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泸溪·浦市·箱子岩

ID:59478

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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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从文:泸溪·浦市·箱子岩

  由沅陵沿沅水上行,一百四十里到湘西产煤炭着名地方辰溪县。应当经过泸溪县,计程六十里,为当日由沅陵出发上行船一个站头,且同时是洞河(泸溪)和沅水合流处。再上六十里,名叫浦市,属泸溪县管辖,一个全盛时代业已过去四十年的水码头。再上二十里到辰溪县,即辰溪入沅水处。

  由沅陵到辰溪的公路,多在山中盘旋,不经泸溪,不经浦市。

  在许多游记上,多载及沅水流域的中段,沿河断崖绝壁古穴居人住处的遗迹,赭红木屋或仓库,说来异常动人。倘若旅行者以为这东西值得一看,就应当坐小船去。这个断崖同沅水流域许多滨河悬崖一样,都是石灰岩作成的。这个特别着名的悬崖,是在泸溪浦市之间,名叫箱子岩。那种赭色木柜一般方形木器,现今还有三五具好好搁在崭削岩石半空石缝石罅间。这是真的原人住居遗迹,还是古代蛮人寄存骨殖的木柜,不得而知。对于它产生存在的意义,应当还有些较古的记载或传说,年代久,便遗失了。

  下面称引的几段文字,是从我数年前一本游记上摘下的:

  【泸溪】泸溪县城四面是山,河水在山峡中流去。县城位置在洞河与沅水汇流处,小河泊船贴近城边,大河泊船去城约三分之一里。(洞河通称小河,沅水通称大河。)洞河来源远在苗乡,河口长年停泊五十只左右小小黑色洞河船。弄船者有短小精悍的花帕苗,头包花帕,腰围裙子。有白面秀气的所里人,说话时温文尔雅,一张口又善于唱歌。洞河既水急出高,河身转折极多,上行船到此,已不适宜于借风使帆,凡入洞河的船只,到了此地,便把风帆约成一束,作上个特别记号,寄存于城中店铺里去,等待载货下行时,再来取用。由辰州开行的沅水商船,六十里为一大站,停靠泸溪为必然的事。浦市下行船若预定当天赶不到辰州,也多在此过夜。然而上下两个大码头把生意全已抢去,每天虽有若干船只到此停泊,小城中商业却清淡异常。沿大河一方面,一个青石码头也没有,船只停靠皆得在泥滩头与泥堤下。

  到落雨天,冒着小雨,从烂泥里走进县城街上去。大街头江西人经营的布铺,铺柜中坐了白发皤然老妇人,庄严沉默如一尊古佛。大老板无事可作,只腆着肚皮,叉着两手,把脚拉开成为八字,站在门限边对街上檐溜出神。窄巷里石板砌成的行人道上,小孩子扛了大而朴质的雨伞,响着很寂寞的钉鞋声。若天气晴明,石头城恰当日落一方,雉堞与城楼都为夕阳落处的黄天衬出明明朗朗的轮廓。每一个山头都镀上一片金,满河是橹歌浮动。就是这么一个小城中,却出了一个写《日本不足惧》的龚德柏先生。

  【浦市】这是一个经过昔日的繁荣而衰败了的码头。

  三十年前是这个地方繁荣的顶点,原因之一是每三个月下省请领凤凰厅镇筸和辰沅永靖兵备道守兵那十四万两饷银,省中船只多到此为止,再由旱路驿站将银子运去。

  请饷官和押运兵在当时是个阔差事,有钱花,会花钱。那时节沿河长街的油坊尚常有三两千新油篓晒在太阳下。

  沿河七个用青石作成的码头,有一半常停泊了结实高大的四橹五舱运油船。此外船只多从下游运来淮盐、布匹、花纱,以及川黔所需的洋广杂货。川黔边境由旱路来的朱砂、水银、苎麻、五倍子、生熟药材,也莫不在此交货转载。木材浮江而下时,常常半个河面都是那种木筏。

  本地市面则出炮仗,出纸张,出肥人,出肥猪。河面既异常宽平,码头又干净整齐。街市尽头为一长潭,河上游是一小滩,每当黄昏薄暮,落日沉入大地,天上暮云被落日余晖所烘炙剩余一片深紫时,大帮货船从上而下,摇船人泊船近岸以前,在充满了薄雾的河面,浮荡在黄昏景色中的催橹歌声,正是一种如何壮丽稀有充满欢欣热情的歌声!

  辛亥以后,新编军队经常年前调动,部分省中协饷也改由各县厘金措调。短时期代替而兴的烟土过境,也大部分改由南路广西出口。一切消费馆店都日渐萎缩,只余了部分原料性商品船只过往。这么一大笔金融活动停止了来源,本市消费性营业即受了打击,缩小了范围,随同影响到一系列小铺户。

  如今一切都成过去了,沿河各码头已破烂不堪。小船泊定的一个码头,一共十二只船。除了一只船载运了方柱形毛铁,一只船载辰溪烟煤,正在那里发签起货外,其它船只似乎已停泊了多日,无货可载,都显得十分寂寞,紧紧的挤在一处。有几只船还在小桅上或竹篙上悬了一个用竹缆编成的圆圈,作为“此船出卖”等待换主的标志。

  【箱子岩】那天正是五月十五,乡下人过大端阳节。

  箱子岩洞窟中最美丽的三只龙船,全被乡下人拖出浮在水面上。船只狭而长,船舷描绘有朱红线条,全船坐满了青年桡手,头腰各缠红布。鼓声起处,船便如一支没羽箭,在平静无波的长潭中来去如飞。河身大约一里宽,两岸都有人看船,大声呐喊助兴。且有好事者从后山爬到悬岩顶上去,把“铺地锦”百子边炮从高岩上抛下,尽边炮在半空中爆裂,形成一团团五彩碎纸云尘。彭彭彭彭的边炮声与水面船中锣鼓声相应和,引起人对于历史发生一种幻想,一点感慨。

  两千年前那个楚国逐臣屈原,若本身不被放逐,疯疯癫癫来到这种充满了奇异光彩的地方,目击身经这些惊心动魄的景物,两千年来的读书人,或许就没有福分读《九歌》那类文章,中国文学史也就不会如现在的样子了。在这一段长长岁月中,世界上多少民族都已堕落了,衰老了,灭亡了。即如号称东亚大国的一片土地,也已经有过多少次被来自沙漠中的蛮族,骑了膘壮的马匹,手持强弓硬弩,长枪大戟,到处践踏蹂躏!然而这地方的一切,虽在历史中也照样发生不断的杀戮、争夺,以及一到改朝换代时,派人民担负种种不幸命运,死的因此死去,活的被逼迫留发,剪发,在生活上受种种限制与支配。然而细细一想,这些人根本上又似乎与历史进展毫无关系。从他们应付生存的方法与排泄感情的娱乐方式看来,竟好象今古相同,不分彼此。

  日头落尽云影无光时,两岸渐渐消失在温柔暮色里。

  两岸看船人呼喝声越来越少。河面被一片紫雾笼罩,除了从锣鼓声中尚能辨别那些龙船方向,此外已别无所见。

  然而岩壁缺口处却人声嘈杂,且闻有小孩子哭声,有妇女尖锐叫唤声,综合给人一种悠然不尽的感觉。……过了许久,那种锣鼓声尚在河面飘着,表示一班人还不愿意离开小船,回转家中。待到把晚饭吃过,爬出舱外一看,呀,好一轮圆月!月光下石壁同河面,一切都镀了银,已完全变换了一种调子。岩壁缺口处水码头边,正有人用废竹缆或油柴燃着火燎,火光下只见许多穿白衣人的影子移动。那些人正把酒食搬移上船,预备分派给龙船上人。原来这些青年人划了一整天船,看船的已散尽了,划船的还不尽兴,三只船还得在月光下玩个上半夜。

  提起这件事,使人重新感到人类文字语言的贫俭,那一派声音,那一种情调,真不是用文字语言可以形容尽致的。

  这些人每到大端阳时节,都得下河玩一整天的龙船,平常日子却各个按照一种分定,很简单的把日子过下去。

  每日看过往船只摇橹扬帆来去,看落日同水鸟。虽然也有人事上的小小得失,到恩怨纠纷成一团时,就陆续发生庆贺或仇杀。然而从整个说来,这些人生活却仿佛同“自然”已相互融合,很从容的各在那里尽其性命之理,与其他无物质一样,惟在日月升降寒暑交替中放射,分解。而且在这种过程中,人是如何渺小的东西,这些人比起世界上任何哲人,也似乎还更知道的多一点。

  这些不辜负自然的人,与自然妥协,对历史毫无担负,活在这无人知道的地方。另外尚有一批人,与自然毫不妥协,想出种种方法来支配自然,违反自然的习惯,同样也那么尽寒暑交替,看日月升降。然而后者却在改变历史,创造历史。一份新的日月,行将消灭旧的一切。

  我们要用一种什么方法,就可以使这些人心中感觉一种“惶恐”,且放弃对自然和平的态度,重新来一股劲儿,用划龙船的精神活下去?这些人在娱乐上的狂热,就证明这种狂热使他们还配在世界上占据一片土地,活得更愉快更长久一些。但有谁来改造这些人的狂热到一件新的竞争方面去?(引自《湘行散记》)这希望于浦市人本身是毫无结论的。

  浦市镇的肥人和肥猪,既因时代变迁,已经差不多“失传”,问当地人也不大明白了。保持它的名称,使沅水流域的人民还知道有个“浦市”地方,全靠边炮和戏子。沅水流域的人遇事喜用边炮,婚丧事用它,开船上梁用它,迎送客人亲戚用它,卖猪买牛也用它。几乎无事不需要它。作边炮需要硝磺和纸张,浦市出好硝,又出竹纸。浦市的边炮很贱,很响,所以沅水流域边炮的供给,大多数就由浦市商店包办。浦市人欢喜戏,且懂戏。二八月农事起始或结束时,乡下人需要酬谢土地,同时也需要公众娱乐。因此常常有头行人出面敛钱集份子,邀请大木傀儡戏班子来演戏。这种戏班子角色既整齐,行头又美好,以浦市地方的最着名。浦市镇河下游有三座塔,本地传说塔里有妖精住,传说实在太旧了,因为戏文中有水淹金山寺,然而正因为传说流行,所以这塔倒似乎很新。市镇对河有一个大庙,名江东寺。庙内古松树要五人连手方能抱祝老梅树有三丈高,开花时如一树绛雪,花落时藉地一寸厚。寺侧院竖立一座转轮藏,木头作的,四丈,上下用斗大铁轴相承。三五个人扶着有雕刻龙头的木把手用力转动它时,声音如龙鸣,凄厉而绵长,十分动人。据记载是仿龙声制作的,半夜里转动它时,十里外还可听得清清楚楚。本地传说天下共有三个半转轮藏,浦市占其一。庙宇还是唐朝黑武士尉迟敬德建造的。就建筑款式看来,是明朝的东西,清代重修过。本地人既长于木傀儡戏,戏文中多黑花脸杀进红花脸杀出故事,尉迟敬德在戏文中既是一员骁将,因此附会到这个寺庙上去,也极自然。浦市码头既已衰败,三十年前红极一时的商家,迁移的迁移,破产的破产,那座大庙一再驻兵,近年来花树已全毁,庙宇也破成一堆瓦砾了。就只唱戏的高手,还有三五人,在沅水流域当行出名。傀儡戏大多数唱的是高腔,用唢呐伴和,在田野中唱来,情调相当悲壮。每到菜花黄庄稼熟时节,这些人便带了戏箱各处走去,在田野中小小土地庙前举行时,远近十里的妇女老幼,多换上新衣,年青女子戴上粗重银器,有些还自己扛了板凳,携带饭盒,跑来看戏,一面看戏一面吃点东西。戏子中嗓子好,善于用手法使傀儡表情生动的,常得当地年青女子垂青。

  到冬十腊月,这些唱戏的又带上另外一份家业,赶到凤凰县城里去唱酬傩神的愿戏。这种酬神戏与普通情形完全不同,一切由苗巫作主体,各扮着乡下人,跟随苗籍巫师身后,在神前院落中演唱。或相互问答,或共同合唱一种古典的方式。戏多夜中在火燎下举行,唱到天明方止。参加的多义务取乐性质,照例不必需金钱报酬,只大吃大喝几顿了事,这家法事完了又转到另外一家去。一切方式令人想起《仲夏夜之梦》的乡戏场面,木匠、泥水匠、屠户、成衣人,无不参加。戏多就本地风光取材,诙谐与讽刺,多健康而快乐,有希腊《拟曲》趣味。不用弦索,不用唢呐,惟用小锣小鼓,尾声必需大家合唱,观众也可合唱。尾声照例用“些”字,或“禾和些”字,借此可知《楚辞》中《招魂》末字的用处。戏唱到午夜后,天寒土冻,锣鼓凄清,小孩子多已就神坛前盹睡,神巫便令执事人重燃大蜡,添换供物,神巫也换穿朱红绣花缎袍,手拿铜剑锦拂,捶大鼓如雷鸣,吭声高唱,独舞娱神,兴奋观众。末后撤下供物酒食,大家吃喝。俟人人都恢复精神后,新戏重新上常这些唱戏的到岁暮年末时,方带了所得猪羊肉(羊肉必取后腿,带上那个小小尾巴),大小米糍粑,以及快乐和疲劳,各自回家过年。

  在浦市镇头上向西望,可以看见远山上一个白塔,尖尖的向透蓝天空矗着。白塔属辰溪县的风水,位置在辰溪县下边一点。塔在河边山上,河名“斤丝潭”,打鱼人传说要放一斤生丝方能到底。斤丝潭一面是一列悬崖,五色斑驳,如锦如绣。崖下常停泊百十只小渔船,每只船上照例蓄养五七只黑色鱼鹰。这水鸟无事可作时,常蹲在船舷船顶上扇翅膀,或沉默无声打瞌盹。盈千累百一齐在平潭中下水捕鱼时,堪称一种奇观,可见出人类与另一种生物合作,在自然中竞争生存的方式,虽处处必需争斗,却又处处见出谐和。箱子岩也是一列五色斑驳的石壁,长约三四里,同属石灰岩性质。石壁临江一面崭削如割切。河水深而碧,出大鱼,因此渔船也多。岩下多洞穴,可收藏当地人五月节用的狭长龙船。岩壁缺口处有人家,如为造物者增加画意,似经心似不经心点缀上这些大小房子。最引人注意处还是那半空中石壁罅穴处悬空的赭色巨大木柜。上不沾天,下不及泉,传说中古代穴居者的遗迹。端阳竞渡时水面的壮观,平常人不容易得到这种眼福,就不易想象它的动人光景。遇晴()明天气,白日西落,天上薄云由银红转成灰紫。停泊崖下的小渔船,烧湿柴煮饭,炊烟受湿,平贴水面,如平摊一块白幕。绿头水凫三只五只,排阵掠水飞去,消失在微茫烟波里。一切光景静美而略带忧郁。

  随意割切一段勾勒纸上,就可成一绝好宋人画本。满眼是诗,一种纯粹的诗。生命另一形式的表现,即人与自然契合,彼此不分的表现,在这里可以和感官接触。一个人若沉得住气,在这种情境里,会觉得自己即或不能将全人格融化,至少乐于暂时忘了一切浮世的营扰。现实并不使人沉醉,倒令人深思。越过时间,便俨然见到五千年前腰围兽皮手持石斧的壮士,如何精心设意,用红石粉涂染木材,搭架到悬崖高空上情景。且想起两千年前的屈原,忠直而不见信,被放逐后驾一叶小舟飘流江上,无望无助的情景。更容易关心到这地方人将来的命运,虽生活与自然相契,若不想法改造,却将不免与自然同一命运,被另一种强悍有训练的外来者征服制驭,终于衰亡消灭。说起它时使人痛苦,因为明白人类在某种方式下生存,受时代陶冶,会发生一种无可奈何的痛苦。悲悯心与责任心必同时油然而生,转觉隐遁之可羞,振作之必要。

  目睹山川美秀如此,“爱”与“不忍”会使人不敢堕落,不能堕落。因此一个深心的旅行者,不妨放下坐车的便利,由沅陵乘小船沿沅水上行,用两天到达辰溪。所费的时间虽多一点,耳目所得也必然多一点。

  

  沈从文:慷慨的王子

  住宿在金狼旅店,用各种故事打发长夜的一群旅客中,有人说了一个悭吝人的故事。因那故事说来措词得体,形容尽致,把故事说完时,就得到许多人的赞美。这故事的粗俚处,恰恰同另一位描写诗人故事那点庄严处相对照,其一仿佛用工致笔墨绘的庙堂功臣图,其一仿佛用粗壮笔触作的社会讽刺画,各有动人的风格,各有长处。由于客人赞美的狂热,似乎稍稍逾越这故事价值以外,因此引起了一个珠宝商人的抗议。

  这珠宝商人生活并不在市侩行业以外,他那眉毛,眼睛,鼻子,口,全个儿身段,以及他同人谈话时节那副带点虚伪做作,带点问价索价的探询神气,皆显见得这人是一个十足的市侩。大凡市侩也有市侩的品德,如同吃教饭人物一样,努力打扮他的外表,顾全面子,永远穿得干干净净。且照例可说聪明解事,一眼望去他知道对你的分寸,有势力的,他常常极其客气,不如他的,他在行动中做得出他比你高一等的样子。他那神气从一个有教养的人看来,常常觉得伧俗刺眼,但在一般人中,他却处处见得精明能干。

  在长途旅行中,使一个有习好爱体面的人也常常容易马虎成为一个野人,一个囚犯。但这个珠宝商人一到旅店后,就在大木盆里洗了脸,洗了脚,取出一双绣花拖鞋穿上,拿出他假蜜蜡镂银的烟嘴来,一面吸美魔牌香烟,一面找人谈话。

  在旅客中这个人的行业仿佛高出别人一等,故虽同人谈话,却仍然不忘记自己的尊贵,因此有时正当他同人谈论到各种贵重金属的时价时,便会突然向人说道:“八古寨的总爷嫁女,用三斤六两银子作成全副装饰,凤冠上大珠值五十两。”说完时,便用那双略带一点愁容的小小眼睛,瞅定对面那一个,看他知不知道这回事情。对面若是一个花纱商人,或一个飘乡卖卜看相的,这事当然无有不知的道理,就不妨把话继续讨论下去。对面那个若明白了这笔生意就正是这珠宝商人包办的,必定即刻显得客气起来,那自然话也就更多了。若果那一面是一个猎户,是一个烧炭人,平时只知道熏洞装阱,伐树烧山,完全不明白他说话的用意,那分明是两种身分,两个阶级,两样观念,谈话当然也就结束了。于是这珠宝商人便默默的来计算这一个月以来的一切支出收入,且让一个时间空间皆极久远了的传说,占据自己的心胸,温习那个传说,称赞那传说中的人物,且他有一天终会遇到传说中那个王子,发一笔财,聊以自娱。

  到金狼旅店的他,今夜里一共听了四个故事,每个故事皆十分平常,也居然得到许多赞美,因此心中不平,要来他心中那个传说给众人听听。

  他站起身时,用一个乡下所不习见的派头,腰脊微曲,说话以前把脸掉向一旁轻轻的咳了一下,带点装模作样叫卖货物的神气;这神气在另一地方使人觉得好笑,在这里却见得高贵异常。

  “人类中悭吝自私固然是一种天性,与之相反那种慷慨大方的品德,这世界上也未常没有。在中国地方,很多年以前,就有尧王让位给许由先生,许先生清高到这种样子,甚至于帝王位置也不屑一顾,以后还逃走到深山中的故事。虽然这些故事为读书人所欢喜说的,年代究竟远了一点,我们既不很清楚当时做帝王的权利义务,说来也不会相信。可是有个现成故事,就差不多同这个一样,那不同处不过尧王让的是一个王位,这人所让的是无数珠宝。”说到这里时,这珠宝商人稍稍停顿了一下,看看有多少人明白他是个珠宝商人。那时有个人正想到他自己名为“宝宝”的殇子,因此低低叹息了一声。商人望了那人一眼,接着便说:“不要把王位放在珠宝上面,我敢断定在座诸君,就有轻视王位尊敬珠宝的人在内。不要以为把王位同珠宝并列,便觉得比拟不伦。我敢说,珠宝比王位应当更受人尊敬与爱重。诸君各处奔走,背乡离井,长途跋涉,寒暑不辞,目的并不是找寻王位,找寻的还是另外那个东西!”

  那时节全个屋子里的人出气也很轻微,当珠宝商人把话略略停顿,在沉寂中让各人去反省王位与珠宝在自己生活中所产生的意义时,就只听到屋外的风声同屋中火堆旁的瓦罐水沸声。火堆中的火柴,间或爆起小小火星向某一方向散去时,便可听到一个人把脚匆剧缩开的细微声音。还有一匹灶马,在屋角某处叽叽振翅,但谁也不觉得这东西值得加以注意。

  下面就是那珠宝商人所说的故事,为的是故事乃古时的故事,因此这故事也间或夹杂了一些较古的语言,这是记载这个故事的人,对于一些太不明了古文字的读者,应当交代一声请求原谅的。

  珠宝比王位可爱从各人心中可以证明。但还有一样东西比珠宝更难得,有人还并王位同珠宝去掉换的,这从下面故事可以证明。

  过去时间很久,在中国北方偏西一点,有个国家,名叫叶波。国中有个大王,名叫温波。这个王年轻时节,各处打仗,不知休息,用武力把一切附属部落降伏以后,就在全国中心大都城住下,安富尊荣,打发日子。这国王年纪五十岁时,还无太子,因此按照东方民族作国王的风气,讨取民间女子两万,作为夫人。可是这国王虽有两万年青夫人,依然没有儿子,这事古怪。

  叶波国王同其他地面上国王一样,聪明智慧,全部用到政务方面以后,处置自己私人事情,照例就见得不很高明。虽知道保境息民,抚育万类,可不知道用何聪明方法,就可得一儿子。本国太医进奉种种药方,服用皆无效验。自以为本人既是天子,一切由天作主,故到后这国王听人说及某处高山,有一天神,正直聪明,与人祸福灵应不爽时,就带了一千御林军,用七匹白色公鹿,牵引七辆花车,车中载有最美夫人七位,同往神庙求愿。

  国王没有儿子,事不希奇,由于身住宫中,不常外出,气血不畅,当然无子。今既出门一跑,晒晒太阳,换换空气,筋骨劳动,脉络舒张,神庙停驾七天以后,七个夫人之中,就有一个怀了身孕。这夫人到十个月后,生一太子,名须大拿。

  太子十六岁时节,读书明礼,武勇仁慈,气概昂藏,使人爱敬。太子年龄既已长大,国王就为他讨一媳妇,名叫金发曼坻,这金发曼坻,也是一个国王女儿。长得端正白皙,柔媚明慧。夫妇二人,浓厚,结婚以来,就不见过一人眉毛皱蹙。两人皆只用微笑大笑打发每个日子,这金发曼坻到后为太子生育一男一女。

  太子须大拿身住宫中既久,一切宫中礼节习气,莫不平板可笑,拘束既久,心实厌烦,幻想宫殿以外万千人民生活,必更美丽自然。因此就有一天,装扮成为一个平民,离开王宫,走出大城,广陌通衢,各处游观。未出宫前,以为宫外世界宽阔无涯,范围较大,所见所闻,必可开心。迨后全城各处一走,凡属人类种种生活,贫穷,聋瞽,瘖哑,疥疠,老惫,死亡,仅仅巡游一天,所有人事触目惊心各种景象,皆已一览无余。一天以内,便增加了这王子一种人生经验,把这种人生诸现象认识以后,心中大不快乐。

  回宫当日,这王子就向国王请事:

  “国王爸爸,我有一件事情想来说说,请先赦罪,方敢禀告。”

  国王就说:

  “赦你无罪,好好说来。”

  太子向国王说明日里私自出宫不先禀告情形,接着说:“想求国王爸爸答应一件事情,不知能不能够得到许可?”

  “想要什么,可同我说。一切说来,容易商量。这国王宝座,同所有国土臣民,皆你将来所有,如何支配,你有权力。”

  “既一切为我所有,我可处置,我想使我臣民,得我一点恩惠。我愿意手中持有国中库藏钥匙,派人从库中取出所有珍宝,放城门边同大街上,送给一切可怜臣民。这些宝物将尽人欢喜,随意拿去,决不令一个人心中不满。”

  国王既已答应太子一切要求,必得如约照办。虽明白一国珠宝有限,臣民欲望无穷,太子所想所作,近于稚气。但自己年纪已老,只有这样一个太子,珍宝金银,皆不如太子可贵。且把无用珍宝舍给平民,为太子结好于下,也未为非计,故用下面话语,答复太子:“亲爱的孩子,你想要做什么,尽管去做,钥匙在我这里,你就拿去,一切由你!”

  太子听国王说话以后,赶忙向国王道谢。当晚无事。到第二天,就派人用各种大小车辆,把国内一切稀奇贵重宝物,从库藏中搬出。这些大小不等的车辆,装满了各样珍宝以后,皆停顿在城门边同大街闹市。不拘何人,心爱何物,若欲拿去,皆可随意挑选,不必说话,就可拿去。国王既富足异常,库中各物,堆积如山,每辆大车载运,皆如从大牛身上拔取一毛,所装虽多,所去无几。故这种空前绝后毫无限制的施舍,经过三天,本国臣民欲望业已满足,叶波国王库中所存,尚较其他国王富足。

  那时节去叶波国不远,有一敌国,同叶波王平素意见不合,常常发生战争。听人传说叶波国太子种种布施故事,那个国王就集合全国大臣参谋顾问,开会商量。那不怀好意的国王说:“叶波国出一傻子,慷慨好施,乐于为善,凡有所求,百凡不厌,各位大臣,谅有所闻。那国有一大象,灵异非凡,颜色白皙,如玉如雪。这象可在莲花上面行走,名须檀延,这象性格温和,极易驾驭,力量强大,长于战争。从前遇有战事发生,每次交锋,这宝象总常占上风。如今国王既老悖昏庸,一切惟傻子是听,若能乘此机会,设一计策,向那国中愚傻王子,把象讨来,从此以后,我国就可天下无敌日臻强盛了。各位大臣之中,有谁能告奋勇,装扮成为平民,去叶波国讨取这白色宝象,我有重赏。”

  大臣中间,人人皆明白两国世仇,相互切齿,交往断绝,业已多日。都觉得事情不很容易,无人敢告奋勇,独任艰巨。

  其中有八个小臣,平时由于位卑职小,并不为王重视,这时节却来同禀国王:“国王陛下,亲王殿下,大臣阁下皆只宜于庙堂陈词,筹度国事。讨象事小,应当交给小人办理。我等八人在此,时间已久,无事可作,如今就为大王把象取来,只请颁发粮秣同其他必需用物,八人即便上路。”

  国王闻言,心中欢喜,命令财政大臣把一切需要,如数供给八人,国王并且身当大臣面前宣言:“若能把象取得,可得重赏!”

  八人就连夜赶往叶波国,至太子宫门,求见太子。各人皆预先约好,化装成为跛脚,拿一拐杖,跷一右脚,向宫门回事小官说:“有事想见太子,劳驾引见。”

  太子听说八个跛脚男人,同一残废,同一服装,同一神气,齐集宫门求见,心中稀奇,即刻令人引见。并且亲自迎出二门,为每人行礼,十分客气,异样亲切。八人一见太子,照预先约好办法,异口同声说道:“我们八人皆从极远地方跑来,各想讨点东西回去。只因远远就已听说太子仁慈,想不至于吝啬恩惠。”

  太子听说,满心欢喜,询问八人要的是些什么。并且为八人说明,国中名贵宝物,尚有若干种类,某某宝物,藏某库内,只问欢喜,无不相赠。

  八个乔装跛人,同时向太子说明来意:

  “我们八人,是八兄弟,家中富有,不可比方。小时作梦同到一处,见一大神,有所嘱咐。神说:‘尔等八人,皆有福分,可骑白象,同上太清。白象神物,非凡象比,必须跛脚,方可得象。’第二天八人清早醒来,各人各把梦中所见所闻,互相印证,八人梦境,完全相同,大神所说,想亦不虚,因此互相商议,各人自用铁锤捶碎一脚,且从此背家离井,四方飘泊,希望与白象相遇。游行十年,备经寒暑,加之一脚上跷,一脚拄地,麻烦痛苦,不可言述。如今听说太子为人慷慨大方,从不拒绝别人请求,名声远播,八方皆知,天上地下,无不明白。且闻人说太子象厩,宝象成群,因此赶来进见太子,别无所求,只求把那一匹白色宝象,送给我们兄弟八人,让我们骑这宝象云游各处,以符梦兆,并可宣扬太子恩惠。”

  太子闻言,信以为真,毫不迟疑,即刻就带领八人过象厩中,指点一切大小象名,听凭拣眩“各位朋友,不必客气,象皆在此,只请注意,且看看这些大小白象,若有任何一象中意,即刻就可把它牵去。”

  八人看看,并无须檀延白象在内,装作回想梦境,稍加迟疑,就摇头说:“王子豪放,诚过所闻,惟象厩中所有各象,皆不如梦中白象美丽。我们八人冒昧请求,希望太子把恩惠放大,让我们看看那匹能在莲花上行走的白象。”

  太子带八人往那宝象所在处,未近象厩以前,八人就同声惊讶,以为仿佛梦中到过此地。一见宝象,又装作更深惊异,以为一切皆与梦境符合。且故意询问王太子:“这象名字叫须檀延,不知是不是?”

  太子微笑点头。当时八人就想把象骑走,太子便说:“这象可动不得,是我爸爸的象。国王爱象,如爱儿女,若遽送人,事理不合。不得国王许可,这象不能随便送人。”

  八人十分失望,不再说话。

  太子心想:

  “象虽爸爸宝物,不能随便送人。可是我先前既已告人,百凡国王私财,大家欢喜,皆可任意携取,各随己便。如今八人皆为这白象折足,各处奔走,飘泊十年,也为这象。今若不把这象送八人,未免为德不卒,于心多愧。把象送人,纵为罪过,必须受罚,也不要紧!”

  那么想过以后,为求恩惠如雪如日,一律平等,不私所爱起见,太子就命令左右,即刻把白象披上锦毯,加上金鞍,当宝象收拾停当牵出外面时,太子左手持水,洗八人手,右手牵象,送与八人。

  八人得象,向天空为太子祝福,且称谢不已。

  太子向八人说:

  “我的朋友,你听我说。这象既已得到,请速上路,不要迟缓。若时间延宕,国王得知消息,派人追夺,我不负责!”

  八人听说,知道时间不可稍缓须臾,又复道谢,就急急忙忙骑象走去。

  叶波国中大臣,听说太子业已把国中唯一宝象送给敌国,皆极惊怖,即刻齐集宫门,禀告国王。国王闻禀,也觉得十分惊愕,不知所措。

  大臣同在国王面前议论这事。

  “国家存亡全靠一象,这象能敌六十大象、三百小象。太子慷慨,近于糊涂,不加思索,把象与人。国家把象失去以后,从此恐不太平!太子年纪太轻,不知事故,一切送人,库藏为空,惟一白象,复为敌有。若不加以惩罚,全国大位,或将断于一人。国王明察,应知此理。”

  国王闻说,心中大不快乐。

  当时开会讨论,大臣们皆以为白象重要,关系国家命运。

  白象既为太子送与敌国,国法所在,必将应得处罚,加于太子,方称公平。按照国法,失地丧师,以及有损国家权威种种过失,皆应处以死刑。其中有一大臣,独持异议,不欲雷同。那大臣说:“国法成立,多由国王一人所手创。任何臣民,皆应守法。

  但因一象死一太子,目前虽为他国称赞叶波国人守法,此后恐为历史家所笑,以为国法乃贵畜而贱人,实不相宜。如今因为太子过分慷慨,影响国家,照本大臣主张,以为把太子放逐出国,住深山中十二年,使他惭愧反省,不知大家以为如何。”

  大臣所说,极有道理,各个大臣皆无异议,国王即刻就照这位大臣所说,决定一切。

  国王把太子叫来,同他说道:

  “错事业已作成,不必辩论,今当受罚。即此宣布:你应过檀特山独住十二年,不能违令。”

  便太子说:

  “我行为若已逾越国王恩惠范围以外,应受惩罚,我不违令。只请爸爸允许,再让我布施七天,尽我微心,日子一到,我就动身出国。”

  国王说:

  “这可不行。你正因为人太大方,逾越人类慷慨范围以外,故把你充军放逐。既说一切如命,即刻上路,不必多说!”

  太子禀白国王:

  “国王爸爸既如此说,不敢违令。我自己还有些财宝,愿意散尽以后,离开本国,不敢再度荒唐,花费国家分文。”

  那时国王两万夫人已知消息,一同来见国王,请求允许太子布施七天,再令出国。国王情面难却,因此不得不勉强答应。

  七天以内,四方老幼,凡来携取宝物的,恣意攫取,从不干涉。七天过后,贫人变富,全国百姓,莫不怡悦,相向传言,赞述太子。

  太子过金发曼坻处告辞,妃子闻言,万分惊异。“因何过错,便应放逐?”太子就一一告给曼坻,因为什么事情,违反国法,应被放逐,不可挽救。

  金发曼坻表示自己意见:

  “我们两人,异体同心,既作夫妇,岂能随便分离?鹿与母鹿,当然成双。如你被放逐,国家就可恢复强大,消灭危险,你应放逐,我亦同去。”

  太子说:

  “人在山中,虎狼成群,吃肉喝血,使人颤栗,你一女人,身躯柔弱,应在宫中,不便同去!”

  妃答太子:

  “帝王用幡信为旗帜,燎火用烟焰为旗帜,女人用丈夫为旗帜,我没有你,不能活下。希望你能许可,尽我依傍,不言离异,有福同享,有祸分当。若有人向你有所求乞,我当为你预备,人如求我,也尽你把我当一用物,任意施舍。我在身边,决不累你。”

  太子心想,“若能如此,尚复何言,”就答应了妃子请求,约好同走。

  太子与妃并两小儿,同过王后处辞行时,太子禀告王后:“一切放心,不必惦念。希望常常劝谏国王,注意国事,莫用坏人。”

  王后听说,悲泪潸然,不能自持,乃与身旁侍卫说:“我非木石,又异钢铁,遇此大故,如何忍取?今只此子,由于干犯国法,必得远去,十二年后,方能回国,我心即是金石,经此打击,碎如糠秕!”

  但因担心太子心中难堪,恐以母子之情,留连莫前,增加太子罪戾,故仍装饰笑靥,祝福儿孙,且以“长途旅行,增长见闻,回国之日,必多故事”打发一众上路。

  国王两万夫人,每人皆把珍珠一颗,送给太子。三千大臣,各用珍宝,奉上太子。太子从宫中出城时节,就把一切珠宝,散与送行百姓,即时之间,已无存余。国中所有臣民,皆送太子出城,由于国法无私,故不敢如何说话,各人到后,便各垂泪而别。

  太子儿女与其母金发曼坻共载一车,太子身充御者,拉马赶车,一行人众,向檀特山大路一直走去。

  离城不远,正在树下休息,有一和尚过身,见太子拉车牲口,雄骏不凡,不由得不称羡:“这马不坏,应属龙种,若我有这样牲口,就可骑往佛地,真是生平快乐事情。”

  太子在旁听说,即刻把马匹从车轭上卸下,以马相赠,毫无吝色。

  到上路时,让两小儿坐在车上,王妃后推,太子牵挽,重向大路走去。正向前走,又遇一巡行医生,见太子车辆精美异常,就自言自语说道:“我正有牝马一匹,方以为人世实无车辆配那母马,这车轻捷坚致,恰与我马相称。”

  太子听说,又毫无言语,把儿女抱下,即刻将车辆赠给医生。

  又走不远,遇一穷人,衣服敝旧,容色枯槁。一见太子身服绣衣,光辉炫目,不觉心动,为之发痴。太子知道这人穷困,欲加援手,已无财物。这人当太子过身以后,便低声说:“人类有生,烦恼重叠排次而来,若能得一柔软温暖衣服,当为平生第一幸事。”

  太子听说,就返身回头,同穷人掉换衣服,一切停当以后,不言而行。另一穷人见及,赶来身后,如前所说,太子以妃衣服掉换,打发走路。转复前行,第三穷人,又近身边,太子脱两小儿衣服,抛于穷人面前,不必表示,即如其望。

  太子既把钱财,粮食,马匹,车辆,衣服零件,一一分散给半路生人,各物罄尽以后,毫无悔心。在路途中,太子自负男孩,金发曼坻抱其幼女,步行跋涉,相随入山。

  檀特山距离叶波国六千里,徒步而行,大不容易。去国既远,路途易迷,行大泽中,苦于饥渴。那时天帝大神,欲有所试,就在旷泽,变化城郭,大城巍巍,人屋繁庶,仗乐衣食,弥满城中。俟太子走过城边时,就有白脸女人,微须男人,衣冠整肃,出外迎迓。人各和颜悦色,异口同声:“太子远来,道行苦顿,愿意留下在此,以相娱乐,盘旋数日,稍申诚敬。若蒙允许,不胜欢迎!”

  妃见太子不言不语,且如无睹无闻,就说:“道行已久,儿女饥疲,若能住下数日,稍稍休息,当无妨碍。”

  太子说:

  “这怎么行?这怎么好?国王把我徙住檀特山中,上路不用监察军士,就因相信我若不到檀特山中,决不休息。今若停顿此地,半途而止,违国王命,不敬不诚。不敬不诚,不如无生!”

  妃不再说,即便出城。一出城后,为时俄顷,城郭就已消失。

  继续前行,到檀特山,山下有水,江面宽阔,波涛汹涌,为水所阻,不可渡越。

  妃同太子说:

  “水大如此,使人担忧!既无船舶,不见津梁,不如且住,待至水减再渡。”

  太子说:

  “这可不成,国王命令,我当入山一十二年,若在此住,是为违法。”

  原来这水也同先前城郭相同,同为天帝所变化,用试太子。太子于法,虽一人独处,心复念念不忘,不敢有贰,故这时水中就长一山,山旋暴长,以堰断水,便可搴衣渡过。太子夫妇儿女过河以后,太子心想:“水既有异,性分善恶,杀死诸人畜,必不可免,”因此回顾水面,嘱咐水道:“我已过渡,流水合当即刻恢复原状。若有人此后欲来寻我,向我有所请求乞索,皆当令其渡过,不用阻拦。”

  太子说后,水即复原。“其速如水”,后人用作比喻,比喻来源,乃由于此。

  到山中后,但见山势嶔崎,嘉树繁蔚。百果折枝,烂香充满空气中。百鸟和鸣,见人不避。流泉清池,温凉各具。泉水味如蜜酒,如醴,如甘蔗汁,如椰汁,味各不同,饮之使人心胸畅乐。太子向妃说:“这大山中,必有学道读书人物,故一切自然,如此佳美。使自然如有秩序,必有高人,方能作到。”太子说后,便同妃子并诸儿女取路入山,山中禽兽,如有知觉,皆大欢喜,来迎太子。山中果然有一隐士,名阿周陀,年五百岁,眉长手大,脸白眼方。这人品德绝妙,智慧足尊。太子一见,即忙行礼不迭。太子说道:“请问先生,今这山中,何处多美果清泉,足资取用?何处可以安身,能免危害?”

  阿周陀说:

  “请问所问,因何而发?这大山中,一律平等,一切邱壑,皆是福地,今既来住,随便可止!”

  太子略同妃子说及过去一时所闻檀特山种种故事,不及同隐士问答。

  隐士就说:

  “这大山中十分清净寂寞,世人虽多,皆愿热闹,阁下究竟为什么原因,带妻子来此?是不是由于幻想支配肉体,故把肉体尽旅途跋涉折磨,来此证实所闻所想?”

  太子一时不知回答。

  太子未答,曼坻就问隐士:

  “有道先生,来此学道,已经过多少年?”

  那隐士说:

  “时间不多,不过四五百年。”

  曼坻望望隐士,所说似乎并不是谎,就轻轻说:“四五百年以前,我是什么?”

  那时曼坻年纪不过二十二岁而已。

  隐士见曼坻沉吟,就说:

  “不知有我,想知无我,如此追究,等于白费。”

  曼坻说:

  “隐士先生,认识我们没有?”

  太子也说:

  “隐士先生也间或听人说到叶波国王独生太子须大拿没有?”

  隐士说:

  “听人提到三次,但未见过。”

  太子说:

  “我就是须大拿,”又指妃说,“这是金发曼坻。”

  隐士虽明白面前二人为世稀有,但身作隐士业已四五百年,故不再觉得可怪,只问二人:“太子等到这儿来,所求何事?”

  太子说:

  “别无所求,想求忘我。若能忘我,对事便不固执,人不固执,或少罪过。”

  隐士说:

  “忘我容易,但看方法。遇事存心忍耐,有意牺牲,忍耐再久,牺牲再大,不为忘我。忘我之人,顺天体道,承认一切,大千平等。太子功德不恶,精进容易。”

  隐士话说完后,指点太子住处。太子即刻就把住处安排起来,与金发曼坻各作草屋,男女分开,各用水果为饮食,草木为床褥。结绳刻木,记下岁月,待十二年满,再作归计。

  太子儿名为耶利,年方七岁,身穿草衣,随父出入。女名脂拿延,年只六岁,穿鹿皮衣,随母出入。

  山中自从太子来后,禽兽尽皆欢喜,前来依附太子。干涸之池,皆生泉水。树木枯槁,重复花叶。诸毒消灭,不为人害。甘果繁茂,取用不竭。太子每天无事可作,就领带儿子,常在水边同禽兽游戏。或抛一白石到极远处,令雀鸟竞先衔回。或引长绳,训练猿猴,使之分队拔河。金发曼坻则带领女儿,采花拾果,作种种妇女事情。或用石墨,绘画野牛花豹于洞壁中。或用石针,刻镂土版,仿象云物,毕尽其状。几人生活,美丽如诗,韵律清肃,和谐无方。

  那个时节,拘留国有一退伍军人,年将四十,方娶一妇。

  妇人端正无比,如天上人。退伍军人却丑陋不堪,状如魔鬼,阔嘴长头,肩缩脚短,身上疥疠,如镂花钿。妇人厌恶,如避蛇蝎,但名分既定,蛇蝎缠绕,不可拒绝,妇人就心中诅咒,愿其早死。这体面妇人一日出外挑水,路逢恶少流氓,各唱俚歌,笑其丑婿。“生来好马,独驮痴汉,马亦柔顺,从不踢啮。”

  妇人挑水回家以后,就同那军人说:

  “我刚出去挑水,在大路上,迎头一群痞子,笑我骂我,使我难堪。赶快为我寻找奴婢,来做事情,我不外出,人不笑我!”

  军人说:

  “我的贫穷,日月洞烛,一钱不名,为你所见。我如今向什么地方得奴得婢?”

  妇人说:

  “不得奴婢,你别想我,我要走去,不愿再说!”

  军人相貌残缺,爱情完美,一听这话,心中惶恐,脸上变色,手脚打颤。

  妇人记起一个近年传说,就向军人说道:“我常常听人说及叶波国王太子须大拿,为人大方,坐施太剧,被国王放逐檀特山中。有一男一女,尚在身边,你去向他把小孩讨来,不会不肯!”

  军人说:

  “身为王子,取来作奴作婢,惟你妇人,有这打算,若一军人,不愿与闻。”

  妇人说:

  “他们不来,我便走去。利害分明,凭你拣眩”那退伍军人,不敢再作任何分辩,即刻向檀特山出发。到大水边,心想太子,刚一着想,河中就有一船,尽其渡过。这退伍军人遂入檀特山,在山中各处找寻须大拿太子所在处。路逢猎师,问太子住处,猎师指示方向以后,就忽然不见。

  退伍军人按照方向,不久便走到太子住处。太子正在水边,训练一熊伴人姿势泅水。遥见军人,十分欢喜,即刻向前迎迓,握手为礼,且相慰劳,问所从来。

  退伍军人说:

  “我为拘留国人,离此不近,久闻太子为人大方,乐善好施,故远远跑来,想讨一件东西回去。”

  太子诚诚实实的说:

  “可惜得很,你来较迟,我虽愿意帮忙,惟这时节,一切已尽,无可相赠。”

  退伍军人说:

  “若无东西,把那两个小孩子送我,我便带去,作为奴婢,做点小事,未尝不好。”

  太子不言。退伍军人再三反复申求,必得许可。太子便说:“你既远远跑来,为的是这一件事,你的希望,必有结果。”

  那时两个小孩,正在同一老虎游戏,太子把两人呼来,嘱咐他们:“这军人因闻你爸爸大名,从远远跑来讨你,我已答应,可随前去。此后一切,应听军人,不可违拗。”

  太子即拖两儿小手,交给军人。两个小孩不肯随去,跪在太子面前,向太子说:“国王种子,为人奴婢,前代并无故事,此时此地,有何因缘不可避免?”

  太子说:

  “天下恩爱,皆有别离,一切无常,何可固守?今天事情并不离奇,好好上路,不用多说!”

  两个小孩又说:

  “好,好,我去我去,一切如命。为我谢母,今便永诀,恨阻时空,不可面别!我们俨若因为宿世命运,今天之事,不可免避,但想母亲失去我等以后,不知如何忧愁劳苦,何由自遣!”

  退伍军人说:

  “太子太子,我有话说。承蒙十分慷慨,送我一儿一女,我今既老且惫,手足无力,若小孩不欢喜我,一离开你以后,就向他们母亲方面跑去,我怎么办?你既为人大方,不厌求索,我想请你把那两个小孩,好好缚定,再送把我。”

  太子就反扭两小孩手臂,令退伍军人用藤蔓自行紧缚,且系令相连,不可分开,自己总持绳头,即便走去。两个小孩不肯走去,退伍军人就用皮鞭抽打各处,血流至地,亦不顾惜。太子目睹,心酸泪落,泪所堕处,地为之沸。小孩走后,太子同一切禽兽,送至山麓,不见人影,方复还山。

  那时各种禽兽皆随太子还至两小儿平时游戏处,号呼自扑,示心哀痛。小孩到半路中,用绳缠绕一银杏树,自相纠缪,不肯即走,希望母亲赶来。退伍军人仍用皮鞭重重抽打不已,两小孩因母亲不来,不能忍受鞭笞,就说:“不要再打,我们上路!”上路以后,仰天呼喊:“山神树神,一切怜悯,我今远去,为人作奴作婢,不知所止,不见我母心实不甘,请为传话母亲,疾来相见一别!”

  金发曼坻,时正在山中拾取成熟自落果实,负荷满筐,正想带回住处,忽然左足发痒,右眼跳动,两乳喷汁,如受吮吸,心中十分希奇,以为平时未曾经验,必有大变,方作预示。或者小孩有何危险发生,不能自免,正欲母亲加以援救。

  想到此时,即刻弃去果筐,走还住处。有一狮子,因知太子把儿女给人,实为心愿,恐妃一回住处,由于母子情爱,障碍太子善心,就故意在一极窄路上,当道蹲据,不让金发曼坻走过。

  妃子就说:

  “狮子狮子,不要拦我,愿让一路,使我过身!”

  狮子当时把头摇摇,表示不行。到后估计退伍军人业已走去很远,无法追赶,方站起身来,令妃通过。妃还住处,见太子独自坐在水边,瞑目无视。水边林际,不见两儿。即往草屋求索,也不在内。便回到太子身边,追问小孩去处。

  妃子说:

  “我们小孩,现在何处?”太子不应。妃子发急,又说:“你听我说,不要装聋,我们小孩,现在何处?快同我说,告我住处,不要隐瞒,使我发狂!”

  妃子如此再三催促太子,太子依然不应。妃极愁苦,不知计策,就自怨自责:“太子不应,增加迷惑,或我有罪,故有这事!”

  太子许久方说:

  “拘留国来一穷军人,向我把两个儿女讨走,我已送他带去多时!”

  金发曼坻听说这话,惊吓呆定,如中一雷,躄地倒下,如太山崩。在地宛转啼哭,不可休止。

  太子劝促譬解,不生效验,太子因此想起故事一个,就向失去儿女那个母亲来说:“你不要哭,且听我说,这有理由,你不分明。这事有因有果,并不出于意外。你念过大经七章没有?经中故事,就是我等两人另一时节故事。那时我为平民,名鞞多卫,你为女子,名曰陀罗。你手中持好花七朵,我手中持银钱五百,我想买你好花,献给佛爷,你不接钱,送我二花,求一心愿。你当时说:愿我后世,作你爱人,恩怜永生,如大江水。我当时就同你相约:能得你作夫人,为幸多多,但我先前业已许愿,愿我爱人,一切能随我意见,不相忤逆,随在布施,不生吝悔。你当时所说,为一‘可’字。今天我把小孩送人,你来啼哭,扰乱我心,来世爱怜,恐已因此割断!”

  曼坻听过故事,心开意解,认识过去,只因心爱太子,如玉,既然相信从布施中,可以使两人世世为夫妇,故不再哭,含泪微笑,且告太子:“一切布施,皆随所便。”

  那时有一大神,见太子大方慷慨,到此地步,就变作一人,比先前一时那退伍军人还更丑陋,来到太子住处,向太子表示自己此来希望:“常闻太子乐善好施,不逆人意,来此不为别事,只因我年老丑恶,无人婚娶,请把那美丽贞淑金发曼坻与我,不知太子意思如何?”

  太子说:

  “好,你的希望,不会落空。你既爱她,把她带去,你能快乐,我也快乐!”

  金发曼坻那时正在太子身旁,就说:

  “今你把我送人,谁再来服侍你?”

  太子说:

  “若不把你送人,还说什么平等?”

  太子不许妃再说话,就牵妃手交给那古怪丑人。大神见太子舍施一切,毫不悔吝,为之赞叹不已,天地皆动。这大神所变丑人,就把曼坻拖去,行至七步,只复回头,重把曼坻交给太子,且说:“不要给人,小心爱护!”

  太子说:

  “既已相赠,为何不取?”

  那丑人说:

  “我不是人,只是一神,因知慷慨,故来试试。你想什么,你要什么,凡能为力,无不遵命。”

  曼坻即为行礼,且求三愿:一愿从前把小孩带去的退伍军人,仍然把小孩卖至叶波国中;二愿两个小孩不苦饥渴;三愿太子同妃,早得还国。那大神一一允许。又问太子,所愿何在。

  太子说:

  “愿令众生,皆得解脱,无生老病死之苦。”

  大神说:

  “这个希望,可大了点,所愿特尊,力所不及,且待将来,大家商量!”

  话已说毕,忽然不见。

  那时拘留国退伍军人,业已把两个小孩,带回家中,妇人一见,就在门前挡着,大骂退伍军人:“你这坏人,心真残忍。这两小孩,皆国王种子,你竟毫无慈心,鞭打如此!今既全身溃烂,脓血成疮,放在家中,有何体面!赶快为我拖上街去,卖给别人,另找奴婢,不能再缓!”

  军人唯唯听命,依然用藤缚执,牵上街衢,找寻主顾。军人心想居奇发财,取价不少,人嫌价贵货劣,莫不嗤之以鼻。

  辗转多日,乃引至叶波国。

  既至叶波国中,行通衢中,叫卖求售。大臣人民认识是太子儿女,大王冢孙,举国惊奇,悲哀不已。诸臣民就问退伍军人,凭何因缘,得这小孩。退伍军人说:“我非拐骗,实向其爸爸讨得!”有些人民,就想夺取,且想殴打军人,发泄悲愤。中有一懂事明理长者,在场制止众人卤莽行动,提议说道:“这件事情,不能如此了事。目前情形,实为太子乐于成人之善,以至于此。今若强夺,违太子意,不如即此禀告国王,使王明白。王既公正,自当出钱购买。”

  诸臣禀告国王,国王闻言,大惊失色,即刻下谕宣取退伍军人带领小孩入宫。王与王后,并二万夫人,及诸宫女从官,遥见两儿,萎悴异常,非复先前丰腴,莫不哽咽。

  国王问询退伍军人:

  “何从得到这两小孩?”

  退伍军人说:

  “我向太子求丐得到,所禀是实。”

  国王即喊近两个小孩,把绳索解除,想同小孩拥抱接吻,小孩皆哭泣闪避,若有所忌,不肯就抱。

  国王问退伍军人,应当出多少钱,方可买得这一男一女,退伍军人一时不知如何索价,未便作答,小孩同时便说:“男值银钱一千,公牛一百头,女值金钱二千,母牛二百头。”

  国王说:

  “男子人类所尊重,如今何故男贱女贵?”

  男孩便说:

  “国王听说,未必近实。后宫彩女,与王无亲无戚,或出身微贱,或但婢使,王所爱幸,便得尊贵。今王独有一子,反放逐深山,毫不关心,所以明白显然,知必男贱女贵!”

  国王听说,感动非常,悲哀号泣,如一妇人。且因王孙耶利慧颖杰出,爱之深切,就说:“耶利耶利,我很对你父子不起。你已回国,为什么不让我抱你吻你?你生我气,还是怕这军人?”

  小孩说:

  “我不恨你,我不怕他。本是王孙,今为奴婢,安有奴婢受国王拥抱?故我不敢就王拥抱!”

  国王闻言,倍增悲怆,即一切如其所言,照数付出金银牛物与退伍军人,再呼两儿,儿即就抱。王抱两孙,手摩小头,口吻各处创伤,问其种种经过。又问两孙:“你爸爸妈妈,在山中住下,如何饮食,如何生活?”

  两个小孩一一作答,具悉其事。国王即遣派一大臣,促迎太子。那大臣到山中时,把国王口谕,转告太子,并告一切近事,促太子回国。太子回答:“国王放逐我远离家国,山中思过,一十二年为期,今犹三年,为守国法,年满当归!”

  大臣回国如太子所说,禀启国王,国王用羊皮纸,亲自作一手书,又命一大臣,把手书带去,送给太子。那书信说:“……一切过去,即应忘怀,你极聪明,岂不了解?去时当忍,来时亦忍,即便归来,不胜悬念!”

  太子得信以后,向南作礼,致谢国王恕其已往罪过。便与金发曼坻,商量回国。

  山中禽兽,闻太子夫妇将回本国,莫不跳跃宛转,自扑于地,号呼不止,诉陈慕思。泉水为之忽然涸竭,奇花异卉,因此萎谢。百鸟毁羽折翅,如有所丧。一切变异,皆为太子。

  太子与妃同还本国,在半路中。先是太子出国前后情形,三年以来,为世传述,远近皆知,敌国怨家,设诈取象,种种经过,亦皆全在故事中间。心有所恧,赎罪无方,此时太子回国,敌国怨家,探知消息,即派遣大使,装饰所骗白象,金鞍银勒,锦毯绣披,用金瓶盛满金米,用银瓶盛满银米,等候在太子所经过大道中,以还太子,并具一谢过公文,恭敬而言:“前骗白象,愚痴故耳。因我之事,太子放逐。故事传闻,心为内恧。赎罪无方,食息难处。今闻来还,欢喜踊跃。兹以宝象奉还太子,愿垂纳受,以除罪尤!”

  太子告彼大使,请以所言转告:

  “过去之事,疚心何益。譬如有人,设百味食,持上所爱,其人食之,吐呕在地,岂复香洁?今我布施,亦若吐呕,吐呕之物,终还不受!速乘象去,见汝国王,委屈使者,远劳相问。”

  于是大使即骑象还归,白王一切,即因此象,两国敌怨,化为仁慈,且因此故,两国人民,皆感觉人不自私其所爱,牺牲之美,不可仿佛。

  太子回国,国王骑象出迎,太子便与国王相见,各致相思,互相拥抱,相从还宫。国中人民,莫不欢喜,散花烧香,以待太子。

  从此以后,国王便把库藏钥匙,交付太子,不再过问。太子恣意布施,更胜于前。

  故事说完以后,在座诸人,莫不神往。赞美声音,不绝于耳。商人也扬扬自得,重新记起一个被大众所欢迎的名人风度,学作从容,向人微笑,把头向左向右,点而又点。

  有一个身儿瘦瘦的乡下人,在故事中对于商人措词用字有所不满,对于屋中掌声有所不满,就说:“各位先生,各位兄弟,请稍停停,听我说话。叶波国王太子,大方慷慨,施舍珍宝,前无古人,如此大方,的确不错。但从诸位对于这故事所给的掌声看来,诸位行为,正仿佛是预备与那王子媲美,所不同的,不过一为珍宝,一为掌声而已。照我意见说来,这个故事,既由那位老板,用古典文字叙述,我等只须由任何一人,起立大声说说:‘佳哉,故事!’酬谢,就已相称,不烦如此拍掌。拍掌过久,若为另一敌国怨家,来求慈悲,诸位除掌声以外,还有什么?”

  那时节山中正有老虎吼声,动摇山谷,众人闻声,皆为震慑。那人在火光下一面整理自己一件东西一面就说:“各位先生,你们赞美王子行为,以为王子牺牲自己,人格高尚,远不可及。现在山头老虎,就正饥饿求食,谁能砍一手掌,丢向山涧喂虎没有?”

  各人面面相觑,不作回答。那人就向众人留个微笑,匆匆促促,把门拉开,向黑暗中走去了。

  大家皆以为这人必为珠()宝商人说的故事所感化,梦想牺牲,发痴发狂,出门舍身饲虎的,因此互相议论不已。并且以为由于义侠,应当即刻出门援救这人,不能尽其为虎吃去。

  但所说虽多,却无一人胆敢出门。珠宝商人,则以为自己所说故事,居然如此有力,使人发生影响,舍身饲虎,故极自得。见众人议论之后,继以沉默,便造作一个谎话,以为被这故事感动而舍身饲虎的事情,数到这人,业已是第三个。众人皆愿意听听另外两个人牺牲的情形,愿意听听那个谎话。

  店主人明白若自己再不说话,误会下去,行将使所有旅客,失去快乐,故赶忙站起,含笑告给众人,出门的人,为虎而去,虽是事实,但请放心,不必难过。原来那人是一个着名猎户。众人闻言,莫不爽然自失,珠宝商人,想再诌出另外那两次牺牲案件,一时也诌不出了,就装作疲倦,低头睡觉。因装睡熟,必得装成毫无知觉,故一只绣花拖鞋,分明为火烧去,也不在意。一个市侩能因遮掩羞辱,牺牲一双拖鞋,事不常见,故附记在此,为这故事作一结束。

  为张小五辑自《太子须大拿经》

  一九三三年一月,于青岛

  

沈从文:泸溪·浦市·箱子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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