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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达夫:杨梅烧酒

ID:59107

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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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达夫:杨梅烧酒

  病了半年,足迹不曾出病房一步,新近起床,自然想上什么地方去走走。照新的说法,是去转换转换空气;照旧的说来,也好去拔除拔除邪孽的不祥;总之久蛰思动,大约也是人之常情,更何况这气候,这一个火热的土王用事的气候,实在在逼人不得不向海天空阔的地方去躲避一回。所以我首先想到的,是日本的温泉地带,北戴河,威海卫,青岛,牯岭等避暑的处所。但是衣衫槛褛, 饘粥不全的近半年来的经济状况,又不许我有这一种模仿普罗大家的阔绰的行为。寻思的结果,终觉得还是到杭州去好些;究竟是到杭州去的路费来得省一点,此外我并且还有一位旧友在那里住着,此去也好去看他一看,在灯昏洒满的街头,也可以去和他叙一叙七八年不见的旧离。

  像这样决心以后的第二天午后,我已经在湖上的一家小饭馆里和这位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在吃应时的杨梅烧酒了。

  屋外头是同在赤道直下的地点似的伏里的阳光,湖面上满泛着微温的泥水和从这些泥水里蒸发出来的略带腥臭的汽层儿。大道上车夫也很少,来往的行人更是不多。饭馆的灰尘积得很厚的许多桌子中间,也只坐有我们这两位点菜要先问一问价钱的顾客。

  他——我这一位旧友——和我已经有七八年不见了。说起来实在话也很长,总之,他是我在东京大学里念书时候的一位预科的级友。毕业之后,两人东奔西走,各不往来,各不晓得各的住址,已经隔绝了七八年了。直到最近,似乎有一位不良少年,在假了我的名氏向各处募款,说:“某某病倒在上海了,现在被收留在上海的、个慈善团体的XX病院里。四海的仁人君子,诸大善士,无论和某某相识或不相识的,都希望惠赐若干,以救某某的死生的危急。”我这一位旧友,不知从什么地方,也听到了这一个消息,在一个月前,居然也从他的血汗的收人里割出了两块钱来,慎重其事地汇寄到了上海的XX病院、在这XX病院内,我本来是有一位医士认识的,所以两礼拜前,他的那两元义捐和一封很简略的信终于由那一位医士转到了我的手里。接到了他这封信,并巨另外更发见了有几处有我署名的未完稿件发表的事情之后.向远近四处去一打听,我才原原本本的晓得了那一位不良少年所作的在前面已经说过的把戏。而这一曲实在也是滑稽得很的小悲剧,现在却终于成了我们两个旧友的再见的基因。

  他穿的是肩头上有补缀的一件夏布长衫,进饭馆之后,这件长衫却被两个纽扣吊起,挂上壁上去了。所以他和我都只剩了一件汗衫,一条短裤的野蛮形状。当然他的那件汗衫比我的来得黑,而且背脊里已经有两个小孔了,而我的一件哩,却正是在上海动身以前刚花了五毫银市新买的国货。

  他的相貌,非但同七八年前没有丝毫的改变,就是同在东京初进大学预科的那一年,也还是一个样儿。嘴底下的一簇绕腮胡,还是同十几年前一样,似乎是刚剃过了三两大的样子,长得正有一_二分厚,远看过去,他的下巴像一个倒挂在那里的黑漆小木鱼。说也奇怪,我和他同学了四五年,及回国之后又不见了七八年的中间,他的这一簇绕腮胡,总从没有过长得较短一点或较长一点的时节。仿佛是他娘生他下地来的时候,这胡须就那么地生在那里,以后直到他死的时候,也不会发生变化似的。他的两只似乎是哭了一阵之后的肿眼,也仍旧是同学生时代一样,只是朦胧地在看着鼻尖,淡含着一味莫名其妙的笑影。额角仍旧是那么宽,颧骨仍旧是高得很,颧骨下的脸颊部仍旧是深深地陷人,窝里总有一个小酒杯好摆的样子。他的年纪,也仍旧是同学生时代一样,看起来,从二十五岁到五十二岁止的中间,无论哪一个年龄都可以看的。

  当我从火车站下来,上离车站不远的一个暑期英算补习学校——这学校也真是倒霉,简直是像上海的专吃二房东饭的人家的两间阁楼——里去看他的时候,他正在那里上课。一间黑漆漆的矮屋里,坐着八九个十四五岁的呆笨的小孩,眼睛呆呆的在注视着黑板。他老先生背转了身,伸长了时时在起痉挛的手,尽在黑板上写数学的公式和演题,屋子里声息全无,只充满着滴滴答答的他的粉笔的响声。因此他那一个圆背和那件有一大块被汗湿透的夏布长衫,就很惹起了我的注意。我在楼下向他们房东问他的名字的时候,他在楼上一定是听见的,同时在这样静寂的授课中间,我的一步一步走上楼去的脚步声,他总也不会不听到的,当我上楼之后,他的学生全部向我注视的一层眼光,就可以证明,但是向来神经就似乎有点麻木的他,竟动也不动一动,仍在继续着写他的公式,所以我只好静静的在后一排学生的一个空位里坐落。他把公式演题在黑板上写满了,又从头至尾的看了一遍,看有没有写错,又朝黑板空咳了两三声,又把粉笔放下,将身上的粉未打了一打干净、才慢慢的转身来。这时候他的额上嘴上,已经盛满了一颗颗的大汗,他的红肿的两眼,大约总也已满被汗水封没了吧,他竟没有看到我而若无其事的又讲了一阵,才宣告算学课毕,教学生们走向另一间矮屋里去听讲英文。楼上起了动摇,学生们争先恐后的奔往隔壁的那间矮屋里去了,我才徐徐的立起身来,走近了他,把手伸出向他的粘湿的肩头上拍了一拍。

  “噢,你是几时来的?”

  终于他也表示出了一种惊异的表情,举起了他那两只朦胧的老在注视鼻尖的眼睛。左手捏住了我的手,右手他就在袋里摸出了一块黑而且湿的手帕来揩他头上的汗。

  “因为教书教得太起劲了,所以你的上来,我竟没有听到。这天气可真了不得。你的病好了么?”

  他接连着说出了许多前后不接的问我的话,这是他的兴奋状态的表示,也还是学生时代的那一种样子。我略答了他一下,就问他以后有没有课了。他说:

  “今天因为甲班的学生,已经毕业了,所以只剩了这一班乙班,我的数学教完,今天是没有课了。下一个钟头的英文,是由校长自己教的。”

  “那么我们上湖滨去走走,你说可以不可以?”

  “可以,可以,马上就去。”

  于是乎我们就到了湖滨,就上了这一家大约是第四五流的小小的饭馆。

  在饭馆里坐下,点好了几盘价廉可口的小菜,杨梅烧酒也喝了几口之后,我们才开始细细的谈起别后的天来。

  “你近来的生活怎么样?”开始头一句,他就问起了我的职业。

  “职业虽则没有,穷虽则也穷到可观的地步,但是吃饭穿衣的几件事情,总也勉强的在这里支持过去。你呢?”

  “我么?像你所看见的一样,倒也还好。这暑期学校里教一个月书,倒也有十六块大洋的进款。”

  “那么暑期学校完了就怎么办哩?”

  “也就在那里的完全小学校里教书,好在先生只有我和校长两个,十六块钱一月是不会没有的。听说你在做书,进款大约总还好吧?”

  “好是不会好的,但十六块或六十块里外的钱是每月弄得到的。”

  “说你是病倒在上海的养老院里的这一件事情,虽然是人家的假冒,但是这假冒者何以偏又要来使用像你我这样的人的名义哩?”

  “这大约是因为这位假冒者受了一点教育的毒害的缘故。大约因为他也是和你我一样的有了一点知识而没有正当的地方去用。”

  “暧,暧,说起来知识的正当的用处,我到现在也正在这里想。我的应用化学的知识,回国以后虽则还没有用到过一天,但是,但是,我想这一次总可以的。”

  谈到了这里,他的颜面转换了方向,不在向我看了,而转眼看向了外边的太阳光里。

  “暧,这一回我想总可以成功的。”

  他简直是忘记了我,似乎在一个人独语的样子。

  “初步机械二千元,工厂建筑一千五百元,一千元买石英等材料和石炭,一千元人夫广告,暧,广告却不可以不登,总计五千五百元。五千五百元的资本。以后就可以烧制出品,算它只出一百块的制品一天,那么一三得三,一个月三千块,一年么三万六千块,打一个八折,三八两万四,三六一千八,总也还有两万五千八百块。以六千块还资本,以六千块做扩张费,把一万块钱来造它一所住宅,暧,住宅,当然公司里的人是都可以来住的。那么,那么,只教一年,一年之后,就可以了。……”

  我只听他计算得起劲,但简直不晓得他在那里计算些什么,所以又轻轻地问他:

  “你在计算的是什么?是明朝的演题么?”

  “不,不,我说的是玻璃工厂,一年之后,本利偿清,又可以拿出一万块钱来造一所共同的住宅,呀,你说多么占利啊!暧,这一所住宅,造好之后,你还可以来住哩,来住着写书,并且顺便也对以替我们做点广告之类,好不好,干杯,干杯,干了它这一杯烧酒。”

  莫名其妙,他把酒杯擎起来了,我也只得和他一道,把一杯杨梅已经吃了剩下来的烧酒干了。他干下了那半杯烧酒,紧闭着嘴,又把眼睛闭上,陶然地静止了一分钟。随后又张开厂那双红肿的眼睛。大声叫着茶房说:

  “堂倌,再来两杯!”

  两杯新的杨梅烧酒来后,他紧闭着眼,背靠着后面的板壁,一只手拿着手帕,一次一次的揩拭面部的汗珠,一只手尽是一个一个的拿着杨梅在对嘴里送。嚼着靠着,眼睛闭着,他一面还尽在哼哼的说着:

  “暧,暧,造一间住宅,在湖滨造一间新式的住宅。玻璃,玻璃么,用本厂的玻璃,要斯断格拉斯。一万块钱,一万块大洋。”

  这样的哼了一阵,吃杨梅吃了一阵了,他又忽而把酒杯举起,睁开眼叫我说:

  “喂,老同学,朋友,冉干一杯!”

  我没有法子,所以只好又举起杯来和他干了一半,但看看他的那杯高玻璃杯的杨梅烧酒,却是杨梅与酒都已吃完了。喝完酒后,一面又闭上眼睛,向后面的板壁靠着,一面他又高叫着堂倌说:

  “堂倌!再来两杯!”

  堂倌果然又拿了两杯盛得满满的杨梅与酒来,摆在我们的面前。他又同从前一样的闭上眼睛,靠着板壁,在一个杨梅,一个杨梅的往嘴里送。我这时候也有点喝得醺醺地醉了,所以什么也不去管它,只是沉默着在桌上将两手叉住了头打瞌睡,但是在还没有完全睡熟的耳旁,只听见同蜜蜂叫似的他在哼着说:

  “啊,真痛快,痛快,一万块钱!一所湖滨的住宅!一个老同学,一位朋友,从远地方来,喝酒,喝酒,喝酒!”

  我因为被他这样的在那里叫着,所以终于睡不舒服。但是这伏天的两杯杨梅烧酒。和半日的火车旅行,已经弄得我倦极了,所以很想马上去就近寻一个旅馆来睡一下。这时候正好他又睁开眼来叫我干第三杯烧酒了,我也顺便清醒了一下,睁大了双眼,和他真真地干了一杯。等这杯似甘非甘的烧酒落肚,我却也有点支持不住了,所以就教堂倌过来算帐。他看见了堂倌过来,我在付帐了,就同发了疯似的突然站起,一只手叉住了我那只捏着纸币的右手,一只左手尽在裤腰左近的皮袋里乱摸;等堂倌将我的纸币拿去,把找头的铜元角子拿来摆在桌上的时候,他脸上一青,红肿的眼睛一吊,顺手就把桌上的铜元抓起,锵丁丁的掷上了我的面部。“扑搭”地一响,我的右眼上面的太阳穴里就凉阴阴地起了一种刺激的感觉,接着就有点痛起来了。这时候我也被酒精激刺着发了作,呆视住他,大声地喝了一声:

  “喂,你发了疯了么,你在干什么?”

  他那一张本来是畸形的面上,弄得满面青青,涨溢着一层杀气。

  “操你的,我要打倒你们这些资本家,打倒你们这些不劳而食的畜生,来,我们来比比腕力看。要你来付钱,你算在卖富么?”

  他眉毛一竖,牙齿咬得紧紧,捏起两个拳头,狠命的就扑上了我的身边。我也觉得气极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和他扭打了起来。

  白丹,丁当,扑落扑落的桌椅杯盘都倒翻在地上了,我和他两个就也滚跌到了店门的外头。两个人打到了如何的地步,我简直不晓得了,只听见四面哗哗哗哗的赶聚了许多闲人车夫巡警拢来。

  等我睡醒了一觉,渴想着水喝,支着鳞伤遍体的身体在第二分署的木栅栏里醒转来的时候,短短的夏夜,已经是天将放亮的午夜三四点钟的时刻了。

  我睁开了两眼,向四面看了一周,又向栅栏外刚走过去的一位值夜的巡警问了一个明白,才朦胧地记起了白天的情节。我又问我的那位朋友呢,巡警说,他早已酒醒,两点钟之前回到城站的学校里去了。我就求他去向巡长回禀一声,马上放我回去。他去了一刻之后,就把我的长衫草帽并钱包拿还了我。我一面把衣服穿上,出去解了一个小解,一面就请他去倒一碗水来给我止渴。等我将五元纸币私下塞在他的手里,带上草帽,由第二分署的大门口走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亮了。被晓风一吹,头脑清醒了一点(),我却想起了昨天午后的事情全部,同时在心坎里竟同触了电似地起了一层淡淡的忧郁的微波。

  “啊啊,大约这就是人生吧!”

  我一边慢慢地向前走着,一边不知不觉地从嘴里却念出了这样的一句独白来。

  一九三○年八月作

  (原载一九三○年七月一日《北新半月刊》第四卷第十三号(该刊此期衍期。——编者注),据《达夫短篇小说集》下册)

  郁达夫:十三夜

  那一年,我因为想完成一篇以西湖及杭州市民气质为背景的小说的缘故,寄寓在里湖惠中旅馆的一间面湖的东首客室里过日子。从残夏的七月初头住起,一直住到了深秋的九月,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了,而我打算写的那篇小说,还是一个字也不曾着笔。或跑到旗下去喝喝酒,或上葛岭附近一带去爬爬山,或雇一只湖船,教它在南北两峰之间的湖面上荡漾荡漾,过日子是很快的,不知不觉的中间,在西湖上已经住了有一百来天了,在这一百来天里,我所得到的结果,除去认识了一位奇特的画家之外,便什么事情也没有半点儿做成。

  我和他的第一次的相见,是在到杭州不久之后的一天晴爽的午后,这一天的天气实在是太美满了,一个人在旅馆的客室里觉得怎么也坐守不住。早晨从东南吹来的微风,扫净了一天的云翳,并且眩目的太阳光线,也因这太空的气息之故而减轻了热度。湖面上的山色,恰当前天新雨之后,绿得油润得可怜,仿佛是画布上新画未干的颜料。而两堤四岸间的亭台桥墅,都同凸面浮雕似的点缀在澄清的空气和蔚蓝的天光水色之中。

  我吃过了午饭,手里头捏弄着剔牙的牙签,慢慢地从里湖出来,一会儿竟走到了西泠桥下。在苏小坟亭里立了一回,接受了几阵从湖面上吹来的凉风,把头上的稍微有点湿润的汗珠揩了一下,正想朝东走过桥去的时候,我的背后却忽而来了一只铜栏小艇,那个划船的五十来岁的船家,也实在是风雅不过,听了他那一句兜我的言语,我觉得怎么也不能拂逆他的盛意了。他说:

  “先生:今天是最好的西湖七月天,为什么不上三潭印月去吃点莲蓬雪藕?”

  下船坐定之后,我也假装了风雅,笑着对船家说:

  “船家,有两句诗在这里,你说好不好,叫作‘独立桥头闲似鹤,有人邀我吃莲蓬。’”

  “你先生真是出口成章,可惜现在没有府考道考了,否则放考出来,我们还可以来领取你一二百钱的赏钱哩。”

  “哈哈,你倒是一位封建的遗孽。”

  “怎么不是呢?看我虽则是这么的一个船家,倒也是前清的县学童生哩!”

  这样的笑笑,船竟很快的到了三潭印月了,是在三潭印月的九曲桥头,我在这一天的午后,就遇到了这一位画家。

  船到三潭印月的北码头后,我就教船家将划子系好,同我一同上去吃莲蓬去。离码头走了几步,转了几个弯,远远的在一处桥亭角上,却有一大堆划船的船家和游人围住在那里看什么东西。我也被挑动了好奇心,顺便就从桥头走上了长桥,走到了那一处众人正在围观的地方。挨将近去一看,在众人的围里却坐着一位丰姿潇洒的画家静静地在朝了画布作画。他的年龄我看不出来,因为我立在他的背后,没有看见他的面部。但从背形上看去,他的身体却是很瘦削的。头上不消说是一头长而且黑的乱发。他若立起身来,我想他的身长总要比一般人的平均高度高一二寸,因为坐在矮矮的三角架上的他的额部,还在我们四周立着围观者的肩肿之上。

  我静静地立着,守视了他一会,并已将画上的景色和实物的自然比较对看了一阵。画布上画在那里的是从桥上看过去的一截堤柳,和一枝大树,并在树后的半角楼房。上面空处,就是水和人的领域,再还是很淡很淡的一痕远山城市的微形。

  他的笔触,虽则很柔婉,但是并不是纤弱无力的;调色也很明朗,不过并不是浅薄媚俗的。我看我们同时代者的画,也着实看得不少了,可是能达到像他这样的调和谐整地截取自然的地步的,却也不多。所以我就立定了主意,想暂时站在那里,等他朝转头来的时候,可以看一看地的面貌。这一个心愿,居然在个意之中很快的就达到了,因为跟我上来立在我背后的那位船家似乎有点等得不耐烦起来的样子,竟放大了声音叫了我一声说:

  “做诗的先生,我们还是去吃莲蓬去吧!”听到了这一声叫喊,围观者的眼睛,人家都转视到我们的身上来了,本来是背朝着了我们在那里静心作画的这一位画家,也同吃了一惊似地朝转了身来。我心里倒感到了点羞臊和歉厌,所以就俯倒了头匆匆旋转身来,打算马上走开,可以避之众人的凝视。但是正将身体旋转了一半的时候,我探目一望,却看见了眼这位画家的也正在朝向转来的侧脸。他的鼻子很高,面形是长方形,但是面色却不甚好。不晓是什么缘故从我匆匆的一眼看来觉得他的侧面的表情是很忧郁而不安定的,和他在画上表现在那里的神韵却完全是相反的样子。

  和他的第一次的见面,就这样的匆匆走散了,走散了之后,我也马上就忘记了他。

  “过了两个礼拜,我依旧的在旅馆里组闲住着,吸吸烟,喝喝酒,间或看看书,跑出去到湖上放放船。可是在一大礼拜六的下午,我却偶然间遇见了一位留学时代的旧友,地点是在西泠印社。

  他本来是在省立中学里当图画教员的,当我初到杭州的时候,我也明晓得他是在杭州住着,但我因为一个人想静静里的先把那篇小说写好,然后再去寻访朋友,所以也并没有去看他。这一天见到了之后,在西泠印社里喝了一歇茶,他就约我于两个钟头之后,上西园去吃晚饭。

  到了时间,我就从旅馆坐了一乘黄包车到旗下去。究竟是中元节后了,坐在车上只觉得襟袖之间暗暗地袭来有一阵阵的凉意。远远看到的旗营的灯火,也仿佛是有点带着秋味,并不觉得十分热闹的样子。

  在西园楼上吃晚饭的客人也并不多,我一走上三楼的扶梯,就在西面临湖的桌上辨出了我那位朋友的形体来。走近前去一看,在我那位朋友的对面,还有一位身材高高,面形瘦削的西装少年坐着。

  我那位朋友邀我入座之后,就替我们介绍了一番,于是我就晓得这一位青年姓陈,是台湾籍,和我那位朋友一样,也是上野美术学校洋画科的出身。听到了这一个履历,我就马上想起了十几大前在三潭印月看见过的那一位画家。他也放着炯炯的目光,默默地尽在看我的面部。我倒有点觉得被他看得不自在起来了,所以只好含了微笑,慢慢地对他说:

  “陈君,我们是在三潭印月已经见过面了,是不是?”

  到此他才改转了沉默呆滞的面容,笑着对我说:

  “是的,是的,我也正在回想,仿佛是和你在什么地方已经见过面似的。”

  他笑虽则在笑,但是他的两颗黑而且亮的瞳神,终是阴气森森地在放射怕人的冷光,并巨在他的笑容周围,看起来也像是有一层莫名其妙的凄寂味笼罩在那里的神气。把他的面部全体的表情,总括起来说一句的话,那他仿佛是在疑惧我,畏怕我,不敢接近前来的样子;所以他的一举一动,都带有些不安定,不自在的色彩。因此他给我的这最初的印象,真觉得非常之坏。我的心里,马上也直接受了他的感染,暗暗里竟生出了一腔无端的忧郁。

  但是两斤陈酒,一个鲩鱼,和几盘炒菜落肚之后,大家的兴致却好起来厂。我那位朋友,也同开了话匣子一样,言语浑同水也似的泛流了出来。画家陈君,虽只是沉默着在羞缩地微笑,时或对我那位朋友提出一两句抗议和说明,但他的态度却比前更活泼自然,带起可爱的样子来了。

  “喂,老陈,你的梦.要到什么时候才醒?”

  这是我那位朋友取笑他的一大串话的开端。

  “你的梦里的女人,究竟寻着了没有?从台湾到东京,从东京到中国。到了这儿,到了这一个明媚的西湖边上,你难道还要来继续你学生时代的旧梦么?”

  据我那位朋友之所说,则画家陈君在学生时代,就已经是一位家了。祖籍是福建,祖父迁居在台湾,家境是很好的。然而日本的帝国主义,却压迫得他连到海外去留学的机会也没有。虽有巨万的不动产,然而财政管理之权,是全在征服者的日本人的手里,纵使你家里每年有二三万的收入,可是你想拿出一二万块钱到日本国境以外的地方来使用是办不到的。他好容易到了东京,进了日本国立的美术学校,卒了业,在二科展览会里入了选,博得了日本社会一般美术爱好者的好评,然而行动的不自由,被征服者的苦闷,还是同一般的台湾民众一样。于是乎他就不得不只身逃避到这被征服以前的祖国的中国来。逃虽则逃到了自由之邦的中国来了,可是他的精神,他的自小就被压迫惯的灵心,却已经成了一种向内的、不敢自由发展的偏执狂了;所以待人接物,他总免不了那一种疑惧的、踌躇的神气,所以到了二十八岁的现在,他还不敢结婚,所以他的追逐梦影的习惯,竟成了他的第二个天性。

  “喂,老陈,你前回所见到的那一个女性,仍旧是你的梦想的产物,你知道么?西湖上哪里有这一种的奇装的女子?即使依你之说,她是一个尼庵的出家人吧,可是年轻的比丘尼,哪里有到晚上一个人出来闲走的道理?并且里湖一带,并没有一个尼庵,那是我所晓得的。假使她是照胆台附近的尼姑呢,那到了那么的时候,她又何以会一个人走上那样荒僻的葛岭山来?这完全是你的梦想,你一定是在那里做梦,真是荒唐无稽的梦。”

  这也是由我那位朋友的嘴里前后叙述出来的情节,但是从陈君的对这叙述的那种欲说还休只在默认的态度看来,或者也许的确是他实际上经历过的艳遇,并不是空空的一回梦想。

  情节是如此的:七月十三的晚上,月亮分外的清。陈君于吃完晚饭之后,一个人在高楼上看看湖心,看看山下的烟树人家,竟不觉多喝了一斤多的酒,夜愈深沉,月亮愈是晶莹皎洁了,他叫叫道菩萨没有回音,就一个人走下了抱朴庐来——他本来是寄寓在抱朴庐的楼上的——想到山下去买点水果来解解渴。但是一走下抱朴庐大门外的石阶,在西面的亭子里月光阴处,他忽儿看见了一位白衣的女人似的背影,伫立在那里看亭外面的月亮。他起初一看,还以为是自己的醉眼的昏花,在银灰的月色里错视出来的幻影,因而就立住了脚,擦了一擦眼睛。然而第二眼再看的时候,却是千真万真的事实了,因为这白衣人竟从亭檐阴处走向了月亮的光中。在她的斜平的白衣肩背上,他并且还看出了一排拖下的浓黑的头发来。他以为他自己的脚步声,已经被她听见,她在预备走下台阶,逃向山下去了,所以就屏住了气,尽立在那里守视着她的动静。她的面部是朝南向着山下的,他虽则去她有五六丈路,在她的背后的东北面的地方,然而从地势上说来,他所占的却是据高临下,完全可以守视住她的行动的位置。

  她在亭前的月光里悠悠徘徊了一阵,又直立了下来不动了,他才感觉到了自己呆立在那里的危险,因为她若一旋转头来,在这皎洁的月光里,他的身体全部,是马上要被她看见的。于是乎他就急速伏下了身体,屏住气,提着脚,极轻极轻,同爬也似地又走下了两三级石级。从那一块地方,折向西去,爬过一块假山石头,他就可以穿出到亭子的北面,躲避上假山石和亭子的阴影中去的。这近边的地理,因为住的久,他是再熟悉也没有的了,所以在这一方面他觉得很可以。幸而等他轻脚轻手地爬到了亭子北面的假山石下的时候,她的身体,还是直立在月光里没有动过。现在他和她的距离却只有二三丈的间隔了,只教把脖子伸一伸长,他可以看见得她清清楚楚。

  她穿的是一件白色的同寝衣似的大袖宽身的长袍,腰把里束着一块也是白色的两边拖下的阔的东西。袍子和束腰的东西的材料,不是薄绸,定是丝绒,因为看过去觉得柔软得很,在明亮的月光里,并已有几处因光线曲折的关系,还仿佛是淡淡地在那里放光。

  她的身材并不高,然而也总有中等的男子那么的尺寸,至于身体的肥瘠哩,虽看不得十分清楚,但从她的斜垂的两只肩膀,和束腰带下的一围肥突的后部看来,却也并不是十分瘦弱的。

  她静静地尽在月光里立着,他躲在假山石后尽在观察她的姿态身体,忽而一枝树枝,息沥沥沥地在他的头上空中折了掉下来了,她立刻就回转了头来,望向了他正在藏躲着的那一大堆黑影之中。她的脸部,于是也就被他看见了。全体是一张中突而椭圆的脸,鼻梁的齐匀高整,是在近代的东洋妇女中少见的典型。而比什么都还要使他惊叹的,是她脸上的纯白的肉色和雪嫩的肌肤。他麻醉倒了,简直忘记了自己在这一忽儿所处的地位,和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娇羞怯弱的女性,从假山石后他竟把蹲伏在那里的身体立了直来,伸长了脖子,张大了眼睛,差不多是要想把她的身体全部生生地收入到他自己的两只眼眶里去的样子。

  她向黑影里注视了一会,似乎也觉察到了,嫣然一笑,朝转了头,就从月光洒满的庭前石阶上同游也似地一级一级走下了山去。

  他突然同受了雷声似的昏呆了一下,眼看着她的很柔软的身体从亭边走了下去,小了下去。等他恢复了常态,从躲藏处慌忙冲出,三脚两步,同猿猴一样跳着赶下石阶来的时候,她的踪影却已经完全不见了。

  “这一晚,我直到天明没有睡觉。葛岭山脚附近的庵院别墅的周围,我都去绕了又绕看了又看。但是四边岑寂,除了浓霜似的月光和团团的黑影以外,连蜡烛火的微光都看不到一点。上抱朴庐去的那一条很长的石阶,上上下下我也不知上落了几多次。直到附近的晓钟动了,月亮斜近了天竺,我才同生了一场大病似的拖了这一个疲倦到将要死快的身体走回抱朴庐去。”

  等我那位朋友,断断续续地将上面的那段情节说完了以后,陈君才慢慢的加上了这几句说出他当时的兴奋状态来的实话。同时他的脸上的表情,也率真紧张了起来,仿佛这一回的冒险,还是几刻钟以前的事情的样子。

  这一晚我们谈谈说说,竟忘了时间的迟暮。直等到西园楼上的顾客散尽,茶房将远处的几盏电灯熄灭的时候,我们才付帐起身。我那位朋友在西园的门口和我们别去,我和陈君两人就一道地坐车回转了里湖,这时候半规下弦的月亮,已经在东天升得有丈把高了。

  自从这一回之后,陈君和我就算结成了朋友。我和他因为住处相近,虽不日日往来,然而有时候感到了无聊,我也着实上山去找过他好几次。

  两人虽则说是已经相识了,可是我每次去看他,骤然见面,那一种不安疑惧的神气,总还老是浮露在他的面上,和初次在西园与他相见的时候差仿不多。非但如此,到了八月之后,他的那副本来就不大健康的脸色,越觉得难看了,青灰里且更加上了一层黑黝黝的死色_一头头发也长得特别的长,两只阴森森的大眼,因为他近来似乎加瘦了的原因,看起来越觉得凶猛而有点可怕。

  我每次去看他,总劝他少用一点功,少想一点心事,请他有便有空,常到我的旅馆里来坐坐。但他终是默默地笑笑,向我点点头,似乎是轻易不敢走下山来的样子。

  时间匆忙地过去了,我闲居在旅馆里,想写的那篇小说,终于写不上手。八月十三的那一天晚上,月光分外的亮,天空里一点儿云影也没有,连远近的星宿都不大看得清楚,我吃过晚饭,灭黑了电灯,一个人坐在房间外面的走廊上,抽着烟在看湖面的月华和孤山的树木。这样的静坐了好久,忽而从附近的地方听见了一声非常悲切,同半夜里在动物园边上往往听得见的那一种动物的啸声。已经是薄寒的晚上了,突然听到了这一声长啸,我的毛发竟不自觉地竦竖了起来。叫茶房来一问,才晓得附近的一所庙宇,今天被陆军监狱占领了去,新迁入了几个在入监中发了疯的犯人,这一声长啸,大约是疯人的叫唤声无疑。经了这一次突然的惊骇,我的看月亮的雅兴也没有了,所以老早就上了床,打算睡一睡足,明朝一早起来,就好动手写我的那篇小说。

  大约是天也快亮了的早晨四五点之间的时候吧,我忽而从最沉酣的睡梦里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了转来。糊里糊涂慌张着从被窝里坐起,我看见床前电灯底下,悄然站在还打着呵欠的茶房背后的,是一个鬼也似的青脸男子。

  急忙披上衣服,擦了擦睡眼,走下床来,仔细再看的时候,我才认出了这头发披散的满头,嘴唇紫黑,衣裳纷乱,汗泥满身的,就是画家陈君。

  “啊,陈,陈,陈君,你,你怎么了,弄成了这一个样子?”

  我被他那一副形状所压倒,几乎说话都说不出来了。他也似乎是百感交集,一言难尽的样子,只摇摇头,不作一句答语。等领他进来的茶房,从我房间里退出之后,我看见他那双血丝涨满的眼睛闭了一闭,眼角上就涌出了两颗眼泪来。

  我因为出了神呆立在那里尽在望他,所以连叫他坐下的话都忘记说了,看到了他的眼泪,才神志清醒了一下,就走上前去了一步,拉了他的冰阴冰阴同铁也似的手,柔和地对他说:

  “陈君,你且坐下吧,有什么话,落后慢慢的再谈。”

  拉他坐下之后,我回转身来,就从壁炉架上拿起了常纳华克的方瓶,倒了一杯给他。他一口气把杯干了,缓缓地吐出了一口长气,把眼睛眨了几眨,才慢慢地沉痛地对我说:

  “我——今晚上——又遇见了她了!”

  “唉!在这个时候么?”

  听了他的话,我倒也吃了一惊,将第二杯威士忌递给他的时候,自然而然地这样反问了他一句。他摇摇头,将酒杯接去,一边擎着了酒,一边张大眼睛看着我对我说:

  “不,也是同上回一样的时候,在一样的地方。——因为吃完晚饭,我老早就埋伏在那里候她了,所以这一口终于被我擒住了她的住处。”

  停了一停,喝完了第二杯威士忌他又慢慢地继续着说:

  “这一回我却比前回更周到了,一看见她走上了石级,在亭前立下的时候,我就将身体立了直来,作了一个无论在哪一刻时候,都可以跑上前去的预备姿势。果然她也很快的注意到我了,不一忽就旋转了身,跑下了石阶,我也紧紧地追了上去。到了山下,将拐弯的时候,她似乎想确定一下,看我在不在她的后面跟她了,所以将头朝转来看了一眼。一看见我,她的粉样的脸上,起初起了一层恐怖,随后便嫣然地一笑,还是同上回一样的那一种笑容。我着急了,恐怕她在这一个地方,又要同前回一样,使出隐身的仙术来,所以就更快的向前冲上了两步。她的脚步也加上了速度,先朝东,后向南,又朝东,再向北,仍向西,转弯抹角的跑了好一段路,终于到了一道黄泥矮墙的门口。她一到门边,门就开了,进去之后,这门同弹簧似的马上就拔单地关闭得紧紧。我在门外用力推了几下,那扇看去似乎是并不厚的门板,连松动都不松动一动。我急极了,没有法子,就尽在墙外面踱来踱去的踏方步,踏了半大,终于寻出了一处可以着脚的地方。我不问皂白,便挺身爬上了那垛泥墙。爬在墙头上一看,墙里头原来是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里有不少的树木种在那里。一阵风来,哼得我满身都染了桂花的香气,到此我的神经才略略清醒了一下,想起了今晚上做的这事情,自己也觉得有点过分。但是回想了想,这险也已经冒了一半了,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进去吧,进去好看它一个仔细。于是又爬高了一步,翻了一个筋斗,竟从墙外面进到了那座广漠无边的有桂花树种在那里的园里。在这座月光树影交互的大庭园中,忙无头绪地走了好些路,才在树影下找出了一条石砌的小道来。不辨方向,顺路的走了一段,却又走回到了黄泥墙下的那扇刚才她走进来的门边了。旋转了身,再倒走转来,沿着这条石砌的小道,又曲曲折折地向前走了半天,终于被我走到了一道开在白墙头里的大门的外面。这一道门,比先前的那一扇来得大些,门的上面,在粉白的墙上却有墨写的‘云龛’两个大字题在那里,这两个字,在月光底下看将起来,实在是写得美丽不过,我仰举着头,立在门下看了半天方才想起了我现在所到的是什么地方。呵,原来她果然不出我之所料,是这里尼庵里的一个姑子,我心里在想。可是我现在将怎么办呢?深更半夜,一个独身野汉同入了到这尼庵的隐居所里来,算是怎么一回事?敲门进去么?则对自己的良心,和所受的教育,实在有点过意不去。就此回去么?则盼待了一月,辛苦了半夜的全功,将白白地尽弃了。正在这一个进退两难,踌躇不决的生死关头,忽然噢噢的一声从地底里涌出来似的、非常悲切的、也不知是负伤的野兽的呢或人类的苦闷的鸣声,同枪弹似地穿入了我的耳膜,震动了我的灵魂,我自然而然地遍身的毛发都竦竖了起来。这一声山鸣谷应的长啸声过后,便什么响动都没有了。月光似乎也因一声长啸而更加上了一层凄冷的洁白,本来是啾瞅唧唧在那里鸣动的秋虫,似乎也为这啸声所吓退,寂然地不响了。我接连着打了好几个寒颤,举起脚就沿了那条原来的石砌小道退避了出来。重新爬出了泥墙,寻着了来路,转弯抹角,走了半天。等我停住了脚,抬起头来一看,却不知如何的,已经走到了你停留在这里的这旅馆的门前了。”

  说完之后,他似乎是倦极了,将身体往前一靠,就在桌子上伏靠了下去。我想想他这晚上的所遇,看看他身上头上的那一副零乱的样子,忽然间竟起了一种怜惜他的心情,所以就轻轻地慰抚似地对他说:

  “陈君,你把衣服脱下,到床上去躺一忽吧。等天亮了,我再和你上那尼庵的近边去探险去。”

  他到此实在也似乎是精神气力都耗尽了,便好好地听从了我的劝导,走上了床边,脱下衣服睡了下去。

  他这一睡,睡到了中午方才醒转,我陪他吃过午饭,就问他想不想和我一道再上那尼庵附近去探险去。他微笑着,摇摇头,又回复了他的平时的那一种样子。坐不多久,他就告了辞,走回了山去。

  此后,将近一个月间我和他见面的机会很少,因为一交九月,天气骤然凉起来了,大家似乎都个愿意出门走远路,所以这中间他也个来,我也没有上山去看他。

  到了九月中旬,天气更是凉得厉害了,我因为带的衣服不多,迫不得已,只好仍复转回了上海。不消说那篇本来是打算在杭州写成的小说,仍旧是一个字也不曾落笔。

  在上海住了几天,又陪人到普陀去烧了一次香回来,九月也已经是将尽的时候了。我正在打算这一个冬天将上什么地方去过时候,在杭州省立中学当图画教员的我那位朋友,忽而来了一封快信,大意是说,画家陈君,已在杭州病故,他生前的知友,想大家集合一点款子拢来,为他在西湖营葬。信中问我可不可以也出一份,并且问我会葬之日,可不可以再上杭州去走一趟,因为他是被日本帝国主义压迫致死的牺牲者,丧葬行列弄得盛大一点,到西湖的日本领事馆门前去行一行过,也可以算作我们的示威运动。

  我横竖是在上海也闲着无事的,所以到了十月十二的那一天,就又坐沪杭车去到了杭州。第二天十月十三,是陈君的会葬日期。午前十时我和许多在杭州住家的美术家们,将陈君的灵枢送到了松木场附近的葬地之后,便一个人辞别了大家,从栖霞岭紫云洞翻过了山走到了葛岭。在抱朴庐吃了一次午餐,听了许多故人当未死前数日的奇异的病症,心里倒也起了一种兔死狐悲的无常之感。下午两点多钟,我披着满身的太阳从抱朴庐走下山来的时候,在山脚左边的一处小坟亭里,却突然间发见了一所到现在为止从没有注意到过的古墓。踏将进去一看,一块墓志,并且还是我的亲戚的一位老友的手笔。这一篇墓志铭,我现在把它抄在下面:

  明杨女士云友墓志铭

  明天启间,女士杨慧林云友,以诗书画三绝,名噪于西泠。父亡,孝事其母,性端谨,交际皆孀母出应,不轻见人,士林敬之。同郡汪然明先生,起坛坫于浙西,刳木为丹,陈眉公题曰“不系园”,一时胜流韵士,高僧名妓,觞咏无虚日,女士时一与焉,尤多风雅韵事。当是时,名流如董思白、高贞甫、胡仲修、黄汝亨、徐震岳诸贤,时一诣杭,诣杭必以云友执牛耳。云友至,检裙抑袂,不轻与人言笑,而入亦不以相嬲,悲其遇也。每当酒后茶余,兴趣洒然,遽拈毫伸绢素,作平远山水,寥寥数笔,雅近云林,书法二王,拟思翁,能乱其真,拾者尊如拱壁,或鼓琴,声韵高绝,常不终曲而罢,窥其旨,亦若幽忧丛虑,似有茫茫身世,俯仰于无穷者,殆古之伤心人也。逝后汪然明辈为营葬于葛岭下智果寺之旁,覆亭其上,榜曰“云龛”。明亡,久付荒烟蔓草中。清道光朝,陈文述云伯修其墓,着其事于西泠闺咏。至笠翁传奇,诬不足信。光绪中叶,钱塘陆韬君略慕其才,围石竖碑。又余十捻,为中华民国七年,夏四月,陆子与吴兴顾子同恩联承来游湖上,重展其墓。顾子之母周夫人慨()然重建云龛之亭,因共丐其友夔门张朝墉北墙,铭诸不朽。铭日:

  兰鹿之生,不择其地,气类相激,形神斯契。云友盈盈,溷彼香尘,昙华一现,玉折芝焚。四百余年,建亭如旧,百本梅花,萦拂左右。近依葛岭,远对孤山,湖桥春社,敬迓骖鸾,蜀东张朝塘撰并书一九三○年十月一日

  (原载一九三○年十月一日《北新半月刊》第四卷第十七号,据《达夫短篇小说集》下册)

郁达夫:杨梅烧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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