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
一个白日带走了一点青春,
日子虽不能毁坏我印象里你所给我的光明,
却慢慢的使我不同了。
一个女子在诗人的诗中,
永远不会老去,
但诗人他自己却老去了。
我想到这些,
我十分犹豫了。
是太脆薄的一种东西,
并不比一株花更经得住年月风雨,
用对自然倾心的眼,
反观人生。
使我不能不觉得热情的可珍,
而看重人与人凑巧的藤葛。
在同一人事上,
第二次的凑巧是不会有的。
我生平只看过一回满月。
我也安慰自己过,
我说:
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
看过许多次数的云,
喝过许多种类的酒,
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沈从文:生
北京城十刹海杂戏场南头,煤灰土里新垫就一片场坪,白日照着,有一圈没事可作的闲人,皆为一件小小的热闹粘合在那里。
咝......
一个裂帛的声音,这声音又如一枚冲天小小爆仗,由地而腾起,五色纸作成翅膀的小玩具,便在一个螺旋形的铁丝上,被卖玩具者打发了上天。于是这里有各色各样的脸子,皆向明蓝作底的高空仰着。小玩具作飞机形制,上升与降落,同时还牵引了远方的眼睛,因为它颜色那么鲜明,有北京城玩具特性的鲜明。
小小飞机达到一定高度后,便俨然如降落伞,盘旋而下,依然落在场中一角,可以重新拾起,且重新派它向上高升。或当发放时稍偏斜一点。它的归宿处便改了地方,有时随风飙起挂在柳梢上,有时落在各种白色幕顶上,有时又凑巧停顿在或一路人草帽上。它是那么轻,什么人草帽上有了这小东西时,先是一点儿不明白,依然扬长向在人丛中走去,于是一群顽皮的小孩子,小狗般跟在身后嚷着笑着,直到这游人把事弄明白,抓了头上小东西摔去,小孩子方始争着抢夺,忘了这或一游人,不再理会。
小飞机每次放送值大子儿三枚,任何好事的出了钱,皆可自己当场来玩玩,亲手打发这飞机“上天”,直到这飞机在“地面”失去为止。
从腰边口袋中掏铜子儿人一多,时间不久,卖玩具人便笑眯眯的一面数钱一面走过望海楼喝茶听戏去了,闲人粘合性一失,即刻也散了。场坪中便只剩下些空莲蓬,翠绿起襞的表皮,翻着白中微绿的软瓤,还有棕色莲子壳,绿色莲子壳。
一个年纪已经过了六十的老人,抗了一对大傀儡从后海走来,到了场坪,四下望人,似乎很明白这不是玩傀儡的地方,但莫可奈何的却停顿下来。
这老头子把傀儡坐在场中烈日下,一面收着地面的莲蓬,用手捏着,试探其中虚实,一面轻轻的咳着,调理他那副枯嗓子。他既无小锣,又无小鼓,除了那对脸儿一黑一白简陋呆板的傀儡以外,其余什么东西也没有!看的人也没有。
他把那双发红的小眼睛四方瞟着,场坪地位既那么不适宜,天气又那么热,心里明白,若无什么花样做出来,绝不能把游海子的闲人牵引过来。老头子便瞻望着坐在坪里傀儡中白脸的一个,亲昵的低声打着招呼,也似乎正在用这种话安慰他自己。
“王九,不要着急,慢慢的会有人来的。你瞧,这莲蓬,不是大爷们的路数?咱们耽一会儿,就给玩个什么给爷们看看,玩得好,还愁爷们不赏三枚五枚?玩得好,大爷们回家去还会同家中学生说:‘嗨,王九赵四摔跤多扎实,六月天大日头下扭着蹩着搂着,还不出汗!’(他又轻轻的说)可不是,你就从不出汗,天那么热,你不出汗也不累,好汉子!”
来了一个人,正在打量投水似的神气,把花条子衬衣下角长长的拖着,作成京城大学生特有的丑样子,在脸上,也正同样有一派老去民族特有的憔悴颜色。
老头子瞥了这学生一眼,便微笑着,以为帮场的“福星”来了,全身作成年轻人伶便姿式,把膀子向上向下摇着。大学生正研究似的站在那里欣赏傀儡的面目,老头子就重复自言自语的说话,亲昵得如同家人父子应对。
“王九,我说,你瞧,大爷大姑娘不来,先生可来了。好,咱们动手,先生不会走的。你小心别让赵四扔倒。先生帮咱们绷个场面,看你摔赵四这小子,先生准不走。”
于是他把傀儡扶起,整理傀儡身上那件破旧长衫,又从衣下取出两只假腿来,把它缚在自己裤腿上,一切弄妥当后,就把傀儡举起,弯着腰,钻进傀儡所穿衣服里面去,用衣服罩好了自己,且把两只手套在假腿里,改正了两只假腿的位置,开始独自来在灰土坪里扮演两个人殴打的样子。他用各种方法,变换着傀儡的姿式,跳着,蹿着,有时又用真脚去捞那双用手套着的脚,装作掼跤盘脚的动作。他自己既不能看清楚头上的傀儡,又不能看清楚场面上的观众,表演得却极有生气。
大学生忧郁的笑了,而且,远远的另一方,有人注意到了这边空地上的情形,被这情形引起了好奇兴味,第二个人跑来了。
再不久,第三个以至于第十三个皆跑来了。
闲人为了傀儡的殴斗,聚集在四周的越来越多。
众人嘻嘻的笑着,从衣角里,老头子依稀看得出场面上一圈观众的腿脚,他便替王九用真脚绊倒了赵四的假脚,傀儡与藏在衣下玩傀儡的,一齐颓然倒在灰土里,场面上起了哄然的笑声,玩意儿也就作了小小结束了。
老头子满满的从一堆破旧衣服里爬出来,露出一个白发苍苍满是热汗的头颅,发红的小脸上写着疲倦的微笑,离开了傀儡后,就把傀儡重新扶起,自言自语的说着:
“王九,好小子,你真能干。你瞧,我说大爷会来,大爷不全来了吗?你玩得好,把赵四这小子扔倒了,大爷会大把子铜子儿洒来,回头咱们就有窝窝头啃了。瞧,你那脸,大姑娘样儿。你累了吗?怕热吗?(他一面说一面用衣角揩抹他自己的额角。)来,再来一趟,好劲头,咱们赶明儿还上南京国术会打擂台,给北方挣个大面子!”
众人又哄然大笑。
正当他第二次钻进傀儡衣服底里时,一个麻着脸庞收小摊捐的巡警从人背后挤进来。
巡警因为那种扮演古怪有趣,便不做声,只站在最前线看这种单人掼跤角力。然刚一转折,弯着腰身的老头子,却从巡警足部一双黑色厚皮靴上认识了观众之一的身分和地位,故玩了一会儿,只装作赵四力不能支,即刻又成一堆坍在地下了。
他赶忙把头伸出,对着巡警作一种谄媚的微笑,意思像在说“大爷您好,大爷您好”,一面解除两手所套的假腿一面轻轻的带着幽默自讽的神气,向傀儡说:
“瞧,大爷真来了,黄褂儿,拿个小本子抽取四大枚浮摊捐,明知道咱们嚼大饼还没有办法,他们是来看咱们摔跤的!天气多热!大爷们尽在这儿竖着,来,咱们等等再来。”
他记起浮摊捐来了,他手上还无一个大子。
过一阵,他看看围在四方的帮场人已不少,便四向作揖打拱说:
“大爷们,大热天委屈了各位。爷们身边带了铜子儿的,帮忙随手撒几个,荷包空了的,帮忙耽一会儿,不必走开。”
观众中有丢一枚两枚的,与其他袖手的,皆各站定原来的位置不曾挪动,一个青年军官,却掷了一把铜子皱着眉毛走开了。老头子为拾取这一把散乱满地的铜子,照例沿了场子走去,系在腰带上那两只假脚,便很可笑的向左向右摆着。
收捐巡警已把那黄纸条画上了个记号,预备交给老头子,他见着时,赶忙数了手中铜子四大枚,送给巡警,这巡警就口水轻轻说着“王九王九”,含着笑走了。巡警走后,老头子把那捐条搓成一根捻子,扎在耳朵边,向傀儡说:
“四个大子不多,王九你说是不是?你不热,不出汗!巡警各种跑,汗流得可多啦!”说到这里他似乎方想起自己头上的大汗,便蹲下去拉王九衣角揩着,同时意思想引起众人发笑,观众却无人发笑。
这老头子也同社会上某种人差不多,扮戏给别人看,连唱带做,并不因为他做得特别好,就只因为他在做,故多数人皆用希奇怜悯眼光瞧着,应出钱时,有钱的夜不吝惜钱,但不管任何地方,只要有了一件新鲜事情,这点粘合性就失去了,大家便会忘了这里一切,各自跑开了。
柳树阴下卖莲子的小摊有人中了暑,倒在摊边晕去了,大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见有人跑向那方面去,也跟着跑去,只一会儿玩傀儡的场坪观众就走去了大半。少数人也似乎方察觉了头上的烈日,继续渐渐散去了。
带着等待投水神气的大学生,似乎也记起了自己应当做的事情,不能尽在这烈日下捧场作呆二,沿着前海大路挤进游人中不见了。
场中剩了七个人。
老头子看看,微笑着,不说,两只手互相捏了一会,又蹲下去把傀儡举起,罩在自己的头上,两手套进假腿里,开始剧烈的摇着肩背,玩着业已玩过的那一套。古怪的动作招来了四个人,但不久却走了五个人。等到另外一个地方真的殴打发生后,其余的人便全皆跑去了。
老头子还依然玩着,依然常常故意把假腿举起,作了其中一个全身均被举起的姿式。又把肩背极力倾斜向左向右,便仿佛傀儡扭扑极烈。到后便依然在一种规矩中倒下,毫不苟且的倒下。自然的,王九又把赵四战胜了。
等待他从那堆敝旧衣里爬出时,场坪里只有一个查验浮摊捐的矮巡警,笑眯眯的站在那里,因为观众只他一个故显得他身体特别大,样子特别乐。
他走向巡警身边去,弯下了腰,从耳朵边抓取那根黄纸捻条,那东西却不见了,就忙匆匆的去傀儡衣里乱翻。到后从地下方发现了那捐条,赶忙拿着递给巡警:巡警不验看捐条,却望着系在那老头子腰边的假腿痴笑,摇摇头走了。
他于是同傀儡一个样子坐在地下,计数身边的铜子,一面向白脸傀儡王九笑着,说着前后相同既在博取观者大笑,又在自作嘲笑的笑话。他把话说得那么亲昵,那么柔和。他不让人知道他死去了的儿子就是王九,儿子的死乃是由于同赵四相拼也不说明。他绝不提这()些事。他只让人眼见傀儡王九与傀儡赵四相殴相扑时,虽场面上王九常常不大顺手,上风皆由赵四占去,但每次最后的胜利,总仍然归那王九。
王九死了十年,老头子在北京城圈子里外表演王九打到赵四也有了十年,那个真的赵四,则五年前在保定府早就害黄疸病死掉了。
廿二年九月三日在北平新窄而霉斋
沈从文: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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