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邻居们
明太太的心眼很多。她给明先生已生了儿养了女,她也烫着头发,虽然已经快四十岁;可是她究竟得一天到晚悬着心。她知道自己有个大缺点,不认识字。为补救这个缺欠,她得使碎了心;对于儿女,对于丈夫,她无微不至的看护着。对于儿女,她放纵着,不敢责罚管教他们。她知道自己的地位还不如儿女高,在她的丈夫眼前,他不敢对他们发威。她是他们的妈妈,只因为他们有那个爸爸。她不能不多留个心眼,她的丈夫是一切,她不能打骂丈夫的儿女。她晓得丈夫要是恼了,满可以用最难堪的手段待她;明先生可以随便再娶一个,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她爱疑心,对于凡是有字的东西,她都不放心。字里藏着一些她猜不透的秘密。因此,她恨那些识字的太太们,小姐们。可是,回过头来一想,她的丈夫,她的儿女,并不比那些读书识字的太太们更坏,她又不能不承认自己的聪明,自己的造化,与自己的身分。她不许别人说她的儿女不好,或爱淘气。儿女不好便是间接的说妈妈不好,她不能受这个。她一切听从丈夫,其次就是听从儿女;此外,她比一切人都高明。对邻居,对仆人,她时时刻刻想表示出她的尊严。孩子们和别家的儿女打架,她是可以破出命的加入战争;叫别人知道她的厉害,她是明太太,她的霸道是反射出丈夫的威严,象月亮那样的使人想起太阳的光荣。
她恨仆人们,因为他们看不起她。他们并非不口口声声的叫她明太太,而是他们有时候露出那么点神气来,使她觉得他们心里是说:“脱了你那件袍子,咱们都是一样;也许你更胡涂。”越是在明太太详密的计画好了事情的时候,他们越爱露这种神气。这使她恨不能吃了他们。她常辞退仆人,她只能这么吐一口恶气。
明先生对太太是专制的,可是对她放纵儿女,和邻居吵闹,辞退仆人这些事,他给她一些自由。他以为在这些方面,太太是为明家露脸。他是个勤恳而自傲的人。在心里,他真看不起太太,可是不许别人轻看她;她无论怎样,到底是他的夫人。他不能再娶,因为他是在个笃信宗教而很发财的外国人手下作事;离婚或再娶都足以打破他的饭碗。既得将就着这位夫人,他就不许有人轻看她。他可以打她,别人可不许斜看她一眼。他既不能真爱她,所以不能不溺爱他的儿女。
他的什么都得高过别人,自己的儿女就更无须乎说了。
明先生的头抬得很高。他对得起夫人,疼爱儿女,有赚钱的职业,没一点嗜好,他看自己好象看一位圣人那样可钦仰。他求不着别人,所以用不着客气。白天他去工作,晚上回家和儿女们玩耍;他永远不看书,因为书籍不能供给他什么,他已经知道了一切。看见邻居要向他点头,他转过脸去。他没有国家,没有社会。可是他有个理想,就是他怎样多积蓄一些钱,使自己安稳独立象座小山似的。
可是,他究竟还有点不满意。他嘱告自己应当满意,但在里好象有些不受自己支配管辖的东西。这点东西不能被别的物件代替了。他清清楚楚的看见自己身里有个黑点,象水晶里包着的一个小物件。除了这个黑点,他,并且自傲,他是遍体透明,无可指摘的。可是他没法去掉它,它长在他的心里。
他知道太太晓得这个黑点。明太太所以爱多心,也正因为这个黑点。她设尽方法,想把它除掉,可是她知道它越长越大。她会从丈夫的笑容与眼神里看出这黑点的大小,她可不敢动手去摸,那是太阳的黑点,不定多么热呢。那些热力终久会叫别人承受,她怕,她得想方法。
明先生的小孩偷了邻居的葡萄。界墙很矮,孩子们不断的过去偷花草。邻居是对姓杨的小夫妇,向来也没说过什么,虽然他们很爱花草。明先生和明太太都不奖励孩子去偷东西,可是既然偷了来,也不便再说他们不对。况且花草又不同别的东西,摘下几朵并没什么了不得。在他们夫妇想,假如孩子们偷几朵花,而邻居找上门来不答应,那简直是不知好歹。杨氏夫妇没有找来,明太太更进一步的想,这必是杨家怕姓明的,所以不敢找来。明先生是早就知道杨家怕他。并非杨家小两口怎样明白的表示了惧意,而是明先生以为人人应当怕他,他是永远抬着头走路的人。还有呢,杨家夫妇都是教书的,明先生看不起这路人。他总以为教书的人是穷酸,没出息的。尤其叫他恨恶杨先生的是杨太太很好看。他看不起教书的,可是女教书的——设若长得够样儿——多少得另眼看待一点。杨穷酸居然有这够样的太太,比起他自己的要好上十几倍,他不能不恨。反过来一想,挺俊俏的女人而嫁个教书的,或者是缺个心眼,所以他本不打算恨杨太太,可是不能不恨。明太太也看出这么一点来——丈夫的眼睛时常往矮墙那边溜。因此,孩子们偷杨家老婆的花与葡萄是对的,是对杨老婆的一种惩罚。她早算计好了,自要那个老婆敢出一声,她预备着厉害的呢。
杨先生是最新式的中国人,处处要用礼貌表示出自己所受过的教育。对于明家孩子偷花草,他始终不愿说什么,他似乎想到明家夫妇要是受过教育的,自然会自动的过来道歉。强迫人家来道歉未免太使人难堪。可是明家始终没自动的过来道歉。杨先生还不敢动气,明家可以无礼,杨先生是要保持住自己的尊严的。及至孩子们偷去葡萄,杨先生却有点受不住了,倒不为那点东西,而是可惜自己花费的那些工夫;种了三年,这是第一次结果;只结了三四小团儿,都被孩子们摘了走。杨太太决定找明太太去报告。可是杨先生,虽然很愿意太太去,却拦住了她。他的讲礼貌与教师的身分胜过了怒气。杨太太不以为然,这是该当去的,而且是抱着客客气气的态度去,并且不想吵嘴打架。杨先生怕太太想他太软弱了,不便于坚决的拦阻。于是明太太与杨太太见了面。杨太太很客气:“明太太吧?我姓杨。”
明太太准知道杨太太是干什么来的,而且从心里头厌恶她:“啊,我早知道。”
杨太太所受的教育使她红了脸,而想不出再说什么。可是她必须说点什么。“没什么,小孩们,没多大关系,拿了点葡萄。”
“是吗?”明太太的音调是音乐的:“小孩们都爱葡萄,好玩。我并不许他们吃,拿着玩。”
“我们的葡萄,”杨太太的脸渐渐白起来,“不容易,三年才结果!”
“我说的也是你们的葡萄呀,酸的;我只许他们拿着玩。你们的葡萄泄气,才结那么一点!”
“小孩呀,”杨太太想起教育的理论,“都淘气。不过,杨先生和我都爱花草。”
“明先生和我也爱花草。”
“假如你们的花草被别人家的孩子偷去呢?”
“谁敢呢?”
“你们的孩子偷了别人家的呢?”
“偷了你们的,是不是?你们顶好搬家呀,别在这儿住哇。我们的孩子就是爱拿葡萄玩。”
杨太太没法再说什么了,嘴唇哆嗦着回了家。见了丈夫,她几乎要哭。
杨先生劝了她半天。虽然他觉得明太太不对,可是他不想有什么动作,他觉得明太太野蛮;跟个野蛮人打吵子是有失身分的。但是杨太太不答应,他必得给她去报仇。他想了半天,想起来明先生是不能也这样野蛮的,跟明先生交涉好了。可是还不便于当面交涉,写封信吧,客客气气的写封信,并不提明太太与妻子那一场,也不提明家孩子的淘气,只求明先生嘱咐孩子们不要再来糟蹋花草。这象个受过教育的人,他觉得。他也想到什么,近邻之谊……无任感激……至为欣幸……等等好听的词句。还想象到明先生见了信,受了感动,亲自来道歉……他很满意的写成了一封并不十分短的信,叫老妈子送过去。
明太太把邻居窝回去,非常的得意。她久想窝个象杨太太那样的女人,而杨太太给了她这机会。她想象着杨太太回家去应当怎样对丈夫讲说,而后杨氏夫妇怎样一齐的醒悟过来他们的错误——即使孩子偷葡萄是不对的,可是也得看谁家的孩子呀。明家孩子偷葡萄是不应当抱怨的。这样,杨家夫妇便完全怕了明家;明太太不能不高兴。
杨家的女仆送来了信。明太太的心眼是多的。不用说,这是杨老婆写给明先生的,把她“刷”了下来。她恨杨老婆,恨字,更恨会写字的杨老婆。她决定不收那封信。
杨家的女仆把信拿了走,明太太还不放心,万一等先生回来而他们再把这信送回来呢!虽然她明知道丈夫是爱孩子的,可是那封信是杨老婆写来的;丈夫也许看在杨老婆的面上而跟自己闹一场,甚至于挨顿揍也是可能的。丈夫设若揍她一顿给杨老婆听,那可不好消化!为别的事挨揍还可以,为杨老婆……她得预备好了,等丈夫回来,先垫下底儿——说杨家为点酸葡萄而来闹了一大阵,还说要给他写信要求道歉。丈夫听了这个,必定也可以不收杨老婆的信,而胜利完全是她自己的。
她等着明先生,编好了所要说的话语,设法把丈夫常爱用的字眼都加进去。明先生回来了。明太太的话很有力量的打动了他爱子女的热情。他是可以原谅杨太太的,假若她没说孩子们不好。他既然是看不起他的孩子,便没有可原谅的了,而且勾上他的厌恶来——她嫁给那么个穷教书的,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赶到明太太报告杨家要来信要求道歉,他更从心里觉得讨厌了;他讨厌这种没事儿就动笔的穷酸们。在洋人手下作事,他晓得签字与用打字机打的契约是有用的;他想不到穷教书的人们写信有什么用。是的,杨家再把信送来,他决定不收。他心中那个黑点使他希望看看杨太太的字迹;字是讨厌的,可是看谁写的。明太太早防备到这里,她说那封信是杨先生写的。明先生没那么大工夫去看杨先生的臭信。他相信中国顶大的官儿写的信,也不如洋人签个字有用。
明太太派孩子到门口去等着,杨家送信来不收。她自己也没闲着,时时向杨家那边望一望。她得意自己的,没话找话,甚至于向丈夫建议,把杨家住的房买过来。明先生虽然知道手中没有买房的富余,可是答应着,因为这个建议听着有劲,过瘾,无论那所房是杨家的,还是杨家租住的,明家要买,它就得出卖,没有问题。明先生爱听孩子们说“赶明儿咱们买那个”。“买”是最大胜利。他想买房,买地,买汽车,买金物件……每一想到买,他便觉到自己的伟大。
杨先生不主张再把那封信送回去,虽然他以为明家不收他的信是故意污辱他。他甚至于想到和明先生在街上打一通儿架,可是只能这么想想,他的身分不允许他动野蛮的。他只能告诉太太,明家都是混蛋,不便和混蛋们开仗;这给他一些安慰。杨太太虽然不出气,可也想不起好方法;她开始觉得作个文明人是吃亏的事,而对丈夫发了许多悲观的议论,这些议论使他消了不少的气。
夫妇们正这样碎叨唠着出气,老妈子拿进一封信来。杨先生接过一看,门牌写对了,可是给明先生的。他忽然想到扣下这封信,可是马上觉得那不是好人应干的事。他告诉老妈子把信送到邻家去。
明太太早在那儿埋伏着呢。看见老妈子往这边来了,唯恐孩子们还不可靠,她自己出了马。“拿回去吧,我们不看这个!”“给明先生的!”老妈子说。
“是呀,我们先生没那么大工夫看你们的信!”明太太非常的坚决。
“是送错了的,不是我们的!”老妈子把信递过去。“送错了的?”明太太翻了翻眼,马上有了主意:“叫你们先生给收着吧。当是我看不出来呢,不用打算诈我!”拍的一声,门关上了。
老妈子把信拿回来,杨先生倒为了难:他不愿亲自再去送一趟,也不肯打开看看;同时,他觉得明先生也是个混蛋——他知道明先生已经回来了,而是与明太太站在一条战线上。怎么处置这封信呢?私藏别人的信件是不光明的。想来想去,他决定给外加一个信封,改上门牌号数,第二天早上扔在邮筒里;他还得赔上二分邮票,他倒笑了。
第二天早晨,夫妇忙着去上学,忘了那封信。已经到了学校,杨先生才想起来,可是不能再回家去取。好在呢,他想,那只是一封平信,大概没有什么重要的事,迟发一天也没多大关系。
下学回来,懒得出去,把那封信可是放在书籍一块,预备第二天早上必能发出去。这样安排好,刚要吃饭,他听见明家闹起来了。明先生是高傲的人,不愿意高声的打太太,可是被打的明太太并不这样讲体面,她一劲儿的哭喊,孩子们也没敢闲着。杨先生听着,听不出怎回事来,可是忽然想起那封信,也许那是封重要的信。因为没得到这封信,而明先生误了事,所以回家打太太。这么一想,他非常的不安。他想打开信看看,又没那个勇气。不看,又怪憋闷得慌,他连晚饭也没吃好。
饭后,杨家的老妈子遇见了明家的老妈子。主人们结仇并不碍于仆人们交往。明家的老妈子走漏了消息:明先生打太太是为一封信,要紧的信。杨家的老妈回家来报告,杨先生连觉也睡不安了。所谓一封信者,他想必定就是他所存着的那一封信了。可是,既是要紧的信,为什么不挂号,而且马马虎虎写错了门牌呢?他想了半天,只能想到商人们对于文字的事是粗心的。这大概可以说明他为什么写错了门牌。又搭上明先生平日没有什么来往的信,所以邮差按着门牌送,而没注意姓名,甚至或者不记得有个明家。这样一想,使他觉出自己的优越,明先生只是个会抓几个钱的混蛋。明先生既是混蛋,杨先生很可以打开那封信看看了。私看别人的信是有罪的,可是明先生还会懂得这个?不过,万一明先生来索要呢?不妥。他把那封信拿起好几次,到底不敢拆开。同时;他也不想再寄给明先生了。既是要紧的信,在自己手中拿着是有用的。这不光明正大,但是谁叫明先生是混蛋呢,谁教他故意和杨家捣乱呢?混蛋应受惩罚。他想起那些葡萄来。他想着想着可就又变了主意,他第二天早晨还是把那封送错的信发出去。而且把自己寄的那封劝告明家管束孩子的信也发了;到底叫明混蛋看看读书的人是怎样的客气与和蔼;他不希望明先生悔过,只教他明白过来教书的人是君子就够了。
明先生命令着太太去索要那封信。他已经知道了信的内容,因为已经见着了写信的人。事情已经有了预备,可是那封信不应当存在杨小子手里。事情是这样:他和一个朋友借着外国人的光儿私运了一些货物,被那个笃信宗教而很发财的洋人晓得了;那封信是朋友的警告,叫他设法别招翻了洋人。明先生不怕杨家发表了那封信,他心中没有中国政府,也没看起中国的法律;私运货物即使被中国人知道了也没多大关系。他怕杨家把那封信寄给洋人,证明他私运货物。他想杨先生必是这种鬼鬼祟祟的人,必定偷看了他的信,而去弄坏他的事。他不能自己去讨要,假若和杨小子见着面,那必定得打起来,他从心里讨厌杨先生这种人。他老觉得姓杨的该挨顿揍。他派太太去要,因为太太不收那封信才惹起这一套,他得惩罚她。
明太太不肯去,这太难堪了。她楞愿意再挨丈夫一顿打也不肯到杨家去丢脸。她耗着,把丈夫耗走,又偷偷的看看杨家夫妇也上了学,她才打发老妈子向杨家的老妈子去说。
杨先生很得意的把两封信一齐发了。他想象着明先生看看那封客气的信必定悔悟过来,而佩服杨先生的人格与手笔。
明先生被洋人传了去,受了一顿审问。幸而他已经见着写错了门牌的那位朋友,心中有个底儿,没被洋人问秃露①了。可是他还不放心那封信。最难堪的是那封信偏偏落在杨穷酸手里!他得想法子惩治姓杨的。
回到了家,明先生第是问太太把那封信要回来没有。明太太的心眼是多的,告诉丈夫杨家不给那封信,这样她把错儿都从自己的肩膀上推下去,明先生的气不打一处而来,就凭个穷酸教书的敢跟明先生斗气。哼!他发了命令,叫孩子们跳过墙去,先把杨家的花草都踩坏,然后再说别的。孩子们高了兴,把能踩坏的花草一点也没留下。
孩子们远征回来,邮差送到下午四点多钟那拨儿信。明先生看完了两封信,心中说不出是难受还是痛快。那封写错了门牌的信使他痛快,因为他看明白了,杨先生确是没有拆开看;杨先生那封信使他难过,使他更讨厌那个穷酸,他觉得只有穷酸才能那样客气,客气得讨厌。冲这份讨厌也该把他的花草都踏平了。
杨先生在路上,心中满痛快:既然把那封信送回了原主,而且客气的劝告了邻居,这必能感动了明先生。一进家门,他楞了,院中的花草好似垃圾箱忽然疯了,一院子满是破烂儿。他知道这是谁作的。可是怎办呢?他想要冷静的找主意,受过教育的人是不能凭()着冲动作事的。但是他不能冷静,他的那点野蛮的血沸腾起来,他不能思索了。扯下了衣服,他捡起两三块半大的砖头,隔着墙向明家的窗子扔了去。哗啦哗啦的声音使他感到已经是惹下祸,可是心中痛快,他继续着扔;听着玻璃的碎裂。他心里痛快,他什么也不计较了,只觉得这么作痛快,舒服,光荣。他似乎忽然由文明人变成野蛮人,觉出自己的力量与胆气,象赤裸裸的洗澡时那样舒服,无拘无束的领略着一点新的生活味道。他觉得年轻,热烈,自由,勇敢。
把玻璃打的差不多了,他进屋去休息。他等着明先生来找他打架,他不怕,他狂吸着烟卷,仿佛打完一个胜仗的兵士似的。等了许久,明先生那边一点动静没有。
明先生不想过来,因为他觉得杨先生不那么讨厌了。看着破碎玻璃,他虽不高兴,可也不十分不舒服。他开始想到有嘱告孩子们不要再去偷花的必要,以前他无论怎样也想不到这理;那些碎玻璃使他想到了这个。想到了这个,他也想起杨太太来。想到她,他不能不恨杨先生;可是恨与讨厌,他现在觉出来,是不十分相同的。“恨”有那么一点佩服的气味在里头。
第二天是星期日,杨先生在院中收拾花草,明先生在屋里修补窗户。世界上仿佛很平安,人类似乎有了相互的了解。
老舍:善人
汪太太最不喜欢人叫她汪太太;她自称穆凤贞女士,也愿意别人这样叫她。她的丈夫很有钱,她老实不客气的花着;花完他的钱,而被人称穆女士,她就觉得自己是个独立的女子,并不专指着丈夫吃饭。
穆女士一天到晚不用提多么忙了,又搭着长的富泰,简直忙得喘不过气来。不用提别的,就光拿上下汽车说,穆女士——也就是穆女士!——一天得上下多少次。哪个集会没有她,哪件公益事情没有她?换个人,那么两条胖腿就够累个半死的。穆女士不怕,她的是献给社会的;那两条腿再胖上一圈,也得设法带到汽车里去。她永远心疼着自己,可是更爱别人,她是为救世而来的。
穆女士还没起床,丫环自由就进来回话。她嘱咐过自由们不止一次了:她没起来,不准进来回话。丫环就是丫环,叫她“自由”也没用,天生来的不知好歹。她真想抄起床旁的小桌灯向自由扔了去,可是觉得自由还不如桌灯值钱,所以没扔。
“自由,我嘱咐你多少回了!”穆女士看了看钟,已经快九点了,她消了点气,不为别的,是喜欢自己能一气睡到九点,身体定然是不错;她得为社会而心疼自己,她需要长时间的睡眠。
“不是,太太,女士!”自由想解释一下。
“说,有什么事!别磨磨蹭蹭的!”
“方先生要见女士。”
“哪个方先生?方先生可多了,你还会说话呀!”“老师方先生。”
“他又怎样了?”
“他说他的太太死了!”自由似乎很替方先生难过。“不用说,又是要钱!”穆女士从枕头底下摸出小皮夹来:“去,给他这二十,叫他快走;告诉明白,我在吃早饭以前不见人。”
自由拿着钱要走,又被主人叫住:“叫博爱放好了洗澡水;回来你开这屋子的窗户。什么都得我现告诉,真劳人得慌!大少爷呢?”
“上学了,女士。”
“连个kiss都没给我,就走,好的,”穆女士连连的点头,腮上的胖肉直动。
“大少爷说了,下学吃午饭再给您一个kiss。”自由都懂得什么叫kiss,pie和bath。
“快去,别废话;这个劳人劲儿!”
自由轻快的走出去,穆女士想起来:方先生家里落了丧事,二少爷怎么办呢?无缘无故的死哪门子人,又叫少爷得荒废好几天的学!穆女士是极注意子女们的教育的。博爱敲门,“水好了,女士。”
穆女士穿着睡衣到浴室去。雪白的澡盆,放了多半盆不冷不热的清水。凸花的玻璃,白磁砖的墙,圈着一些热气与香水味。一面大镜子,几块大白毛巾;胰子盒,浴盐瓶,都擦得放着光。她觉得痛快了点。把白胖腿放在水里,她楞了一会儿;水给皮肤的那点刺激使她在舒适之中有点茫然。她想起点久已忘了的事。坐在盆中,她看着自己的白胖腿;腿在水中显着更胖,她心中也更渺茫。用一点水,她轻轻的洗脖子;洗了两把,又想起那久已忘了的事——自己的青春:二十年前,自己的身体是多么苗条,好看!她仿佛不认识了自己。想到丈夫,儿女,都显着不大清楚,他们似乎是些生人。她撩起许多水来,用力的洗,眼看着皮肤红起来。她痛快了些,不茫然了。她不只是太太,母亲;她是大家的母亲,一切女同胞的导师。她在外国读过书,知道世界大势,她的天职是在救世。
可是救世不容易!二年前,她想起来,她提倡沐浴,到处宣传:“没有澡盆,不算家庭!”有什么结果?人类的愚蠢,把舌头说掉了,他们也不了解!摸着她的脖腿,她想应当灰心,任凭世界变成个狗窝,没澡盆,没卫生!可是她灰心不得,要牺牲就得牺牲到底。她喊自由:“窗户开五分钟就得!”
“已经都关好了,女士!”自由回答。
穆女士回到卧室。五分钟的工夫屋内已然完全换了新鲜空气。她每天早上得作深呼吸。院内的空气太凉,屋里开了五分钟的窗子就满够她呼吸用的了。先弯下腰,她得意她的手还够得着脚尖,腿虽然弯着许多,可是到底手尖是碰了脚尖。俯仰了三次,她然后直立着喂了她的肺五六次。她马上觉出全身的血换了颜色,鲜红,和朝阳一样的热、艳。“自由,开饭!”
穆女士最恨一般人吃的太多,所以她的早饭很简单:一大盘火腿蛋两块黄油面包,草果果酱,一杯加乳咖啡。她曾提倡过俭食:不要吃五六个窝头,或四大碗黑面条,而多吃牛乳与黄油。没人响应;好事是得不到响应的。她只好自己实行这个主张,自己单雇了个会作西餐的厨子。吃着火腿蛋,她想起方先生来。方先生教二少爷读书,一月拿二十块钱,不算少。她就怕寒苦的人有多挣钱的机会;钱在她手里是钱,到了穷人手里是祸。她不是不能多给方先生几块,而是不肯,一来为怕自己落个冤大头的名儿,二来怕给方先生惹祸。连这么着,刚教了几个月的书,还把太太死了呢。不过,方先生到底是可怜的。她得设法安慰方先生:“自由,叫厨子把‘我’的鸡蛋给方先生送十个去;嘱咐方先生不要煮老了,嫩着吃!”
穆女士咂摸着咖啡的回味,想象着方先生吃过嫩鸡蛋必能健康起来,足以抵抗得住丧妻的悲苦。继而一想呢,方先生既丧了妻,没人给他作饭吃,以后顶好是由她供给他两顿饭。她总是给别人想得这样周到;不由她,惯了。供给他两顿饭呢,可就得少给他几块钱。他少得几块钱,可是吃得舒服呢。方先生应当感谢她这份体谅与怜爱。她永远体谅人怜爱人,可是谁体谅她怜爱她呢?想到这儿,她觉得生命无非是个空虚的东西;她不能再和谁恋爱,不能再把青春唤回来;她只能去为别人服务,可是谁感激她,同情她呢?
她不敢再想这可怕的事,这足以使她发狂。她到书房去看这一天的工作;工作,只有工作使她充实,使她疲乏,使她睡得香甜,使她觉到快活与自己的价值。
她的秘书冯女士已经在书房里等了一点多钟了。冯女士才二十三岁,长得不算难看,一月挣十二块钱。穆女士给她的名义是秘书,按说有这么个名字,不给钱也满下得去。穆女士的交际是多么广,做她的秘书当然能有机会遇上个阔人;假如嫁个阔人,一辈子有吃有喝,岂不比现在挣五六十块钱强?穆女士为别人打算老是这么周到,而且眼光很远。见了冯女士,穆女士叹了口气:“哎!今儿个有什么事?说吧!”她倒在个大椅子上。
冯女士把记事簿早已预备好了:“今儿个早上是,穆女士,盲哑学校展览会,十时二十分开会:十一点十分,妇女协会,您主席;十二点,张家婚礼;下午,”
“先等等,”穆女士又叹了口气,“张家的贺礼送过去没有?”
“已经送过去了,一对鲜花篮,二十八块钱,很体面。”“啊,二十八块的礼物不太薄——”
“上次汪先生作寿,张家送的是一端寿幛,并不——”“现在不同了,张先生的地位比原先高了;算了吧,以后再找补吧。下午一共有几件事?”
“五个会呢!”
“哼!甭告诉我,我记不住。等我由张家回来再说吧。”穆女士点了根烟吸着,还想着张家的贺礼似乎太薄了些。“冯女士,你记下来,下星期五或星期六请张家新夫妇吃饭,到星期三你再提醒我一声。”
冯女士很快的记下来。
“别忘了问我张家摆的什么酒席,别忘了。”
“是,穆女士。”
穆女士不想上盲哑学校去,可是又怕展览会照像,像片上没有自己,怪不合适。她决定晚去一会儿,顶好是正赶上照像才好。这么决定了,她很想和冯女士再说几句,倒不是因为冯女士有什么可爱的地方,而是她自己觉得空虚,愿意说点什么……解解闷儿。她想起方先生来:“冯,方先生的妻子过去了,我给他送了二十块钱去,和十个鸡子,怪可怜的方先生!”穆女士的眼圈真的有点发湿了。
冯女士早知道方先生是自己来见汪太太,她不见,而给了二十块钱,可是她晓得主人的脾气:“方先生真可怜!可也是遇见女士这样的人,赶着给他送了钱去!”
穆女士脸上有点笑意,“我永远这样待人;连这么着还讨不出好儿来,人世是无情的!”
“谁不知道女士的慈善与热心呢!”
“哎!也许!”穆女士脸上的笑意扩展得更宽心了些。
“二少爷的书又得荒废几天!”冯女士很关心似的。“可不是,老不叫我心静一会儿!”
“要不我先好歹的教()着他?我可是不很行呀!”“你怎么不行!我还真忘了这个办法呢!你先教着他得了,我白不了你!”
“您别又给我报酬,反正就是几天的事,方先生事完了还叫方先生教。”
穆女士想了会儿,“冯,简直这么办好不好?你就教下去,我每月一共给你二十五块钱,岂不整重?”
“就是有点对不起方先生!”
“那没什么,反正他丧了妻,家中的嚼谷小了;遇机会我再给他弄个十头八块的事;那没什么!我可该走了,哎!一天一天的,真累死人!”
老舍:邻居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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