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梦
我常常把梦当做我惟一的安慰。只有在梦里我才得到片刻的安宁。我的生活里找不到“宁静”这个名词。烦忧和困难笼罩着我的全个心灵,没有一刻离开我。然而我一进到梦的世界,它们马上远远地避开了。在梦的世界里我每每忘了自己。我不知道我过去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或者做过什么样的事。梦中的我常常是一个头脑单纯的青年,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没有烦忧,也没有困难。我只有一个现在,我只有一条简单的路,我只有一个单纯的信仰。我不知道这信仰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在梦中我也不会去考究它。但信仰永远是同一的信仰,而且和我在生活里的信仰完全一样。只有这信仰是生了根的,我永远不能把它去掉或者改变。甚至在梦里我忘了自己、忘了过去的时候,这信仰还像太白星那样地放射光芒。所以我每次从梦中睁开眼睛,躺在床上半糊涂地望着四周的景物,那时候还是靠了这信仰我才马上记起我是怎样的一个人。把梦的世界和真实的世界连结起来的就只有这信仰。所以在梦里我纵然忘了自己,我也不会做一件我平日所反对的事情。
我刚才说过我只有在梦中才得着安宁。我在生活里找不到安宁,因此才到梦中去找,其实不能说去找,梦中的安宁原是自己来的。然而有时候甚至在梦中我也得不到安宁。我也做过一些所谓噩梦,醒来时两只眼睛茫然望着白色墙壁,还不能断定是梦是真,是活是死;只有心的猛跳是切实地感觉到的。但是等到心跳渐渐地平静下去,这梦景也就像一股淡烟不知飘散到哪里去了。留下来的只是一个真实的我。
最后我却做了一个不能忘记的梦。现在我居然还能够记下它来。梦景是这样的: 我忽然被判决死刑,应该到一个岛上去登断头台。我自动地投到那个岛上。伴着我去的是一个不大熟识的友人。我们到了那里,我即刻被投入地牢。那是一个没有阳光的地方,墙壁上整天点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地上是一片水泥。在不远的地方时时响起囚人的哀叫,还有那建筑断头台的声音从早晨到夜晚就没有一刻停止。除了每天两次给我送饭来的禁卒外,我整天看不见一个人影,也没有谁来向我问话。我不知道那位朋友的下落,我甚至忘记了她。在地牢里我只有等待。等断头台早日修好,以便结束我这一生。我并没有悲痛和悔恨,好像这是我的自然的结局。于是有一天早晨禁卒来把我带出去,经过一条走廊到了天井前面。天井里绞刑架已经建立起来了,是那么丑陋的东西!它居然会取去我的!我带着憎恨的眼光去看它。但是我的眼光触到了另一个人的眼光。原来那位朋友站在走廊口。她惊恐地叫我的名字,只叫了一声。她的眼里包着满眶的泪水。我的心先前一刻还像一块石头,这时却突然融化了。这是第一个人为我的缘故流眼泪。在这个世界我居然看见了一个关心我的人。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瞥,我也似乎受到了一次祝福。我没有别的话,只短短地说了“不要紧”三个字,一面感激地对她微笑。这时我心中十分明白,我觉得就这样了结我的一生,我也没有遗憾了。我安静地走上了绞刑架。下面没有几个人,但是不远处有一对含泪的眼睛。这对眼睛在我的眼前晃动。然而人把我的头蒙住了。我什么也看不见。
以后我忽然发觉我坐在绞刑架上,那位朋友坐在我身边。周围再没有别的人。我正在惊疑间,朋友简单地告诉我:“你的事情已经了结。现在情形变更,所以他们把你放了。”我侧头看她的眼睛,眼里已经没有泪珠。我感到莫大的安慰,就跟着她走出监牢。门前有一架飞机在等候我们。我们刚坐上去,飞机就动了。
飞机离开孤岛的时候,离水面不高,我回头看那个地方。这是一个很好的晴天,海上平静无波。深黄色的堡垒抹上了一层带红色的日光,凸出在一望无际的蓝色海面上,像一幅图画。 后来回到了我们住的那个城市,我跟着朋友到了她的家,刚走进天井,忽然听见房里有人在问:“巴金怎样了?有遗嘱吗?”我知道这是她哥哥的声音。
“他没有死,我把他带()回来了。”她在外面高兴地大声答道。接着她的哥哥惊喜地从房里跳了出来。在这一刻我确实感到了生的喜悦。但是后来我们三人在一起谈论这件事情时,我就发表了“倒不如这次死在绞刑架上痛快”的议论。……
这只是一场梦。春夜的梦常常很荒唐。我的想像走得太远了。但是我却希望那梦景能成为真实。我并非盼望真有一个“她”来把我从绞刑架上救出去。我想的倒是那痛快的死。这个在生活里我得不到。所以我的想像在梦中把它给我争取了来。但是在梦里它也只是昙花一现,而我依旧被“带回来了”。
这是我的不幸。我是一个充满矛盾的人。只有这个才是消灭我的矛盾的惟一的方法。然而我偏偏不能够采用它。人的确是脆弱的东西。我常常严酷无情地分析我自己,所以我深知道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有时我的眼光越过了生死的界限,将人世的一切都置之度外,去探求那赤裸裸的真理;但有时我对生活里的一切都感到留恋,甚至用全部精力去做一件细小的事情。在《关于家》的结尾我说过“青春毕竟是美丽的东西”。在《死》的最后我嚷着“我还要活”。但是在梦里我却说了“倒不如死在绞刑架上痛快”的话。梦中的我已经把生死的问题解决了,所以能抱定舍弃一切的决心坦然站在绞刑架上,真实的我对于一切却是十分执着,所以终于陷在繁琐和苦恼的泥淖里而不能自拔。到现在为止的我的一生中至少有一半以上的时间和精力是被浪费了的。
巴金:忆
啊,为什么我的眼前又是一片漆黑?我好像落进了陷阱里面似的。我摸不到一样实在的东西,我看不见一个具体的景象。一切都是模糊,虚幻。……我知道我又在做梦了。
我每夜都做梦。我的脑筋就没有一刻休息过。对于某一些人梦是甜蜜的。但是我不曾从梦里得到过安慰。梦是一种苦刑,它不断地拷问我。我知道是我的心不许我宁静,它时时都要解剖我自己,折磨我自己。我的心是我的严厉的裁判官。它比Torquemada15世纪西班牙宗教裁判所的裁判官。更残酷。
“梦,这真的是梦么?”我有时候在梦里这样地问过自己。同样,“这不就是梦么?”在醒着的时候,我又有过这样的疑问。梦景和真实渐渐地融合成了一片。我不再能分辨什么是梦和什么是真了。
薇娜·妃格念尔妃格念尔(1852-1942):旧俄民粹派女革命家,在席吕塞堡监狱里给关了二十年。1906-1915年侨居国外,后返国,她写了许多回忆录。关在席吕塞堡中的时候,她说过:“那冗长的、灰色的、单调的日子就像是无梦的睡眠。”我的身体可以说是自由的,但我不是也常常过着冗长的、灰色的、单调的日子么?诚然我的生活里也有变化,有时我还过着两种完全不同的生活,然而这变化有的像电光一闪,光耀夺目,以后就归于消灭;有的甚至也是单调的。一个窒闷的暗夜压在我的头上,一只铁手扼住我的咽喉。所以便是这些灰色的日子也不像无梦的睡眠。我眼前尽是幻影,这些日子全是梦,比真实更压迫人的梦,在梦里我被残酷地拷问着。我常常在梦中发出叫声,因为甚至在那个时候我也不曾停止过挣扎。
这挣扎使我太疲劳了。有一个极短的时间我也想过无梦的睡眠。这跟妃格念尔所说的却又不同。这是永久的休息。没有梦,也没有真;没有人,也没有自己。这是和平。这是安静。我得承认,我的确愿望过这样的东西。但那只是一时的愿望,那只是在我的精神衰弱的时候。常常经过了这样的一个时期,我的精神上又起了一种变化,我为这种愿望而感到羞惭和愤怒了。我甚至责备我自己的懦弱。于是我便以痛悔的心情和新的勇气开始了新的挣扎。
我是一个充满矛盾的人。“我过的是两重的生活。一种是为他人的外表生活,一种是为自己的内心生活。”在这里我借用了妃格念尔的话。她还说:“——在外表上我不得不保持安静勇敢的面目,这个我做到了;然而在黑夜的静寂里我会带着痛苦的焦虑来想:末日会到来吗?——到了早晨我就戴上我的面具开始我的工作。”她用这些话来说明她被捕以前的心境。我的灵魂里充满了黑暗。然而我不愿意拿这黑暗去伤害别人的心。我更不敢拿这黑暗去玷污将来的希望。而且当一个青年怀着一颗受伤的心求助于我的时候,我纵不是医生,我也得给他一点安慰和希望,或者伴他去找一位名医。为了这个缘故,我才让我的心,我的灵魂扩大起来。我把一切个人的遭遇、创伤等等都装在那里面,像一只独木小舟深入大海,使人看不见一点影响,我说过我生来就带有忧郁性,但是那位作为“忧郁者”写了自白的朋友,却因为看见我终日的笑容而诧异了,虽然他的脸上也常常带着孩子的傻笑。其实我自己的话也不正确。我的父母都不是性情偏执的人,他们是同样的温和,宽厚,安分守己,那么应该是配合得很完满的一对。他们的灵魂里不能够贮藏任何忧郁的影子。我的忧郁性不能够是从他们那里得来的。那应该是在我的生活环境里一天一天磨出来的。给了那第一下打击的,就是母亲的死,接着又是父亲的逝世。那个时候我太年轻了,还只是一个应该躲在父母的庇护下生活的孩子。创伤之上又加创伤,仿佛一来就不可收拾。我在七年前给我大哥的信里曾写道:“所足以维系我心的就只有工作。终日工作,终年工作。我在工作里寻得痛苦,由痛苦而得满足。……我固然有一理想。这个理想也就是我的。但是我恐怕我不能够活到那个理想实现的时候。……几年来我追求光明,追求人间的爱,追求我理想中的英雄。结果我依旧得到痛苦。但是我并不后悔,我还要以更大的勇气走我的路。”但是在这之前不久的另一封信里我却说过:“我的心里筑了一堵墙,把自己囚在忧郁的思想里。一壶茶,一瓶墨水,一管钢笔,一卷稿纸,几本书……我常常写了几页,无端的忧愁便来侵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我的胸膛里激荡,我再也忍不下去,就掷了笔披起秋大衣往外面街上走了。”
在这两封信里不是有着明显的矛盾么?我的生活,我的心情都是如此的。这个恐怕不会被人了解罢。但是原因我自己却明白。造成那些矛盾的就是我过去的生活。这个我不能抹煞,我却愿意忘掉。所以在给大哥的另一封信里我又说:“我怕记忆。我恨记忆。它把我所愿意忘掉的事,都给我唤醒来了。”
的确我的过去像一个可怖的阴影压在我的灵魂上,我的记忆像一根铁链绊住我的脚。我屡次鼓起勇气迈着大步往前面跑时,它总抓住我,使我退后,使我迟疑,使我留恋,使我忧郁。我有一颗飞向广阔的天空去的雄心,我有一个引我走向光明的信仰。然而我的力气拖不动记忆的铁链。我不能忍受这迟钝的步履,我好几次求助于感情,但是我的感情自身被夹在记忆的钳子里也失掉了它的平衡而有所偏倚了。它变成了不健康而易脆弱。倘使我完全信赖它,它会使我在彩虹一现中随即完全隐去。我就会为过去所毁灭了。为我的前途计,我似乎应该撇弃为记忆所毒害了的感情。但是在我这又是势所不能。所以我这样永久地颠簸于理智与感情之间,找不到一个解决的办法。我的一切矛盾都是从这里来的。
我已经几次说过了和这类似的话。现在又来反复解说,这似乎不应该。而且在这时候整个民族的命运都陷在泥淖里,我似乎没有权利来絮絮地向人诉说个人的一切。但是我终于又说了。因为我想,这并不是我个人的事,我在许多人的身上都看见和这类似的情形。使我们的青年不能够奋勇前进的,也正是那过去的阴影。我常常有一种奇怪的想法:倘使我们是没有过去生活的原始人,我们也许能够做出更多的事情来。
但是回忆抓住了我,压住了我,把我的心拿来肢解,把我的感情拿来拷打。它时而织成一个柔软的网,把我的身体包在里面;它时而燃起猛烈的火焰,来烧我的骨髓。有时候我会紧闭眼目,弃绝理智,让感情支配我,听凭它把我引到偏执的路上,带到悬崖的边沿,使得一个朋友竟然惊讶地嚷了出来:“这样下去除了使你成为疯子以外,还有什么?”其实这个朋友却忘了他自己也有不小的矛盾,他和我一样也是为回忆所折磨的人。他以为看人很清楚,却不知看自己倒糊涂了。他把自己看类灵魂的医生,他给我开了个药方:妥协,调和;他的确是一个好医生,他把为病人开的药方拿来让自己先服了。然而结果药方完全不灵。这样的药医不了病。他也许还不明白这是什么缘故。我却知道惟一的灵药应该是一个“偏”字:不是跟过去调和,而是把它完全撇弃。不过我的病太深了,一剂灵药也不会立刻治好多年的沉疴。
……
我又在做梦了。我的眼前是一片漆黑,不,我的眼前尽是些幻影。我的眼睛渐渐地亮了,那些人,那些事情。……难道我睡得这么深沉么?为什么他们能够越过这许多年代而达到我这里呢?
我全然在做梦了。我忘记了周围的一切,我忘记了我自己。好像被一种力量拉着,我沉下去,我沉下去,于是我到了一个地方。难道我是走进了坟墓,或者另一个庞贝城被我发掘了出来?我看见了那许多人,那些都是被我埋葬了的,那些都是我永久失掉了的。
我完全沉在梦景里面了。我自己变成了梦中的人。一种奇怪的感情抓住了我。我由一个小孩慢慢地长大起来。我生活在许多我的同代人中间,分享他们的悲欢。我们的世界是狭小的。但是我们却把它看做宇宙般的广大。我们以一颗真挚的心和一个不健全的人生观来度我们的日子。我们有更多的爱和更多的同情。我们爱一切可爱的事物:我们爱夜晚在花园上面天空中照耀的星群,我们爱春天在桃柳枝上鸣叫的小鸟,我们爱那从树梢洒到草地上面的月光,我们爱那使水面现出明亮珠子的太阳。我们爱一只猫,一只小鸟。我们爱一切的人。我们像一群不自私的孩子去领取生活的赐与。我们整天尽兴地笑乐,我们也希望别人能够笑乐。我们从不曾伤害过别的人。然而一个黑影来掩盖了我们的灵魂。于是忧郁在我们的心上产生了。这个黑影渐渐地扩大起来,跟着它就来了种种的事情。一个打击上又加第二个。眼泪,呻吟,叫号,挣扎,最后是悲剧的结局。一个一个年轻的生命横遭摧残。有的离开了这个世界,留下一些悲痛的回忆给别的人;有的就被打落在泥坑里面不能自拔……
啊,我怎么做了一个这么长久的梦!我应该醒了。我果然能够摆脱那一切而醒起来么?那许多生命,那许多被我爱过的生命在我的心上刻画了那么深的迹印,我能够把他们完全忘掉么? 我把这一切已经埋葬了这么多的年代,为什么到现在还会有这样长的梦?这()样痛苦的梦?甚至使我到今天还提笔来写《春》?
过去,回忆,这一切把我缚得太紧了,把我压得太苦了。难道我就永远不能够摆脱它而昂然地、无牵挂地走我自己的路么?
我的梦醒了。这应该是最后的一次了。我要摆脱那一切绊住我的脚的东西。我要摆脱一切的回忆。我要把它们全埋葬在一个更深的坟墓里,我要忘掉那过去的一切。
不管这是不是可能,我既然开始了我的路程,我既然跟那一切挣扎了这许多年代,那么,我还要继续挣扎下去。在永久的挣扎中活下去,这究竟是我度过生活的美丽的方法。
1936年5月
巴金: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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