后悔没坐个车来,但后悔是没用的。他相信他精力很足,从四十上就独身,修道的人也不过如是。腿可是没了力量。去不去呢?就这样饶了费子春么?又是一阵狂风,掀他的脚跟,推他的脖子,好象连他带那条街都要卷了走。他飘轻的没想走而走了几步,迷迷忽忽的,随着沙土向前去,仿佛他自己也不过是片鸡毛;风一点也不尊重他。走开了,不用他费力,胡子和他一齐随着风往南飘飘。找费子春是向北去。可是他收不住脚,往南就往南吧;不是他软弱,是费子春运气好,简直没法不信运气,多少多少事情是这么着,一阵风,一阵雨,都能使这个人登天,那个人入地。刘兴仁长叹了一口气,谁都欺侮他,连风算上。
又回到自己的胡同口,他没思索的进了胡同。胡同里的风好象只是大江的小支流,没有多大的浪。顺着墙走,简直觉不到什么,而且似乎暖和了许多。他的胡子不在面前引路了,大衣也宽松了,他可以自由的端端肩膀,自由的呼吸了。他又活了,到底风没治服了他。他放慢了步,想回家喝杯茶去。不,他还得走。假如风帮助费子春成功,他不能也饶了冯二。到了门口,不进去,傻儿子作什么呢?不进去。去找冯二。午后风小了——假如能小了——再找费子春;先解决冯二。
走过自己的门口。是有点累得慌,他把背弯下去一点,稍微弯下去一点,拄着手杖,慢慢的,不忙,征服冯二是不要费多大力气的。
想起冯二,立刻又放下冯二,而想起冯二的女儿。冯二不算什么东西。冯二只是铺子的一块匾,货物是在铺子里面呢。冯姑娘是货物。可是事情并不这样简单,他的背更低了些。每一想起冯姑娘,他就心里发软,就想起他年轻时候的事来,不由的。他不愿这么想,这么想使他为难,可是不由的就这么想了。他是为儿子说亲事,而想到了自己,怎好意思呢?这个丫头也不是东西,叫他这么别扭!谁都欺侮他,这个冯丫头也不是例外,她叫他别扭。
往南一拐就是冯二的住处,随着风一飘就到了,仿佛是。冯二在家呢。刘兴仁不由的挂了气。凭冯二这块料,会舒舒服服的在家里蹲着,而他自己倒差点被风刮碎了!冯二的小屋非常的暖和,使老刘的脸上刺闹的慌,心里暴躁。冯二安安静静的抱着炉子烤手,可恶的东西。
“刘大哥,这么大风还出来?”冯二笑着问。
“命苦吗,该受罪!”刘兴仁对冯二这种人是向来不留情的。
“得了吧,大哥的命还苦;看我,连件整衣裳都没有!”冯二扯了扯了自己的衣襟,一件小棉袄,好几处露着棉花。刘兴仁没工夫去看那件破棉袄,更没工夫去同情冯二。冯二是他最看不起的人,该着他的钱,不要强,大风的天在屋里烤手,不想点事情作!他脱了大衣,坐在离火最远的一把破椅子上,他不冷;冯二是越活越抽抽①。
冯二,五十多岁,瘦,和善,穷,细长的白手被火烤得似乎透明。
刘老头子越看冯二越生气。为减少他的怒气,他问了声:“姑娘呢?”
“上街了,去当点当;没有米了。”冯二的眼钉着自己的手。
“这么冷的天,你自己不会去,单叫她去?”刘老头子简直没法子不和冯二拌嘴,虽然不屑于和他这样。“姑娘还有件长袍,她自己愿意去,她怕我出去受不了;老是这么孝顺,她。”冯二慢慢的说,每个字都带着怜爱女儿的意思。
这几句话的味儿使刘兴仁找不到合适的回答。驳这几句话的话是很多很多;可是这点味儿,这点味儿使他心里的硬劲忽然软了一些,好象忽然闻到一股花香,给心里的感情另开了一条道儿,要放下怒气而追那股香味去。
可是紧跟着他又硬起来。他想出来了:他自己对家中的傻小子便常有这种味儿,对。可是亲族朋友,连傻小子,对“他”可曾有过这种味儿没有呢?没有!谁都欺侮他!冯二倒有个姑娘替他去作事,孝顺,凭什么呢?凭哪点呢?
他也想到:冯二是个无能之辈。可是怎会有个孝顺女儿的呢?呕!冯二并不老实,冯二是有手段的,至少是有治服了女儿的手段!连冯二这无用的人也有相当的本事,会治服了女儿。刘兴仁想到这里,几乎坐不住了。他一辈子没把任何人治服。自己的女儿跟个穷画画的跑了,儿子是个傻子。费子春,孙老西儿……都欺侮他,而他没把任何人拿下去。冯二倒在家中烤着手,有姑娘给他去当当!连冯二都不如,怎么活来着?他得收拾冯二。拿冯二开刀,证明他也能治服了人。
冯二烤着手,连大气也不敢出,他一辈子没得罪过人,没说过错话。和善使他软弱,使他没有抵抗的力量。穿着飞棉花的短袄,他还怕得罪人。他爱他的女儿,也怕她。设若不是怕她,他决不肯叫她在这么冷的天出去。“怕”使“爱”有了边界,要不然他简直可以成佛成仙了。他可怜刘兴仁,可是不敢这么说,虽然他俩是老朋友,他怕。他不敢言语。两个人正在这么一声不出,门儿开了,进来一股冷风,他们都哆嗦了一下。冯姑娘进来。
“快烤烤来!”冯二看着女儿的脸叫。
女儿没注意父亲说了什么,去招呼客人:“刘伯伯?这么冷还出来哪?身体可真是硬朗!”
刘兴仁没答出话来。不晓得为什么,他一见冯姑娘,心中就发乱。他看着她。她的脸冻得通红,鼻洼挂着些土,青棉袍的褶儿里也有些黄沙。她的个儿不高,圆脸,大眼睛,头发多得盖上了耳朵。全身都圆圆的,有力气,活泼。手指冻得鲜红,腋下夹着个小蓝布包。她不甚好看,不甚干净,可是有一种活力叫刘老头子心乱。她简单,灵便,说话好听。她把蓝布包放在爸的身旁,立在炉前烤手,烤一烤,往耳上鼻上捂一捂:“真冷!我不叫你出去,好不好?”她笑着问爸——不象是问爸,象问小孩呢。
冯二点了点头。
“沏茶了没有?”姑娘问,看了客人一眼。
“没有茶叶吧?”爸的手离火更近了些。
“可说呢,忘了买。刘伯伯喝碗开水吧?”她脸对脸的问客人。
刘兴仁爱这对大眼睛,可又有点怕。他摇了摇头。他心中乱。父女这种说话法,屋里那种暖和劲儿,这种诚爽亲爱,使他木在那里。他羡慕,忌恨冯二。有这个女儿,他简直治服不了冯二,除非先把这个女儿擒住。怎么擒她呢?叫她作儿媳妇呢?还是作……他的傻儿子闹着要老婆,不是一天了。只有冯姑娘合适。她身体好,她的爸在姓刘的手心里攥着。娶了她,一定会生个孙子;儿子傻,孙子可未必傻,刘家有了根。可是,一见冯姑娘,他不知怎的多了一点生力,使他想起年轻的事儿来。他要对得起儿子,可是他相信还会得个——或者不止一个——小儿子,不傻的儿子。他自己不老,必能再得儿子。他自己要是娶了她,他自己的屋中也会有旺旺的火,也会这样暖和,也会这样彼此亲爱的谈话。他恨张妈,张妈生的火没有暖气。要她当儿媳妇,或是自己要了她,都没困难。只是,自己爱那个傻小子,肯……他心中发乱。可是,他受了一辈子欺侮,难道还得受傻儿子的气么?冯二可以治服了女儿,姓刘的就不能治服了个傻小子么?他想起许多心事,没有一件痛快的。他一辈子没抖起来过,虽然也弄个不缺吃不缺穿。衣食不就是享受,他六十了,应当赶紧打主意,叫生命多些油水;不,还不是油水,他得有个知心的,肉挨肉的,一切都服从他的,一点什么东西;也许就是个女人,象冯姑娘这样的。他还不老,打倒费子春们是必要的,可是也应当在家里,在床上,把生命充实起来。他还不老,他觉得出他的血脉流动得很快,能听到声儿似的,象雨后的高粱拔节儿,吱吱的响。傻小子可以等着。傻小子大不过去爸爸。爸应当先顾自己。一辈子没走在别人前面,虽然是费尽了心机;难道还叫傻小子再占去这点便宜么?他看着冯姑娘,红红的脸,大眼睛,黑亮的头发,是块肉!凭什么自己不可以吃一口呢?为冯姑娘打算也是有便宜的:自己有俩钱,虽然不多;一过门,她便是有吃有喝的太太,假如他先死,假如,她的后半辈子有了落儿①。是的,他办事不能只为自己想,他公道。冯姑娘的福气不小,胖胖大大的,有福气——刘兴仁给他的。
姑娘进了里屋。他得说了,就是这么办了。他的血流到脸上来,自己觉出腮上有点发烧,他倒退了二三十年。怎么想怎么对,怎么使自己年轻。血是年轻的,而计划是老人的,他知道自己厉害。只要说出来,事情就算行了,冯二还有什么蹦儿么?这件小事还办不动,还成个人么?
可是他没说出来。楞着是没关系的:反正他不发言,冯二可以一辈子不出声的。那个傻儿子甩不开,他恨那个傻小子了。怎么安置这块痴累呢?傻小子要媳妇,自己娶,叫傻哥儿瞧着?大概不行。跟他讲理是没用的,他傻。嘿,刘兴仁咬住几根胡子。上天,假如有这么个上天,会欺侮人到底!给刘兴仁预备下一群精明的对头也还罢了;他的对头并不比他聪明;临完还来个无法处置的傻小子!嘿!聪明的会欺侮人,傻蛋也会欺侮人,都叫刘兴仁遇见了!他谁也不怕;谁也得怕,连傻儿子在内!
“刘伯伯,”姑娘觉得爸招待客人方法太僵得慌,在屋里叫:“吃点什么呀?我会作,说吧。”
“我还得找费子春去呢,跟他没完!”刘兴仁立起来。“这么大的风?”
“我不怕!不怕!”刘老头子拿起大衣。
冯二没主意,手还()在火上,立起来。送客出去会叫他着凉,不送又不好意思。
“爸,别动,我送刘伯伯!”姑娘已在屋里把脸上的土擦去,更光润了些。
“不用送!”看了她一眼,刘老头子喊了这么一句。冯姑娘赶出来。刘兴仁几乎是跑着往外奔。姑娘的腿快,赶上了他:
“刘伯伯慢着点,风大!回家问傻兄弟好!”
一阵冷风把刘老头子——一片鸡毛似的——裹了走。
老舍:毛毛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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