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谈策论
自从吴稚晖先生提出上八股洋八股的名称以来,大家一直沿用,不曾发生过疑问,因为这两种东西确实存在,现在给他分类正名,觉得更是明了了。但是我有时不兔心里纳闷,这两个名称虽好,究竟还是浑名,他们的真姓名该是什么。土八股我知道即是经义,以做成散文赋似的八对股得名,可是洋八股呢,这在中国旧名词里叫做什么的呢?无意之中,忍然想到,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原来这洋八股的本名就只是策论。顶好的证据是,前清从前考试取士用八股文,后来维新了要讲洋务的时候改用策论,二者同是制艺或功令文,而有新旧之别,亦即是土洋之异矣。不过这个证据还是随后想到的,最初使我得到这新发见的是别人的偶然一句闲话。我翻阅冯班的《钝吟杂录》,卷一《家戒》上有一则,其上半云:
“士入读书学古,不免要字,切忌勿作论。成败得失,古人自有成论,假令有所不合,阈之可也,古人远矣,目前之事犹有不审,况在百世之下而欲悬定其是非乎。”何义门评注云,“此亦名言。”此其所以为名言据我辑是在于教人切勿作论。做策论的弊病我也从这里悟出来,这才了解了与现代洋八股的关系。同是功令文,但做八股文使人庸腐,做策论则使人谬妄,其一重在模拟服从,其一则重在胡说乱道也。专做八股文的结果只学会按谱填词,应拍起舞,里边全没有思想,其做八股文而能胡说乱道者仍靠兼做策论之力也。八股文的题目只出在经书里,重要的实在还只是四书,策论范围便很大了,历史政治伦理哲学玄学是一类,经济兵制水利地理天文等是一类,一个人哪里能够知道得这许多,于是只好以不知为知,后来也就居然自以为知,胡说乱道之后继以误国殃民,那些对空策的把“可得而言钦”改到“可得而言也”去缴卷,还只庸腐而已,比较起来无妨从轻发落。钝吟上边所说单是史论一种,弊病已经很大,或者这本来是策论中顶重要的一种也未可知。我们小时候学做管仲沦汉高祖论,专门练习舞文弄墨的勾当,对于古代的事情胡乱说惯了,对于现在的事情也那么他说,那就很糟糕了。洋八股的害处并不在他的无聊瞎说,乃是在于这会变成公论。朱子《语类》中有云:
“秀才好论事,朝廷才做一事,哄哄地哄过了又只休,几事皆然。”又云:
“真能者未必能言,文士虽未必能,却口中说得,笔下写得,足以动人所闻,多至败事。”可见宋朝已是如此,但是时代远了,且按下不表,还是来引近时的例吧。“芦泾遁士”原是清季浙西名士,今尚健在,于光绪甲午乙未之际着《求己录》三卷,盖取孟子祸福无不自己求之之意,其卷下言公论难从节下有论曰:
“士大夫平日未尝精究义理,所论虽自谓不偏,断难悉合于正,如《左传》所引君子曰及马班诸史毁誉褒贬,名为公论,大半杂以偏见,故公论实不可凭……夫因循坐误,时不再来,政事有急宜更张者,乃或询公论而姑待之,一姑待而机不再来矣。百病婴身,岂容斗力,用兵有明知必败者,乃竟畏公论而姑试之,一姑试而事不可救矣。济济公卿,罕读大学知止之义,胸无定见,一念回护,一念徇俗,甚至涕位彷惶,终不敢毅然负谤,早挽狂澜,而乘艰危之来巧盗虚名者,其心尤不胜诛。”注中又有云:
“山左米协麟有言,今日之正言说论皆三十年后之梦呓笑谈。”自乙未到现在已整四十年了,不知今昔之感当何如,米君的意见似犹近于也。《求己录》下卷中陶君的高见尚多,今不能多引。读书人以为自己无所不知,又反正只是口头笔下用力,无妨说个痛快,此或者亦是人情,然而误事不少矣。古人云,耕当问奴,织当问婢,此即是说吾不如老农老圃之意。何况打仗,这只好问军事专家了,而书生至今好谈兵,盖是秀才的脾气,朱晦庵原也是知道了的。我听说山西有高小毕业会考,国文()试题曰《明耻教战论》,又北平有大学招考新生,国文试题曰《国防策》。这是道地的洋八股,也是策论的正宗,这样下去大约哄哄地攘臂谈天下事的秀才是不会绝迹的,虽然我们所需要的专门知识与一般常识之养成是很不容易希望做到。
中国向来有几部书我以为很是有害,即《春秋》与《通鉴纲目》,《东莱博议》与胡致堂的《读史管见》,此外是《古文观止》。孔于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本是一句谎话,朱子又来他一个续编,后世文人作文便以笔削自任,俨然有判官气象,《博议》、《管见》乃是判例,《观止》则各式词状也。这样养成的文章思想便是洋八股,其实他还是真正国货,称之曰洋未免冤枉。这种东西不见得比八股文好,势力却更大,也更强,因为八股文只寄托在科举上,科举停了也就了结,策论则到处生根,不但不易拔除,且有愈益繁荣之势。他的根便长在中国人的秀才气质上,这叫人家如何能拔乎。我对于洋八股也只能随便谈谈,实在想不出法子奈何他,盖欲木之茂者必先培其本根,而此则本根甚固也。
二十五年一月
(1936年:月作,选自《风雨谈》)
周作人:北京的茶食
在东安市场的旧书摊上买到一本日本文章家五十岚力的《我的书翰》,中间说起东京的茶食店的点心都不好吃了,只有几家如上野山下的空也,还做得好点也吃起来馅和糖及果实浑然融合,在舌头上分不出各自的味来。想起德川时代江户的二百五十年的繁华,当然有这一种享乐的流风余韵留传到今日,虽然比起京都来自然有点不及。北京建都已有五百余年之久,论理于衣食住方面应有多少精微的造就,但实际似乎并不如此,即以茶食而论,就不曾知道什么特殊的有滋味的东西。固然我们对于北京情形不甚熟习,只是随撞进一家饽饽铺里去买一点来吃,但是就撞过的经验来说,总没有很好吃的点心买到过。难道北京竟是没有好的茶食,还是有而我们不知道呢?这也未必全是为贪口腹之欲,总觉得住在古老的京城里吃不到包含历史的精炼的或颓废的点心是一个很大的缺限。北京的朋友们,能够告诉我两三家做得上好点心的饽饽铺么?
我对于二十世纪的中国货色,有点不大喜欢,粗恶的模仿品,美其名曰国货,要卖得比外国货更贵些。新房子里卖的东西,便不免都有点怀疑,虽然这样说好像遗老的口吻,但总之关于风流享乐的事我是颇迷信传统的。我在西四牌楼以南走过,望着异馥斋的丈许高的独木招牌,不禁神往,因为这不但表示他是义和团以前的老店,那模糊阴暗的字迹又引起我一种焚香静坐的安闲而丰腴的生活的幻想。我不曾焚过什么香,却对于这件事很有趣味,然而终于不敢进香店去,因为怕他们在香合上已放着花露水与日光皂了。我们于日用必需的东西以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虽然是无用的装点,而且是愈精炼愈好。()可怜现在的中国生活,却是极端地干燥粗鄙,别的不说,我在北京惶了十年,终未曾吃到好点心。
一九二四年二月
周作人:谈策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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