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忆翔鹤
——二十年代前期同在北京我们一段生活的点点滴滴一九二三年秋天,我到北京已约一年,住在前门外杨梅竹斜街“酉西会馆”侧屋一间既湿且霉的小小房间中,看我能看的一些小书,和另外那本包罗万有用人事写成的“大书”,日子过得十分艰苦,却对未来充满希望。可是经常来到会馆看望我的一个表弟,先我两年到北京的农业大学学生,却担心我独住在会馆里,时间久了不是个办法。特意在沙滩附近银闸胡同一个公寓里,为我找到一个小小房间,并介绍些朋友,用意是让我在新环境里多接近些文化和文化人,减少一点寂寞,心情会开朗些。住处原是个贮煤间。因为受“五四”影响,来京穷学生日多,掌柜的把这个贮煤间加以改造,临时开个窗口,纵横钉上四根细木条,用高丽纸糊好,搁上一个小小写字桌,装上一扇旧门,让我这么一个体重不到一百磅的乡下佬住下。我为这个仅可容膝安身处,取了一个既符合实际又略带穷秀才酸味的名称,“窄而霉小斋”,就泰然坦然住下来了。生活虽还近于无望无助的悬在空中,气概倒很好,从不感到消沉气馁。给朋友印象,且可说生气虎虎,憨劲十足。主要原因,除了我在军队中照严格等级制度,由班长到军长约四十级的什么长,具体压在我头上心上的沉重分量已完全摆脱,且明确意识到是在真正十分自由的处理我的当前,并创造我的未来。此外还有三根坚固结实支柱共同支撑住了我,即“朋友”,“环境”和“社会风气”。
原来一年中,我先后在农业大学、燕京大学和北京大学,就相熟了约三十个人。农大的多属湖南同乡。两间宿舍共有十二个床位,只住下八个学生,共同自办伙食,生活中充满了家庭空气。当时应考学农业的并不多,每月既有二十五元公费,学校对学生还特别优待。农场的蔬菜瓜果,秋收时,每一学生都有一份。实验农场大白菜品种特别好,每年每人可分一二百斤,一齐埋在宿舍前砂地里。千八百斤大卷心菜,足够三四个月消费。新引进的台湾种矮脚白鸡,用特配饲料喂养。下蛋特别勤,园艺系学生,也可用比市场减半价钱,每月分配一定分量。我因表弟在农大读书,早经常成为不速之客,留下住宿三五天是常有事。还记得有一次雪后天晴,和郁达夫先生、陈翔鹤、赵其文共同踏雪出平则门,一直走到罗道庄,在学校吃了一顿饭,大家都十分满意开心。因为上桌的菜有来自苗乡山城的鹌鹑和胡葱酸菜,新化的菌子油,汉寿石门的风鸡风鱼,在北京任何饭馆里都吃不到的全上了桌子。
这八个同乡不久毕业回转家乡后,正值北伐,因此其中六个人,都成了县农会主席,过了一阵不易设想充满希望的兴奋热闹日子,“马日事变”倏然而来,便在军阀屠刀下一同牺牲了。
第二部分朋友是老燕京大学的学生。当时校址还在盔甲厂,由认识董景天(即董秋斯)开始。董原来正当选学生会主席,照习惯,即兼任校长室的秘书。初到他学校拜访时,就睡在他独住小楼地板上,天上地下谈了一整夜。第二天他已有点招架不住,我还若无其事。到晚上又继续谈下去,一直三夜,把他几乎拖垮,但他对我却已感到极大兴趣,十分满意。于是由董景天介绍先后认识了张采真、司徒乔、刘廷蔚、顾千里、韦丛芜、于成泽、焦菊隐、刘潜初、樊海珊等人。燕大虽是个教会大学,可是学生活动也得到较大便利。当北伐军到达武汉时,这些朋友多已在武汉工作。不久国共分裂,部分还参加了广州暴动,牺牲了一半人。活着的陆续逃回上海租界潜伏待时。一九二八——二九年左右,在景天家中,我还有机会见到张采真、刘潜初等五六人多次,谈了不少武汉前后情况,和广州暴动失败种种。(和斯沫特莱相识,也是在董家。)随后不久,这些朋友就又离开了上海,各以不同灾难成了“古人”。解放后,唯一还过从的,只剩下董景天一人。
我们友谊始终极好。我在工作中的点滴成就,都使他特别高兴。他译的托尔斯泰名着,每一种印出时,必把错字一一改正后,给我一册作为纪念。不幸在我一九七一年从湖北干校回京时,董已因病故去二三月了。真是良友云亡,令人心痛。
第三部分朋友,即迁居沙滩附近小公寓后不多久就相熟了许多搞文学的朋友。湖南人有刘梦苇、黎锦明、王三辛……四川人有陈炜谟、赵其文、陈翔鹤,相处既近,接触机会也更多。几个人且经常同在沙滩附近小饭店同座共食。就中一部分是北大正式学生,一部分和我情形相近,受了点“五 四”影响,来到北京,为继续接受文学革命熏陶,引起了一点幻想童心,有所探索有所期待而来的。当时这种年轻人在红楼附近地区住下,比住东西二斋的正规学生大致还多数倍。
有短短时期就失望离开的,也有一住三年五载的,有的对于文学社团发生兴趣,有的始终是单干户。共同影响到三十年代中国新文学,各有不同成就。
近人谈当时北大校长蔡元培先生的伟大处时,多只赞美他提倡的“学术自由”,选择教师不拘一格,能兼容并包,具有远见与博识。可极少注意过学术思想开放以外,同时对学校大门也全面敞开,学校听课十分自由,影响实格外深刻而广泛。这种方面的方便,以红楼为中心,几十个大小公寓,所形成的活泼文化学术空气,不仅国内少有,即在北京别的学校也希见。谈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北大学术上的自由空气,必需肯定学校大门敞开的办法,不仅促进了北方文学的成就,更酝酿储蓄了一种社会动力,影响到后来社会的发展。
因为当时“五四”虽成了尾声,几个报纸副刊,几个此兴彼起的文学新社团,和大小文学刊物,都由于学生来自全国,刊物因之分布面广,也具有全国性。
我就是在这时节和翔鹤及另外几个朋友相识,而且比较往来亲密的。记得炜谟当时是北大英文系高材生,特别受学校几位名教师推重,性格比较内向,兴趣偏于研究翻译,对我却十分殷勤体贴。其文则长于办事,后来我在《现代评论》当发报员时,其文已担任经理会计一类职务。翔鹤住中老胡同,经济条件似较一般朋友好些,房中好几个书架,中外文书籍都比较多,新旧书分别搁放,清理得十分整齐。兴趣偏于新旧文学的欣赏,对创作兴趣却不大。三人在人生经验和学识上,都比我成熟得多,但对于社会这本“大书”的阅读,可都不如我接触面广阔,也不如我那么注意认真仔细。
正因为我们性情经历上不同处,在相互补充情形下,大家不只谈得来,且相处极好。我和翔鹤同另外一些朋友就活在二十年代前期,这么一个范围窄狭生活中,各凭自己不同机会、不同客观条件和主观愿望,接受所能得到的一份教育,也影响到后来各自不同的发展,有些近于离奇不经的偶然性,有些又若有个规律,可以于事后贯串起来成一条线索,明白一部分却近于必然性。
因为特别机会,一九二五——二六年间,我在香山慈幼院图书馆作了个小职员,住在香山饭店前山门新宿舍里。住处原本是清初泥塑四大天王所占据,香山寺既改成香山饭店,学生用破除迷信为理由,把彩塑天王捣毁后,由学校改成几间单身职员临时宿舍。别的职员因为上下极不方便,多不乐意搬到那个宿舍去。我算是第一个搬进的活人。翔鹤从我信中知道这新住处奇特环境后,不久就充满兴趣,骑了毛驴到颐和园,换了一匹小毛驴,上香山来寻幽访胜,成了我住处的客人,在那简陋宿舍中,和我同过了三天不易忘却的日子。
双清那个悬空行宫虽还有活人住下,平时照例只两个花匠看守。香山饭店已油漆一新,挂了营业牌子,当时除了四个白衣伙计管理灯水,还并无一个客人。半山亭近旁一系列院落,泥菩萨去掉后,到处一片空虚荒凉,白日里也时有狐兔出没,正和《聊斋志异》故事情景相通。我住处门外下一段陡石阶,就到了那两株着名的大松树旁边。我们在那两株“听法松”边畅谈了三天。每谈到半晚,四下一片特有的静寂,清冷月光从松枝间筛下细碎影子到两人身上,使人完全忘了尘世的纷扰,但也不免鬼气阴森,给我们留下个清幽绝伦的印象。所以经过半个世纪,还明明朗朗留在记忆中,不易忘却。解放后不久,翔鹤由四川来北京工作,我们第一次相见,提及香山旧事,他还记得我曾在大松树前,抱了一面琵琶,为他弹过“梵王宫”曲子。大约因为初学,他说,弹得可真蹩脚,听来不成个腔调,远不如陶潜挥“无弦琴”有意思。我只依稀记得有这么一件乐器,至于曲调,大致还是从刘天华先生处间接学来的。这件乐器,它的来处和去踪,可通通忘了。
翔鹤在香山那几天,我还记得,早晚吃喝,全由我下山从慈幼院大厨房取来,只是几个粗面冷馒头,一碟水疙瘩咸菜。饮水是从香山饭店借用个洋铁壶打来的。早上洗脸,也照我平时马虎应差习惯,若不是从“双清”旁山溪沟里,就那一线细流,用搪瓷茶缸慢慢舀到盆里,就得下山约走五十级陡峻石台阶,到山半腰那个小池塘旁石龙头口流水处,挹取活泉水对付过去。一切都简陋草率得可笑惊人。一面是穷,我还不曾学会在饮食生活上有所安排,使生活过得象样些。另一面是环境的清幽离奇处,早晚空气都充满了松树的香味,和间或由双清那个荷塘飘来的荷花淡香。主客间所以都并不感觉到什么歉仄或生活上的不便,反而觉得充满了难得的野趣,真是十分欢快。使我深一层认识到,生长于大都市的翔鹤,出于性情上的熏染,受陶渊明、嵇康作品中反映的洒脱离俗影响实已较深;和我来自乡下,虽不欢喜城市却并不厌恶城市,入城虽再久又永远还象乡巴佬的情形,心情上似同实异的差别。因此正当他羡慕我的新居环境象个“洞天福地”,我新的工作从任何方面说来也是难得的幸运时,我却过不多久,又不声不响,抛下了这个燕京二十八景之一的两株八百年老松树,且并不曾正式向顶头上司告别,就挟了一小网篮破书,一口气跑到静宜园宫门口,雇了个秀眼小毛驴,下了山,和当年鲁智深一样,返回了“人间”。依旧()在那个公寓小窝里,过我那种前路茫茫穷学生生活了。生活上虽依旧毫无把握,情绪上却自以为又得到完全自由独立,继续进行我第一阶段的自我教育。一面阅读我所能到手用不同文体写成的新旧文学作品,另一面更充满热情和耐心,来阅读用人事组成的那本内容无比丰富充实的“大书”了。在风雨中颠簸生长的草木,必然比在温室荫蔽中培育的更结实强剑对我而言,也更切合实际。个人在生活处理上,或许一生将是个永远彻底败北者,但在工作上的和韧性,半个世纪来,还象对得起这个生命。这种坚毅持久、不以一时成败得失而改型走样,自然包括有每一阶段一些年岁较长的友好,由于对我有较深认识、理解而产生无限同情和支持密切相关。回溯半世纪前第一阶段的生活和学习,炜谟、其文和翔鹤的影响,显明在我生长过程中,都占据一定位置。我此后工作积累点滴成就,都和这份友谊分不开。换句话说,我的工作成就里,都浸透有几个朋友澹而持久古典友谊素朴性情人格一部分。后来生活随同社会发展中,经常陷于无可奈何情形下,始终能具一种希望信心和力量,倒下了又复站起,当十年浩劫及身时,在湖北双溪,某一时血压高达二百五十度,心目还不眩瞀失去节度,总还觉得人生百年长勤,死者完事,生者却宜有以自励。一息尚存,即有责任待尽!这些故人在我的印象温习中,总使我感觉到里便回复了一种力量和信心。所以翔鹤虽在十年浩劫中被折磨死去了,在我印象中,却还依旧完全是个富有生气的活人。
一九八○年八月十日作于北京
沈从文:过节和观灯
端午给我的特别印象
说起过节和观灯,每人都有一份不同的经验。
中国是世界上一个大国,地面广,人口多,历史长,分布全国各民族语言文化风俗习惯又不一样,所以一年四季就有许多种节日,使用不同方式,分别在山上、水边、乡村、城镇举行。属于个人的且家家有分。这些节日影响到衣食住行各方面,丰富人民生活的内容,扩大历史文化的面貌,也加深了民族团结的感情。一般吃的如年糕、粽子、月饼、腊八粥,玩的如花炮、焰火、秋千、风筝、灯彩、陀螺、兔儿爷、胖阿福,穿戴的如虎头帽、猫猫鞋,作闹龙舟和百子观灯图的衣裙、坎肩、涎围和围裙……就无一不和节令密切相关。较古节日已延长了二三千年,后起的也有千把年历史,经史等古籍中曾提起它种种来历和举行的仪式。大多数节日常和农事生产相关,小部分则由名人故事或神话传说而来,因此有的虽具全国性,依旧会留下些区域特征。比如为纪念屈原的五月端阳,包粽子,悬蒲艾,戴石榴花,虽然已成全国习惯,但南方的龙舟竞渡,给青年、妇女及小孩子带来的兴奋和快乐,就决不是生长在北方平原的人所能想象的!
大江以南,凡是有河流可通船舶处,无论大城小市,端午必照例举行赛船。这些特制龙船多窄而长,有的且分五色,头尾高张,转动十分灵便。平时搁在岸上,节日来临前,才由二三十个特选少壮青年,在鞭炮轰响、欢笑呼喊中送请下水。初五叫小端阳,十五叫大端阳,正式比赛或由初三到初五,或由初五到十五。沅水流域的渔家子弟,白天玩不尽兴,晚上犹继续进行,三更半夜后,住在河边的人从睡梦中醒来时,还可听到水面飘来蓬蓬当当的锣鼓声。近年来我的记忆力日益衰退,可是四十多年前在一条六百里长的沅水和五个支流一些大城小镇度过的端阳节,由于乡情风俗热烈活泼,将近半个世纪,种种景象在记忆中还明朗清楚,不褪色,不走样。
因此还可联想起许多用“闹龙舟”作题材的艺术品。较早出现的龙舟,似应数敦煌壁画,东王公坐在上面去会西王母,云游远方,象征“驾六龙以驭天”。画虽成于北朝人手,最先稿本或可早到汉代。其次是《洛神赋图卷》,也有个相似而不同的龙舟,仿佛“驾玉虬而偕逝”情形,作为曹植对洛神的眷恋悬想。虽历来当作晋代大画家顾恺之手笔,产生时代又可能较晚些。还有个长及数丈元明人传摹唐李昭道《阿房宫图卷》,也有几只装饰华美的龙凤舟,在一派清波中从容荡漾,和结构宏伟建筑群相呼应。只是这些龙舟有的近于在水云中游行的无轮车子,有的又和五月端阳少直接关系。由宋到清,比较着名的画还有张择端《金明争标图》,宋人《龙舟图》,元人王振鹏《龙舟竞渡图》,宋人《西湖竞渡图》,明人《龙舟竞渡图》,……画幅虽不大,作得都相当生动美丽,反映出部分历史真实。故宫收藏清初十二月令画轴《五月端阳龙舟图》,且画得格外华美热闹。
此外明清工人用象牙、竹木和剔红雕填漆作的龙船,也有工艺精巧绝伦的。至于应用到生活服用方面,实无过西南各省民间挑花刺绣。被面、帐檐、门帘、枕帕、围裙、手巾、头巾,和小孩穿的坎肩、涎围,戴的花帽,经常都把闹龙舟作主题,加以各种不同艺术表现,作得异常精美出色。当地妇女制作这些刺绣时,照例必把个人节日欢乐的回忆,作新嫁娘作母亲对于家庭的幸福愿望,对于儿女的热爱关心,连同彩色丝线交织在图案中。闹龙舟的五彩版画,也特别受农村中和长年寄居在渔船上货船上的妇孺欢迎,能引起他们种种欢乐回忆和联想。
记忆中的云南跑马节
还有特具地方性的跑马节,是在云南昆明附近乡下跑马山下举行的。这种聚集了近百里内四乡群众的盛会,到时百货云集,百艺毕呈,对于外乡人更加开眼。不仅引人兴趣,也能长人见闻。来自四乡载运烧酒的马驮子,多把酒坛连驮架就地卸下,站在一旁招徕主顾,并且用小竹筒不住舀酒请人品尝。有些上点年纪的人,阅兵点将一般,到处走去,点点头又摇摇头,平时若酒量不大,绕场一周,也就不免给那喷鼻浓香酒味熏得摇摇晃晃有个三分醉意了。各种酸甜苦辣吃食摊子,也都富有云南地方特色,为外地所少见。妇女们高兴的事情,是城乡第一流银匠到时都带了各种新样首饰,选平敞地搭个小小布棚,展开全部场面,就地开业,煮、炸、捶、钻、吹、镀、嵌、接,显得十分热闹。卖土布鞋面枕帕的,卖花边阑干、五色丝线和胭脂水粉香胰子的,都是专为女主顾而准备。文具摊上经常还可发现木刻《百家姓》和其它老式启蒙读物。
大家主要兴趣自然在跑马,特别关心本村的胜败,和划龙船情形相差不多。我对于赛马兴趣并不大。云南马骨架多比较矮小,近于古人说的“果下马”,平时当坐骑,爬山越岭腰力还不坏,走夜路又不轻易失蹄。在平川地作小跑,钻子步走来匀称稳当,也显得满有精神。可是当时我实另有所会心,只希望从那些装备不同的马背上,发现一点“秘密”。因为我对于工艺美术有点常识,漆器加工历史有许多问题还未得解决。读唐宋人笔记,多以为“犀皮漆”作法来自西南,系由马鞍鞯涂漆久经磨擦而成。“波罗漆”即犀皮中一种,“波罗”由樊绰《蛮书》得知即老虎别名,由此可知波罗漆得名便在南方。但是缺少从实物取证,承认或否认仍难肯定。我因久住昆明滇池边乡下,平时赶火车入城,即曾经从坐骑鞍桥上发现有各种彩色重迭的花斑,证明《因话录》等记载不是全无道理。所谓秘密,就是想趁机会在那些来自四乡装备不同的马背上,再仔细些探索一下究竟。结果明白不仅有犀皮漆云斑,还有五色相杂牛皮纹,正是宋代“绮纹刷丝漆”的作法。至于宋明铁错银马镫,更是随处可见。云南本出铜漆,又有个工艺传统,马具制作沿袭较古制度,本来极平常自然。
可是这些小发现,对我说来却意义深长,因为明白“由物证史”的方法,此后应用到研究物质文化史和工艺图案发展史,都可得到不少新发现。当时在人马群中挤来钻去,十分满意,真正应合了古人说的,“相马于牝牡骊黄之外”。但过不多久,更新的发现,就把我引诱过去,认为从马背上研究老问题,不免近于卖呆,远不如从活人中听听的颂歌为有意思了。
原来跑马节还有许多精彩的活动,在另外一个斜坡边,比较僻静长满小小马尾松林子和荆条丛生的地区,那里到处有一簇簇年轻男女在对歌,也可说是“情绪跑马”,热烈程度绝不下于马背翻腾。云南本是个诗歌的家乡,路南和迤西歌舞早着名全国。这一回却更加丰富了我的见闻。
这是种生面别开的场所,对调子的来自四方,各自蹲踞在松树林子和灌木丛沟凹处,彼此相去虽不多远,却互不见面。唱的多是情歌酬和,却有种种不同方式。或见景生情,即物起兴,用各种丰富比喻,比赛机智才能。或用提问题方法,等待对方答解。或互嘲互赞,随事押韵,循环无端。也唱其他故事,贯穿古今,引经据典,当事人照例心中一本册,滚瓜熟,随口而出。在场的既多内行,开口即见高低,含糊不得。所以不是高手,也不敢轻易搭腔。那次听到一个年轻妇女一连唱败了三个对手,逼得对方哑口无言,于是轻轻的打了个吆喝,表示胜利结束,从荆条丛中站起身子,理理发,拍拍绣花围裙上的灰土,向大家笑笑,意思象是说:“你们看,我唱赢了”,显得轻松快乐,拉着同行女伴,走过江米酒担子边解口渴去了。
这种年轻女人在昆明附近村子中多的是。性情明朗活泼,劳动手脚勤快,生长得一张黑中透红的脸,满口白白的牙齿,穿了身毛蓝布衣裤,腰间围了个钉满小银片扣花葱绿布围裙,脚下穿双云南乡下特有的绣花透孔鞋,油光光辫发盘在头上。
不仅唱歌十分在行,大年初一和同伴各个村子里去打秋千,用马皮作成三丈来长的秋千条,悬挂在路旁高树上,蹬个十来下就可平梁,还悠游自在若无其事!
在昆明乡下,一年四季早晚,本来都可以听到各种美妙有情的歌声。由呈贡赶火车进城,向例得骑一匹老马,慢吞吞的走十里路。有时赶车不及还得原骑退回。这条路得通过些果树林、柞木林、竹子林和几个有大半年开满杂花的小山坡。马上一面欣赏土坎边的粉蓝色报春花,在轻和微风里不住点头,总令人疑心那个蓝色竟象是有意摹仿天空而成的。一面就听各种山鸟呼朋唤侣,和身边前后三三五五赶马女孩子唱的各种本地悦耳好听山歌。有时面前三五步路旁边,忽然出现个花茸茸的戴胜鸟,矗起头顶花冠,瞪着个油亮亮的眼睛,好象对于唱歌也发生了兴趣,经赶马女孩子一喝,才扑着翅膀掠地飞去。这种鸟大白天照例十分沉默,可是每在晨光熹微中,却欢喜坐在人家屋脊上,“郭公郭公”反复叫个不停。最有意思的是云雀,时常从面前不远草丛中起飞,扶摇盘旋而上,一面不住唱歌,向碧蓝天空中钻去。仿佛要一直钻透蓝空。伏在草丛中的云雀群,却带点意思相互应和。
直到穷目力看不见后,忽然又象个小流星一样,用极快速度下坠到草丛中,和其他同伴会合,于是另外几只云雀又接着起飞。赶马女孩子年纪多不过十四五岁,嗓子通常并没经过训练,有的还发哑带沙,可是在这种环境气氛里,出口自然,不论唱什么,都充满一种淳朴本色美。
大伙儿唱得最热闹的叫“金满斗会”,有一次在龙街村子里举行,到时候住处院子两楼和那道长长屋廊下,集合了附近几个乡村男女老幼百多人,六人围坐一矮方桌,足足坐满了三十来张桌子,每桌各自轮流低声唱《十二月花》,和其它本地好听曲子。声音虽极其轻柔,合起来却如一片松涛,在微风摇荡中舒卷张弛不定,有点龙吟凤哕意味。仅是这个唱法就极其有意思。唱和相续,一连三天才散常来会的妇女占多数,和逢年过节差不多,一身收拾得清洁利索,头上手中到处是银光闪闪,使人不敢认识。我以一个客人身分挨桌看去,很多人都象面善,可叫不出名字。随后才想起这里是村子口摆小摊卖酸泡梨的,那里有城门边挑水洗衣的,此外打铁箍桶的工匠家属,小杂货商店的老板娘子,乡村土医生和阉鸡匠,更多的自然是赶马女孩子和不同年龄的农民和四处飘乡赶集卖针线花样的老太婆,原来熟人真不少!集会表面说辟疫免灾,主要作用还是传歌。由老一代把记忆中充满智慧和热情的好听歌声,全部传给下一辈。反复唱下去,到大家熟习为止。因此在场年老人格外兴奋活跃,经常每桌轮流走动。主要作用既然在照规矩传歌,不问唱什么都不犯忌讳。就中最当行出色是龙街村子一个吹鼓手,年纪已过七十,牙齿早脱光了,却能十分热情整本整套的唱下去。除故事,此外嘲烟鬼,骂财主,样样在行,真象是一个“歌库”。
小时候常听老太婆口头语:“十年难逢金满斗”,意思是盛会难逢,参加后,才知道原来这种会,只有正当金星入斗那一 年才举行的。
同是唱歌,另外有种抒情气氛,而且背景也格外明朗美好,即跑马节跑马山下举行的那种会歌。
西南原是的家乡,我住云南乡下整整八年,所听到的不过是极小范围内一部分而已。解放后人民自己当家作主,生活日益美好,心情也必然格外欢畅,新一代歌手,都一定比三五十年前更加活泼和热情。唱歌选手兼劳动模范,不是五朵金花,应当是万朵金花!
灯节的灯
元宵主要在观灯。观灯成为一种制度,似乎《荆楚岁时记》中就提起过,比较具体的记载,实起始于唐初,发展于两宋,来源则出于汉代燃灯祀太乙。灯事迟早不一,有的由十四到十六,有的又由十五到十九。“灯市”得名并扩大作用,也是从宋代起始。论灯景壮丽,过去多以为无过唐宋。笔记小说记载,大都说宫廷中和贵族戚里灯彩奢侈华美的情况。
观灯有“灯市”,唐人笔记虽记载过,正式举行还是从北宋汴梁起始,南宋临安续有发展,明代则集中在北京东华门大街以东八面槽一带。从《东京梦华录》和其它记述,得知宋代灯市计五天,由十五到十九。事先必搭一座高达数丈的“鳌山灯棚”,上面布置各种灯彩,燃灯数万盏。封建皇帝到这一天,照例坐了一顶敞轿,由几个亲信太监抬着,倒退行进,名叫“鹁鸽旋”,便于四面看人观灯。又或叫几个游人上前,打发一点酒食,旧戏中常用的“金杯赐酒”即由之而来。
说的虽是“与民同乐”,事实上不过是这个皇帝久闭深宫,十分寂寞无聊,大臣们出些巧主意,哄着他开心遣闷而已。宋人笔记同时还记下许多灯彩名目,“琉璃灯”可说是新品种,不仅在富贵人家出现,商店中也起始用它来招引主顾,光如满月。“万眼罗”则用红白纱罗拼凑而成。至于灯棚和各种灯球的式样,有《宋人观灯图》和《宋人百子闹元宵图》,还为我们留下些形象材料。由此得知,明清以来反映到画幅上如《金瓶梅》《宣和遗事》和《水浒传》插图中种种灯景,和其它工艺品——特别是保留到明清锦绣图案中,百十种极其精美好看旁缀珠玉流苏的多面球灯,基本上大都还是宋代传下来的式样。另外画幅上许多种鱼、龙、鹤、凤、巧作灯、儿童竹马灯、在地下旋转不停的滚灯,也由宋代传来。宋代“琉璃灯”和“万眼罗”,明代的“金鱼注水灯”,和用千百蛋壳作成的巧作灯,用冰琢成的冰灯,式样作法虽已难详悉,至于明代有代表性实用新品种,“明角灯”和“料丝灯”,实物在故宫还有遗存的。历史博物馆又还有个《明宪宗宫中行乐图》,画的是宫中过年情形,留下许多好看成串成组宫灯式样。
这个传世宫廷画卷,上面还有个松柏枝扎成上挂八仙庆寿的鳌山灯棚,及灯节中各种杂剧杂技活动,焰火燃放情况,并且还有一个乐队,一个“百蛮进宝队”,几个骑竹马灯演《三战吕布》戏文故事场面,画出好些明代北京民间灯节风俗面貌。货郎担推的小车,还和宋元人画的货郎图差不多,车上满挂各种小玩具和灯彩,货郎作一般小商人装束。照明人笔记说,这种种却是专为宫廷娱乐仿照市面上风光预备的。宫廷中养了七百人,就是为皇帝一人开心而预备的。到万历时才有大臣上奏,把人数减去一半。
新的时代灯节已完全为人民所有,作灯器材也大不同过去,对于灯的要求又有了基本改变,节日即或依旧照时令举行,意义已大不相同了。
古代灯节不只是正月元宵,七月的中元,八月的中秋,也常有灯事。解放后,则“五一”劳动节和“十一”,全国各处都无不有盛会庆祝。天安门前广场和人民大会堂的节日灯景,应说是极尽人间壮观。不仅是历史上少见,更重要还是人民亲手创造,又真正同享共有这一切。
关于天安门节日的灯火,已经有了许多好文章好报导。另外我记得特别亲切的,却是前后四个月施工期间,广场中那一片辉煌灯火。因为首都所有机关工作同志和万千市民,都曾经热情兴奋在灯火下,和工人、农民、解放军一道,为这个有历史性的广场和两旁宏伟建筑出过一把力。
从个人经验来说,解放以后另外还有许多灯景,也这么具有历史意义,给我以深刻难忘印象。比如十三陵水库大坝落成前夕的灯,就是其中之一。
在修建这个水库时,我和作家协会几个同志前后曾到过四次:第一次是初步开工,指挥所还设在山脚一个小村子里。
第二次已开始在挖底,指挥所移到了大坝前小孤山。第四次是落成前一星期,大家正分别住在工地附近帐篷中,天气热得出奇。每天早晚除分别访问劳动模范,照例必去工地看看工程进展。前一天还眼见各处是大小不一的土石堆,各处是搬运土石的车辆和人流,空中到处牵满了电线,地面到处有水管纵横。堤坝下边长链条的运石子机、水泥拌和机,和堤上压路机、起重机,轰轰隆隆的响成一片。大坝虽在不断增高,到处都似乎还乱乱的,不象十天半月能完工。这天晚上我和几个同志又去看看时,才大吃一惊,原来不过一天工夫,工地全部已变了样子。所有机器全部不见了,一切土石堆打扫得干干净净、平平整整象个公园一样。堤坝下空落落的,堤坝上也无一个人,整个环境静得出奇。天上星月嵌在宁静蓝空中,也象是大了近了许多。正当我们到达坝上时,忽然间大坝下广场里十二万盏五色电灯齐明,让我们仿佛突然进到一个童话仙境里一般。我们就浮在这个闪烁不定的星海上,直到半夜。这种神奇动人的灯景,实在不是任何另外一时其它灯景能够代替的。第二天晚上,正式举行庆祝落成典礼时,约有二十万工人、农民和解放军及三百来个专业文艺团体及其它民间文艺队伍参加,在灯光下进行联欢演出。我们先是在堤坝上看了许久,随后又到堤下人丛中各处挤去。灯光下种种动人景象,也是无从让别的灯景代替的。十多年来,国家基本建设在全国范围内进行,亿万人民在党领导下完成了数不清的水库、桥梁、工厂、学校、万千座高楼大厦,每次欢庆落成典礼时,都必然有同样热烈的庆祝大会在灯火烛天热闹光景下举行,身预其事的人,一定怀着和我们差不多的感情,留在记忆中的灯景,想忘记也忘记不了!
前年岁暮年末,我和作家协会几个同志,在革命圣地井冈山茨坪参观访问,正赶上青年干部下放参加山区建设四周年纪念日。这几百个年轻同志,都是四年前离开学校,响应党的号召,来自全国各地,上山建设新山区的新型知识分子,其中女性且占一半。此外还有井冈歌舞团全体,和来自瓷都景德镇的歌舞团全体。管理局朱局长,却生长在附近山村里,十多岁就参加了工农红军,跟随毛主席万里长征,现在又重新上山,领导青年建设新山区。八百多公尺高的茨坪,过去不到二十户人家,近来已有三十多座大小楼房。新落成的七层大厦,依山据胜,远望常在云雾中的井冈山顶峰,青碧明灭,变幻不测,近接群峰,如相互揖让。礼堂在革命博物馆附近,灯光下一个个年轻健康红润的脸孔,无不见出活泼中的坚韧,对于改变山区面貌,具有克服困难完成工作的信心。
四年来这些青年和当地人民、解放军战士一道参加公路、水电站及其它开荒生产建设取得的成就,和自我思想改造的成就,都十分显明。大会结束后,我们和歌舞团一群青年朋友回转招待所时,天已落了大雪,远近一片白蒙蒙。一面走一面想起红军刚上山来种种情形。在这种光景下,把国家过去、当前和未来贯串起来,一切景象给我的教育意义,真是格外深长。这种灯景也是我一生难忘的。
由于解放后有机会看到过这么一些背景各不相同壮丽庄严的灯景,从这些灯景中体会出国家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亿万人民真正当家作主后,通过有计划、有组织、有目的的长期劳动,如何在迅速改变整个国家的面貌。社会不断前进,而灯节灯景也越来越宏伟辉煌,并且赋以各种不同深刻意义。
回过头来看看半世纪前另外一些小地方年节风俗,和规模极小的灯节灯景,就真象是回到一个极其古老的历史故事里去了。
我生长家乡是湘西边上一个居民不到一万户口的小县城,但是狮子龙灯焰火,半世纪前在湘西各县却极着名。逢年过节,各街坊多有自己的灯。由初一到十二叫“送灯”,只是全城敲锣打鼓各处玩去。白天多大锣大鼓在桥头上表演戏水,或在八九张方桌上盘旋上下。晚上则在灯火下玩蚌壳精,用细乐伴奏。十三到十五叫“烧灯”,主要比赛转到另一方面,看谁家焰火出众超群。我照例凭顽童资格,和百十个大小顽童,追随队伍城厢内外各处走去,和大伙在炮仗焰火中消磨。
玩灯的不仅要气力,还得要勇敢,为表示英雄无畏,每当场坪中焰火上升时,白光直泻数丈,有的还大吼如雷,这些人却不管是“震天雷”还是“猛虎下山”,照例得赤膊上阵,迎面奋勇而前。我们年纪小,还无资格参预这种剧烈活动,只能趁热闹在旁呐喊助威。有时告奋勇帮忙,许可拿个松明火炬或者背背鼓,已算是运气不坏。因为始终能跟随队伍走,马不离群,直到天快发白,大家都烧得个焦头烂额,精疲力荆队伍中附随着老渔翁和蚌壳精的,蚌壳精向例多选十二三岁面目俊秀姣好男孩子充当,老渔翁白须白发也做得俨然,这时节都现了原形,狼狈可笑。乐队鼓笛也常有气无力板眼散乱的随意敲打着。有时为振作大伙精神,乐队中忽然又悠悠扬扬吹起“踹八板”来,狮子耳朵只那么摇动几下,老渔翁和蚌壳精即或得应着鼓笛节奏,当街随意()兜两个圈子,不到终曲照例就瘫下来,惹得大家好笑!最后集中到个会馆前点验家伙散场时,正街上江西人开的南货店、布店,福建人开的烟铺,已经放鞭炮烧开门纸迎财神,家住对河的年轻苗族女人,也挑着豆豉萝卜丝担子上街叫卖了。
有了这个玩灯烧灯经验底子,长大后读宋代咏灯节事的,便觉得相当面熟,体会也比较深刻。例如吴文英作的《玉楼春》词上半阕:茸茸狸帽遮眉额,金蝉罗剪胡衫窄,乘肩争看小腰身,倦态强随闲鼓拍。
写的虽是八百年前元夜所见,一个小小乐舞队年轻女子,在夜半灯火阑珊兴尽归来时的情形,和半世纪前我的见闻竟相差不太多。因为那八百年虽经过元明清三个朝代,只是政体转移,社会变化却不太大。至于解放后虽不过十多年,社会却已起了根本变化,我那点儿时经验,事实上便完全成了历史陈迹,一种过去社会的风俗画。边远小地方年轻人,或者还能有些相似而不同经验,可以印证,生长于大都市见多识广的年轻人,倒反而已不大容易想象种种情形了。
一九六三年三月北京
沈从文:忆翔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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