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人言可畏
一年来我几次在家里接待来访的外国朋友,谈到我国文学界的现状,我说,这几年发展快,成绩不小,出现了许多好作品,涌现了一批有才华、有见识、有胆量的中青年作家,其中女作家为数不少。
外国朋友同意我的看法。最近来的一位瑞典诗人告诉我,他会见了几位女作家,还读过中篇小说《人到中年》。
我说的是真话,我真是这样想的。评论一篇小说,各人有各人的尺度。我说一篇作品写得好,因为它真实地反映了我们时代的生活,因为它打动了我的心,使我更深切地感觉到我和同胞们的血肉相连的关系,使我更加热爱我们这个多灾多难的国家和善良、勤劳的人民。我读了好的作品,总觉得身上多了一股暖流和一种力量,渴望为别人多做一点事情。好的作品用作者的纯真的心,把人们引向崇高的理想。所以我谈起那些作品和作者,总是流露出感激之情。
一年来我在家养病,偶尔也出外开会,会见过几位有成就的女作家。论成就当然有大有小,而我所谓的成就不过是指她们的作品在我身上产生了感激之情。她们不是几个人一起来找我的,有的还是我意外地遇见的,交谈起来她们都提出一个问题:“你过去做作家是不是也遇到这样多的阻力,这样多的困难?”
问话人不是在做“作家生活的调查”,也不是在为作家深入生活搜集,她们是用痛苦的语调发问的。我觉得她们好像在用尽力气要冲出层层的包围圈似的。我知道事情比我想象的更严重,但是我想也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只是简单地安慰她们说:“不要紧,我挨了一辈子的骂,还是活到现在。”我就这样地分别回答了两个人。我当时还认为自己答得对,可是过了不多久,我静下来多想一想,就明白我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于是我的眼前出现了沉静的、布满哀愁的女性的面颜。我记起来了,一位作家两次找我谈话,我约定了时间,可是我的房里坐满了不速之客,她什么话也没有讲。我后来才知道她处在困境中,想从我这里得到一点和支持,我却用几句空话把她打发走了。
我责备自己,我没有给需要帮助的人以助力,没有做任何努力支持她摆脱困境。我太天真了,我以为像她这样一个有才华、有见识、有成就的作家一定会得到社会的爱护。可是几个月中各种各样的流言一次一次地传到我的耳里,像粗糙的石块摩擦着我的神经,我才理解那几位女作家提过的问题。那么多的叽叽喳喳!那么多的哗哩哗啦!连我这个关心文学事业的人都受不了,何况那几位当事人?!
三十年代我只能靠个()人奋斗和朋友关心活下去的日子里,一位有才华、有成就的电影女明星因为“人言可畏”自杀了。但是在个人受到普遍批判的今天,怎么还有那么多的“人言”?而“人言”又是那么“可畏”?
文明社会应当爱惜它的人才,应当爱护它的作家。如果没有丰富的文化积累,如果拿不出优秀的现代文艺作品,单靠大量的出土文物,也不能说明我们的精神文明。建设社会主义的精神文明必须跟一切带封建性的东西划清界限。那么对那些无头无根的“人言”,即使它们来势很猛,也可以采取蔑视的态度,置之不理吧。五六十年来我就是这样应付过去的。甚至在“四人帮”垮台以后,我还成为“人言”的箭靶,起先说我结婚大宴宾客,宣传了将近两年;最近又说我“病危”,害得一位老友到了上海还要先打听我家里有无“异状”。我总是要“病危”的,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我手边还有未完的工作。
我感到遗憾的是我不能说服那位女作家,使她接受我的劝告。她带着沉重的精神负担去南方疗养,听说又在那里病倒了。我不熟悉她的情况,我还错怪她不够。最近读了她的小说《方舟》,我对她的处境才有了较深的理解。有人说:“我们的社会竟然是这样的吗?”可是我所生活于其中的复杂的社会里的确有很多封建性的东西,我可以举出许多事实来说明小说结尾的:“做一个女人,真难!”
但是这种情况决不会长期存在下去。《方舟》作者所期待的真正的男女平等一定会成为现实。我祝愿她早日恢复健康,拿出更大的勇气,为读者写出更好的作品。
五月十六日
巴金:西湖
一年过去了。我又来到西湖,还是在四月。这次我住在另一家旅馆里,也还是一间带阳台的屋子,不过阳台小一些。房间面对西湖,不用开窗,便看见山、水、花、树。白堤不见了,代替它的是苏堤。我住在六楼,阳台下香樟高耸,幽静的花园外苏堤斜卧在缎子一样的湖面上。还看见湖中的阮公墩、湖心亭,和湖上玩具似的小船。
我经常在窗前静坐,也常在阳台上散步或者望湖。我是来休息的。我的身体好比一只弓,弓弦一直拉得太紧,为了不让弦断,就得让它松一下。我已经没有精力“游山玩水”了,我只好关上房门看山看水,让疲劳的身心得到休息。
我每天几次靠着栏杆朝苏堤望去,好像又是在堤上从容闲步。六十年代头几年我来杭州,住在花港招待所,每逢晴明的早晨都要来回走过苏堤。苏堤曾经给我留下深的印象,五十年前我度过一个难忘的月夜,后来发表了一篇关于苏堤的小说。有时早饭后我和女儿、女婿到苏堤上消磨一段时间。更多的时候我站在栏杆前,我的眼光慢慢地在绿树掩映的苏堤上来回移动。忽然起了一阵风,樟树的香气吹到我的脸上,我再看前面明净的湖水,我觉得心上的尘埃仿佛也给吹走了似的。
要是早晨雾大,站在阳台上,不但不见湖水,连苏堤也消失在浓雾中,茂密的绿树外只有白茫茫的一片。
很多人喜欢西湖。但是对于美丽的风景,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全国也有不少令人难忘的名胜古迹,我却偏爱西湖。我一九三○年十月第一次游西湖,可是十岁前我就知道一些关于西湖的事情①。在幼小的脑子里有一些神化了的人和事同西湖的风景连在一起。岳王坟就占着最高的地位。我读过的第一部小说就是《说岳全传》。我忘不了死者的亲友偷偷扫墓的情景。后来我又在四川作家觉奴的长篇小说《松岗小史》中读到主人公在西湖岳王墓前纵身捉知了的文字,仿佛身历其境。再过了十几年我第一次站在伟大死者的墓前,我觉得来到了十分熟悉的地方,连那些石像、铁像都是我看惯了的,以后我每次来西湖,都要到这座坟前徘徊一阵。有一天下午我在附近山上找着了牛皋的墓,仿佛遇到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于是小说中“气死金兀术”的老将军、舞台上撕毁圣旨的老英雄各种感人的形象一齐涌上我的心头。人物、历史、风景和我的感情融合在一起,活起来了,活在我的心里,而且一直活下去。我偏爱西湖,原因就在这里。岳飞、牛皋、于谦、张煌言、秋瑾……我看到的不是坟,不是鬼。他们是不灭的存在,是崇高理想和献身精神的化身。西湖是和这样的人、这样的精神结合在一起的,它不仅美丽,而且光辉。
五十二年来我到西湖不知多少次。我第一次来时,是一个作家,今天我还是作家,可见我的变化不大。西湖的变化似乎也不太大,少了些坟,少了些庙,多了些高楼……人民的精神面貌是有过大的变化的。我很想写一部西湖变化史,可惜我没有精力做这工作。但记下点滴的回忆还是可以的。说出来会有人感到不可理解吧,我对西湖的坟墓特别有兴趣。其实并不是对所有的墓,只是对那几位我所崇敬的伟大的爱国者的遗迹有感情,有说不尽的敬爱之情,我经常到这些坟前寻求鼓舞和信心。
有一个时期我到处寻找秋瑾的《风雨亭》。她是我们民族中一位了不起的女英雄,即使人们忘记了她,她也会通过小说中的形象流传万代。三十年代我写短篇《苏堤》时,小说中还提到“秋瑾墓”,后来连“秋风秋雨愁煞人”的风雨亭也不见了,换上了一座矮小的墓碑,以后墓和碑又都消失了,我对着一片草坪深思苦想,等待着奇迹。现在奇迹出现了,孤山脚下立起了巾帼英雄的塑像,她的遗骨就埋在像旁,她终于在这里定居了。我在平凡的面貌上看到无穷的毅力,她拄着宝剑沉静地望着湖水,她的确给湖山增添了光彩。
有一个时期我寻找过于谦的墓,却找到一个放酱缸的地方。当时正在岳王庙内长期举办“花鸟虫鱼”的展览,大殿上陈列着最引人注目的展品—— 绿毛龟。我和一位来西湖养病的朋友谈起,我们对这种做法有意见,又想起了三百多年前张煌言的。苍水先生抗清失败,被捕后给押送杭州,在杭州就义。他写了两首《入武林》,其中一首的前四句是:
国破家亡欲何之,西子湖头有我师。
日月双悬于氏墓,乾坤半壁岳家祠。
我同朋友合作,借用了三、四两句把它们改成“油盐酱醋于氏墓,花鸟虫鱼岳家祠”。我们看见的就是这样。
又过了若干年之后,今天我第若干次来到西湖,“于氏墓”的情况我不清楚,“岳家祠”给人捣毁之后又重新修建起来,不仅坟前石像还是旧日模样,连堂堂大宰相也依然长跪在铁栏杆内。大殿内、岳坟前瞻仰的人络绎不绝,如同到了闹市。
看来,岳王坟()是要同西子湖长存下去的了。
四月二十八日
巴金:人言可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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