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四方城
今冬无事,我常骑了单车在城中闲逛。城市在改造,到处是新建的居民楼区,到处也有正被拆除的废墟,我所熟悉的那些街,那些巷,面目全非,不见了那几口老井和石头牌楼,不见了那些有着砖雕门楼和照壁的四合院,以及院中竹节状的花墙和有雕饰的门墩。怅怅然,从垃圾堆里寻到半扇有着菱花格的木窗和一个鼓形的柱脚石,往回走,街上又是车水马龙,交通堵塞,真不知是该悲还是该喜?
天黄昏到家,胡武功却在门口蹲着。问:找我吗?他说找你。入屋吃酒,他从皮茄克衫里往外掏东西,他的茄克衫鼓鼓囊囊,竟掏出百余幅的照片来要我看。原来武功他们同我一样,是这个城的闲人,有兴趣在城里闲逛,而且多年前就这么闲逛了。但是,我闲逛了也就闲逛了,他们闲逛了却抓拍了这么多照片!于是我便兴趣了他那茄克衫,探手再去掏,果然又掏出一个照相机来。我说:你们做了布袋和尚嘛!
照片全摊在床上,如同一瞬间时间凝固,西安城的巷巷道道,人人事事,一下子平面摆在面前。我嗒然忘失自我,也不知在了何处。片刻,扭头看窗外,窗前老槐上正有寒鸦,拍窗它不惊,开窗以酒盅投掷,仍也不起,疑心它必在偷看了我们,是痴是僵。我对西安是熟知的,一张张看着,已不知今夜是从四堵城墙的哪一个门洞进去,拐过了几街几巷,又要从哪一个门洞出来?只急急寻找四合院中四分五裂的隔墙和篱笆中的人家,那早晨排队而入的公厕呢,那煤呢,那盛污水的土瓮呢,老爷子的马扎凳小孩子的摇篮车呢?小小的杂货店里老板娘正在点钱。蹬三轮车的小贩在张口叫卖。巷口的谁家有了丧事,孝子贤孙为吹鼓手的耳上夹烟。城墙根织沙发床的人回过头来,一脸惊恐,原来是不远处爆玉米花的人又爆出了一锅。风雨中红灯一片的夜市上,手持了大哥大的小姐与收破烂的民工同坐一桌吃起饺子了。来去匆匆的上班人群中,有老头坐在隔离礅上茫然四顾。那放风筝的孩子,风筝挂在了树上,一脸无奈。那电杆下扎堆的人指手画脚,观棋而语一定不是些君子。挂满广告条幅的商场门口,是谁摸奖摸中了,一人仰笑,数人顿足。坐在时装店塑料模特脚下的艺人拉二胡,眼睛闭着是自己陶醉,还是原本就是瞎子?擦皮鞋的老妪蹲在墙角,牵长毛狗的小姐一边走一边照镜。从仅容一身的巷道里跑过来的是谁?镜糕摊前那位洋人在说什么?股票交易厅外又是拥满了人,邮局门口代书写信件、状词的三张桌子怎么空了一人……一座转型时期中的古城里,芸芸众生在生活着。生活中有他们的美丽和丑陋,有他们的和谐与争斗。我看了这张又急切翻看那张,喃喃地问:我在哪儿,哪一张有我呢?
举起杯来,向胡武功敬酒。我说,以这么大的热情和朴实无华的镜头,这么真实地记录一个城市的百姓生活,在中国摄影史上还并不多见吧。而在这些作品中,从人与城的关系、人与人的关系、人和城与时代的关系里,你们竟能表现出如此丰富的历史性、哲理性和艺术性!
我们都是西安城的市民,我们荣幸生活在这个城里又津津乐道这座城,但正如河水,看到的河水又不是了看到的河水,在这瞬息万变的年代,谁能是真正意义上的西安记录员呢?摄影是一门能将复杂处理成简单,而又能在简单中透出复杂的艺术,如果这批照片结集,最能清点二十世纪末的西安的面目。今天的西安人或熟知西安的人,我们同历史将从古城走出去,明天的人或不熟悉这个时期西安的人又将会凭此集再走回古城啊!
我这么对胡武功说着,屋外已大风吼窗,胡武功酒红上脸,开始讲他们四人数年里的奔波,说是在去年的冬季,也就是今日同一个黄昏,他们在北门口拍摄,阴雪四集,寒风酸牙,后在一个小酒店里也是吃酒的,吃酒全为取暖,四人不觉哑笑,真该是“为乐未几,苦已百倍”。听他()喋喋不休讲去,我脑子里却生想:去年寒夜,今夜谈起,今夜情景,谁又会知道呢?歪头看胡武功,胡武功说着说着,头一沉,趴在那里却睡着了,是酒力发作还是太疲倦,酣声微起,一双鞋,是那种穿得很烂又脏的旅游鞋,已掉在床下,呈出个×状。
1996年11月20日
贾平凹:喝酒
我在城里工作后,父亲便没有来过,他从学校退休在家,一直照管着我的小女儿。从来我的作品没有给他寄过,姨前年来,问我是不是写过一个中篇,说父亲听别人说过,曾去县上几个书店、邮局跑了半天去买,但没有买到。我听了很伤感,以后写了东西,就寄他一份,他每每又寄还给我,上边用笔批了密密麻麻的字。给我的信上说,他很想来一趟,因为小女儿已经满地跑了,害怕离我们太久,将来会生疏的。但是,一年过去了,他却未来,只是每一月寄一张小女儿的照片,叮咛好好写作,说:"你正是干事的时候,就努力干吧,农民扬场趁风也要多扬几锨呢!但听说你喝酒厉害,这毛病要不得,我知道这全是我没给你树个好样子,我现在也不喝酒了。"接到信,我十分羞愧,便发誓再也不去喝酒,回信让他和小女儿一定来城里住,好好孝顺他老人家一些日子。
但是,没过多久,我惹出一些事来,我的作品在报刊上引起了争论。争论本是正常的事,复杂的社会上却有了不正常的看法,随即发展到作品之外的一些闹哄哄的什么风声雨声都有。我很苦恼,也更胆怯,像乡下人担了鸡蛋进城,人窝里前防后挡,惟恐被撞翻了担子。茫然中,便觉得不该让父亲来,但是,还未等我再回信,在一个雨天他却抱着孩子搭车来了。
老人显得很瘦,那双曾患过白内障的眼睛,越发比先前滞呆。一见面,我有点慌恐,他看了看我,就放下小女儿,指着我让叫爸爸。小女儿斜头看我,怯怯地刚走到我面前,突然转身又扑到父亲的怀里,父亲就笑了,说:"你瞧瞧,她真生疏了,我能不来吗?"
父亲住下了,我们睡在西边房子,他睡在东边房子。小女儿慢慢和我们亲热起来。但夜里却还是要父亲搂着去睡。我叮咛爱人,把什么也不要告诉父亲,一下班回来,就笑着和他说话,他也很高兴,总是说着小女儿的可爱,逗着小女儿做好多本事给我们看。一到晚上,家里来人很多,都来谈社会上的风言风语,谈报刊上连续发表批评我的文章,我就关了西边门,让他们小声点,父亲一进来,我们就住了口。可我心里毕竟是乱的,虽然总笑着脸和父亲说话,小女儿有些吵闹了,就忍不住斥责,又常常动手去打屁股。这时候,父亲就过来抱了孩子,说孩子太嫩,怎么能打,越打越会生分,哄着到东边房子去了。我独自坐一会儿,觉得自己不对,又不想给父亲解释,便过去看他们。一推门,父亲在那里悄悄流泪,赶忙装着眼花了,揉了揉,和我说话,我心里愈发难受了。
从此,我下班回来,父亲就让我和小女儿多玩一玩,说再过一些日子,他和孩子就该回去了。但是,夜里来的人很多,人一来,他就又抱了孩子到东边房子去了。这个星期天,一早起来,父亲就写了一个条子贴在门上:"今日人不在家",要一家人到郊外的田野里去逛逛。到了田野,他拉着小女儿跑,让叫我们爸爸,妈妈。后来,他说去给孩子买些糖果,就到远远的商店去了。好长的时候,他回来了,腰里鼓囊囊的,先掏出一包糖来,给了小女儿一把,剩下的交给我爱人,让她们到一边去玩。又让我坐下,在怀里掏着,是一瓶酒,还有一包酱羊肉。我很纳闷:父亲早已不喝酒了,又反对我喝酒,现在却怎么买了酒来?他使劲用牙启开了瓶盖,说:"平儿,我们喝些酒吧,我有话要给你说呢。你一直在瞒着我,但我什么都知道了。我原本是不这么快来的,可我听人说你犯了错误了,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情况,怕你没有经过事,才来看看你。报纸上的文章,我前天在街上的报栏里看到了,我觉得那没有多大的事。你太顺利了,不来几次,你不会有大出息呢!当然,没事咱不寻事,出了事但不要怕事,别人怎么说,你心里要有个主见。人生是三节四节过的,哪能一直走平路?搞你们这行事,你才踏上步,你要安心当一生的事儿干了,就不要被一时的得所迷惑,也不要被一时的失所迷惘。这就是我给你说的,今日喝喝酒,把那些烦闷都解了去吧。来,你喝喝,我也要喝的。"
他先喝了一口,立即脸色通红,皮肉抽()搐着,终于咽下了,嘴便张开往外哈着气。那不能喝酒却硬要喝的表情,使我手颤着接不住他递过来的酒瓶,眼泪刷刷地流下来了。
喝了半瓶酒,然后一家人在田野里尽情地玩着,一直到天黑才回去。父亲又住了几天,他带着小女儿便回乡下去了。但那半瓶酒,我再没有喝,放在书桌上,常常看着它,从此再没有了什么烦闷,也没有从此沉沦下去。
1983年
贾平凹:四方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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