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慷慨的王子
住宿在金狼旅店,用各种故事打发长夜的一群旅客中,有人说了一个悭吝人的故事。因那故事说来措词得体,形容尽致,把故事说完时,就得到许多人的赞美。这故事的粗俚处,恰恰同另一位描写诗人故事那点庄严处相对照,其一仿佛用工致笔墨绘的庙堂功臣图,其一仿佛用粗壮笔触作的社会讽刺画,各有动人的风格,各有长处。由于客人赞美的狂热,似乎稍稍逾越这故事价值以外,因此引起了一个珠宝商人的抗议。
这珠宝商人生活并不在市侩行业以外,他那眉毛,眼睛,鼻子,口,全个儿身段,以及他同人谈话时节那副带点虚伪做作,带点问价索价的探询神气,皆显见得这人是一个十足的市侩。大凡市侩也有市侩的品德,如同吃教饭人物一样,努力打扮他的外表,顾全面子,永远穿得干干净净。且照例可说聪明解事,一眼望去他知道对你的分寸,有势力的,他常常极其客气,不如他的,他在行动中做得出他比你高一等的样子。他那神气从一个有教养的人看来,常常觉得伧俗刺眼,但在一般人中,他却处处见得精明能干。
在长途旅行中,使一个有习好爱体面的人也常常容易马虎成为一个野人,一个囚犯。但这个珠宝商人一到旅店后,就在大木盆里洗了脸,洗了脚,取出一双绣花拖鞋穿上,拿出他假蜜蜡镂银的烟嘴来,一面吸美魔牌香烟,一面找人谈话。
在旅客中这个人的行业仿佛高出别人一等,故虽同人谈话,却仍然不忘记自己的尊贵,因此有时正当他同人谈论到各种贵重金属的时价时,便会突然向人说道:“八古寨的总爷嫁女,用三斤六两银子作成全副装饰,凤冠上大珠值五十两。”说完时,便用那双略带一点愁容的小小眼睛,瞅定对面那一个,看他知不知道这回事情。对面若是一个花纱商人,或一个飘乡卖卜看相的,这事当然无有不知的道理,就不妨把话继续讨论下去。对面那个若明白了这笔生意就正是这珠宝商人包办的,必定即刻显得客气起来,那自然话也就更多了。若果那一面是一个猎户,是一个烧炭人,平时只知道熏洞装阱,伐树烧山,完全不明白他说话的用意,那分明是两种身分,两个阶级,两样观念,谈话当然也就结束了。于是这珠宝商人便默默的来计算这一个月以来的一切支出收入,且让一个时间空间皆极久远了的传说,占据自己的心胸,温习那个传说,称赞那传说中的人物,且他有一天终会遇到传说中那个王子,发一笔财,聊以自娱。
到金狼旅店的他,今夜里一共听了四个故事,每个故事皆十分平常,也居然得到许多赞美,因此心中不平,要来他心中那个传说给众人听听。
他站起身时,用一个乡下所不习见的派头,腰脊微曲,说话以前把脸掉向一旁轻轻的咳了一下,带点装模作样叫卖货物的神气;这神气在另一地方使人觉得好笑,在这里却见得高贵异常。
“人类中悭吝自私固然是一种天性,与之相反那种慷慨大方的品德,这世界上也未常没有。在中国地方,很多年以前,就有尧王让位给许由先生,许先生清高到这种样子,甚至于帝王位置也不屑一顾,以后还逃走到深山中的故事。虽然这些故事为读书人所欢喜说的,年代究竟远了一点,我们既不很清楚当时做帝王的权利义务,说来也不会相信。可是有个现成故事,就差不多同这个一样,那不同处不过尧王让的是一个王位,这人所让的是无数珠宝。”说到这里时,这珠宝商人稍稍停顿了一下,看看有多少人明白他是个珠宝商人。那时有个人正想到他自己名为“宝宝”的殇子,因此低低叹息了一声。商人望了那人一眼,接着便说:“不要把王位放在珠宝上面,我敢断定在座诸君,就有轻视王位尊敬珠宝的人在内。不要以为把王位同珠宝并列,便觉得比拟不伦。我敢说,珠宝比王位应当更受人尊敬与爱重。诸君各处奔走,背乡离井,长途跋涉,寒暑不辞,目的并不是找寻王位,找寻的还是另外那个东西!”
那时节全个屋子里的人出气也很轻微,当珠宝商人把话略略停顿,在沉寂中让各人去反省王位与珠宝在自己生活中所产生的意义时,就只听到屋外的风声同屋中火堆旁的瓦罐水沸声。火堆中的火柴,间或爆起小小火星向某一方向散去时,便可听到一个人把脚匆剧缩开的细微声音。还有一匹灶马,在屋角某处叽叽振翅,但谁也不觉得这东西值得加以注意。
下面就是那珠宝商人所说的故事,为的是故事乃古时的故事,因此这故事也间或夹杂了一些较古的语言,这是记载这个故事的人,对于一些太不明了古文字的读者,应当交代一声请求原谅的。
珠宝比王位可爱从各人心中可以证明。但还有一样东西比珠宝更难得,有人还并王位同珠宝去掉换的,这从下面故事可以证明。
过去时间很久,在中国北方偏西一点,有个国家,名叫叶波。国中有个大王,名叫温波。这个王年轻时节,各处打仗,不知休息,用武力把一切附属部落降伏以后,就在全国中心大都城住下,安富尊荣,打发日子。这国王年纪五十岁时,还无太子,因此按照东方民族作国王的风气,讨取民间女子两万,作为夫人。可是这国王虽有两万年青夫人,依然没有儿子,这事古怪。
叶波国王同其他地面上国王一样,聪明智慧,全部用到政务方面以后,处置自己私人事情,照例就见得不很高明。虽知道保境息民,抚育万类,可不知道用何聪明方法,就可得一儿子。本国太医进奉种种药方,服用皆无效验。自以为本人既是天子,一切由天作主,故到后这国王听人说及某处高山,有一天神,正直聪明,与人祸福灵应不爽时,就带了一千御林军,用七匹白色公鹿,牵引七辆花车,车中载有最美夫人七位,同往神庙求愿。
国王没有儿子,事不希奇,由于身住宫中,不常外出,气血不畅,当然无子。今既出门一跑,晒晒太阳,换换空气,筋骨劳动,脉络舒张,神庙停驾七天以后,七个夫人之中,就有一个怀了身孕。这夫人到十个月后,生一太子,名须大拿。
太子十六岁时节,读书明礼,武勇仁慈,气概昂藏,使人爱敬。太子年龄既已长大,国王就为他讨一媳妇,名叫金发曼坻,这金发曼坻,也是一个国王女儿。长得端正白皙,柔媚明慧。夫妇二人,浓厚,结婚以来,就不见过一人眉毛皱蹙。两人皆只用微笑大笑打发每个日子,这金发曼坻到后为太子生育一男一女。
太子须大拿身住宫中既久,一切宫中礼节习气,莫不平板可笑,拘束既久,心实厌烦,幻想宫殿以外万千人民生活,必更美丽自然。因此就有一天,装扮成为一个平民,离开王宫,走出大城,广陌通衢,各处游观。未出宫前,以为宫外世界宽阔无涯,范围较大,所见所闻,必可开心。迨后全城各处一走,凡属人类种种生活,贫穷,聋瞽,瘖哑,疥疠,老惫,死亡,仅仅巡游一天,所有人事触目惊心各种景象,皆已一览无余。一天以内,便增加了这王子一种人生经验,把这种人生诸现象认识以后,心中大不快乐。
回宫当日,这王子就向国王请事:
“国王爸爸,我有一件事情想来说说,请先赦罪,方敢禀告。”
国王就说:
“赦你无罪,好好说来。”
太子向国王说明日里私自出宫不先禀告情形,接着说:“想求国王爸爸答应一件事情,不知能不能够得到许可?”
“想要什么,可同我说。一切说来,容易商量。这国王宝座,同所有国土臣民,皆你将来所有,如何支配,你有权力。”
“既一切为我所有,我可处置,我想使我臣民,得我一点恩惠。我愿意手中持有国中库藏钥匙,派人从库中取出所有珍宝,放城门边同大街上,送给一切可怜臣民。这些宝物将尽人欢喜,随意拿去,决不令一个人心中不满。”
国王既已答应太子一切要求,必得如约照办。虽明白一国珠宝有限,臣民欲望无穷,太子所想所作,近于稚气。但自己年纪已老,只有这样一个太子,珍宝金银,皆不如太子可贵。且把无用珍宝舍给平民,为太子结好于下,也未为非计,故用下面话语,答复太子:“亲爱的孩子,你想要做什么,尽管去做,钥匙在我这里,你就拿去,一切由你!”
太子听国王说话以后,赶忙向国王道谢。当晚无事。到第二天,就派人用各种大小车辆,把国内一切稀奇贵重宝物,从库藏中搬出。这些大小不等的车辆,装满了各样珍宝以后,皆停顿在城门边同大街闹市。不拘何人,心爱何物,若欲拿去,皆可随意挑选,不必说话,就可拿去。国王既富足异常,库中各物,堆积如山,每辆大车载运,皆如从大牛身上拔取一毛,所装虽多,所去无几。故这种空前绝后毫无限制的施舍,经过三天,本国臣民欲望业已满足,叶波国王库中所存,尚较其他国王富足。
那时节去叶波国不远,有一敌国,同叶波王平素意见不合,常常发生战争。听人传说叶波国太子种种布施故事,那个国王就集合全国大臣参谋顾问,开会商量。那不怀好意的国王说:“叶波国出一傻子,慷慨好施,乐于为善,凡有所求,百凡不厌,各位大臣,谅有所闻。那国有一大象,灵异非凡,颜色白皙,如玉如雪。这象可在莲花上面行走,名须檀延,这象性格温和,极易驾驭,力量强大,长于战争。从前遇有战事发生,每次交锋,这宝象总常占上风。如今国王既老悖昏庸,一切惟傻子是听,若能乘此机会,设一计策,向那国中愚傻王子,把象讨来,从此以后,我国就可天下无敌日臻强盛了。各位大臣之中,有谁能告奋勇,装扮成为平民,去叶波国讨取这白色宝象,我有重赏。”
大臣中间,人人皆明白两国世仇,相互切齿,交往断绝,业已多日。都觉得事情不很容易,无人敢告奋勇,独任艰巨。
其中有八个小臣,平时由于位卑职小,并不为王重视,这时节却来同禀国王:“国王陛下,亲王殿下,大臣阁下皆只宜于庙堂陈词,筹度国事。讨象事小,应当交给小人办理。我等八人在此,时间已久,无事可作,如今就为大王把象取来,只请颁发粮秣同其他必需用物,八人即便上路。”
国王闻言,心中欢喜,命令财政大臣把一切需要,如数供给八人,国王并且身当大臣面前宣言:“若能把象取得,可得重赏!”
八人就连夜赶往叶波国,至太子宫门,求见太子。各人皆预先约好,化装成为跛脚,拿一拐杖,跷一右脚,向宫门回事小官说:“有事想见太子,劳驾引见。”
太子听说八个跛脚男人,同一残废,同一服装,同一神气,齐集宫门求见,心中稀奇,即刻令人引见。并且亲自迎出二门,为每人行礼,十分客气,异样亲切。八人一见太子,照预先约好办法,异口同声说道:“我们八人皆从极远地方跑来,各想讨点东西回去。只因远远就已听说太子仁慈,想不至于吝啬恩惠。”
太子听说,满心欢喜,询问八人要的是些什么。并且为八人说明,国中名贵宝物,尚有若干种类,某某宝物,藏某库内,只问欢喜,无不相赠。
八个乔装跛人,同时向太子说明来意:
“我们八人,是八兄弟,家中富有,不可比方。小时作梦同到一处,见一大神,有所嘱咐。神说:‘尔等八人,皆有福分,可骑白象,同上太清。白象神物,非凡象比,必须跛脚,方可得象。’第二天八人清早醒来,各人各把梦中所见所闻,互相印证,八人梦境,完全相同,大神所说,想亦不虚,因此互相商议,各人自用铁锤捶碎一脚,且从此背家离井,四方飘泊,希望与白象相遇。游行十年,备经寒暑,加之一脚上跷,一脚拄地,麻烦痛苦,不可言述。如今听说太子为人慷慨大方,从不拒绝别人请求,名声远播,八方皆知,天上地下,无不明白。且闻人说太子象厩,宝象成群,因此赶来进见太子,别无所求,只求把那一匹白色宝象,送给我们兄弟八人,让我们骑这宝象云游各处,以符梦兆,并可宣扬太子恩惠。”
太子闻言,信以为真,毫不迟疑,即刻就带领八人过象厩中,指点一切大小象名,听凭拣眩“各位朋友,不必客气,象皆在此,只请注意,且看看这些大小白象,若有任何一象中意,即刻就可把它牵去。”
八人看看,并无须檀延白象在内,装作回想梦境,稍加迟疑,就摇头说:“王子豪放,诚过所闻,惟象厩中所有各象,皆不如梦中白象美丽。我们八人冒昧请求,希望太子把恩惠放大,让我们看看那匹能在莲花上行走的白象。”
太子带八人往那宝象所在处,未近象厩以前,八人就同声惊讶,以为仿佛梦中到过此地。一见宝象,又装作更深惊异,以为一切皆与梦境符合。且故意询问王太子:“这象名字叫须檀延,不知是不是?”
太子微笑点头。当时八人就想把象骑走,太子便说:“这象可动不得,是我爸爸的象。国王爱象,如爱儿女,若遽送人,事理不合。不得国王许可,这象不能随便送人。”
八人十分失望,不再说话。
太子心想:
“象虽爸爸宝物,不能随便送人。可是我先前既已告人,百凡国王私财,大家欢喜,皆可任意携取,各随己便。如今八人皆为这白象折足,各处奔走,飘泊十年,也为这象。今若不把这象送八人,未免为德不卒,于心多愧。把象送人,纵为罪过,必须受罚,也不要紧!”
那么想过以后,为求恩惠如雪如日,一律平等,不私所爱起见,太子就命令左右,即刻把白象披上锦毯,加上金鞍,当宝象收拾停当牵出外面时,太子左手持水,洗八人手,右手牵象,送与八人。
八人得象,向天空为太子祝福,且称谢不已。
太子向八人说:
“我的朋友,你听我说。这象既已得到,请速上路,不要迟缓。若时间延宕,国王得知消息,派人追夺,我不负责!”
八人听说,知道时间不可稍缓须臾,又复道谢,就急急忙忙骑象走去。
叶波国中大臣,听说太子业已把国中唯一宝象送给敌国,皆极惊怖,即刻齐集宫门,禀告国王。国王闻禀,也觉得十分惊愕,不知所措。
大臣同在国王面前议论这事。
“国家存亡全靠一象,这象能敌六十大象、三百小象。太子慷慨,近于糊涂,不加思索,把象与人。国家把象失去以后,从此恐不太平!太子年纪太轻,不知事故,一切送人,库藏为空,惟一白象,复为敌有。若不加以惩罚,全国大位,或将断于一人。国王明察,应知此理。”
国王闻说,心中大不快乐。
当时开会讨论,大臣们皆以为白象重要,关系国家命运。
白象既为太子送与敌国,国法所在,必将应得处罚,加于太子,方称公平。按照国法,失地丧师,以及有损国家权威种种过失,皆应处以死刑。其中有一大臣,独持异议,不欲雷同。那大臣说:“国法成立,多由国王一人所手创。任何臣民,皆应守法。
但因一象死一太子,目前虽为他国称赞叶波国人守法,此后恐为历史家所笑,以为国法乃贵畜而贱人,实不相宜。如今因为太子过分慷慨,影响国家,照本大臣主张,以为把太子放逐出国,住深山中十二年,使他惭愧反省,不知大家以为如何。”
大臣所说,极有道理,各个大臣皆无异议,国王即刻就照这位大臣所说,决定一切。
国王把太子叫来,同他说道:
“错事业已作成,不必辩论,今当受罚。即此宣布:你应过檀特山独住十二年,不能违令。”
便太子说:
“我行为若已逾越国王恩惠范围以外,应受惩罚,我不违令。只请爸爸允许,再让我布施七天,尽我微心,日子一到,我就动身出国。”
国王说:
“这可不行。你正因为人太大方,逾越人类慷慨范围以外,故把你充军放逐。既说一切如命,即刻上路,不必多说!”
太子禀白国王:
“国王爸爸既如此说,不敢违令。我自己还有些财宝,愿意散尽以后,离开本国,不敢再度荒唐,花费国家分文。”
那时国王两万夫人已知消息,一同来见国王,请求允许太子布施七天,再令出国。国王情面难却,因此不得不勉强答应。
七天以内,四方老幼,凡来携取宝物的,恣意攫取,从不干涉。七天过后,贫人变富,全国百姓,莫不怡悦,相向传言,赞述太子。
太子过金发曼坻处告辞,妃子闻言,万分惊异。“因何过错,便应放逐?”太子就一一告给曼坻,因为什么事情,违反国法,应被放逐,不可挽救。
金发曼坻表示自己意见:
“我们两人,异体同心,既作夫妇,岂能随便分离?鹿与母鹿,当然成双。如你被放逐,国家就可恢复强大,消灭危险,你应放逐,我亦同去。”
太子说:
“人在山中,虎狼成群,吃肉喝血,使人颤栗,你一女人,身躯柔弱,应在宫中,不便同去!”
妃答太子:
“帝王用幡信为旗帜,燎火用烟焰为旗帜,女人用丈夫为旗帜,我没有你,不能活下。希望你能许可,尽我依傍,不言离异,有福同享,有祸分当。若有人向你有所求乞,我当为你预备,人如求我,也尽你把我当一用物,任意施舍。我在身边,决不累你。”
太子心想,“若能如此,尚复何言,”就答应了妃子请求,约好同走。
太子与妃并两小儿,同过王后处辞行时,太子禀告王后:“一切放心,不必惦念。希望常常劝谏国王,注意国事,莫用坏人。”
王后听说,悲泪潸然,不能自持,乃与身旁侍卫说:“我非木石,又异钢铁,遇此大故,如何忍取?今只此子,由于干犯国法,必得远去,十二年后,方能回国,我心即是金石,经此打击,碎如糠秕!”
但因担心太子心中难堪,恐以母子之情,留连莫前,增加太子罪戾,故仍装饰笑靥,祝福儿孙,且以“长途旅行,增长见闻,回国之日,必多故事”打发一众上路。
国王两万夫人,每人皆把珍珠一颗,送给太子。三千大臣,各用珍宝,奉上太子。太子从宫中出城时节,就把一切珠宝,散与送行百姓,即时之间,已无存余。国中所有臣民,皆送太子出城,由于国法无私,故不敢如何说话,各人到后,便各垂泪而别。
太子儿女与其母金发曼坻共载一车,太子身充御者,拉马赶车,一行人众,向檀特山大路一直走去。
离城不远,正在树下休息,有一和尚过身,见太子拉车牲口,雄骏不凡,不由得不称羡:“这马不坏,应属龙种,若我有这样牲口,就可骑往佛地,真是生平快乐事情。”
太子在旁听说,即刻把马匹从车轭上卸下,以马相赠,毫无吝色。
到上路时,让两小儿坐在车上,王妃后推,太子牵挽,重向大路走去。正向前走,又遇一巡行医生,见太子车辆精美异常,就自言自语说道:“我正有牝马一匹,方以为人世实无车辆配那母马,这车轻捷坚致,恰与我马相称。”
太子听说,又毫无言语,把儿女抱下,即刻将车辆赠给医生。
又走不远,遇一穷人,衣服敝旧,容色枯槁。一见太子身服绣衣,光辉炫目,不觉心动,为之发痴。太子知道这人穷困,欲加援手,已无财物。这人当太子过身以后,便低声说:“人类有生,烦恼重叠排次而来,若能得一柔软温暖衣服,当为平生第一幸事。”
太子听说,就返身回头,同穷人掉换衣服,一切停当以后,不言而行。另一穷人见及,赶来身后,如前所说,太子以妃衣服掉换,打发走路。转复前行,第三穷人,又近身边,太子脱两小儿衣服,抛于穷人面前,不必表示,即如其望。
太子既把钱财,粮食,马匹,车辆,衣服零件,一一分散给半路生人,各物罄尽以后,毫无悔心。在路途中,太子自负男孩,金发曼坻抱其幼女,步行跋涉,相随入山。
檀特山距离叶波国六千里,徒步而行,大不容易。去国既远,路途易迷,行大泽中,苦于饥渴。那时天帝大神,欲有所试,就在旷泽,变化城郭,大城巍巍,人屋繁庶,仗乐衣食,弥满城中。俟太子走过城边时,就有白脸女人,微须男人,衣冠整肃,出外迎迓。人各和颜悦色,异口同声:“太子远来,道行苦顿,愿意留下在此,以相娱乐,盘旋数日,稍申诚敬。若蒙允许,不胜欢迎!”
妃见太子不言不语,且如无睹无闻,就说:“道行已久,儿女饥疲,若能住下数日,稍稍休息,当无妨碍。”
太子说:
“这怎么行?这怎么好?国王把我徙住檀特山中,上路不用监察军士,就因相信我若不到檀特山中,决不休息。今若停顿此地,半途而止,违国王命,不敬不诚。不敬不诚,不如无生!”
妃不再说,即便出城。一出城后,为时俄顷,城郭就已消失。
继续前行,到檀特山,山下有水,江面宽阔,波涛汹涌,为水所阻,不可渡越。
妃同太子说:
“水大如此,使人担忧!既无船舶,不见津梁,不如且住,待至水减再渡。”
太子说:
“这可不成,国王命令,我当入山一十二年,若在此住,是为违法。”
原来这水也同先前城郭相同,同为天帝所变化,用试太子。太子于法,虽一人独处,心复念念不忘,不敢有贰,故这时水中就长一山,山旋暴长,以堰断水,便可搴衣渡过。太子夫妇儿女过河以后,太子心想:“水既有异,性分善恶,杀死诸人畜,必不可免,”因此回顾水面,嘱咐水道:“我已过渡,流水合当即刻恢复原状。若有人此后欲来寻我,向我有所请求乞索,皆当令其渡过,不用阻拦。”
太子说后,水即复原。“其速如水”,后人用作比喻,比喻来源,乃由于此。
到山中后,但见山势嶔崎,嘉树繁蔚。百果折枝,烂香充满空气中。百鸟和鸣,见人不避。流泉清池,温凉各具。泉水味如蜜酒,如醴,如甘蔗汁,如椰汁,味各不同,饮之使人心胸畅乐。太子向妃说:“这大山中,必有学道读书人物,故一切自然,如此佳美。使自然如有秩序,必有高人,方能作到。”太子说后,便同妃子并诸儿女取路入山,山中禽兽,如有知觉,皆大欢喜,来迎太子。山中果然有一隐士,名阿周陀,年五百岁,眉长手大,脸白眼方。这人品德绝妙,智慧足尊。太子一见,即忙行礼不迭。太子说道:“请问先生,今这山中,何处多美果清泉,足资取用?何处可以安身,能免危害?”
阿周陀说:
“请问所问,因何而发?这大山中,一律平等,一切邱壑,皆是福地,今既来住,随便可止!”
太子略同妃子说及过去一时所闻檀特山种种故事,不及同隐士问答。
隐士就说:
“这大山中十分清净寂寞,世人虽多,皆愿热闹,阁下究竟为什么原因,带妻子来此?是不是由于幻想支配肉体,故把肉体尽旅途跋涉折磨,来此证实所闻所想?”
太子一时不知回答。
太子未答,曼坻就问隐士:
“有道先生,来此学道,已经过多少年?”
那隐士说:
“时间不多,不过四五百年。”
曼坻望望隐士,所说似乎并不是谎,就轻轻说:“四五百年以前,我是什么?”
那时曼坻年纪不过二十二岁而已。
隐士见曼坻沉吟,就说:
“不知有我,想知无我,如此追究,等于白费。”
曼坻说:
“隐士先生,认识我们没有?”
太子也说:
“隐士先生也间或听人说到叶波国王独生太子须大拿没有?”
隐士说:
“听人提到三次,但未见过。”
太子说:
“我就是须大拿,”又指妃说,“这是金发曼坻。”
隐士虽明白面前二人为世稀有,但身作隐士业已四五百年,故不再觉得可怪,只问二人:“太子等到这儿来,所求何事?”
太子说:
“别无所求,想求忘我。若能忘我,对事便不固执,人不固执,或少罪过。”
隐士说:
“忘我容易,但看方法。遇事存心忍耐,有意牺牲,忍耐再久,牺牲再大,不为忘我。忘我之人,顺天体道,承认一切,大千平等。太子功德不恶,精进容易。”
隐士话说完后,指点太子住处。太子即刻就把住处安排起来,与金发曼坻各作草屋,男女分开,各用水果为饮食,草木为床褥。结绳刻木,记下岁月,待十二年满,再作归计。
太子儿名为耶利,年方七岁,身穿草衣,随父出入。女名脂拿延,年只六岁,穿鹿皮衣,随母出入。
山中自从太子来后,禽兽尽皆欢喜,前来依附太子。干涸之池,皆生泉水。树木枯槁,重复花叶。诸毒消灭,不为人害。甘果繁茂,取用不竭。太子每天无事可作,就领带儿子,常在水边同禽兽游戏。或抛一白石到极远处,令雀鸟竞先衔回。或引长绳,训练猿猴,使之分队拔河。金发曼坻则带领女儿,采花拾果,作种种妇女事情。或用石墨,绘画野牛花豹于洞壁中。或用石针,刻镂土版,仿象云物,毕尽其状。几人生活,美丽如诗,韵律清肃,和谐无方。
那个时节,拘留国有一退伍军人,年将四十,方娶一妇。
妇人端正无比,如天上人。退伍军人却丑陋不堪,状如魔鬼,阔嘴长头,肩缩脚短,身上疥疠,如镂花钿。妇人厌恶,如避蛇蝎,但名分既定,蛇蝎缠绕,不可拒绝,妇人就心中诅咒,愿其早死。这体面妇人一日出外挑水,路逢恶少流氓,各唱俚歌,笑其丑婿。“生来好马,独驮痴汉,马亦柔顺,从不踢啮。”
妇人挑水回家以后,就同那军人说:
“我刚出去挑水,在大路上,迎头一群痞子,笑我骂我,使我难堪。赶快为我寻找奴婢,来做事情,我不外出,人不笑我!”
军人说:
“我的贫穷,日月洞烛,一钱不名,为你所见。我如今向什么地方得奴得婢?”
妇人说:
“不得奴婢,你别想我,我要走去,不愿再说!”
军人相貌残缺,爱情完美,一听这话,心中惶恐,脸上变色,手脚打颤。
妇人记起一个近年传说,就向军人说道:“我常常听人说及叶波国王太子须大拿,为人大方,坐施太剧,被国王放逐檀特山中。有一男一女,尚在身边,你去向他把小孩讨来,不会不肯!”
军人说:
“身为王子,取来作奴作婢,惟你妇人,有这打算,若一军人,不愿与闻。”
妇人说:
“他们不来,我便走去。利害分明,凭你拣眩”那退伍军人,不敢再作任何分辩,即刻向檀特山出发。到大水边,心想太子,刚一着想,河中就有一船,尽其渡过。这退伍军人遂入檀特山,在山中各处找寻须大拿太子所在处。路逢猎师,问太子住处,猎师指示方向以后,就忽然不见。
退伍军人按照方向,不久便走到太子住处。太子正在水边,训练一熊伴人姿势泅水。遥见军人,十分欢喜,即刻向前迎迓,握手为礼,且相慰劳,问所从来。
退伍军人说:
“我为拘留国人,离此不近,久闻太子为人大方,乐善好施,故远远跑来,想讨一件东西回去。”
太子诚诚实实的说:
“可惜得很,你来较迟,我虽愿意帮忙,惟这时节,一切已尽,无可相赠。”
退伍军人说:
“若无东西,把那两个小孩子送我,我便带去,作为奴婢,做点小事,未尝不好。”
太子不言。退伍军人再三反复申求,必得许可。太子便说:“你既远远跑来,为的是这一件事,你的希望,必有结果。”
那时两个小孩,正在同一老虎游戏,太子把两人呼来,嘱咐他们:“这军人因闻你爸爸大名,从远远跑来讨你,我已答应,可随前去。此后一切,应听军人,不可违拗。”
太子即拖两儿小手,交给军人。两个小孩不肯随去,跪在太子面前,向太子说:“国王种子,为人奴婢,前代并无故事,此时此地,有何因缘不可避免?”
太子说:
“天下恩爱,皆有别离,一切无常,何可固守?今天事情并不离奇,好好上路,不用多说!”
两个小孩又说:
“好,好,我去我去,一切如命。为我谢母,今便永诀,恨阻时空,不可面别!我们俨若因为宿世命运,今天之事,不可免避,但想母亲失去我等以后,不知如何忧愁劳苦,何由自遣!”
退伍军人说:
“太子太子,我有话说。承蒙十分慷慨,送我一儿一女,我今既老且惫,手足无力,若小孩不欢喜我,一离开你以后,就向他们母亲方面跑去,我怎么办?你既为人大方,不厌求索,我想请你把那两个小孩,好好缚定,再送把我。”
太子就反扭两小孩手臂,令退伍军人用藤蔓自行紧缚,且系令相连,不可分开,自己总持绳头,即便走去。两个小孩不肯走去,退伍军人就用皮鞭抽打各处,血流至地,亦不顾惜。太子目睹,心酸泪落,泪所堕处,地为之沸。小孩走后,太子同一切禽兽,送至山麓,不见人影,方复还山。
那时各种禽兽皆随太子还至两小儿平时游戏处,号呼自扑,示心哀痛。小孩到半路中,用绳缠绕一银杏树,自相纠缪,不肯即走,希望母亲赶来。退伍军人仍用皮鞭重重抽打不已,两小孩因母亲不来,不能忍受鞭笞,就说:“不要再打,我们上路!”上路以后,仰天呼喊:“山神树神,一切怜悯,我今远去,为人作奴作婢,不知所止,不见我母心实不甘,请为传话母亲,疾来相见一别!”
金发曼坻,时正在山中拾取成熟自落果实,负荷满筐,正想带回住处,忽然左足发痒,右眼跳动,两乳喷汁,如受吮吸,心中十分希奇,以为平时未曾经验,必有大变,方作预示。或者小孩有何危险发生,不能自免,正欲母亲加以援救。
想到此时,即刻弃去果筐,走还住处。有一狮子,因知太子把儿女给人,实为心愿,恐妃一回住处,由于母子情爱,障碍太子善心,就故意在一极窄路上,当道蹲据,不让金发曼坻走过。
妃子就说:
“狮子狮子,不要拦我,愿让一路,使我过身!”
狮子当时把头摇摇,表示不行。到后估计退伍军人业已走去很远,无法追赶,方站起身来,令妃通过。妃还住处,见太子独自坐在水边,瞑目无视。水边林际,不见两儿。即往草屋求索,也不在内。便回到太子身边,追问小孩去处。
妃子说:
“我们小孩,现在何处?”太子不应。妃子发急,又说:“你听我说,不要装聋,我们小孩,现在何处?快同我说,告我住处,不要隐瞒,使我发狂!”
妃子如此再三催促太子,太子依然不应。妃极愁苦,不知计策,就自怨自责:“太子不应,增加迷惑,或我有罪,故有这事!”
太子许久方说:
“拘留国来一穷军人,向我把两个儿女讨走,我已送他带去多时!”
金发曼坻听说这话,惊吓呆定,如中一雷,躄地倒下,如太山崩。在地宛转啼哭,不可休止。
太子劝促譬解,不生效验,太子因此想起故事一个,就向失去儿女那个母亲来说:“你不要哭,且听我说,这有理由,你不分明。这事有因有果,并不出于意外。你念过大经七章没有?经中故事,就是我等两人另一时节故事。那时我为平民,名鞞多卫,你为女子,名曰陀罗。你手中持好花七朵,我手中持银钱五百,我想买你好花,献给佛爷,你不接钱,送我二花,求一心愿。你当时说:愿我后世,作你爱人,恩怜永生,如大江水。我当时就同你相约:能得你作夫人,为幸多多,但我先前业已许愿,愿我爱人,一切能随我意见,不相忤逆,随在布施,不生吝悔。你当时所说,为一‘可’字。今天我把小孩送人,你来啼哭,扰乱我心,来世爱怜,恐已因此割断!”
曼坻听过故事,心开意解,认识过去,只因心爱太子,如玉,既然相信从布施中,可以使两人世世为夫妇,故不再哭,含泪微笑,且告太子:“一切布施,皆随所便。”
那时有一大神,见太子大方慷慨,到此地步,就变作一人,比先前一时那退伍军人还更丑陋,来到太子住处,向太子表示自己此来希望:“常闻太子乐善好施,不逆人意,来此不为别事,只因我年老丑恶,无人婚娶,请把那美丽贞淑金发曼坻与我,不知太子意思如何?”
太子说:
“好,你的希望,不会落空。你既爱她,把她带去,你能快乐,我也快乐!”
金发曼坻那时正在太子身旁,就说:
“今你把我送人,谁再来服侍你?”
太子说:
“若不把你送人,还说什么平等?”
太子不许妃再说话,就牵妃手交给那古怪丑人。大神见太子舍施一切,毫不悔吝,为之赞叹不已,天地皆动。这大神所变丑人,就把曼坻拖去,行至七步,只复回头,重把曼坻交给太子,且说:“不要给人,小心爱护!”
太子说:
“既已相赠,为何不取?”
那丑人说:
“我不是人,只是一神,因知慷慨,故来试试。你想什么,你要什么,凡能为力,无不遵命。”
曼坻即为行礼,且求三愿:一愿从前把小孩带去的退伍军人,仍然把小孩卖至叶波国中;二愿两个小孩不苦饥渴;三愿太子同妃,早得还国。那大神一一允许。又问太子,所愿何在。
太子说:
“愿令众生,皆得解脱,无生老病死之苦。”
大神说:
“这个希望,可大了点,所愿特尊,力所不及,且待将来,大家商量!”
话已说毕,忽然不见。
那时拘留国退伍军人,业已把两个小孩,带回家中,妇人一见,就在门前挡着,大骂退伍军人:“你这坏人,心真残忍。这两小孩,皆国王种子,你竟毫无慈心,鞭打如此!今既全身溃烂,脓血成疮,放在家中,有何体面!赶快为我拖上街去,卖给别人,另找奴婢,不能再缓!”
军人唯唯听命,依然用藤缚执,牵上街衢,找寻主顾。军人心想居奇发财,取价不少,人嫌价贵货劣,莫不嗤之以鼻。
辗转多日,乃引至叶波国。
既至叶波国中,行通衢中,叫卖求售。大臣人民认识是太子儿女,大王冢孙,举国惊奇,悲哀不已。诸臣民就问退伍军人,凭何因缘,得这小孩。退伍军人说:“我非拐骗,实向其爸爸讨得!”有些人民,就想夺取,且想殴打军人,发泄悲愤。中有一懂事明理长者,在场制止众人卤莽行动,提议说道:“这件事情,不能如此了事。目前情形,实为太子乐于成人之善,以至于此。今若强夺,违太子意,不如即此禀告国王,使王明白。王既公正,自当出钱购买。”
诸臣禀告国王,国王闻言,大惊失色,即刻下谕宣取退伍军人带领小孩入宫。王与王后,并二万夫人,及诸宫女从官,遥见两儿,萎悴异常,非复先前丰腴,莫不哽咽。
国王问询退伍军人:
“何从得到这两小孩?”
退伍军人说:
“我向太子求丐得到,所禀是实。”
国王即喊近两个小孩,把绳索解除,想同小孩拥抱接吻,小孩皆哭泣闪避,若有所忌,不肯就抱。
国王问退伍军人,应当出多少钱,方可买得这一男一女,退伍军人一时不知如何索价,未便作答,小孩同时便说:“男值银钱一千,公牛一百头,女值金钱二千,母牛二百头。”
国王说:
“男子人类所尊重,如今何故男贱女贵?”
男孩便说:
“国王听说,未必近实。后宫彩女,与王无亲无戚,或出身微贱,或但婢使,王所爱幸,便得尊贵。今王独有一子,反放逐深山,毫不关心,所以明白显然,知必男贱女贵!”
国王听说,感动非常,悲哀号泣,如一妇人。且因王孙耶利慧颖杰出,爱之深切,就说:“耶利耶利,我很对你父子不起。你已回国,为什么不让我抱你吻你?你生我气,还是怕这军人?”
小孩说:
“我不恨你,我不怕他。本是王孙,今为奴婢,安有奴婢受国王拥抱?故我不敢就王拥抱!”
国王闻言,倍增悲怆,即一切如其所言,照数付出金银牛物与退伍军人,再呼两儿,儿即就抱。王抱两孙,手摩小头,口吻各处创伤,问其种种经过。又问两孙:“你爸爸妈妈,在山中住下,如何饮食,如何生活?”
两个小孩一一作答,具悉其事。国王即遣派一大臣,促迎太子。那大臣到山中时,把国王口谕,转告太子,并告一切近事,促太子回国。太子回答:“国王放逐我远离家国,山中思过,一十二年为期,今犹三年,为守国法,年满当归!”
大臣回国如太子所说,禀启国王,国王用羊皮纸,亲自作一手书,又命一大臣,把手书带去,送给太子。那书信说:“……一切过去,即应忘怀,你极聪明,岂不了解?去时当忍,来时亦忍,即便归来,不胜悬念!”
太子得信以后,向南作礼,致谢国王恕其已往罪过。便与金发曼坻,商量回国。
山中禽兽,闻太子夫妇将回本国,莫不跳跃宛转,自扑于地,号呼不止,诉陈慕思。泉水为之忽然涸竭,奇花异卉,因此萎谢。百鸟毁羽折翅,如有所丧。一切变异,皆为太子。
太子与妃同还本国,在半路中。先是太子出国前后情形,三年以来,为世传述,远近皆知,敌国怨家,设诈取象,种种经过,亦皆全在故事中间。心有所恧,赎罪无方,此时太子回国,敌国怨家,探知消息,即派遣大使,装饰所骗白象,金鞍银勒,锦毯绣披,用金瓶盛满金米,用银瓶盛满银米,等候在太子所经过大道中,以还太子,并具一谢过公文,恭敬而言:“前骗白象,愚痴故耳。因我之事,太子放逐。故事传闻,心为内恧。赎罪无方,食息难处。今闻来还,欢喜踊跃。兹以宝象奉还太子,愿垂纳受,以除罪尤!”
太子告彼大使,请以所言转告:
“过去之事,疚心何益。譬如有人,设百味食,持上所爱,其人食之,吐呕在地,岂复香洁?今我布施,亦若吐呕,吐呕之物,终还不受!速乘象去,见汝国王,委屈使者,远劳相问。”
于是大使即骑象还归,白王一切,即因此象,两国敌怨,化为仁慈,且因此故,两国人民,皆感觉人不自私其所爱,牺牲之美,不可仿佛。
太子回国,国王骑象出迎,太子便与国王相见,各致相思,互相拥抱,相从还宫。国中人民,莫不欢喜,散花烧香,以待太子。
从此以后,国王便把库藏钥匙,交付太子,不再过问。太子恣意布施,更胜于前。
故事说完以后,在座诸人,莫不神往。赞美声音,不绝于耳。商人也扬扬自得,重新记起一个被大众所欢迎的名人风度,学作从容,向人微笑,把头向左向右,点而又点。
有一个身儿瘦瘦的乡下人,在故事中对于商人措词用字有所不满,对于屋中掌声有所不满,就说:“各位先生,各位兄弟,请稍停停,听我说话。叶波国王太子,大方慷慨,施舍珍宝,前无古人,如此大方,的确不错。但从诸位对于这故事所给的掌声看来,诸位行为,正仿佛是预备与那王子媲美,所不同的,不过一为珍宝,一为掌声而已。照我意见说来,这个故事,既由那位老板,用古典文字叙述,我等只须由任何一人,起立大声说说:‘佳哉,故事!’酬谢,就已相称,不烦如此拍掌。拍掌过久,若为另一敌国怨家,来求慈悲,诸位除掌声以外,还有什么?”
那时节山中正有老虎吼声,动摇山谷,众人闻声,皆为震慑。那人在火光下一面整理自己一件东西一面就说:“各位先生,你们赞美王子行为,以为王子牺牲自己,人格高尚,远不可及。现在山头老虎,就正饥饿求食,谁能砍一手掌,丢向山涧喂虎没有?”
各人面面相觑,不作回答。那人就向众人留个微笑,匆匆促促,把门拉开,向黑暗中走去了。
大家皆以为这人必为珠()宝商人说的故事所感化,梦想牺牲,发痴发狂,出门舍身饲虎的,因此互相议论不已。并且以为由于义侠,应当即刻出门援救这人,不能尽其为虎吃去。
但所说虽多,却无一人胆敢出门。珠宝商人,则以为自己所说故事,居然如此有力,使人发生影响,舍身饲虎,故极自得。见众人议论之后,继以沉默,便造作一个谎话,以为被这故事感动而舍身饲虎的事情,数到这人,业已是第三个。众人皆愿意听听另外两个人牺牲的情形,愿意听听那个谎话。
店主人明白若自己再不说话,误会下去,行将使所有旅客,失去快乐,故赶忙站起,含笑告给众人,出门的人,为虎而去,虽是事实,但请放心,不必难过。原来那人是一个着名猎户。众人闻言,莫不爽然自失,珠宝商人,想再诌出另外那两次牺牲案件,一时也诌不出了,就装作疲倦,低头睡觉。因装睡熟,必得装成毫无知觉,故一只绣花拖鞋,分明为火烧去,也不在意。一个市侩能因遮掩羞辱,牺牲一双拖鞋,事不常见,故附记在此,为这故事作一结束。
为张小五辑自《太子须大拿经》
一九三三年一月,于青岛
沈从文:医生
这世界上,有多少害病的人,就有多少人对于医生感到不大愉快。这也正是当然的道理。的的确确,这个世界上,由于他们那种无识,懒惰,狡猾,以及其他恶德,有很多医生,是应当充军或用其他同类方法来待遇的。有许多医生,应得的一份,就正是一个土匪一个拐骗所得的那一份。但这并不是一种普遍的情形。世界上各个小小角隅都有很好的医生,既不缺少一个软和的灵魂,又知道如何尽职,知识也十分够用。
可是凡在说故事上提到什么医生时,我们总常常想说,这是一个有法律保障的骗子。即或他不是骗子,但他的祖先,还是出于方士同巫师,混合了骗术与魔术精神,继续到这世界上存在的。许多性情和平的老妇人,一见到医生,就不大高兴。许多小孩子,晚上不梦到手执骷髅的妖魔,总常常梦到手执药瓶的医生。
因此那一批商人,留住在那个名为金狼旅店的客寓中,用故事消磨长夜的时节,就有一个从前曾作过兵士的,说了一个医生的故事,把这故事结束到极悲惨的死亡里。这兵士说:“……这方法是那地方人处治盗匪的,恰恰也给这个骗子照样的布置了。”
把故事说完后,有赞成的,有否认的。各人如对别的其他事情一样,不外乎用自己一点点经验来判断一切。有些人遇到过很好的医生,就说凡是医生绝对不坏,有些人在某时曾吃过医生的亏的,就又说在十个医生之中不会有一个值得敬重的好东西。
其中有个毛毯商人却说:“既然有人从医生故事上说过医生的恶德,也应当有人来从医生的故事上证明医生的美德。我们这里廿一个人,看看是不是有人记得到这样一个故事?”
大家都没有这种故事,故售毛毯商人又说:“我倒有这样一个故事,请大家放安静一点,听我把故事说出来。”
大家自然即刻就安静下来了的,下面就是这个故事。
医生罗福,为人和平正直,单身住家在离京都三百里左右一个地方,执行业务。平生只有一个女儿,嫁给京都一个读书人。因来都城看望女儿,就搁下事业,在京城住了些日子。有一天听人说,大觉寺有法师讲经,十分动人,全城男女,皆往听经。凡到过那法师身边的,莫不倾心佩服。故这医生,也就走去听听。听经以后,出庙门时还觉得那法师有一分魔力,名不虚传。那天法师讲的是牺牲精神,说到东方圣人当年如何为人类牺牲,也如何为畜类牺牲,在牺牲情形中,如何使显得十分美丽。这法师不谈牺牲果报,只谈牺牲美丽,因此极其为这医生钦服。出庙门后,医生就心想,一个人若能够为一个畜生也去受点苦,或许当真这痛苦也可以变成一分快乐。
这医生从一个穿珠人家门前过身,看到那个穿珠人手指为针戳伤,流血不止,正无办法,心生怜悯,照着乡下医生的慷慨精神,不必别人招呼,就赶忙走过去为这穿珠人止血,用药末带子,好好把这受伤人调理妥贴。那时穿珠人正为国王穿一珠饰,有一粒大珍珠在盘盂内。这医生按照当时风气,身穿红衣,映于珠上,珍珠发红,光辉炫目,如大桑椹。穿珠人因医生好意替他照料伤处,十分感谢,就进屋里取一些点心,款待客人。那时有一只白鹅,见着珍珠,如大桑椹,不问一切,就把它一口吞下。若这鹅知道这是珠子,并不养人,除了人类很蠢,把它当成宝物以外,别的生物,皆无用处,就不至于吃下这东西了。穿珠人取了点心出来请客时节,记起宝珠,各处寻觅,皆不再见。这宝珠既为宫中拿出,值价自然非常贵重,穿珠人家中并不富裕,若真失去,如何可以赔偿?心想铺里并无别种罅穴,可以藏下这颗珠子,并且决无另一生人,把珠拿去,现在事情,不出这医生所作所为。就向医生询问:“见我珠吗?”
医生就说:“没有看见。”
医生说话虽极诚实,仍不能使穿珠人相信,故这穿珠人又告他这珠归谁所有,安置何处,手指盘盂,一一说给医生。
这医生见鹅吃珠时节,以为吃的只是一颗桑椹或草莓,不甚介意,今见穿珠人脸上流汗,心中发急,口说手比,心中清楚,这珠此时正在白鹅腹中。医生心想:我一说明,这鹅即刻就得杀去,方便取珠。当设一计策,莫使鹅死。但如何设计,方能保全这扁毛畜牲性命,倒很为难。因记起先前一时法师所说各种牺牲之美丽处,故决心不即说出,等候再过一时,鹅把珍珠从大便中排出以后,再来说明。鹅命虽小,若能救此小小性命,另一体念,当可证明。医生既作如此打算,故不说话。
那穿珠人,眼看医生沉默不语,疑心特增,便说:“我这宝珠分明放在盘中,房中又分明只你一人,赶快退还,莫开玩笑。若不退还,一定得大家认真变脸,你会受苦。
今天这事,不要以为一言不发,就可了事。今天事情,决不容易轻轻了事。”
医生心想:“用自己痛苦,救别的生命,现在不说话,尽其生气,只望一时不即杀鹅,小小痛苦,不甚要紧。”
医生仍不说话,只是摇头,表示这珠并非自己拿去,且解衣脱鞋,尽穿珠人各处搜索。但穿珠人问及“不是你拿是谁拿去?”医生又不想说谎,就索性不答不理。
穿珠人越问越加生气,先尚看到医生神气忠厚实在,以为不象盗贼。现在看来,就觉得医生行为,实在有意装傻。
医生眼看穿珠人生气样子,知道结果必有苦吃。四向望望,无可怙恃。身加鹿獐,入围落网以后,便无法逃脱。但也不想逃脱,只是静待机会,等候吃亏。一面心想法师所说:“生活本极平凡,实无多大趣味,使一人在平凡生活之中,能领会生命,认识生命,人格光辉炫目,达到圣境,节制,牺牲,必不可少。”于是端正衣服,从容坦白,仿佛一切业已派定,一切无可反抗,如今情形,只是准备挨打,不必再作其他希望。
穿珠人看到这个医生神气,就说:
“你既拿了我的珠子,不愿退还,作出这种神气,难道预备打架吗?”
医生微笑说:
“谁来同你打架?你说我把你珠宝偷去,我无话说。若说不偷,这宝珠又当真因我来到铺中失去。若说偷去,又退不出。我先前沉默,只是自己身心交战;现在准备,只是尽你处罚!”
穿珠人看到这医生疯疯颠颠,不可理喻,就说:“不要装傻,装傻不行。绳子,鞭子,业已为你准备上,好,再不承认,就得动手!”
医生心中想起法师格言:
“身体如干柴,遇火即燃烧,希望不燃烧,全靠精神在。
牛马皆有身,身体不足贵。人称有价值,在能有理想!”
这医生既认为应为理想,尽身体忍受一切折磨,故虽明知穿珠人业已十分愤怒,鞭棒即刻就得加于身体,仍然微笑不答,默然玩味另一真理,一切全不在意。
穿珠人忍无可忍,就尽力鞭打这个医生。那时医生两手并头,皆已被缚,不能动弹,四向顾望,不知所逃。鞭子上身,沉重异常,流血被面,眼目难于睁开。轻轻的自言自语:“为一只小鹅牺牲,虽似乎不必,但牺牲精神,自然极其高贵。一切牺牲,皆不自私。为人类牺牲自己,目前世界,已不容易遇到,我所遭遇,可以训练自己。每人生活,若皆只图不痛不痒,舒适安逸,大猪同人,并无分别。我的所为,只在来用自己精神,否认与猪同类。”
穿珠人打了医生一阵,看到医生头脸流血,毫不呻吟,询问医生:“傻子,你有甚话说,只管说来。”
医生说:
“没有话说,说即更傻。只请不要单打头部。我这肩背各处,似乎比头稍稍结实,若不愿意一下把我打死,必须拷出结果,请打肩背。若这种行为,不至于使你疲倦,一两天内,你那宝珠仍然可望归回。”
穿珠人以为这医生倔强异常,直到这时,还说笑话,就大声辱骂,“不用多说空话,装傻装疯,以为因此一来就可让你逃走!”于是重新把手脚缚定于屋柱上,加倍鞭打。并且用绳急绞,因此这医生到后鼻孔口中,皆直喷血。
那时那只白鹅,见地下有血,各处流动,就来吃血,穿珠人把鹅嗾去,不久又复走来。引起瞋忿,就一鞭一脚,把鹅即刻打死。
医生听鹅在地下扑翅声音,眼睛不能看见,就问穿珠人道:“我的朋友,你那白鹅,如今是死是活?”
穿珠人闷气在心,盛气而说:
“我鹅死活,不关你事。”
医生极力把眼睁开,见白鹅业已死去,就长叹了好些次数,悲泣不已,独自语言:“担心你受苦,我为你牺牲,若早知你因此死去,也许我早说,主人为爱你,反不至于死去!”
穿珠人见状希奇,不知原因,就问医生:“这鹅同你非亲非戚,它死同你有甚关系?自己挨打,不知痛苦,一只小鹅,使你伤心到这样子!”
医生说:
“我本为它牺牲,训练自己,想不到为它牺牲,反使它因此早死。我的行为稍稍奇特,因为我有理想。所想的好,做到的坏,愿心不满,所以极不快乐!”
穿珠人说:
“你想什么,你愿什么?”
医生就告这穿珠人一切事情经过。
那时穿珠人将信将疑,赶忙把鹅腹用刀剖开,就在白鹅嗉囊里,掏出那颗大珠。因鹅吃下不少鲜血,珠浴血中,红如血玉。穿珠人见到宝珠以后,想起医生行为,以及自己行为,就大声哭泣,爬伏医生脚下,向医生作种种忏悔,不知休止。
医生那时已证明牺牲的美丽处,不用穿珠人说话忏悔,也能原谅那种愚蠢卤莽行为,只十分客气同穿珠人说:“一切过去,不必算数。劳驾老兄,替我把绳子解解,你这绳子缚得太紧太久了,我脚发木。让我坐坐,稍稍休息,喝杯热水,不会妨碍你工作吗?”
…………
这医生这样训练自己,方法倒不很坏。因这次牺牲,他自己也才认识自己生命的价值。因这个故事,所以说这故事的那一位,否认人家对医生的指摘,证明医生中有这样一个人,作过了这样一件事。且说,世界上只要有这样一个医生,也就可以把一切医生()罪过赎去了。
这医生大家都承认他可爱,他可爱处,显然是他体念真理的精神。
为张家小五辑自《大庄严论》
一九三二年十月,于青岛
沈从文:慷慨的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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