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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灯

ID:59484

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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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从文:灯

  因为有一个穿青衣服的女人,常到住处来,见到桌上的一个旧式煤油灯,擦得非常清洁,想知道这灯被主人重视的理由,屋主人就告给这青衣女人关于这个灯的故事。

  两年前我就住到这里,在××教了一点书,仍然是这样两间小房子,前面办事后面睡觉,一个人住下来。那时正是五月间,不知为什么,住处的灯总非常容易失职。一到了晚间,或者刚刚把饭碗筷子摆上桌子,认清楚了菜蔬,灯忽然一熄,晚饭就吃不成了。有时是饭后正预备开始做一点事或看看书的时节,有时是有客人拿了什么问题同我来讨论的时节,就像有意捣乱那种神气,灯会忽然熄灭了。

  这事情发生几几乎有半个月。有人责问过电灯公司,公司方面的答复,放到当地报纸上登载出来,情形仿佛完全由于天气,并不是公司的过失。所以小换钱铺子的洋烛,每包便忽然比上月贵了五个铜子。洋烛涨价这件事,是从照料我饮食的厨子方面知道的。这当家人对于上海商人故意居奇的行为,每到晚上为我把饭菜拿来,唯恐电灯熄灭,在预先就点上一枝烛的情形下,总要同我说一次。

  我的厨子是个非常忠诚的中年人。年纪很青的时节,就随同我的父亲到过西北东北,去过蒙古,上过四川。他一个人又走过云南广西,在家乡,又看守过我祖父的坟墓,很有些年月。上年随了北伐军队过山东,在济南眼见日本军队对于平民所施的暴行,那时他在七十一团一个连上作司务长,一个晚上被机关枪的威胁,胡胡涂涂走出了团部,把一切东西全损失了。人既空手回到南京,听熟人说我在这里住,就写了信来,说是愿意来侍候我。我回信告给他来玩玩很好,要找事做恐怕不行,我生活也非常简单。来玩玩,住些日子,想要回乡时,我或者能够设点法,买个车票。只是莫希望太大。

  到后人当真就来了。初次见到,一身灰色中山布军服,衣服又小又旧,好象还是三年前国民革命军初过湖南时节缝就的。

  一个巍然峨然的身体,就拘束到这军服中间,另外随身的就只一个小小包袱,一个热水瓶,一把牙刷,一双黄杨木筷子。

  热水瓶象千里镜那么佩到身边,牙刷是放在衣袋里,筷子仿照军营中老规矩插在包袱外面,所以我能够一望而知。这真是我日夜做梦的伙计!这个人,一切都使我满意,一切外表以及隐藏在这样外表下的一颗单纯优良的心,我不必和他说话也就全部都清楚了。

  既来到了我这里,我们要谈的话可多了。从我祖父谈起,一直到我父亲同他说过的还未出世的孙子,他都想在一个时节里和我说到。他对于我家里的事永远不至于说厌,对于他自己的经历又永远不会说完。实在太动人了。请想想,一个差不多用脚走过半个中国的五十岁的人,看过庚子的变乱,看过辛亥革命,参加过革命北伐许多重要战争,跋涉过多少山水,吃过多少不同的饭,睡过多少异样的床,简直是一部永远翻看不完的名着!我的嗜好即刻就很深很深的染上了。只要一有空闲,我即刻就问他这样那样,只要问到,我得到的都是些十分动人的回答。

  因为平常时节我的饮食是委托了房东娘姨包办的,十六块钱一个月,每天两顿,菜蔬总是任凭这江北妇人意思安排。

  这妇人看透了我的性格,知道我对于饮食不大苛刻,今天一碟大蚕豆,明天一碟小青蚶,到后天又是一碟蚕豆。总而言之,蚕豆同青蚶是少不了的好菜。另外则吃肉时无论如何总不至于忘记加一点儿糖,吃鱼多不用油煎,只放到饭上蒸蒸,就拿来加点酱油摆到桌子上。本来象做客的他,吃过两天空饭,到第三天实在看不惯,问我要了点钱。从我手上拿了十块钱后,先是不告我这钱的用处。到下午,把一切吃饭用的东西通统买来了。这事在先我一点不知道,一直到应当吃晚饭时节,这老兵,仍然是老兵打扮,恭恭敬敬的把所有由自己两手做成的饭菜,放到我那做事桌上来,笑眯眯的说这是自己试做的,而且声明以后也将这样做下去。从那人的风味上,从那菜饭的风味上,都使我对于军营生活生出一种眷念,就一面吃饭一面同他谈部队上事情。把饭吃过后,这司务长收拾了碗筷,回到灶房去。过不多久,我正坐在桌边凭借一支烛光看改从学校方面携回的卷子,忽然门一开,这老兵闪进来了,像本来原知道这不是军营,但因为电灯熄灭,房中代替的是烛光,坐在桌边的我,还不缺少一个连长的风度。这人恢复了童心,对我取了军中上士的规矩,喊了一声“报告”,站在门边不动。“什么事情?”听我问他了,才走近我身边来,呈上一个单子,写了一篇日用账。原来这人是同我来算火食账的!我当时几几乎要生气骂他,可是望到这人的脸,想起司务长的职务,却只有笑了。“怎么这样同我麻烦?”“我要弄明白好一点。我要你知道,自己做,我们两个人每月都用不到十六块钱。别人每天把你蚌壳吃,每天是过夜的饭,你还送十六块!”“这样你不是太累了吗?”“累!煮饭做菜难道是下河抬石头?你真是少爷!”望到这好人的脸,我无话可说了。我不答应是不行的。所以到后做饭做菜就派归这个老兵。

  这老兵,到这都会上来,因为衣服太不相称,我预备为他缝一点衣,问他欢喜要什么样子,他总不做声。有一次,知道我得了一笔稿费,才问我要了二十块钱。到晚上,不知从什么地方买了两套呢布中山服,一双旧皮靴,还有刺马轮,把我看时非常满意。我说:“你到这地方何必穿这个?你不是现役军官,也正象我一样,穿长还方便些。”“我永远是军人。”

  我有一个军官厨子,这句话的来源是这样发生的。

  电灯的熄灭,在先还只少许时间,一会儿就恢复了光明;到后来越加不成样子,所以每次吃饭都少不了一枝烛。于是这老兵,不知从什么地方又买来了一个旧灯,擦得罩子非常清洁,把灯头剪成圆形,放到我桌子上来了。我明白了他的脾气,也不大好意思说上海用灯是愚蠢事情。电灯既然不大称职,有这个灯也真给了我不少方便。因为不愿意受那电灯时明时灭的作弄,索性把这灯放在桌上,到了夜里,望到那清莹透明的灯罩,以及从那里放散的薄明微黄的灯光,面前又站得是那古典风度的军人,总使我常常记起那些驻有一营人马的古庙,同小乡村的旅店,发生许多幻想。我是曾和那些东西太相熟,因为都市生活的缠缚,又太和那些世界离远了。我到了这些时候,不能不对于目下的生活,感到一点烦躁。这是什么生活呢?一天爬上讲台去,那么庄严,那么不儿戏,也同时是那么虚伪,站在那小四方讲台上,谈这个那个,说一些废话谎话,这本书上如此说,那本书上又如此说,说了一阵,自己仿佛受了催眠,渐渐觉得已把问题引到严重方面去,待听到下面什么声音一响,才憬然有所觉悟,再注意一下学生,才明白原来有几个快要在本学期终了就戴方帽儿的某君,已经伏在桌上打盹,这一来,头绪完全为这现象把它纷乱了。到了教员休息室里,一些有教养的绅士们,一得到机会,就是一句聪明询问:“天气好,又有小说材料!”在他们自己,或者还非常得意,以为这是一种保持教授身分的雅谑,但是听到这些话,望望那些扁平的脸嘴,觉得同这些吃肉睡觉打哈哈的人物不能有所争持,只得认了输,不说,走到外面长廊下去晒太阳。到了外面,又是一些学生,取包围声势走拢来,谈天气,谈这个那个。似乎我因为教了点文学课,就必得负一种义务,随时来报告作家们的轶事,文坛消息。他们似乎就听点这些空话,就算了解文学了。从学校返回家里,坐到满是稿件和新书新杂志的桌前,很努力的把桌面匀出一点空间,放下从学校带回的一束文章,一行一行的来过目。第一篇,五个“心灵儿为爱所碎”,第二篇有了七个,第三篇是革命的了,有泪有血,仍然不缺少“爱”。把一堆文章看过一小部分,看看天气有夜下来的样子。弄堂对过王寡妇家中三个年青女儿,到时候照例把话匣子一开,意大利情歌一唱,我忽然感到小小冤屈,什么事也不能做了。觉得自己究竟还是从农村培养长大的人,现在所处的世界,仍然不是自己所习惯的世界。都会生活的厌倦,生存的厌倦,愿意同这世界一切好处离开,愿意再去做十四吊钱的屠税收捐员,坐到团防局,听为雨水汇成小潭的院中青蛙叫嚷,用夺金标笔写索靖《出师颂》同钟繇《宣示表》了。但是当我对到这煤油灯,当我在煤油灯不安定的光度下,望到那安详的和平的老兵的脸,望到那古典的家乡风味的略显弯曲的上身,我忘记了白日的辛苦,忘记了当前的混乱,转成为对于这个人的种种发生极大兴味了。

  “怎么样?是不是懂得军歌呢?”我这样问他,同他开一点小小玩笑。

  他就说:“怎么军人不懂军歌?我不懂洋歌。”

  “不懂也很好。山歌懂不懂?”

  “那看什么山歌。”

  “难道山歌有两样山歌吗?‘天上起云云重云’,‘天上起云云起花’,①全是好山歌,我小时不明白。后来在游击支队司令杨处做小兵,生活太放肆了,每天吃我们说过的那种狗肉,唱我们现在说的这种山歌,真是小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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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是两首凤皇山歌的第一句。

  “杨嘛,一群专门欺压老百姓的土匪,什么小神仙!我们可不好意思唱那种山歌。一个正派革命军人,这样撒野,算是犯罪。”

  “那我简直是罪恶滔天了。可是我很挂念家乡那些年青小伙子,新从父母身边盘养大,不知这时节在这样好天气下,还会不会唱这种好听的山歌?”

  “什么督办省长一来,好的都完了!好人同好风俗,都被一个不认识的运气带走了。就象这个灯,我上年同老爷到乡下去住,就全是用这样的灯。只有走路时还用粑粑灯。”

  老兵在这些事情上,因为清油灯的消灭,有了使我们常常见到的乡绅一般的感慨了。

  我们这样谈着,凭了这诱人的空气,诱人的声音,我正迷醉到一个古旧的世界里,非常感动。可是这老兵,总是听到外面楼廊房东主人的钟响了九下,即或是大声的叱他,要他坐到椅子上,把话继续谈下去也不行。一到了时候,很关心的看了看我的卧室,很有礼貌的行了个房中的军人礼,用着极其动人的神气,站在那椅子边告了辞,就走下楼到亭子间睡去了。这是为什么?他怕耽搁我的事情,恐我睡得太迟,所以明明白白有许多话他很欢喜谈,也必得留到第二天来继续。谈闲话总不过九点,竟是这个老兵的军法,一点不能通融。所以每当到他走去后,我常觉得有一些新的寂寞在心上一角,做事总不大能够安定。

  因为当着我面前,这个老兵以他五十年吓人丰富的生活经验,消化入他的脑中,同我谈及一切,平常时节,对于用农村社会来写成的短篇小说,是我永远不缺少兴味的工作;但如今想要写一个短篇的短篇,也象是不好下笔了。我有什么方法可以把这个人的纯朴优美的灵魂,来安排到这纸上?望到这人的颜色,听到这人的声音,我感到我过去另外一时所写作的人生的平凡。我实在懂得太少了。单是那眼睛,带一点儿忧愁,同时或不缺少对于未来作一种极信托的,看人时总象有什么言语要从那无睫毛的微褐的眼眶内流出,望着他一句话不说,或者是我们正谈到那些家乡战争,那些把好人家房子一把火烧掉,牵了农人母牛奏凯回营的战事,这老兵忽然想起了什么,不再说话了。我猜想他是要说一些话的,但言语在这老兵头脑中,好象不大够用,一到这些事情上,他便哑口了。他只望着我。或者他也能够明白我对于他的同意,所以后来他总是很温柔的也很妩媚的一笑,把头点点,就转移了一个方向,唱了一个四句头的山歌。他哪里料得到我在这些情形下所感到的动摇!我望着这老兵每个动作,就觉得看到了中国那些多数陌生朋友。他们是那么纯厚,同时又是那么正直。好象是把那最东方的古民族和平灵魂,为时代所带走,安置到这毫不相称的战乱世界里来,那种忧郁,那种拘束,把生活妥协到新的天地中,所做的梦,却永远是另一个天地的光与色,对于他,我简直要哭了。

  有时,就因为这些感觉扰乱了我,我不免生了小小的气,似乎带了点埋怨神气,要他出去玩玩,不必尽呆在我房中。他就象一尾鱼那么悄悄的溜出去,一句话不说。看到那样子,我又有点不安,就问他,“是不是想看戏?”恐怕他没有钱了,就送了他两块钱,说明白这是可以拿去随意花到大世界或者什么舞台之类地方的。他仍然望了我一下,很不自然的做了一个笑样子,把钱拿到手上,走下楼去了。我晚上做事,常到十二点才上床,先是听到这老兵开了门出去,大约有十点多样子,又转来了。我以为若不是看过戏,一定也是喝了一点酒,或者照例在可以作赌博的事情上玩了一会,把钱用掉回来了,也就不去过问。谁知第二天,午饭就有了一钵清蒸母鸡上了桌子。对于这鸡的来源,我不敢询问。我们就相互交换了一个微笑。在这当儿我又从那褐色眼睛里看到流动了那种说不分明的言语。我只能说“大叔,你应当喝一杯,你不是很能够喝么?”“已经买得了。这里的酒是火酒,亏我找了好多铺子,在虹口才找到了一家乡亲,得来那么一点点米酒。”

  仿佛先是不好意思劝我喝,听我说起酒,于是忙匆匆的走下楼去,把那个酒瓶拿来,用小杯子倒了半杯白酒,“你喝一点点,莫多吃。”本来不能喝酒不想喝酒的我,也不好意思拒绝这件事了。把酒喝下,接过了杯子,他自己又倒了小半杯,向口中一灌,抿抿嘴,对我笑了一会儿,一句话不说,又拿着瓶子下楼去了。第二天还是鸡,因为上海的鸡只须要一块钱一只。

  学校的事这老兵士象是漠不关心的。他问我那些大学生将来做些什么事,是不是每人都去做县长。他又问我学校每月应当送我多少钱,这薪水是不是象军队请饷一样,一起了战争就受影响。他是另有用意的。他想知道学生是不是都去做县长,因为要明白我有多少门生是将来的知事老爷。他问欠薪不欠薪,因为要明白我究竟钱够不够用。他最关心的是我的生活。这好人,越来越不守本分,对于我的生活,先还是事事赞同,到后来,好象找出了许多责任,不拘是我愿不愿意,只要有机会,总就要谈到了。即或不象一些不懂事故的长辈那种偏见的批评,但对于那些问题,他的笑,他的无言语的轻轻叹息,都代表了他的态度,使我感受不安。我当然不好生他的气,我既不能把他踢下楼梯去,也不好意思骂他。他实在又并不加上多少意见,对于我的生活,他就只是反抗,就只是否认。对于我这样年龄,还不打量找寻一个太太,他比任何人皆感觉到不平。在先我只装做不懂他的意思,尽他去自言自语,每天只同他去讨论军中生活,以及各地各不相同的风俗习惯。到后他简直有点麻烦人了。并且那麻烦,又永远使人感到他是忠诚的。所以我只得告他,我是对于这件事实在毫无办法,因为做绅士的方便,我得不到,做学生的方便,我也得不到,目下不能注意这些空事情。我还以为同他这样明白一说,自然就凡事谅解,此后就再也不会受他的批评了。谁知因此一来更糟了。他仿佛把责任完全放在他自己身上去,从此对于和我来往的女人,都被他所注意了。每一个来我住处的女人,或者是朋友,或者是学生,在客人谈话中间,不待我的呼唤,总忽然见到他买了一些水果,把一个盘子装来,非常恭敬的送上,到后就站到门外楼梯口来听我们谈话。待我送客人下楼时,常常又见他故意装成在梯边找寻什么东西神情,目送客人出门。客人走去后,又装成无意思的样子,从我口中探寻这女人一切,且窥探我的意思。他并且不忘记对这客人的风度言语加以一种批评,常常引用他所知道的《麻衣相法》,论及什么女人多子,什么女人聪明贤惠,若不是看出我的厌烦,决不轻易把问题移开。他虽然这样关心这件事情,暗示了我什么女人多福,什么女人多寿,但他总还以为他用的计策非常高明。他以为这些关心是永远不会为我明白的。他并不是不懂得到他的地位。这些事在先我实在也是不曾注意到,不过稍稍长久一点,我可就看出这好管闲事的人,是如何把同我来往的女人加以分析了。对于这种行为,我既不能恨他,又不能向他解释,又不能同他好好商量,只有少同他谈到这些事情为好。

  这老兵,在那单纯的正直的脑中,还不知为我设了多少法,出了多少主意,尽了帮助我得到一个女人的多少设计义务!他那欲望隐藏到心上,以为我完全不了解,其实我什么都懂。他不单是盼望他可以有一个机会,把他那从市上买来的呢布军服穿得整整齐齐,站到亚东饭店门前去为我结婚日子作“迎宾主事”,还非常愿意穿了军服,把我的小孩子,打扮得象一个将军的儿子,抱到公园中去玩!他在我身上,一定还做得最夸张的梦,梦到我带了妻儿,光荣,金钱,回转乡下去,他骑了一匹马最先进城。对于那些来迎接我的同乡亲戚朋友们,如何询问他,他又如何飞马的走去,一直跑到家里,禀告老太太,让一个小县城的人如何惊讶到这一次荣归!他这些好梦,四十余年前放到我的父亲身上,失败了,到后又放到我的哥哥兄弟身上,又失败了,如今是只有我可以安置他这可怜希望了。他那对于我们父兄如何从衰颓家声中爬起,恢复原来壮观的希望,在父亲方面受了非常的打击。父亲是回家了,眼看到那老主人,从西北,从外蒙带了因与马贼作战的腰痛,带了沙漠的荒凉,带了因频年争斗的衰老,回到家乡去作他那没没无闻的上校军医正了。他又看到哥哥从东北,从那些军队生活中,得到奉天省人的粗豪,与黑龙江人的勇迈坚忍,从流浪中,得到了上海都市生活的嚣杂兴味,也转到家乡作画师去了。还有我的弟弟,这老兵认为同志却尚无机会见到的弟弟,从广东学校毕业后,用起码下级军官的名分,随军打岳州,打武昌,打南昌,打龙潭,在革命斗争血涡里转来转去,侥幸中的安全,引起了对生存深深的感喟,带了喊呼,奔突,死亡,腐烂,一时代人类活动兴奋高潮各种印象,也寂寞的回到家乡,在那参军闲散职分上过着休息的日子了。他如今只认为我这无用人,可以寄托他那最无私心最诚恳的希望。他以为我做的事比父兄们的都可以把它更夸张的排列到故乡人眼下,给那些人一些歆羡,一些惊讶,一些永远不会忘却的豪华光荣。

  我在这样一个人面前,感到忧郁,也十分感到羞惭。因为那仿佛由自己脑中成立的海市蜃楼,而又在这奇幻景致中对于海市中人物的我的生活加以纯然天真的信仰,我不好意思把这老兵的梦戳破,也好象缺少那戳破这梦的权力了。

  可是我将怎么来同这老兵安安静静生活下去?我做的事太同我这老家人的梦离远了。我简直怕见他了。我只告他,现在做点文章教点书,社会上对我如何好;在他那方面,又总是常常看到体面的有身分朋友同我来往,还有那更体面的精致如酥如奶作成的年青女人到我住处来,他知道许多关于我表面的生活,这些情形就坚固了他的好梦。他极力在那里忍耐,保持着他做仆人的身分,但越节制到自己,也就越容易对于我的孤单感到同情。这另一个世界长大的人,虽然有了五十多岁,完全不知道我们的世界是与他的世界两样。他没有料得到来我处的人,同我生活的距离是多远。他没有知道我写一个短篇小说,得费去多少精力。他没有知道我如何与女人疏隔,与生活幸福离开。他象许多人那样,看到了我的外表,他称赞我,也如一般人所加的赞美一样。以为我聪明,待人很好,以为我不应当太不讲究生活,疏忽了一身的康健。

  这个人,他还同意我的气概,以为这只是一个从军籍中出身才有的好气概!凡是这些他是在另一时用口用眼睛用行动都表示到了的。许多时候当在这个人面前时节,我觉得无一句话可说,若是必须要做些什么事,最相宜的,倒真是痛痛的打他一顿为好。

  那时到我处来往次数最多的,是一个穿蓝衣服的女孩子,好象一年四季这人都是穿蓝颜色,也只有蓝色同这女人相称。

  这是我一个最熟的人,每次来总有很多话说,一则因为这女子是一个××分子,一则是这人常常拿了宣传文章来我处商量。因为这女人把我当成一个最可靠的朋友,我也无事不与她说到。我的老管家私下里注意了这女人许多日子,他看准了这个人一切同我相合。他一切同意。就因为一切同意,比一个做母亲的还细腻,每次当到这客人来到时,他总故意逗留在我房中,意思很愿意我向女人提到他。介绍一下。他又常常采用了那种学来的官家派头,在我面前问女人这样那样。

  我不好对于他这种兴味加以阻碍,自然同女人谈到他的生活,谈到他为人的正直,以及生活经验的丰富等等事情。渐渐的,时间一长,女人对于他自然也发生一种友谊了。可是这样一来,当他同我两个人在一块时,这老兵,这行伍中风霜冰雪死亡饥饿打就的结实的心,到我婚姻问题上,完全柔软如蜡了。他觉得我若是不打量同那蓝衣女人同住,简直就是一种罪过。他把这些意见带着了责备样子,很庄严的来同我讨论。

  这老兵先是还不大好意思同女人谈话,女人问到这样那样,象请他学故事那么把生活经验告给她听时,这老兵,总还用着略略拘束的神气,又似乎有点害羞,非常矜持的来同女人谈话。到后因为一熟习,竟同女人谈到我的生活来了!他要女人劝我做一个人,劝我少做点事,劝我稍稍顾全一点穿衣吃饭的绅士风度,劝我……虽然这些话谈及时,总是当我的面,却又取了一种在他以为是最好的体裁来提及的。他说的只是我家里父亲以前怎么样讲究排场,我弟兄又如何亲爱,为乡下人所敬重,母亲又如何贤慧温和。他实在正用了一种最苯的手段,暗示到女人应当明白做这人家的媳妇是如何相宜合算。提到这些时,因为那稍稍近于夸张处,这老兵虑及我的不高兴,一面谈说总是一面对我笑着,好象不许我开口。

  把话说完,看看女人,仿佛看清楚了女人已经为他一番话所动摇,把责任已尽,这人就非常满意,同我飞了一个眼风,奏凯似的橐橐走下楼预备点心水果去了。

  他见我写信回到乡下去,总要问我,是不是告给了老太太有一个非常……的女人。他意思是非常“要好”非常“相称”这一类形容词。当发现我毛眉一皱,这老兵,就“肂、肂”的低低喊着,带着“这是笑话,也是好意,不要见怪”的要求神气,赶忙站远了一点,占据到屋角一隅去,好象怕我会要生气,当真动手攫了墨水瓶抛掷到他头上去。

  然而另外任何时节,他是不会忘记谈到那蓝衣女子的。

  在这些事上我有什么办法?我既然不能像我的弟弟那样,处置多嘴的副兵用马粪填口,又不能像我的父亲,用废话去支使他走路。我一见了这老兵就只有苦笑,听他谈到他自己生活同谈到我的希望,都完全是这个样子。这人并不是可以请求就能缄默的。就是口哑了,但那一举一动,他总不忘记使你看出他是在用一副善良的心为你打算一切。他不缺少一个戏子的天才,他的技巧,使我见到只有感动。

  有一天,那个穿蓝衣的女人又来到我的住处,第一次我不在家,老兵同女人说了许多话。(从后来他的神气上,我知道他在和女人谈话时节,一定是用了一个对主人的恭敬而又亲切的态度应答着的。)因为恐怕我不能即刻回家,就走了。

  我回来时,老兵正同我讨论到女人,女人又来了。那时因为还没有吃晚饭,这老兵听说要招待这个女客了,显然十分高兴,走下楼去。到吃饭时,菜蔬排列到桌上,却有料想不到的丰盛。不知从什么地方学得了规矩,知道了女客不吃辣子,平素最欢喜用辣子的煎鱼,也做成甜醋的味道排上桌子了。

  把饭吃过,这老兵不待呼唤,又去把苹果拿来,把茶杯倒满了,从酒精炉子烧好的开水,一切布置妥贴了,趑趄了好一会才走出去。他到楼下喝酒去了。他觉得非常快乐。他的梦展开在他眼前,一个主人,一个主妇,在酒杯中,他一定还看到他的小主人,穿了陆军制服,象在马路上所常常见到的小洋人,走路挺直,小小的皮靴套在白嫩的脚上,在他前面忙走。他就用一个军官的姿势,很有身分很尊贵的在后面慢慢跟着。他因为我这个客人的来临,把梦肆无忌惮的做下去了。可是,真可怜,来此的朋友,是告我她的爱人W君的情形,他们在下个月过北平去,他们将在北平结婚。无意中,这结婚两字,又为那尖耳朵老战马断章取义的听去,他自以为一切事果不出其所料,他相信这预兆,也非常相信这未来的事情。到女人走去,我正伏到桌子旁边,为这朋友的好消息感到喜悦,也感到一点应有的惆怅时节,喝了稍稍过量的酒的好人,一个红红的脸在我面前晃动了。

  “大叔,今天你喝多了。你怎么忽然有这样好菜?客人说从没有吃过这样菜。”本来要笑的他,听到这个话,样子更象猫儿了。他说,“今天我快乐。”

  我说:“你应当快乐。”

  他分辩,同我故意争持,“怎么叫做应当?我不明白!我从来没有今天快乐!我喝了半瓶白酒了!”

  “明天又去买,多买一瓶存放身边,你到这里别的不有,酒总是应当要让你喝够量。”

  “这样喝酒我从不曾有过。你说,我应当快乐,为什么应当!我常常是不快乐的!我想起老太爷,那种运气,快乐不来了。我想起大少爷,那种体格,也不能快乐了。我想起三少爷,我听人说到他一点儿,一个豹子,一个金钱豹,一个有脾气有作为的人,我要跟到他去革命打仗,我要跟他去冲锋,捏了枪,爬过障碍物,吼一声杀,把刺刀剸到北老胸膛里去。我要向他请教,手榴弹七秒钟的引线,应当如何抛去。

  但同他们在一处的都烂了,都埋成一堆。我听到人家说,四期黄埔军官在龙潭作战的,下级军官都烂了,都埋成一堆。两个月从那里过身,还有使人作呕臭气味。三少爷好运气,仍然能够骑马到黄罗寨打他的野猪,一个英雄!我不快乐,因为想起了他不作师长。你呢,我也不快乐。你身体多坏。你为什么不——”

  “早睡点好不好?我要做点事情,我心里不大高兴。”

  “你瞒我。你把我当外人。我耳朵是老马耳朵,听得懂得,我知道我要吃喜酒,你这些事都不愿意同我说,我明天回去了。”

  “你究竟听到什么?有什么事说我瞒你?”

  “我懂我懂,我求你——你还不知道我这时的心里,搞成一团象什么样子!”

  说到这里,这老兵哭了。那么一个中年人,一个老军人,一个……他真象一个小孩子哭了。但我知道这哭是为欢喜而流泪的。他以为我快要和刚走去不久的女人结婚。他知道我终久不能瞒他,也不愿意瞒他。他知道还有许多事我都不能缺少他。他知道这事情不拘大小,要他尽力的地方很多。他有了一个女主人,从此他的梦更坚固更实在的在那单纯的心中展开,欢喜得非哭不可了。他这感情是我即刻就看清楚了的。他同时也告给我哭的理由了,一面忙匆匆的又象很害羞的用那有毛的大手掌拭他的眼泪,一面就问我是什么日子,是不是要到吴瞎子处去问问,也选择一下日子,从一点俗。

  一切事皆使我哭笑两难。我不能打他骂他,他实在又不是完全吃醉了酒的人。他只顽固的相信我对于这事情不应当瞒他;还劝我打一个电报,把这件好事即刻通知七千里外的几个家中人。他称赞那女人,他告我白天就同女人谈了一些话,很懂得这女人一定会是老太太所欢喜的好媳妇。

  我不得不把一切真实,在一种极安静的态度下为他说明。

  他望到我,把口张大着,听完我的解释,信任了我的话。后来看到他那颜色惨沮的样子,我不得不谎了他一下,又告他我另外有了一个女人,像貌性情都同这穿蓝衣的女人差不多。

  可是这老兵,只愿意相信我前面那一段说明,对于后一段,明白是我的谎话。我把话谈到末了,他毫不做声,那黄黄的小眼睛里,酿了满满的一泡眼泪,他又哭了。本来是非常强健的身体,到这时显出万分衰弱的神情了。

  楼廊下的钟已经响了十点。

  “你睡去,明天我们再谈好不好?”

  听到我的请求,这老兵,忽然又像觉悟了自己的冒失,装成笑样子,自责似的说自己喝多点酒,就象颠子,且赌咒以后一定要戒酒。又问我明天欢喜吃鲫鱼不。我不做声。他懂得我心里难过处。他望到桌上那一个建漆盘子里面的苹果皮,拿了盘子,又取了鱼的溜势,溜了出去,悄悄的把门拉拢,一步一步走下楼梯去了。听到那衰弱的脚踏着楼梯的声音,我觉得非常悲哀。这老年人给我的一切印象,都使我对于人生多一个反省的机会,且使我感觉到人类的关系,在某一情况下,所谓人情的认识,全是酸辛,全是难于措置的纠葛。这人走后,听到响过十二点钟,我还没有睡觉,正思索到这些琐碎人情,失去了心上的平衡。忽然听到楼梯上有一种极轻的声音,走到了门口,我猜得着这必定是他又来扰我了。他一定是因为我的不睡觉,所以来督促我上床了,就赶忙把桌前的灯扭小,就只听到一个低低的叹息起自门外。我不好意思拒绝这老兵好意了,我说,“你睡吧。我事情已经做完,就要睡了。”外面没有声音,待一会儿我去开门,他已经早下楼去了。

  经过这一次喜剧的排场,老兵性格完全变更了。他当真不再买酒吃了,问他为什么缘故,就只说上海商人不规矩,市上全是搀火酒的假货。他不再同我谈女人,女客来到我处,好象也不大有兴味加以注意了。他对我的工作,把往日的乐观成分抽去,从我的工作上看出我的苦闷。我不做声时,他不大敢同我说及生活上的希望了。他把自己的梦,安置到一个新的方向上来,却仿佛更大方更夸诞了一点,做出很高兴的样子。但心上那希望,似乎越缩越小得可怜了。他不再责备我必须储蓄点钱预备留给一个家庭支配,也不对于我的衣服缺少整洁加以非难了。

  我们互相了解得多一点。我仍然是那么保持到一种同世界绝缘的寂寞生活,并不因为气候时间有所不同。在老兵那一方面,由于从我这里,他得到了一些本来不必得到的认识,那些破灭的梦,永远无法再用一个理由把它重新拚合成为全圆,老兵的寂寞,比我更可怜了。关于光明生活的估计,从前完全由他提出,我虽加以否认,也毫无办法他的勇气。

  但后来,反而需要我来为他说明那些梦的根据,如何可以做到,如何可以满意,帮助他把梦继续来维持了。

  但是那蓝衣女人,预备过北平结婚去了,到我住处来辞行。老兵听到女人又要到此吃饭,却只在平常饭菜上加了一样素菜,而且把菜拿来时节那种样子,真是使人不欢的样子。

  这情形只有我明白。不知为什么,我那时反而不缺少一点愉快,因为我看到这老兵,在他身上哀乐的认真。一些情感上的固执,绝对不放松,本来应当可怜他,也应当可怜自己;但本来就没有对那女人作另外打算,因为老兵胡涂的梦,几几乎把我也引到烦恼里去,如今看到这难堪的脸嘴,我好象报了小小的仇,忘记自己应当同情他了。

  从此蓝衣女人在我的书房绝了踪迹。而且更坏的是,两个青年男女,到天津都被捕了。我没有把这件事告过老兵,那老兵也从不曾问起过。我明白他不但有点恨那女人,而且也似乎有点恨我的。

  本来答应同我在七月暑假时节,一块儿转回乡下去,因为我已经有八年不曾看过我那地方的天空,踹过我那地方的泥土,他也有了六年没有回去了。可是到仅仅只有十八天要放假的六月初,福建方面起了战事,他要我送他点路费,说想到南京去玩玩。我看他脾气越来越沉静,不能使他快乐一点,并且每天到灶间去做菜做饭,又间或因为房东娘姨欢喜随手拖取东西,常常同那娘姨吵闹,我想就让他到南京去玩几天也好。可是这人一去就不回来了。我不愿意把他的故事结束到那战事里去。他并不死,如许多人一样,还是活着。还是做他的司务长,驻扎到一个古庙里,大清早就同连上的火夫上市镇去买菜,到相熟的米铺去谈谈天,再到河边去买柴,看看拢岸的商船。一到了夜里,就在一个子弹箱上,靠一盏满堂红灯照着,同排长什长算火食账,用草纸记下那数目,为一些小小数目上的错误赌发着各样的咒,睡到硬板子的高脚床上去,用棉絮包裹了全身,做梦就梦到同点验委员喝酒,或下乡去捉匪,过乡绅家吃蒸鹅。这人应当永远这样活到世界上,这人至少还能够在中国活二十年。所以他再不来信问候我,我总以为他还是活在这个世界上。

  这就是我桌上有这样一盏灯的理由了。我欢喜这盏灯,经常还使用它。当我写到我所熟习的那个世界上一切时,当我愿意沉溺到那生活里面去时节,把电灯扭熄,燃好这盏灯,我的房子里一切便失去了原有的调子。我在灯光下总仿佛见到那老兵的红脸,还有那一身军服,一个古典的人,十八世纪的老管家——更使我不会忘记的,是从他小小眼睛里滚出的一切无声音的言语,对我的希望和抗议。

  故事说完时,穿青衣服的女人,低低的叹了一声气,走到那桌子边旁去,用纤柔的手去摩娑那盏小灯。女人稍稍吃惊了,怎么两年来还有油?但主人是说过了的,因为在晚上,把灯燃好,就可在灯光下看到那个老行伍的声音颜色。女人好奇似的说到晚上要来试试看,是不是也可以看得出那司务长。显然的事,女人对于主人所说的那老兵,是完全中意了。

  到了晚上,房间里,那旧洋灯果然放了薄薄光明。火头微微的动摇,发出低微的滋滋声音。用惯了五十枝烛光的人,在这灯光下是自然会感到一种不同情调的。主人同穿青衣来客,把身体搁在两个小小圈椅里。主人又说起了那盏灯,且告女人,什么地方是那老兵所站的地方,老兵说话时是如何神气,这灯罩子在老兵手下又擦得如何透明清澈,桌上那时是如何混乱,……末了,他指点那蓝衣女人的坐处,恰恰正是这时她的坐处。

  听到这个话的穿青衣女人,笑了笑,又复轻轻的叹着。过了好一会,忽然惋惜似的说:

  “这人一定早死了!”

  主人说,“是的,这人或许早死了,在我那些熟人心上,这人也死了的。但我猜想他还活在你的心上,他一定还那么可爱的活在你心上,是不是?”

  “很可惜我见不着这个人。”

  “他也应当很可惜不见你。”

  “我愿意认识他,愿意同他谈谈话,愿意……”

  “那有什么用处!不是因为见到,便反而会给许多人添麻烦么?”

  女人觉得话说得稍过了头,有些事情应当红脸了。

  于是两人在灯光中沉默下来。

  另外一个晚上,那穿青衣的女人,忽然换了一件蓝色衣服来了。主人懂得这是为凑成那故事而来的,非常欢迎这种拜访。两人都象是这件事全为了使老兵快乐而做的,没有言语,年青人在一种小小惶恐情形中抱着接了吻。到后女人才觉得房中太明亮了点,问那个灯,今晚为什么不放在桌上。主人笑了。

  “是嫌电灯光线太强么?”

  “是要司务长看另外一个穿蓝衣服的人在你房里的情形。”

  听到这个俏皮的言语,主人想下楼去取灯,女人问他:

  “放在楼下么?”

  “是在楼下的。”

  “为什么又放到楼下去?”

  “那是因为前晚上灯泡坏了不好做事,借他们楼下房东娘姨的。我再去拿来就是了。”

  “是娘姨的灯吗!”

  “不,我好象说过是一个老兵买的灯!”男子赶忙分辩,还说,“你知道这灯是老兵买的!”

  “但那是你说的谎话!”

  “若谎话比真实美丽……并且(),穿蓝衣的人,如今不是有一个了么?”

  女人承认,“穿蓝衣的虽有一个,但他将来也一定不让老兵快乐。”

  “我完全同意你这个话。倘若真有这个老兵,实在不应当好了他。”

  “真是一个坏人,原来说的全是空话!”

  “可是有一个很关心他的听差,而且仅仅只把这听差的神气样子告给别人,就使人对于那主人感到兴味,十分同情,这坏人实在是……”

  女人忍不住笑了。他们于是约定下个礼拜到苏州去,到南京去,男子还答应了女人,这旅行为的是探听那个老司务长的下落。

  1929年5月写成于吴淞

  

  沈从文:丈夫

  落了春雨,一共有七天,河水涨大了。

  河中涨了水,平常时节泊在河滩的烟船妓船,离岸极近,船皆系在吊脚楼下的支柱上。

  在四海春茶馆楼上喝茶的闲汉子,伏身在临河一面窗口,可以望到对河的宝塔“烟雨红桃”好景致,也可以知道船上妇人陪客烧烟的情形。因为那么近,上下都方便,有喊熟人的声音,从上面或从下面喊叫,到后是互相见到了,谈话了,取了亲昵样子,骂着野话粗话,于是楼上人会了茶钱,从湿而发臭的甬道走去,从那些肮脏地方走到船上了。

  上了船,花钱半元到五块,随心所欲吃烟睡觉,同妇人毫无拘束的放肆取乐,这些在船上生活的大臀肥身年青女人,就用一个妇人的好处,服侍男子过夜。

  船上人,她们把这件事也像其余地方一样称呼,这叫做“生意”。她们都是做生意而来的。在名分上,那名称与别的工作同样,既不与道德相冲突,也并不违反健康。她们从乡下来,从那些种田挖园的人家,离了乡村,离了石磨同小牛,离了那年青而强健的丈夫,跟随到一个熟人,就来到这船上做生意了。做了生意,慢慢的变成为城市里人,慢慢的与乡村离远,慢慢的学会了一些只有城市里才需要的恶德,于是这妇人就毁了。但那毁,是慢慢的,因为需要一些日子,所以谁也不去注意了。而且也仍然不缺少在任何情形下还依然会好好的保留着那乡村纯朴气质的妇人,所以在市的小河妓船上,决不会缺少年青女子的来路。

  事情非常简单,一个不亟亟于生养孩子的妇人,到了城市,能够每月把从城市里两个晚上所得的钱,送给那留在乡下诚实耐劳种田为生的丈夫处去,在那方面就可以过了好日子,名分不失,利益存在,所以许多年青的丈夫,在娶妻以后,把妻送出来,自己留在家中耕田种地安分过日子,也竟是极其平常的事。

  这种丈夫,到什么时候,想及那在船上做生意的年青的媳妇,或逢年过节,照规矩要见见媳妇的面了,自己便换了一身浆洗干净的衣服,腰带上挂了那个工作时常不离口的短烟袋,背了整箩整篓的红薯糍粑之类,赶到市上来,象访远亲一样,从码头第一号船上问起,一直到认出自己女人所在的船上为止。问明白了,到了船上,小心小心的把一双布鞋放到舱外护板上,把带来的东西交给了女人,一面便用着吃惊的眼睛,搜索女人的全身。这时节,女人在丈夫眼下自然已完全不同了。

  大而油光的发髻,用小镊子扯成的细细眉毛,脸上的白粉同绯红胭脂,以及那城市里人神气派头,城市里人的衣裳,都一定使从乡下来的丈夫感到极大的惊讶,有点手足无措。那呆像是女人很容易清楚的。女人到后开了口,或者问:“那次五块钱得了么?”或者问:“我们那对猪养儿子了没有?”女人说话时口音自然也完全不同了,变成象城市里做太太的大方自由,完全不是在乡下做媳妇的神气了。

  听女人问到钱,问到家乡豢养的猪,这作丈夫的看出自己做主人的身分,并不在这船上失去,看出这城里奶奶还不完全忘记乡下,胆子大了一点,慢慢的摸出烟管同火镰。第二次惊讶,是烟管忽然被女人夺去,即刻在那粗而厚大的掌握里,塞了一枝哈德门香烟的缘故。吃惊也仍然是暂时的事,于是这做丈夫的,一面吸烟一面谈话,……到了晚上,吃过晚饭,仍然在吸那有新鲜趣味的香烟。来了客,一个船主或一个商人,穿生牛皮长统靴子,抱兜一角露出粗而发亮的银链,喝过一肚子烧酒,摇摇荡荡的上了船。

  一上船就大声的嚷要亲嘴要睡,那洪大而含胡的声音,那势派,都使这作丈夫的想起了村长同乡绅那些大人物的威风,于是这丈夫不必指点,也就知道怯生生的往后舱钻去,躲到那后梢舱上去低低的喘气,一面把含在口上那枝卷烟摘下来,毫无目的的眺望河中暮景。夜把河上改变了,岸上河上已经全是灯火,这丈夫到这时节一定要想起家里的鸡同小猪,仿佛那些小小东西才是自己的朋友,仿佛那些才是亲人,如今与妻接近,与家庭却离得很远,淡淡的寂寞袭上了身,他愿意转去了。

  当真转去没有?不。三十里路路上有豺狗,有野猫,有查夜的放哨的团丁,全是不好惹的东西,转去自然做不到。船上的大娘自然还得留他上三元宫看夜戏,到四海春去喝清茶,并且既然到了市上,大街上的灯同城市中的人更不可不去看看。于是留下了,坐到后舱看河中景致,等候大娘的空暇。到后要上岸了,就由小阳桥上扳篷架到船头;玩过后,仍然由那旧地方转到船上,小心小心使声音放轻,省得留在舱里躺到床上烧烟的人发怒。

  到要睡觉的时候,城里起了更,西梁山上的更鼓冬冬响了一会,悄悄的从板缝里看看客人还不走,丈夫没有什么话可说,就在梢舱上新棉絮里一个人睡了。半夜里,或者已睡着,或者还在胡思乱想,那媳妇抽空爬过了后舱,问是不是想吃一点糖。本来非常欢喜口含冰糖的脾气,是做媳妇的记得清楚明白,所以即或说已经睡觉,已经吃过,也仍然还是塞了一小片冰糖在口里。媳妇用着略略抱怨自己那种神气走去了,丈夫把冰糖含在口里,正象仅仅为了这一点理由,就得原谅媳妇的行为,尽她在前舱陪客,自己也仍然很和平的睡觉了。

  这样的丈夫在黄庄多着,那里出强健女子同忠厚男人。地方实在太穷了,一点点收成照例要被上面的人拿去一大半,手足贴地的乡下人,任你如何勤省耐劳的干做,一年中四分之一时间,即或用红薯叶子拌和糠灰充饥,总还不容易对付下去。地方虽在山中,离大河码头只三十里,由于习惯,女子出乡讨生活,男人通明白这做生意的一切利益。他懂事,女子名分上仍然归他,养得儿子归他,有了钱,也总有一部分归他。

  那些船排列在河下,一个陌生人,数来数去是永远无法数清的。明白这数目,而且明白那秩序,记忆得出每一个船与摇船人样子,是五区一个老水保。

  水保是个独眼睛的人。这独眼就据说在年青时节因殴斗杀过一个水上恶人,因为杀人,同时也就被人把眼睛抠瞎了。

  但两只眼睛不能分明的,他一只眼睛却办到了。一个河里都由他管事。他的权力在这些小船上,比一个中国的皇帝、总统在地面上的权力还统一集中。

  涨了河水,水保比平时似乎忙多了。由于责任,他得各处去看看。是不是有些船上做父母的上了岸,小孩子在哭奶了。是不是有些船上在吵架,需要排难解纷。是不是有些船因照料无人,有溜去的危险。在今天,这位大爷,并且要到各处去调查一些从岸上发生影响到了水面的事情。岸上这几天来发生三次小抢案,据公安局那方面人说,是凡地上小缝小罅都找寻到了,还是毫无痕迹。地上小缝小罅都亏那些体面的在职人员找过,于是水保的责任便到了。他得了通知,就是那些说谎话的公安局办事处通知,要他到半夜会同水面武装警察上船去搜索“歹人”。

  水保得到这个消息时是上半天。一个整白天他要做许多事。他要先尽一些从平日受人款待好酒好肉而来的义务了,于是沿了河岸,从第一号船起始,每个船上去谈谈话。他得先调查一下,问问这船上是不是留容得有不端正的外乡人。

  做水保的人照例是水上一霸,凡是属于水面上的事他无有不知。这人本来就是一个吃水上饭的人,是立于法律同官府对面,按照习惯被官吏来利用,处治这水上一切的。但人一上了年纪,世界成天变,变去变来这人有了钱,成过家,喝点酒,生儿育女,生活安舒,这人慢慢的转成一个和平正直的人了。在职务上帮助了官府,在感情上却亲近了船家。在这些情形上面他建设了一个道德的模范。他受人尊敬不下于官,却不让人害怕讨厌。他做了河船上许多妓女的干爹。由于这些社会习惯的联系,他的行为处事是靠在水上人一边的。

  他这时正从一个木跳板上跃到一只新油漆过的“花船”头,那船位置在较清静的一家莲子铺吊脚楼下。他认得这只船归谁管,一上船就喊“七丫头”。

  没有声音。年青的女人不见出来,年老的掌班也不见出来。老年人很懂事情,以为或者是大白天有年青男子上船做呆事,就站在船头眺望,等了一会。

  过一阵他又喊了两声,又喊伯妈,喊五多;五多是船上的小毛头,年纪十二岁,人很瘦,声音尖锐,平时大人上了岸就守船,买东西煮饭,常常挨打,爱哭,过一会儿又唱起小调来。但是喊过五多后,也仍然得不到结果。因为听到舱里又似乎实在有声音,象人出气,不象全上了岸,也不象全在做梦。水保就钩身窥觑舱口,向暗处询问是谁在里面。

  里面还是不作答。

  水保有点生气了,大声的问,“你是哪一个?”

  里面一个很生疏的男子声音,又虚又怯回答说,“是我。”

  接着又说,“都上岸去了。”

  “都上岸了么?”

  “上岸了。她们……”

  好象单单是这样答应,还深恐开罪了来人,这时觉得有一点义务要尽了,这男子于是从暗处爬出来,在舱口,小心小心扳到篷架,非常拘束的望到来人。

  先是望到那一对峨然巍然似乎是为柿油涂过的猪皮靴子,上去一点是一个赭色柔软麂皮抱兜,再上去是一双回环抱着的毛手,满是青筋黄毛,手上有颗其大无比的黄金戒指,再上去才是一块正四方形象是无数橘子皮拚合而成的脸膛。

  这男子,明白这是有身分的主顾了,就学到城市里人说话,说,“大爷,您请里面坐坐,她们就回来。”

  从那说话的声音,以及干浆衣服的风味上,这水保一望就明白这个人是才从乡下来的种田人。本来女人不在就想走,但年青人忽然使他发生了兴味,他留着了。

  “你从什么地方来的?”他问他,为了不使人拘束,水保取得是做父亲的和平样子,望到这年青人。“我认不得你。”

  他想了一下,好象也并不认得客人,就回答,“我昨天来的。”

  “乡下麦子抽穗了没有?”

  “麦子吗?水碾子前我们那麦子,哈,我们那猪,哈,我们那……”

  这个人,象是忽然明白了答非所问,记起了自己是同一个有身分的城里人说话,不应当说“我们”,不应当说我们“水碾子”同“猪”,把字眼用错,所以再也接不下去了。

  因为不说话,他就怯怯的望到水保笑,他要人了解他,原谅他——他是个正派人,并不敢有意张三拿四。

  水保是懂这个意思的。且在这对话中,明白这是船上人的亲戚了,他问年青人,“老七到什么地方去了,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这时节,这年青人答语小心了。他仍然说,“是昨天来的。”

  他又告水保,他“昨天晚上来的。”末了才说,老七同掌班、五多上岸烧香去了,要他守船。因为守船必得把守船身分说出,他还告给了水保,他是老七的“汉子”。

  因为老七平常喊水保都喊干爹,这干爹第一次认识了女婿,不必挽留,再说了几句,不到一会儿,两人皆爬进舱中了。

  舱中有个小小床铺,床上有锦绸同红色印花洋布铺盖,摺叠得整整齐齐。来客照规矩应当坐在床沿。光线从舱口来,所以在外面以为舱中极黑,在里面却一切分明。

  年青人为客找烟卷,找自来火,毛脚毛手打翻了身边一个贮栗子的小坛子,圆而发乌金光泽的板栗在薄明的船舱里各处滚去,年青人各处用手去捕捉,仍然放到小坛中去,也不知道应当请客人吃点东西。但客人却毫不客气,从舱板上把栗拾起咬破了吃,且说这风干的栗子真好。

  “这个很好,你不欢喜么?”因为水保见到主人并不剥栗子吃。

  “我欢喜。这是我屋后栗树上长的。去年结了好多,乖乖的从刺球里爆出来,我欢喜。”他笑了,近于提到自己儿子模样,很高兴说这个话。

  “这样大栗子不容易得到。”

  “我一个一个选出来的。”

  “你选?”

  “是的,因为老七欢喜吃这个,我才留下来。”

  “你们那里可有猴栗?”

  “什么猴栗?”

  水保就把故事所说的“猴子在大山上住,被人辱骂时,抛下拳大栗子打人。人想这栗子,就故意去山下骂丑话,预备捡栗子。”一一说给乡下人听。

  因为栗子,正苦无话可说的年青人,得到同情他的人了。

  他就告水保另外属于栗子的种种事情。他知道的乡下问题可多咧。于是他说到地名“栗坳”的新闻。又说到一种栗木作成的犁具如何结实合用。这人是太需要说到这些了。昨天来一晚上都有客人吃酒烧酒,把自己关闭在小船后梢,同五多说话,五多睡得成死猪。今天一早上,本来应当有机会同媳妇谈到乡下事情了,女人又说要上岸过七里桥烧香,派他一个人守船。坐到船上等了半天,还不见人回,到后梢去看河上景致,一切新奇不同,全只给自己发闷。先一时,正睡在舱里,就想这满江大水若到乡下涨,鱼梁上不知道应当有多少鲤鱼上梁!把鱼捉来时,用柳条穿鳃到太阳下去晒,正计算到那数目,总算不清楚。忽然客人来到船上,似乎一切鱼都争着跳进水中去了。

  来了客人,且在神气上看出来人是并不拒绝这些谈话的,所以这年青人,凡是预备到同自己媳妇在枕边诉说的各样事情,这时得到了一个好机会,都拿来同水保谈了。

  他告给水保许多乡下情形,说到小猪捣乱的脾气,叫小猪名字是“乖乖”,又说到新由石匠整治过的那副石磨,顺便告给了一个石匠的笑话。又说到一把失去了多久的镰刀,一把水保不到的小镰刀,他说,“你瞧,奇怪不奇怪?我赌咒我各处都找到了。我们的床下,门枋上,仓角里,什么不找到?它躲了。躲猫猫一样,不见了。我为这件事骂过老七。老七哭过。可还是不见。鬼打岩,蒙蒙眼,原来它躲在屋梁上饭箩里!半年躲在饭箩里!它吃饭!一身锈得象生疮。这东西多狡猾!我说这个你明白我没有?怎么会到饭箩里半年?那是一只做样子的东西,挂到斗窗上。我记起那事了,是我削楔子,手上刮了皮,流了血,生了大气,赌气把刀一丢。……到水上磨了半天,还不错,仍然能吃肉,你一不小心,就得流血。我还不曾同老七说到这个,她不会忘记那哭得伤心的一回事。找到了,哈哈,真找到了。”

  “找到它就好了。”

  “是的,得到了它那是好的。因为我总疑心这东西是老七掉到溪里,不好意思说明。我知道她不骗我了。我明白了。我知道她受了冤屈,因为我说过:‘找不出么?那我就要打人!’我并不曾动过手。可是生气时也真吓人。她哭了半夜!”

  “你不是用得着它割草么?”

  “嗨,哪里,用处多咧。是小镰刀,那么精巧,你怎么说是割草?那是削一点薯皮,刮刮箫:这些这些用的。小得很,值三百钱,钢火妙极了。我们都应当有这样一把刀放到身边,不明白么?”

  水保说,“明白明白:都应当有一把,我懂你这个话。”

  他以为水保当真是懂的,什么也说到了,甚至于希望明年来一个小宝宝,这样只合宜于同自己的媳妇睡到一个枕头上商量的话也说到了。年青人毫无拘束的还加上许多粗话蠢话。说了半天,水保起身要走了,他才记起问客人贵姓。

  “大爷,您贵姓?留一个片子到这里,我好回话。”

  “不用不用。你只告她有这么一个大个儿到过船上,穿这样大靴子。告她晚上不要接客,我要来。”

  “不要接客,您要来?”

  “就是这样说,我一定要来的。我还要请你喝酒。我们是朋友。”

  “我们是朋友,是朋友。”

  水保用他那大而肥厚的手掌,拍了一下年青人的肩膊,从船头上岸,走到别一个船上去了。

  在水保走后,年青人就一面等候一面猜想这个大汉子是谁。他还是第一次同这样尊贵的人物谈话。他不会忘记这很好的印象的。人家今天不仅是同他谈话,还喊他做朋友,答应请他喝酒!他猜想这人一定是老七的“熟客”。他猜想老七一定得了这人许多钱。他忽然觉得愉快,感到要唱一个歌了,就轻轻的唱了一首山歌。用四溪人体裁,他唱得是“水涨了,鲤鱼上梁,大的有大草鞋那么大,小的有小草鞋那么小。”

  但是等了一会还不见老七回来,一个鬼也不回来,他又想起那大汉子的丰采言谈了。他记起那一双靴子,闪闪发光,以为不是极好的山柿油涂到上面,是不会如此体面好看的。他记起那黄而发沉的戒子,说不分明那将值多少钱,一点不明白那宝贝为什么如此可爱。他记起那伟人点头同发言,一个督抚的派头,一个军长的身分——这是老七的财神!他于是又唱了一首歌。用杨村人不庄重口吻,唱得是“山坳的团总烧炭,山脚的地保爬灰;爬灰红薯才肥,烧炭脸庞发黑。”

  到午时,各处船上都已有人烧饭了。湿柴烧不燃,烟子各处窜,使人流泪打嚏,柴烟平铺到水面时如薄绸。听到河街馆子里大师傅用铲子敲打锅边的声音,听到邻船上白菜落锅的声音,老七还不见回来。可是船上烧湿柴的本领年青人还没有学到,小钢灶总是冷冷的不发吼。做了半天还是无结果,只有把它放下一个办法了。

  应当吃饭时候不得饭吃,人饿了,坐到小凳上敲打舱板,他仍然得想一点事情。一个不安分的估计在心上滋长了。正似乎为装满了钱钞便极其骄傲模样的抱兜,在他眼下再现时,把原有的和平已失去了。一个用酒糟同红血所捏成的橘皮红色四方脸,也是极其讨厌的神气,保留到印象上。并且,要记忆有什么用?他记忆得到那嘱咐,是当到一个丈夫面前说的!“今晚上不要接客,我要来。”该死的话,是那么不客气的从那吃红薯的大口里说出!为什么要说这个?有什么理由要说这个?……胡想使他心上增加了愤怒,饥饿重复揪着了这愤怒的心,便有一些原始人就不缺少的情绪,在这个年青简单的人情绪中长大不已。

  他不能再唱一首歌了。喉咙为妒嫉所扼,唱不出什么歌。

  他不能再有什么快乐。按照一个种田人的脾气,他想到明天就要回家。

  有了脾气再来烧火,自然更不行了,于是把所有的柴全丢到河里去了。

  “雷打你这柴!要你到洋里海里去!”

  但那柴是在两三丈以外,便被别个船上的人捞起了的。那船上人似乎一切都准备好了,正等待一点从河面漂流而来的湿柴,把柴捞上,即刻就见到用废缆一段引火,且即刻满船发烟,火就带着小小爆裂声音燃好了。看到这一切,新的愤怒使年青人感到羞辱,他想不必等待人回船就要走路。

  在街尾遇到女人同小毛头五多两个人,正牵了手说着笑着走来。五多手上拿得有一把胡琴,崭新的样子,这是做梦也不曾遇到的一件家伙!

  “你走哪里去?”

  “我——要回去”“要你看船船也不看,要回去。什么人得罪了你,这样小气?”

  “我要回去,你让我回去。”

  “回到船上去!”

  看看媳妇,样子比说话还硬劲。并且看到那一张胡琴,明知道这是特别买来给他的,所以再不能,摸了摸自己发烧的额角,幽幽的说,“回去也好,回去也好”,就跟了媳妇的身后跑转船上。

  掌班大娘也赶来了,原来提了一副猪肺,好象东西只是乘便偷来的,深恐被人追上带到衙门里去。所以跑得颧骨发了红,喘气不止。大娘一上船,女人在舱中就喊:

  “大娘,你瞧,我家汉子想走!”

  “谁说的,戏都不看就走!”

  “我们到街口碰到他,他生气样子,一定是怪我们不早回来。”

  “那是我的错;是菩萨的错;是屠户的错。我不该同屠户为一个钱吵闹半天,屠户不该肺里灌这样多水。”

  “是我的错。”陪男子在舱里的女人,这样说了,坐下了。对面是男子汉。她于是有意的在把衣服解换时,露出极风情的红绫胸褡。胸褡上绣了“鸳鸯戏荷”。

  男子觑着,不说话。有说不出的什么东西,在血里窜着涌着。

  在后梢,听到大娘同五多谈着柴米。

  “怎么我们的柴都被谁偷去了!”

  “米是谁淘好的?”

  “一定是火烧不燃。……姐夫是乡下人,只会烧松香。”

  “我们不是昨天才解散一捆柴么?”

  “都完了。”

  “去前面搬一捆,不要说了。”

  “姐夫只知道淘米!”

  听到这些话的年青汉子,一句话不说,静静的坐在舱里,望到那一把新买来的胡琴。

  女人说,“弦都配好了,试拉拉看。”

  先是不作声,到后把琴搁在膝上,查看松香。调琴时,生疏的音从指间流出,拉琴人便快乐的微笑了。

  不到一会,满舱是烟,男子被女人喊出去,仍然把琴拿到外面去,站在船头调弦。

  到后吃中饭时,五多说:

  “姐夫,你回头拉‘孟姜女哭长城’,我唱。”

  “我不会拉。”

  “我听说你拉得很好,你骗我谎我。”

  “我不骗你。”

  大娘说,“我听老七说你拉得好,所以到庙里,一见这琴,我就想起你才说就为姐夫买回去吧。是运气,烂贱就买来了。

  这到乡里一块钱还恐怕买不到,不是么?”

  “是的。值多少钱?”

  “一吊六。他们都说值得!”

  五多说,“谁说值得?”

  大娘很生气的说,“毛丫头,谁说不值得?你知道什么!

  撕你的嘴!”

  因为这琴是从一个卖琴熟人手上拿来,一个钱不花,听到大娘的谎话,五多分辩,大娘就骂五多,老七却笑了。男子以为这是笑大娘不懂事,所以也在一旁干笑。

  男子先把饭吃完,就动手拉琴,新琴声音又清又亮,五多高兴到得意忘形,放下碗筷唱将起来,被大娘结结实实打了一筷子头,才忙着吃饭、收碗、洗锅子。

  到了晚上,前舱盖了篷,男子拉琴,五多唱歌,老七也唱歌,美孚灯罩子有红纸剪成的遮光帽,全舱灯光红红的如办大喜事,年青人在热闹中像过年,心上开了花。可是过不久,有兵士从河街过身,喝得烂醉,听到这声音了。

  两个醉鬼踉踉跄跄到了船边,两手全是污泥,用手扳船,口含胡桃那么混混胡胡的嚷叫:

  “什么人唱,报上名来!唱得好,赏一个五百。不听到么?

  老子赏你五百!”

  里面琴声戛然而止,沉静了。

  醉鬼用脚不住踢船,蓬蓬蓬发出钝而沉闷的声音,且想推篷,搜索不到篷盖接榫处,于是又叫嚷,“不要赏么,婊子狗造的?装聋,装哑?什么人敢在这里作乐?我怕谁?皇帝我也不怕。大爷,我怕皇帝我不是人!我们军长师长,都是混账王八蛋!是皮蛋鸡蛋,寡了的臭蛋!我才不怕。”

  另一个喉咙发沙的说道:

  “骚婊子?出来拖老子上船!”

  且即刻听到用石头打船篷,大声的辱骂祖宗。一船人都吓慌了。大娘忙把灯扭小一点,走出去推篷,男子听到那汹汹声气,夹了胡琴就往后舱钻去。不一会,醉人已经进到前舱了。两个人一面说着野话一面要争到同老七亲嘴,同大娘五多亲嘴。且听到问:“是什么人在此唱歌作乐,把拉琴的抓来再给老子唱一个歌。”

  大娘不敢作声,老七也无主意了,两个酒疯子就大声的骂人。

  “臭货,喊龟子出来,跟老子拉琴,赏一千!英雄盖世的曹孟德也不会这样大方!我赏一千,一千个红薯,快来,不出来我烧掉你们这只船!听着没有,老东西!?赶快,莫让老子们生了气,灯笼子认不得人?”

  “大爷,这是我们自己家几个人玩玩,不是外人……”

  “不!不!不!老婊子,你不中吃。你老了,皱皮柑!快叫拉琴的来!杂种!我要拉琴,我要自己唱!”一面说一面便站起身来,想向后舱去搜寻。大娘弄慌了,把口张大合不拢去。老七急中生智,拖着那醉鬼的手,安置到自己的大奶上。

  醉人懂到这意思,又坐下了。“好的,妙的,老子出得起钱,老子今天晚上要到这里睡觉!孤王酒醉在桃花宫,韩素梅生来好貌容……”

  这一个在老七左边躺下去后,另一个不说什么,也在右边躺了下去。

  年青人听到前舱仿佛安静了一会,在隔壁轻轻的喊大娘。

  正感到一种侮辱的大娘,悄悄爬过去,男子还不大分明是什么事情,问大娘:

  “什么事情?”

  “营上的副爷,醉了,象猫,等一会儿就得走。”

  “要走才行。我忘记告你们了,今天有一个大方脸人来,好象大官,吩咐过我,他晚上要来,不许留客。”

  “是脚上穿大皮靴子,说话象打锣么?”

  “是的,是的。他手上还有一个大金戒子。”

  “那是老七干爹。他今早上来过了么?”

  “来过的。他说了半天话才走,吃过些干栗子。”

  “他说些什么?”

  “他说一定要来,一定莫留客,……还说一定要请我喝酒。”

  大娘想想,来做什么?难道是水保自己要来歇夜?难道是老对老,水保注意到……想不通,一个老鸨虽一切丑事做成习惯,什么也不至于红脸,但被人说到“不中吃”时,是多少感到一种羞辱的。她悄悄的回到前舱,看前舱新事情不成样子,扁了扁瘪嘴,骂了一声猪狗,终归又转到后舱来了。

  “怎么?”

  “不怎么。”

  “怎么,他们走了?”

  “不怎么,他们睡了。”

  “睡了?”

  大娘虽不看清楚这时男子的脸色,但她很懂这语气,就说:“姐夫,你难得上城来,我们可以上岸玩去。今夜三元宫夜戏,我请你坐高台子,是‘秋胡三戏结发妻’。”

  男子摇头不语。

  兵士胡闹一阵走后,五多大娘老七都在前舱灯光下说笑,说那兵士的醉态。男子留在后舱不出来。大娘到门边喊过了二次,不答应,不明白这脾气从什么地方发生。大娘回头就来检查那四张票子的花纹,因为她已经认得出票子的真假了。

  票子倒是真的,她在灯光下指点给老七看那些记号,那些花,且放到鼻子上嗅嗅,说这个一定是清真馆子里找出来的,因为有牛油味道。

  五多第二次又走过去,“姐夫,姐夫,他们走了,我们来把那个唱完,我们还得……”

  女人老七象是想到了什么心事,拉着了五多,不许她说话。

  一切沉默了。男子在后舱先还是正用手指扣琴弦,作小小声音,这时手也离开那弦索了。

  三个女人都听到从河街上飘来的锣鼓唢呐声音,河街上一个做生意人办喜事,客来贺喜,大唱堂戏,一定有一整夜热闹。

  过了一会,老七一个人轻脚轻手爬到后舱去,但即刻又回来了。

  大娘问:“怎么了?”

  老七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先以为水保恐怕不会来的,所以大家仍然睡了觉,大娘老七五多三个人在前舱,只把男子放到后面。

  查船的在半夜时,由水保领来了,水面鸦雀无声,四个全副武装警察守在船头,水保同巡官晃着手电筒进到前舱。这时大娘已把灯捻明了,她经验多,懂得这不是大事情。老七披了衣坐在床上,喊干爹,喊巡官老爷,要五多倒茶。五多还睡意迷蒙,只想到梦里在乡下摘三月莓。

  男子被大娘摇醒揪出来,看到水保,看到一个穿黑制服的大人物,吓得不能说话,不晓得有什么严重事情发生。

  那巡官装成很有威风的神气开了口:“这是什么人?”

  水保代为答应,“老七的汉子,才从乡下来走亲戚。”

  老七说道,“老爷,他昨天才来的。”

  巡官看了一会儿男子,又看了一会儿女人,仿佛看出水保的话不是谎话,就不再说话了,随意在前舱各处翻翻。待注意到那个贮风干栗子的小坛子时,水保便抓了一大把栗子塞到巡官那件体面制服的大口袋里去,巡官只是笑,也不说什么。

  一伙人一会儿就走到另一船上去了。大娘刚要盖篷,一个警察回来传话:

  “大娘,大娘,你告老七,巡官要回来过细考察她一下,你懂不懂?”

  大娘说,“就来么?”

  “查完夜就来。”

  “当真吗?”

  “我什么时候同你这老婊子说过谎?”

  大娘很欢喜的样子,使男子很奇怪,因为他不明白为什么巡官还要回来考察老七。但这时节望到老七睡起的样子,上半晚的气已经没有了,他愿意讲和,愿意同她在床上说点家常私话,商量件事情,就傍床沿坐定不动。

  大娘象是明白男子的心事,明白男子的欲望,也明白他不懂事,故只同老七打知会,“巡官就要来的!”

  老七咬着嘴唇不作声,半天发痴。

  男子一早起来就要走路,沉默的一句话不说,端整了自己的草鞋,找到了自己的烟袋。一切归一了,就坐到那矮床边沿,象是有话说又说不出口。

  老七问他,“你不是昨晚上答应过干爹,今天到他家中吃中饭吗?”

  “……”摇摇头,不作答。

  “人家特意为你办了酒席,好意思不领情?”

  “……”

  “戏也不看看么?”

  “……”

  “满天红的晕油包子,到半日才上笼,那是你欢喜的包子。”

  “……”

  一定要走了,老七很为难,走出船头呆了一会,回身从荷包里掏出昨晚上那兵士给的票子来,点了一下数,一共四张,捏成一把塞到男子左手心里去。男子无话说,老七似乎懂到那意思了,“大娘,你拿那三张也把我。”大娘将钱取出,老七又把这钱塞到男子右手心里去。

  男子摇摇头,把票子撒()到地下去,两只大而粗的手掌捣着脸孔,象小孩子那样莫名其妙的哭了起来。

  五多同大娘看情形不好,一齐逃到后舱去了。五多心想这真是怪事,那么大的人会哭,好笑。可是她并不笑。她站在船后梢舵,看见挂在梢舱顶梁上的胡琴,很愿意唱一个歌,可是不知为什么也总唱不出声音来。

  水保来船上请远客吃酒,只有大娘同五多在船上。问到时,才明白两夫妇一早都回转乡下去了。

  1930年4月作于吴淞

  

沈从文: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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