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雷
灰暗的天空里忽然亮起一道“火闪”火闪(四川话):即闪电。,接着就是那好像要打碎万物似的一声霹雳,于是一切又落在宁静的状态中,等待着第二道闪电来划破长空,第二声响雷来打破郁闷。闪电一股亮似一股,雷声一次高过一次。
在夏天的傍晚,我常见到这样的景象。
小时候我怕听雷声;过了十岁我不再因响雷而颤栗;现在我爱听那一声好像要把人全身骨骼都要震脱节似的晴空霹雳。
算起来,该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还是个四五岁的孩子,跟着父母住在广元县的衙门里。一天晚上,在三堂后面房里一张宽大的床上,我忽然被一声巨响惊醒了。房里没有别人,我睡眼中只见窗外一片火光,仿佛房屋就要倒塌下来似的。我恐怖地大声哭起来,直到女佣杨嫂进屋来安慰我,让我闭上眼睛,再进到梦里去。在这以后只要雷声一响,我就觉得眼前的一切都会马上崩塌,好像已经到了世界的末日了。不过那时我的世界就只是一个衙门。
这是我害怕雷声的开始。我的畏惧不断地增加。衙门里的女佣、听差们对这增加是有功劳的。从他们那里我知道了许多关于雷公的故事。有一个年老的女佣甚至告诉我:雷声一响,必震死一个人。所以每次听见轰轰雷声,我便担心着:不晓得又有谁受到处罚了。雷打死人的事在广元县就有过,我当时不能够知道它的原因,却相信别人眼见的事实。
年纪稍长,我又知道了雷震子的故事。雷公原来有着这样一个相貌:一张尖尖的鸟嘴,两只肉翅,蓝脸赤发,拿着铜锤满天飞。这知识是从小说《封神榜》里得来的。不知道为什么我喜欢这相貌,我倒想见见他。我的畏惧减少了些,因为我在《封神榜》中看出来雷震子毕竟带有人性,还是可以亲近的,虽然他有着那样奇怪的形状。
再后,我的眼睛睁大了。我明白了许多事情。我也看穿了神和鬼的谜。我不再害怕空虚的事物,也不再畏惧自然界的现象。跟着年岁的增长,我的脚跟也站得比较稳了。即使立在天井里,望着一个响雷迎头劈下,我也不会改变脸色,或者惶恐地奔入室内。从此我开始骄傲:我已经到了连巨雷也打不倒的年龄了。
更后,雷声又给我()带来一种新的感觉。每次听见那一声巨响,我便感到无比的畅快,仿佛潜伏在我全身的郁闷都给这一个霹雳震得无踪无影似的。等到它的余音消散,我抖抖身子,觉得十分轻松。我常常想,要是没有这样的巨声,我多半已经埋葬在窒息的空气中了。
去年,一个昆明的夏夜里,我睡在某友人的宿舍中,两张床对面安放。房间很小,开着一扇窗。我们喝了一点杂果酒,睡下来,觉得屋内闷热,空气停滞,只有蚊虫的嗡嗡声不断地在耳边吵闹。不知过了若干时候,我才昏沉沉地进入梦中。这睡眠是极不安适的,仿佛有一只大手重重地压在我的胸上。我想挣扎,却又无力动弹。忽然一声霹雳(我从未听见过这样的响雷!)把我从梦中抓起来。的确我在床上跳了一下。我看见一股火光,我还没有睡醒,我当时有点惊恐,还以为一颗炸弹在屋顶爆炸了。那朋友也醒起来,他在唤我。我又听见荷拉荷拉的雨声。“好大的一个雷!”朋友惊叹地说。我应了一句,我觉得空气变得十分清凉,心里也非常爽快,我可以自由地呼吸了。
今年在重庆听见一次春雷,是大炮一类的轰隆轰隆声。“春雷一声,蛰虫咸动。”我想起那些冬眠的小听见这声音便从长梦中醒起来,又开始一年的活动,觉得很高兴。我甚至想像着:它们中间有的怎样睁开小眼睛,转头四顾,怎样伸一个懒腰,打一个呵欠,然后一跳,就跳到地面上来。于是一下子地面上便布满了生命,就像小说《镜花缘》中的故事:因为女皇武则天的诏令,只有一夜的功夫,在隆冬里宫中百花齐放,锦绣似的装饰了整个园子。这的确是很有趣的。
1941年7月16日
巴金:云
傍晚我站在露台上看云。一片红霞挂在城墙边绿树枝叶间。还有两三紫色云片高高地涂抹在蓝天里。红霞淡去了。紫云还保持着它们的形状和颜色。这些云并没有可以吸引住眼光的美丽,它们就像小孩的信笔涂鸦。但是我把它们看了许久。
一片云使我的眼光停留一两小时,这样的事的确是有过的。我看云不是因为它们形状瑰丽,而且时常幻出各种奇异的景物,也不是因为看见云易消易生,而使我想起许多过去的事情。不是。我只有一个念头:我想乘云飞往太空。
我读过一个美国人指美国剧作家玛·康乃里。写的剧本《笨人》,后来也看过根据这个剧本摄制的影片。在电影里我看见黑天使乘着棉花似的白云在天空垂钓。这似乎是有趣的事。可是我没有这种兴致。我并不为这事情羡慕那些黑天使。倘使我能乘云飞往太空,我决不会在空中垂钓,不管钓的是什么东西。
我想乘云,是愿意将身子站在那个有着各种颜色的、似烟似雾、似实似虚的东西上面,让它载着我往上飞,往上飞,摆脱一切的羁绊,撇开种种的纠缠。我再看不见一切,除了蔚蓝的太空;我再听不见一切,除了浪涛似的风声。我要飞,一直飞往宇宙的尽头(其实这尽头是不存在的),或者我会挨近烈日而被灼死,使全身成为燃料,或者我会远离太阳而冻成石尸。甚至这个也是我所愿望的结局。我在永闭眼睛以前一定会感到痛快,而且是无比痛快的。 但是我知道这只是我的幻想,我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我又想起了一个故事,仍然是一个戏指匈牙利剧作家费·莫纳尔(1878—1952)的剧本《立良》(1921)。,而且我也看过由这个戏改编的电影。一个叫做立良(Liliom)的年轻的幻想家抛弃了妻儿自杀了。他飞上太空去受最后的裁判,在神面前他提出了一个最后的要求——回到人间。几年以后一列火车穿过云霞,送他到地上,送他回到他那个小小的田庄去。他要求回家,只是想做一件帮助妻儿的事。他作为一个陌生人到了那个家,受了温情的款待,结果却打了自己的小孩一记耳光,像一个忘恩者似()的走了。
我了解他那时的心情。
有一天我也会成为这样的一个幻想家么?已经飞向太空了,却又因为留恋人间而跌下来。为了帮助人而回到人间,却只做出损害人的事情空着手去了。
立良的刀仿佛就插在我的胸上。我觉得痛了。
我明白我是不能够飞向太空的。纵使我会往上飞,我也要从云端跌下来,薄薄的云片载不起我这颗留恋人间的心。
现在我应该收起我的幻想了。我不愿走立良的寂寞、痛苦的路。
1941年7月10日
巴金: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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