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怀念先生
四十五年了,一个声音始终留在我的耳边:“忘记我。”声音那样温和,那样恳切,那样熟习,但它常常又是那样严厉。我不知对自己说了多少次:“我绝不忘记先生。”可是四十五年中间我究竟记住一些什么事情?!
四十五年前一个秋天的夜晚和一个秋天的清晨,在万国殡仪馆的灵堂里我静静地站在先生灵柩前,透过半截玻璃棺盖,望着先生的慈祥的面颜,紧闭的双眼,浓黑的唇髭,先生好像在安睡。四周都是用鲜花扎的花圈和花篮,没有一点干扰,先生睡在香花丛中。两次我都注视了四五分钟,我的眼睛模糊了,我仿佛看见先生在微笑。我想,要是先生睁开眼睛坐起来又怎么样呢?我多么希望先生活起来啊!
四十五年前的事情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不管我忘记还是不忘记,我总觉得先生一直睁着眼睛在望我。
我还记得在乌云盖天的日子,在人兽不分的日子,有人把鲁迅先生奉为神明,有人把他的片语只字当成符咒;他的着作被人断章取义、用来打人,他的名字给新出现的“战友”、“知己”们作为装饰品。在香火烧得很旺、咒语念得很响的时候,我早已被打成“反动权威”做了先生的“死敌”,连纪念先生的权利也给剥夺了。在作协分会的草地上有一座先生的塑像。我经常在园子里劳动,拔野草,通阴沟。一个窄小的“煤气间”充当我们的“牛棚”,六七名作家挤在一起写“交代”。我有时写不出什么,就放下笔空想。我没有权利拜神,可是我会想到我所接触过的鲁迅先生。在那个秋天的下午我向他告了别。我同七八千群众伴送他到墓地。在暮色苍茫中我看见覆盖着“民族魂”旗子的棺木下沉到墓穴里。在“牛棚”的一个角落,我又看见了他,他并没有改变,还是那样一个和蔼可亲的小小老头子,一个没有派头、没有架子、没有官气的普通人。
我想的还是从前的事情,一些很小、很小的事情。
我当时不过是一个青年作家。我第一次编辑一套《文学丛刊》,见到先生向他约稿,他一口答应,过两天就叫人带来口信,让我把他正在写作的短篇集《故事新编》收进去。《丛刊》第一集编成,出版社刊登广告介绍内容,最后附带一句:全书在春节前出齐。先生很快地把稿子送来了,他对人说:他们要赶时间,我不能耽误他们(大意)。其实那只是草写广告的人的一句空话,连我也不曾注意到。这说明先生对任何工作都很认真负责。我不能不想到自己工作的草率和粗心,我下决心要向先生学习,才发现不论是看一份校样,包封一本书刊,校阅一部文稿,编印一本画册,事无大小,不管是自己的事或者别人的事,先生一律认真对待,真正做到一丝不苟。他印书送人,自己设计封面,自己包封投邮,每一个过程都有他的心血。我暗中向他,越学越是觉得难学。我通过几位朋友,更加了解先生的一些情况,了解越多我对先生的敬爱越深。我的思想、我的态度也在逐渐变化。我感觉到所谓潜移默化的力量了。
我开始写作的时候,拿起笔并不感到它有多少重,我写只是为了倾吐个人的爱憎。可是走上这个工作岗位,我才逐渐明白:用笔作战不是简单的事情。鲁迅先生给我树立了一个榜样。我仰慕高尔基的英雄“勇士丹柯”,他掏出燃烧的心,给人们带路,我把这幅图画作为写作的最高境界,这也是从先生那里得到启发的。我勉励自己讲真话,卢骚是我的第一个老师,但是几十年中间用自己的燃烧的心给我照亮道路的还是鲁迅先生。我看得很清楚:在他,写作和生活是一致的,作家和人是一致的,人品和文品是分不开的。他写的全是讲真话的书。他一生探索真理,追求进步。他勇于解剖社会,更勇于解剖自己;他不怕承认错误,更不怕改正错误。他的每篇文章都经得住时间的考验,他的确是把心交给读者的。我第一次看见他,并不感觉到拘束,他的眼光,他的微笑都叫我放心。人们说他的笔像刀一样锋利,但是他对年轻人却怀着无限的好心。一位朋友在先生指导下编辑一份刊物,有一个时期遇到了困难,先生对他说:“看见你瘦下去,我很难过。”先生介绍青年作者的稿件,拿出自己的稿费印刷年轻作家的作品。先生长期生活在年轻人中间,同年轻人一起工作,一起战斗,分清是非,分清敌友。先生爱护青年,但是从不迁就青年。先生始终爱憎分明,接触到原则性的问题,他绝不妥协。有些人同他接近,后来又离开了他;一些“朋友”或“学生”,变成了他的仇敌。但是他始终不停脚步地向着真理前进。
“忘记我!”这个熟习的声音又在我的耳边响起来,它有时温和有时严厉。我又想起四十五年前的那个夜晚和那个清晨,还有自己说了多少遍的表示决心的。说是“绝不忘记”,事实上我早已忘得干干净净了。但在静寂的灵堂上对着先生的遗体表示的决心却是抹不掉的。我有时感觉到声音温和,仿佛自己受到了,我有时又感觉到声音严厉,那就是我借用先生的解剖刀来解剖自己的灵魂了。
二十五年前在上海迁葬先生的时候,我做过一个秋夜的梦,梦景至今十分鲜明。我看见先生的燃烧的心,我听见火热的语言:为了真理,敢爱,敢恨,敢说,敢做,敢追求。……但是当先生的言论被利用、形象被歪曲、纪念被垄断的时候,我有没有站出来讲过一句话?当姚文元挥舞棍子的时候,我给关在“牛棚”里除了唯唯诺诺之外,敢于做过什么事情?
十年浩劫中我给“造反派”当成“牛”,自己也以“牛”自居。在“牛棚”里写“检查”写“交代”混日子已经成为习惯,心安理得。只有近两年来咬紧牙关解剖自己的时候,我才想起先生也曾将自己比作“牛”。但先生“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和血”。这是多么优美的心灵,多么广大的胸怀!我呢,十年中间我不过是一条含着眼泪等人宰割的“牛”。但即使是任人宰割的牛吧,只要能挣断绳索,它也会突然跑起来的。
“忘记我!”经过四十五年的风风雨雨,我又回到了万国殡仪馆的灵堂。虽然胶州路上殡仪馆已经不存在,但玻璃棺盖下面慈祥的面颜还很鲜明地现在我的眼前,印在我的心上。正因为我又记起先生,我才有勇气活下去。正因为我过去忘记了先生,我才遭遇了那些年的种种的不幸。我会牢牢记住这个教训。
若干年来我听见人们在议()论:假如鲁迅先生还活着……当然我们都希望先生活起来。每个人都希望先生成为他心目中的那样。但是先生始终是先生。
为了真理,敢爱,敢恨,敢说,敢做,敢追求……
如果先生活着,他绝不会放下他的“金不换”。他是一位作家,一位人民所爱戴的伟大的作家。
巴金:海的梦
我整整有一年没有看见海了,从广东回来,还是去年七月里的事。
最近我给一个女孩子写信说:“可惜你从来没有见过海。海是那么大,那么深,它包藏了那么多的没有人知道过的秘密,它可以教给你许多东西,尤其是在它起浪的时候。”信似乎写到这里为止。其实我应该接着写下去:那山一般地涌起来的、一下就像要把轮船打翻似的巨浪曾经使我明白过许多事情。我做过“海的梦”一九三二年春天我写过一本叫做《海的梦》的中篇小说。。现在离开这个“海的梦”里的国家时,我却在海的面前沉默了。我等着第二次的“海的梦”。
在这只离开“海的梦”里的国土的船上,我又看见了大的海。白天海是平静的,只有温暖的阳光在海面上流动;晚上起了风,海就怒吼起来,那时我孤寂地站在栏杆前望着下面的海。 “为甚么要走呢?”不知道从甚么地方来了这句问话,其实不用看便明白是自己对自己说话啊!
是的,虽然我也有种种的理由,可以坦白地对别人说出来,但是对自己却找不出话来说了。我不能够欺骗自己,对自己连一点阴影也得扫去!这一下可真窘了。
留恋、惭愧和悔恨的感情折磨着我。为甚么要这样栖栖遑遑地东奔西跑呢?为甚么不同朋友们一起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做一些事情呢?大家劝我不要走,我却毅然地走了。我是一个怎样地不可了解的人啊。
这时候我无意地想起了一百年前一个叫做阿莫利(Amaury)法国小说家大仲马的长篇小说《阿莫利》的男主人公。的人在一封信上说过的话: “我离开科隆,并不告诉人我到甚么地方去,其实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只愿意离开一切的人,甚至你我也想避开……
“我秘密地躲到了海得尔堡。在那里我探索了我的心;在那里我察看了我的伤痕。难道我的泪已经快要尽了,我的伤也开始治愈了吗?
“有时为了逃避这个快乐的大学城的喧嚣和欢乐,我便把自己埋在山中或者奈卡谷里,避开动的大自然去跟静的大自然接近。然而甚至在那些地方,在一切静的表面下,我依旧找到了生气,活力,精力。这都是那个就要到来的春天的先驱。新芽长出来了,地球开始()披上了新绿的衣衫,一切都苏醒了起来;在我四周无处不看见在畅发的景象。然而我却只求一件事情——死。……” 啊,这是甚么话?我大大地吃惊了。我能够做一个像他那样的怯懦的人吗?
不,我还有勇气,我还有活力,而且我还有信仰。我求的只是生命!生命!
带着这样坚决的,我掉头往四面看。周围是一片黑暗。但是不久一线微光开始在天边出现了。一九三四年十一月在日本横滨
巴金:怀念鲁迅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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